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杰
毛卫东
7月31日下午3点,平淡无奇。北京艳阳高照,蝉鸣密集而急促,我坐在家里的阳台上发呆,微信上跳出几个字:老毛走了。像个玩笑,但接下来我从不同的朋友那里打听到,这是真的。
一时间,还谈不到悲伤——震惊的力量太大。半年前,我看到他的身体状态,脑子里曾经闪过这一刻,但真的来了,就觉得太突然,甚至让我有些慌乱。
我认识毛卫东,是在2010年的三影堂摄影奖。颁奖结束后,艺术家卢彦鹏带我去了望京的一家酒吧,毛卫东后来加入,落座相互介绍之后,他毫无违和感地给我看手里的一本珂勒惠支的画册。我翻得投入,也没过多听他说什么。那晚他很开心,抽着红梅烟,喝着白瓶牛二,看我翻到最后一页,合上,就果断地把那本画册送给了我,这本书至今还在我的书架上。那时候,他已经在三影堂工作三年了。
摄影界的人最早跟他熟悉,也是他在三影堂工作期间,那时,以三影堂为中心的草场地活动频繁,简直就像过节。白天,他在三影堂组织走完各种体面的流程,到了晚上,总会有一拨摄影师和他聚在草场地的草料场、岔路口的牛肉面馆,或者小巷子的路边摊,一瓶白瓶牛二就可以搞定他几个小时的摄影生态、制作工艺及中国当代艺术圈的花边。他不怎么吃晚饭,光顾着喝酒聊天。我们都觉得他酒量大,每天一斤不醉,还能思路清楚,口齿利索,所以对于他喝酒一事,也就不好意思多劝。
来北京之前,毛卫东在设于陕西阎良的中航工业集团一家下属单位供职,行政级别正处,期间于1995年开始接触艺术文献的翻译,1998年冬天转职来到中航工业集团旗下北京某单位,业余时间顺便做一些宗教经典的翻译工作,住在单位给他分配的一间小平房里,“很暗,很潮湿”,藝术家卢彦锦常找他去玩,屋子里有简易的录音棚,但录音设备很专业,他们一起常听一些哥特音乐,比如Lacrimosa(以泪洗面)乐队的黑胶唱片。那个平房里有暗房,当时毛卫东拍完照就在那里和卢彦锦一起冲洗照片,他喝茶和放显影液用的是同款的杯子,常常搞错,把显影液当茶喝掉。
没过多久,他和艺术家荣荣认识,开始合作。2003年,他们在荣荣位于北京康城的小房子里和荣荣映里等人一起商讨《东村》那本书的相关工作。在一张荣荣拍摄的照片里,毛卫东嘴里叼根烟,望着镜头,年轻、阳光。随着三影堂2007年在北京草场地创办,毛卫东于2009年彻底离开稳定的体制内工作,离开时,签了保密协议,护照不在自己身边,所以连出国的机会都没有。我们经常拿这事开他的玩笑,一个做翻译的人,却没机会到那个语言的故乡。有一年,他开心地说,自己的保密协议到期了,但从此之后,也没见他提出国的事,即便是漂亮高挑的女儿在英国留学,他也没有出去看过她,他们的相聚,都是在她回国期间。
我后来从媒体离开,做了策展,对于摄影作品的制作和展呈最初的认知多半来自于他,摄影作品怎么看、装裱材料用得匹配不匹配,以及卡纸和有机玻璃怎么挑选、白边留多少,他会说得具体细碎,相信很多摄影师在这些问题上,也曾受益于他。
2014年,他离开三影堂,但依然住在草场地和798之间那块中间地带,大家聚会更加频繁。那时候,金酉鸣和博尚两人租了一块地方,成立了得色空间,一个是银行职员,一个是广告公司老板,都喜欢做摄影,常常邀请艺术家或策展人来做分享,那儿就成了我们的据点。听讲座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和毛卫东聊天,所以,别人的讲座之后,我们赖着不走,空间主理人管饭,毛卫东管摄影史和相关信息,即便是看着世界杯比赛,他也不忘穿插一些零碎的摄影边角料。
不聚会的时候,他会通过微信发各种资料给大家,这些资料在别人那里,不见得舍得拿出来,他毫不避讳,连刚刚翻译完、自己排好版还没有出版的书稿PDF也传给我们看。
得色空间解散后,黑桥艺术区夷为平地,变成了公园,草场地也在萎缩,没多久,他就搬去了双桥自己的住所,因而我们在北京的聚会就少得可怜,我跟他见面,很多时候都是在外地的摄影节。他享受和朋友们聚会的时光,甚至偶尔表现出一些对小地方饮食的研究与尝试,有一年连州摄影节,在段煜婷给工作人员租的宿舍里,他每天都从附近的菜市场买些新鲜的鸡肉和鱼回来,做给我们吃。吃完饭,他还不厌其烦地劝我到连州租个房子,一起干活,我写书,他翻译书,对此我只是听听,觉得不大有可操作性。有段时间,他电话里又几次劝我,到王新妹位于嘉兴的著名的影上书房做一个月的研究,那里书多。这事我很上心,却不见他有下文。后来听说,他去住了一段时间,但频繁的腹泻让他什么也没干成,“还叨扰了别人”,老是跟我说,对王新妹心怀愧疚。
他需要一些疯狂,只是缺少合适的机会。有年冬天在阿尔山,室外零下36度,在大门和几个摄影师的撺掇下,他们脱掉上衣,站在刺骨的室外撒野,合影里,有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社长殷德俭。毛卫东最瘦,显得有些尴尬。那事后来就成了他说起来为数不多的不掩饰快乐的时刻。
在翻译巨制“影像文丛”之前,毛卫东主要为画廊和美术馆翻译各种学术文章,有些机构甚至至今没付翻译费。说起这事,他也怨,但很快就转移话题。2014年离开三影堂后,他有大量的时间从事翻译,有段时间,手头有三本书稿带给各种人看,但没有出版社对这种纯理论的书籍感兴趣,无奈之下,他自掏腰包,印刷了其中的一本《摄影对话录》,保罗·希尔和托马斯·库珀的著作。
一直担任“影像文丛”全套书责编的张宇回忆,他最早和毛卫东结识是在2013年底。一天,毛卫东和高初来找他,在和平里附近一家茶馆聊了一下午。就是在那天下午,毛卫东说起他有意翻译一系列摄影理论图书的计划。晚上,张宇请二人吃饭,或许是高兴,毛卫东把小吊梨汤餐馆喝梨汤的杯子拿来当酒杯,高初基本上不喝,毛卫东就反复劝张宇,你喝你的,我喝酒不用陪。自诩酒量还行的张宇称,他那一次是真正见识了酒量高是什么概念。他们喝了一瓶白牛二,毛卫东又拿了一瓶,迷迷登登又喝完了,还要拿酒,张宇吓住了,拗不过,只好拿了一个半斤装的,喝了几口。毛卫东开始有些酒力不支。张宇果断结账,扶他上了出租车。这一顿,毛卫东至少喝了一斤半白酒。“正值午夜,出租车一路疾驰,前方一路平顺,好似前程,毛卫东一路借着酒力唱歌,那是我唯一一次听他酒后唱歌,”张宇说,“他那时恰好四十出头,正如我现在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