张紫微
图/本刊记者 梁辰
初读尹学芸的《寻隐者不遇》,读者可能会感到些许茫然,她的小说总是“上来就说,不拉架势”,像地里长出来的青苗,朴实、俏拔,带着清新的土腥味,一个写惯了乡村、县城、官场、酒局的作家,怎么会想到写一部雾里看花的都市情爱小说?2021年同名小说集收录了《寻隐者不遇》《望湖楼》《喂鬼》《苹果树》《比风还快》等几部中篇,继续往后读,这部“蹊跷”的小说才渐露来历,一个让老读者熟悉的尹学芸也慢慢浮现。
尹学芸文字的源头在天津市最北部的蓟州(2016年以前为蓟县)。小城里有一片人工湖,曾是天津重要的水源地。过去,人们常在湖里钓鱼、坐船、游泳,但为了保护水源,这些项目都取消了,湖边的许多建筑也一一拆迁,她闲来无事就沿湖走走。
《寻隐者不遇》讲述了薛小梨、苏梅这两个女人和一个年轻男人寒武几次“两两组合”,去一座废弃庄园寻找隐居高人的故事。小说缘起于尹学芸本人的一次偶遇。一次闲逛中,她走进了一座废弃的庄园,在里面看到不同的花花草草,还有秋千、体育场、养鱼池、望湖亭,旧日的奢华清晰可见,她甚至还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人的题字。小城从前有很多家装潢讲究的疗养院,都是各个部门在依山傍水的地方建造的,普通人平时难以进来,后来纷纷拆除。这样一个庄园竟然能藏身在小小的蓟州,连本地人都很难发现,她猜想,这个园子也是那些疗养院之一。
小城只有几处场景,一个场景可以被来回打量、猜测、使用,这个隐秘的庄园先后被尹学芸写进了《望湖楼》和《寻隐者不遇》。繁华的时候,园子是县城的退休工人掏空腰包也要请客吃一次的望湖楼;萧瑟的时候,园子又成了背着手、迈着官步的老干部神出鬼没的地方。
反复打捞、淘洗、咀嚼自己的生活,不肯浪费一粒灵感,似乎是她写作的本能。
蓟州是天津唯一一个半山区,北高南低,高山、平原、大洼、库区在这里汇聚。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明代有诗云:“西来山尽处,始见蓟州城。”山区里的生活少变动,人也不善变通,尹学芸笔下的人物都有执着的底色:《岁月风尘》中在战乱年代坚守爱情、追寻光明的李勋李荃姐妹,《菜根谣》中不顾反对坚持寻找失踪小伙伴的冯诺,《苹果树》中对苹果树的神力坚信不疑的刘苹……有历史学者告诉尹学芸,清军入关时蓟县人至死不降,以致被三次屠城,这里人的性格就是横、楞、拧。
蓟州是产生执念的地方,尹学芸的文学也是执着结下的果实。
有人读完尹学芸的作品去寻访她的村庄,却失望地发现河水没有那样清、街巷没有那么长,进村也不是总有牛叫和炒蚂蚱香。尹学芸真实见过这些美丽,但她笔下的罕村既不是一个桃花源,也不是诞生诡奇传说的化外之地,而是一个生活的地方,其间穿梭着形形色色的乡里乡亲,为一日三餐奔波、算计,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千丝万缕。
准确说来,尹学芸出生成长的村子在蓟州南部最低的洼处,三面环水,只有南边有一条公路。让她获鲁迅文学奖的“李海叔叔”,每年就是沿着这条路,两手空空来到“我”家,给一家人带来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荣光,然后满载着东拼西凑的粮食、物资回去。有去无回的友情坚持了二十多年终于透支,家里人对李海叔叔讳莫如深,“我”才知道叔叔屈辱的生存史,他不是住在有花园、高楼的城市小区里,而是偏僻贫瘠的苦梨峪,家中一贫如洗,好几口人每年都等着李海叔叔从“我”家带回面粉才能包饺子过年。两家人相互仰望又暗自攀比着,度过艰难的时期。
尹学芸小时候,村子里的日子以几近凝固的速度流动着,唯一的变化是谁死了、谁出嫁了。有些人家冬天和夏天穿一套衣服,只不过,夏天把棉絮掏出来,冬天再塞进去。村子的外号叫“唠叨村”,有的是不务正业、好吃好喝的人,在别的村子里卖不出去的肉,在这里准卖完。她的父母都是农民,身边没有一个跟文字工作打交道的人。她寻找自己文学基因的源头,那是会看话本、会唱戲文、会喊夯号的爷爷。
很多作家都记得自己的阅读史,她也在小本子上记:《野火春风斗古城》《战斗的青春》《金光大道》……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读的书名,记了147个,这个数字让她自己也怀疑,是不是记错了?但这些书用她的话概括,都是讲打仗的,对文学来说可能没有太多营养。十多岁时,她还不知道世界上有杂志这回事,更别提接触外国文学。
即便这样也要读书,一本一本地读,一点一点地走出来。由于稀缺,对书的记忆反而牢固。
乡下孩子接触书籍并不容易,有时候还需要跟哥哥姐姐“斗智斗勇”。小时候,比她大七岁的姐姐爱看书,经常往家里拿书,却不给她看。有一次姐姐藏了一本说是“少儿不宜”的书,她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一只旧棉鞋里找到了,把书掏出来,只闻到一股脚丫子味,姐姐不在家时她掏出来看,看完再塞回去,偷偷摸摸地看完了那本“搞对象”的书(后来知道是《青春之歌》)。
不上学的时候,她一边放羊一边看书,身旁一只小羊,膝上放一本没有书皮的《红楼梦》,书是繁体字写的,她基本看不懂,但还是能记得“尤二姐吞生金自逝”这样的情节,书里的故事在她脑子里扎下根。去镇子里上学的路上,她和村里的孩子走在麦子地里,孩子们都争先恐后挤到她身边,她手上拿着纺锤,把棉花田里随手扯来的棉花纺成线,嘴里则把书籍、记忆混上想象编成故事,又讲给小伙伴们听。她开始幻想有朝一日自己写的字能变成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