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畅
“亚太和会”国礼在器型上的创新
1952年10月2日,正值新中国成立3周年庆祝大典举办的第二天,中南海怀仁堂里集聚了数十个国家的400多位嘉宾,开始了为期12天的“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以下简称‘亚太和会)”。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第一次举办大规模国际性会议。
与会国家除前苏联、缅甸、巴基斯坦等国外,基本属于我国尚未建交的国家和地区。与会代表除政府官员外,有许多是工、农、妇女、学生等组织的领袖人物以及政、经、法、教、文艺等界的知名人士和专家学者。此次“亚太和会”共通过十个决议文件,所涉及的问题计有:制止日本军国主义复活;朝鲜问题;反对美国霸权主义问题;加强区域文化、经济交流;妇女权利;儿童福利问题等等。此次“亚太和会”,不仅“扩大中国的影响,增进与亚太人民的友谊”,而且“可以突破美国的封锁,对刚成立的新中国是非常有利的”。
在“认真筹备”的过程中,纪念礼品成了摆在筹备者面前的一大问题:什么样的“礼品”,既能展示中国伟大、悠久的传统文化,又能表达时代意义具有收藏价值?新中国送出的第一份“国礼”,设计、制作谁来担当?
“一天下午,我们去参观北京市手工业公司实验工厂。粗略地看了景泰蓝的制作过程。景泰蓝是多数人喜爱的手工艺品……”这是中学语文课本中收录的叶圣陶《景泰蓝的制作》一文的开头。
此文,叶圣陶写就于1955年3月22日。十天后,4月1日6时20分,“新中国抢救景泰蓝技艺的第一人”林徽因于北京同仁医院溘然长逝。
让“北京景泰蓝”蜚声国际的,恰是经林徽因大胆改良传统纹样、重新设计制作并成功入选“亚太和会”的景泰蓝国礼。
“我们选定了北京的手工艺品作为礼品的一部,也是有原因的。中国工艺的卓越的‘功夫,在世界上古今著名,但这还不是我们选择它的主要原因。我们选择它是因为解放以后,我们新图案设计的兴起,代表了我们新社会在艺术方面一股新生的力量。它在工艺方面正是剔除封建糟粕、恢复民族传统的一支文化生力军。这些似乎平凡的工艺品,每件都确是既代表我们的艺术传统,又代表我们蓬勃气象的创作。我们有很好的理由拿它们来送给为和平而奋斗的代表们。”這是摘自刊登在1952年10月15日第十一期《新观察》杂志上一篇题为《和平礼物》的文章中的一段,该文作者正是“亚太和会”筹备组负责礼品设计制作成员之一林徽因。
“亚太和会”国礼在器型上的创新
北京景泰蓝又名“铜胎掐丝珐琅”,英文名为“Enamel”。其制作工艺包含了青铜、瓷器两种不同的工艺门类。同时,又结合了“青绿山水”中特有的绘画技艺及矿物颜料的使用;辅之以雕刻、微雕等传统手工工艺……可以说,是我国工艺美术中一项集大成、综合工艺艺术。“铜胎掐丝珐琅”自元代传入我国后与我国民间工艺不断融合发展,至明朝景泰年间,无论器型、纹饰、釉色等方面日臻成熟,尤其是“蓝”釉料的突破性创新——淡白微绿的天青;琉璃般剔透凝重的钴蓝;蓝宝石般深邃浓郁的宝蓝……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各种珐琅表现形式的“底色”,形成了一种独具中国审美意识的艺术风格,清新、艳丽、华贵……故而,“铜胎掐丝珐琅”又有了一个颇具中国传统时代特色的名称——景泰蓝。林徽因先生对“铜胎掐丝珐琅”进行抢救性恢复时,即新中国初建期,其被归为“特种工艺”一门。无独有偶,今天,北京珐琅厂的厂址也毗邻“景泰桥”和“景泰路”,景泰蓝于北京的影响力可见一斑。但在1949年前后,北京差点陷入只有“景泰路”而无“景泰蓝”的尴尬境地。
关于林徽因与景泰蓝结缘,一直以来有两种说法:一说是1950年至1951年间,她应工艺美术界邀请,到景泰蓝和烧瓷等工艺工厂进行调研,林徽因对景泰蓝一技濒危甚感心痛,在深入工坊熟悉生产工序后,亲自主抓设计并成功制作了一批既有民族风格又具时代特征的新式器型,挽救了濒临倒闭的工坊。另一说,是日,林徽因与其夫梁思成至北京海王村(现琉璃厂)旧古玩摊上看见一只景泰蓝花瓶,这只花瓶令她想起旧家摆设的同款器物,一时感怀之情油然而生。该摊主向她介绍,京城景泰蓝制作的大字号——老天利难以为继,似先生眼前的天利号景泰蓝器已难觅踪影,“热闹了几百年,到这会儿算是快绝根儿了……”此后,林徽因为考察北京景泰蓝的生产现状,足迹遍布城南,寻访考察了勉力存活的大小几十家景泰蓝工坊……诸多版本的《林徽因传》都记载了一个场景:“一位从事了一辈子景泰蓝制作的老艺人……握着林徽因的手,激动得老泪纵横:‘你们救救景泰蓝吧!”
1948年12月,解放军包围北平;12月13日,清华园解放;17日,解放军代表请梁思成协助围城部队绘制北平重点保护文物古迹地图,梁思成、林徽因共同完成《全国文物古建筑目录》一书;1949年9月,林徽因、梁思成与清华大学工学院营建系教师们一道,共同参加“国旗”“国徽”的设计工作,并于1950年6月正式通过审定;1950年,林徽因正式被任命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兼工程师……可以想见,新中国成立前后,林、梁夫妇为“保护古都、迎接新生”可谓殚精竭虑、不舍昼夜。彼时,身为清华大学工学院营建系的教授、专家、学者,参与“古建文物保护”“都市计划”等等自不待言,毕竟“营建系”是从“建筑系”更名而来,但“营建系”如何与“景泰蓝”一类的工艺美术结缘,着实令人不解。
其实,“营建”与“建筑”,关键在于“营”字。我国对“营”字的理解,渊源于《周礼·考工记》:“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取“营建”“营造”之意;又有《诗· 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将“经……营……”并列而置,除“建”以外,意涵延伸为:长期的、能动的、有计划性的不断改良。而西方,从“建筑学”意涵出发,有“物质环境”一说,英文“Physical Environment”,在建筑学专业中被译为“体形环境”,即将“建筑物”的体形及周围环境结合起来,综合考量并进行规划、设计——建筑教育不仅仅是培养设计个体建筑的建筑师,更要造就融贯整体环境、有着人文、审美情怀、情趣的规划型人才。中西学说渊源不同,但殊途同归。“营”字关乎“融通”,关乎“审美”,关乎“人文”……梁思成在1949年7月10—12的《文汇报》上发表《清华大学工学院营建系学制及学程计划草案》中作了如下阐释:
“……以往的‘建筑师大多以一座建筑物作为一件雕刻品,只注意外表,忽略了房屋与人生密切的关系;大多只顾及一座建筑物本身,忘记了它与四周的联系;大多只为达官、富贾的高楼大厦和只对资产阶级有利的厂房、机关设计,而忘记了人民大众日常生活的许多方面;大多只顾及建筑物本身,而忘记了房屋内部一切家居,设计和日常用具与生活和工作的关系,换一句话说,就是所谓‘建筑的范围,现在扩大了,它的含意不只是一座房屋,而包括人类一切的体形环境……‘营是适用与美观两方面的设计,‘建是用工程去解决坚固的问题使其实现……”
清华大学工学院营建系正式更名后,中国传统工艺、传统艺匠等等,只要能服务于新中国建设,能促进人们生活水平提高,能美化人民生活环境等等各类形式的,有形、无形的设计相关领域都被纳入“营”字范畴。这一点,从“营建系”所设五类课程中充分体现出来:“A——文化及社会背景;B——科学及工程;C——表现技术;D——设计课程;E——综合研究”。
为抢救“景泰蓝”所设的“美术小组”究竟归于“表现技术”类还是“设计课程”类?还是为了“亚太和会”临时设置的“研发突击小队”?我们不得而知。在大力发展文化产业已成国家战略、中国传统文化传承已成重中之重的今天,我们常说“初心”与“匠心”,真正能将两者联系一起、一心一意的,笔者认为恰是“经营”二字。
“景泰蓝是国宝,不要在新中国失传。”这是林徽因先生去世前对清华大学营建系“美术小组”的学生钱美华说的一句话。
钱美华于1951年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毕业后北上来京,在林徽因担纲教学的这个“美术小组”里继续深造。“老师每吐出一个字,鼻子上的氧气管就跟着颤动,可字字都真切……”钱美华的回忆也是真真切切,此后,她把一生都献给了景泰蓝艺术。
另一位“美术小组”的学生正是有“敦煌守护神”之称的常书鸿的女儿常沙娜,据她回忆:林徽因对古代景泰蓝只有荷花、牡丹和勾子莲几种图案非常不满意;她找出历代装饰资料,学习研究。当看到故宫午门展出的历代敦煌壁画临摹作品后,林徽因主动要求常沙娜到营建系“美术小组”来从事新图样设计工作。
“这些礼品中的景泰蓝图案,有出自汉代刻玉纹样,有出自敦煌北魏藻井和隋唐边饰图案,也有出自宋锦草纹,明清彩瓷的。但这些都是经过融会贯通,要求达到体型和图案的统一性的。在体型方面,我们着重轮廓线的柔和优美和实用方面相结合,如台灯、如小圆盒都是经过用心处理的。在色彩方面,我们要对比活泼而设色调和,要取得华贵而安静的总效果,向敦煌传统看齐的。这些都是一反过去封建没落时期的繁琐、堆砌、不健康的工艺作风的。所以这些也说明了我们是努力发扬祖国艺术的幸福人民。我们渴望的就是和平的世界……”林徽因在《和平礼物》一文中充分阐释了中国传统工艺美术在“守正创新”中最初的心路。
今天,坐落在北京城南安乐林路的北京珐琅厂,代表了“北京景泰蓝”的最高水平;当年,林徽因先生考察过的大小十余家工坊就是它的前身。清华大学工学院营建系“美术小组”成员之一的钱美华是这个厂第一任总工艺师,另一位成员常沙娜则为厂三楼的“景泰蓝艺术博物馆”题写了馆名。“我是1981年入厂,当初被分在制胎组,当时制胎都是人工手打,我们组有几十人,都是大小伙子……”现任北京珐琅厂董事长的谢燕华回忆说,“我们珐琅厂有一个传承方面的传统,老师傅们快退休前,为了能更多地学习他们的手艺或者说技术,更多地让他们留下些技艺,我们会从各个组抽调骨干,和这些老师傅共同组成一个‘突击小组,由这个‘小组共同完成一件作品,这个作品从设计到制作可能历时三个月、半年甚至更久,通过这样的方式,带一带年轻人……这种针对一件作品临时组成骨干小组进行实践学习的‘传承方式,成了我们珐琅厂的一项传统,今天博物馆中很多作品,都是‘传承之果!”
“除了传承,留下好作品、好手艺之外,我认为,真正让景泰蓝这门手艺或者说这项工艺走向兴盛的是我们建了这座博物馆,也就是我们以博物馆为阵地,对外宣传景泰蓝艺术、景泰蓝技艺……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件国宝,这也与这些年我们开始重视传统文化教育,重视传统文化宣传有关,也可以说是文化的力量让景泰蓝艺术重新发扬光大!”谢燕华从传承与文化两方面总结了珐琅厂的“经营之道”,他不断地介绍博物馆中各个“作品”,更像一位专业的景泰蓝博物馆讲解员。当走到初代珐琅厂“作品”柜时,谢燕华指着清华大学营建系“美术小组”钱美华的照片说:“这是我们珐琅厂的缔造者,也是我们第一任总工艺师钱师傅,她在珐琅厂干了一辈子……”
清华大学营建系“美术小组”的钱美华在厂里被称为“钱师傅”——遥想当年,杭州西湖侧畔的华东央美毕业,北上苦寒,与景泰蓝结缘,竟一生献给了这门古老又年轻的工艺艺术。“钱师傅在珐琅厂干了一辈子……”现任珐琅厂总工艺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钟连盛也这样回忆自己的师傅,“钱师傅他们这代人在恢复和发展景泰蓝艺术上可以说,让这门艺术超越了前人……无论是工艺技术,比如烧制炉子,70年代我们开始使用天然气,现在我们用电炉并配有温控——电子温控,科学控溫的同时又能实现环保;还有器型,前人的景泰蓝多是摆件,少有大器型作品,而我们可以设计制作两米多高甚至更高、更大的器型……”
“这件作品叫‘和平樽,从钱师傅那一代人开始,技艺日臻成熟,之后几十年的发展,不断继承传统技艺的基础上也不断创新,我们在图案、纹样、器型等设计上不断突破,在题材上既要符合当代人审美,也要带有各个时期时代特征的作品。这件‘和平樽是钱美华老师傅收官之作,2009年我们参加工艺美术展获金奖作品,是为我国建国60周年纪念设计制作的。这件作品整体2.09米高,意为1949——2009年,纪念我国60华诞;牛年,因此樽的底座为三尊牛,也象征中国人民吃苦耐劳、勤奋耕耘的精神,托起和平樽……主体图案是正面3只和平鸽,背面3只和平鸽;蓝色为底;中间是百花百鸟,牡丹花、牵牛花等等,绶带鸟、长寿鸟……配饰上有鹦鹉,象征莺歌燕舞;凤凰,象征百鸟朝凤;和平鸽,象征我们向往和平的愿望……与主体相得益彰。”钟连盛介绍作品细节和寓意一气呵成,钱师傅的作品及传承故事蕴含在他每一声“师傅”里,“钱师傅20几岁投身景泰蓝艺术,钱师傅五六十年代创作环境太艰苦了,我们现在的条件太好了,这件作品凝聚着钱师傅总结自己一生学习、创作、孜孜以求的过程的集大成之作……”
景泰蓝艺术、景泰蓝艺术博物馆、北京珐琅厂……一路走来,林徽因解读“传统”;钱美华解读“坚守”;谢燕华解读“经营”;钟连盛解读“传承”……从钱师傅的最后作品“和平樽”上我看到当年“亚太和会”国礼上那只“和平鸽”的影子,围成一圈的白鸽有一只飞了出来,振翅的模样,仿佛百尺腾空之余再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