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
那是他骑着三轮摩托车全国寻女的第97天。女儿丢失的14年里,他和妻子从坐着火车到处发传单,到现在骑着三轮摩托车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寻找。他原定的下一站是烟台,计划中的路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扰乱了。他从东营出发,冒着大雨,骑着三轮车跑了一天半,才在7月13日上午赶到郭刚堂所住的聊城市李太屯小区。
在那里,姚福吉没能等到郭刚堂。愿望落空,他躺进自己的三轮车里。同样前来寻找郭刚堂的记者发现了姚福吉那辆显眼的车——一辆贴满寻人启事的红色三轮摩托车。有记者敲窗叫醒了这个脸庞黝黑、头发花白的男人。姚福吉没洗脸没刷牙就开始接受来自北京、河南、重庆等地的媒体采访。
当天,媒体就把姚福吉和他的寻人启事送上了热搜。来的记者太多,李太屯小区门前的道路一度堵塞。
这是姚福吉从来没有获得过的关注。在互联网世界里,59岁的姚福吉光凭自己那张沧桑而忧郁的脸,并不能吸引流量。他在短视频平台上有2.3万粉丝,仰仗的是寻亲人的身份——寻找14岁时在北京大兴上学路上丢失的女儿姚丽。这身份维持着他每日直播时四五千人次的流量。
在寻亲者这个庞大队伍里,郭刚堂是“顶流”。许多人羡慕郭刚堂总能得到媒体更多的关注,他寻子的故事被改编成电影《失孤》,刘德华扮演他在现实中的角色。他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出的寻亲视频,轻而易举就获得10余万的浏览量。
流量对于寻亲者来说意味着希望。姚福吉出现在山东聊城“蹭”热度的同时,在北京市,另一位寻亲者李秀华正期待着见郭刚堂一面。
7月13日上午10点,公安部在北京举行了一场新闻发布会,介绍郭刚堂儿子被拐案的侦破情况。李秀华提前两个小时,挎着塞得鼓囊囊的深蓝色布包,在会场外的路边等着,包里装着她寻找女儿的材料。
那天,她在羡慕而又焦虑的情绪中等了郭刚堂6个小时,最后还是失望而去。“想蹭他的流量啊,就这么简单。”李秀华毫不掩饰心里的想法,“哪怕他不说话,我往他身旁一站,就有流量啊。”她只身跑过很多省,这个身高只有1.49米的女人常常像她扩散在网络上的寻人启事一样被淹没在人群里。
连日来,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郭刚堂找到儿子”的消息,刘德华、陈鲁豫给他送来祝福。郭刚堂说:“老天对我们不薄。”他的妻子感慨:“20多年了,可把我儿翻着了。”关于郭刚堂的一切消息,都在讲述着一个关于团圆的故事。郭家漫长的失去孩子的煎熬终于结束了,父母给儿子准备了一个万元红包。这家人24年来第一次吃上团圆饭。
郭刚堂和儿子吃团圆饭的那天晚上,姚福吉的晚饭是异乡陌生人送来的一碗饺子,他刚到东营,仍然没有女儿姚丽的消息。他把三轮车停在一处广场旁,打开手机,继续直播扩散寻女消息。直播镜头里多数时候是那辆静止的代步三轮车。车旁像摆地摊一样摆着一张海报,印着他在寻亲路上遇到的30余位“难友”留下的寻人启事。
那天晚上,姚福吉的寻亲直播只有6033人观看。
姚福吉是1年多前开始寻亲直播的。2020年1月,寻子10年的“山西寻子哥”刘利勤就是在寻亲直播时得到线索,最终将被拐卖的儿子救出。姚福吉和妻子听到这个故事后,也尝试这么做。最初,他们搞不懂直播是怎么一回事,妻子的直播间里一个观众也没有,但她一个人在手机这头讲了两个多小时。
以往,连拍照片都会躲开的姚福吉也开始学着直播。他的寻亲直播流量最高的一次是2021年7月16日,在李太屯小区门前的空地上,6个小时的直播带来1.1万人次的观看。这样的直播,很难出现在短视频平台的首页推荐列表里。但在直播间里,他自顾自地说:“我走到路上,就感觉我是一个真正的爸爸。”
姚福吉不会用手机打字,为了寻找女儿,只好学着将语音转化成文字发送消息,学着给寻亲短视频配字幕,学着其他主播叫粉丝“家人们”,让粉丝“走走红心”给自己涨人气,还四处找人“连麦”。
他时常壮着胆子去私信那些著名的主持人和歌唱家,请求他们直播时,让自己进入直播间花一两分钟“连麦”寻人,通常无人回应,偶尔有人回复他,要么婉拒,要么答应后却再无下文。他发现,允许自己“连麦”寻亲的,多是人气低的主播。“人气高的根本就连不上,私信求助也不好使。”姚福吉说,他也想过给主播刷礼物,但刷一个“穿云箭”要288元,“我连饭都快吃不上,搞什么去刷?”
过去14年的寻找,早就耗尽了这个黑龙江下岗工人家庭的积蓄,如今他没工作,只能借钱寻亲,身上欠着30余万元的外债。因为2021年1月与妻子的一场口角,两人各自出发去寻女。让姚福吉感到高兴的是,在李太屯小区,现场的记者把他围住了,他也来者不拒。记者们一遍遍地询问姚福吉,“女儿是怎么丢失的”“找了多久”“去过哪些地方”“有线索吗”“为什么来到聊城”……
姚福吉不厌其烦地讲述着那些“车轱辘话”。那些问题,他几乎每天都要回答很多遍。自打2008年4月19日女儿失踪,在上学路上留下一只鞋后,他和妻子所能做的就只有寻找,去不同的地方,見不同的人,发同样的寻人启事,重复回忆失踪往事,重复讲同样的话。
想要在这个拥有14亿人口的国度找到一个突然消失的人,并不容易。尽管他们早已采血入库国家“打拐DNA系统”,但疑似女儿人员的DNA比对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希望落空。
寻找旷日持久。郭刚堂花了24年才找到被拐的儿子,更有甚者费了61年,也有人至死也没等到那个好消息。这是姚福吉寻找女儿的第14年,他依然很坚定地说,“不管最后是什么样的结局,各个地方我都要走一遍。”
当被路人问到“晚上住在宾馆吗”时,姚福吉扭头看向身后的三轮车,“这就是宾馆。”
这个蒸笼般的“房车”里,一头是方向盘,一头是铺盖卷,有时蚊子咬得他一整夜睡不着。车顶上装着一张太阳能电池板,供手机充电和天黑后车里车外的照明。他说自己每天只吃一顿饭,多数时候从早起饿到下午才舍得买一碗面,中途饿了就喝点儿水,“扛一扛”。省下来的钱,是这辆三轮车的油钱和寻亲直播手机的话费。
路过的陌生人心疼他,送他水、饭、被子、鞋,也有人愿为他提供免费的午餐,请他住免费的宾馆。他也会遇到在网络上自称找到了姚丽的骗子,目的是从他这儿骗走流量。
姚福吉就这样一路直播,一路寻找。从北京出发前,他去了14年前女儿住过的小区,那儿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曾经的村子和田地如今都盖上了他住不起的楼房。他不知道女儿是否还认得出来这个地方。他已经无家可归。他离开北京,进入河北,去往天津、山西、山东等一个个离家很远的地方。
每路过一个地方,姚福吉就会问路人,哪里有主播。
2021年3月,山东“拉面哥”刚刚走红网络,姚福吉就开着他的“房车”,跑了一天一夜,从北京赶到山东临沂费县梁邱镇马蹄河村,敲开了“拉面哥”程运付家的大门。在“拉面哥”的家里,姚福吉见到10余位前来“蹭”流量的寻亲者。在马蹄河村,他见识了流量的魔力,“拉面哥”门前被数不清的主播围着。寻亲队伍里的“顶流”、常被其他寻亲者“蹭”流量的郭刚堂也带着他的寻人启事,前去马蹄河村“蹭”流量。
流量,对寻亲者而言太重要了。2021年5月,一位叫李娇的女孩托郭刚堂寻找生母,那条播放量超过35万的视频被李娇的亲生姐姐看到,寻亲成功。天涯寻亲网的志愿者刘辉(化名)说,郭刚堂在寻亲圈子里有了影响力,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寻亲者找到他。
“多一点信息,就多一点希望。”李秀华说,但有时想到自己,又觉得自己太无用了。“他也是寻亲的,我也是寻亲的,为什么我们(的声音)就没有人听到?”而后不得不感慨,“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太渺小了”。
李秀华已经整整19年没见过自己的独生女儿。女儿失踪的2002年,她刚离婚不久,一个人在成都打两份工。2002年7月12日晚上9点多,她回到家,发现炉子上的锅和女儿一起消失不见了,她就知道情况不妙。
“女儿正在叛逆期,之前也离家出走过,但是几天后就会回来。”李秀华说,那次消失后女儿再没出现过。19年来,她一直很内疚,没能给女儿更好的家庭生活,她想找到女儿,想知道她还活着,也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在持续几日阴晴不定的天气里,姚福吉不得不离开聊城了。他还要继续寻找失踪的女儿,他不可能永远在这里停留。他等了6天,也没能见到郭刚堂。尽管郭新振“回家”了,但郭刚堂在网络上表示,他帮忙寻亲的脚步不会停止。试图“蹭”郭刚堂热度的网络主播和各地赶来的媒体记者都离开了。
过去的一段时间,诸多媒体记者的采访让姚福吉一时间应接不暇,有的邀请他直播连线,有的约他采访聊寻亲往事,有的邀请他参加电视台的节目录制。他还是会像许多年前一样,在讲述女儿丢失的往事时流泪,但在聊城的6天里,姚福吉难得地说自己很高兴,“把孩子信息传递出去了!”
聊城帶给他长久以来渴望的热度,但现在又冷了下来,流量已经在消失了。姚福吉又开着那辆插着红旗的三轮车上路了,开始一个人的直播寻亲路,那条郭刚堂曾经骑着摩托车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