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刚
长篇小说《荣华富贵》是满族女作家雪静七年磨一剑的结果。此前,雪静已著有长篇小说《旗袍》、《夫人们》、《天墨》及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等二十余部,频获好评。《荣华富贵》针脚绵密,线索繁杂,情节的推进自然而然,所写人物多能骨肉均勻,立体可感。作品以说书人口吻,道尽旧日大上海传奇,引领读者观照和体悟人物命运,突显创作主体丰盈饱满的想象力。全书雅俗贯通,线索分明,富于强烈的动作性和画面感,在对民国气韵的努力还原中,发散着鲜明的现代意识,生成特有的个性化叙述基调。细细展读,但觉一种豪华、贵气而不失亲切平易的旧上海风情澎湃而出。
民国,一个自具传奇自带流量的大时代,浩浩荡荡,风腾云涌。《荣华富贵》凡三十章五十五万字,充分吸纳了电视剧情节曲折的优势元素,架构宏大,笔力纵横,故事的讲述则纲举目张,齐头并进,彰显传奇性与日常性的结合、现代气息与怀旧情结的交织。故事发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叶,那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军阀混战期,繁华的东方商埠上海,早已成万国掠夺之地。京城大帅府为攫取财富,在上海华界特设通商公署,署长安子益、综合厅厅长乔世景、沪东办事处主任路旷明,用京城大公子的一块地作诱饵以权谋私,终因日租界的霸占酿就悲剧,最后乔世景被枪杀,路旷明蹲大牢,安子益如愿当了国大代表。三人的配偶石玉婵、田韵抒、许尚美,在享受阔太太的物质生活时,又对婚姻牢笼抱怨不已,她们互相依存、互惠互利、互玩心计,或为理想所困,或为情欲所迷,或为金钱所拘,表面风光而内心寂寞,一度放弃远大理想,沉湎世俗享乐,但在经历诸多尘世炎凉后,终于彻悟一切的荣华富贵,到头来仅仅是过眼云烟,三人命运由此发生重大转折。雪静以《荣华富贵》,书写无常岁月的欲望人生,下笔有举重若轻之能,行云流水之力,融以对世态人情的深度省察,洋洋洒洒一路写来,颇具代入感地传达出了那样一种从繁华热烈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感觉。
《荣华富贵》各色人物众多,事件联翩而至,视角频频转换。通商公署综合厅厅长乔世景的私生子小秃,实为其旧日情人、舞女绿袖子与他人所生,小秃受绿袖子指使,定期向他这个厅长“爸爸”勒索财物,乔世景不胜其烦;在妻子田韵抒投入青年油画家天飞马怀抱后,乔世景公报私仇,把天飞马、绿袖子捕入大牢,欲以“乱党”名义枪决;天飞马巧妙逃脱,别有用心的警务队任队长则救下绿袖子,将其更名蝴蝶兰,女扮男装做了巡捕房情报员;为抓住通商公署官员把柄,任队长将小秃训练成开锁高手,先指使他偷窃三位阔太太家受贿的财宝,后为灭口又击毙小秃;苦大仇深的蝴蝶兰寻机杀死了任队长、乔世景,自己也死于非命……雪静仿佛八臂哪吒,风风火火,秉健笔一支穿梭于不同时空。她写军阀动态,写商业秘密,写商品供销,写青帮内幕,写租界争斗,笔端时时触及政界、军界、商界、青帮、“乱党”;多线索多头绪多人物多情节的构架设计,呈现出茅盾《子夜》式的宏阔。小说从三个阔太太家庭的情感戏入手,揭橥民国时期军阀混战、官商勾结、官匪一体的黑暗社会生态,旁及京城大帅府的易主、煞有介事的肃贪反腐等诡谲莫测的时势变易。跌宕起伏的故事,写来如潮奔浪涌,层层叠叠,诸多的事件、人物、情节、细节,在雪静笔下纵横交织,活色生香。
霓虹闪烁、万商云集的租界地盘,政客、流氓、商人、赌徒、妓女、恶棍、文人、艺术家、明星、骗子、乞丐、小偷等各式人物粉墨登场,一幕幕人间悲喜剧纷沓演出;在烟火与诗意的交织中,小说生动展现了上海滩这一冒险家乐园的繁华与妖媚,传达出旧时代的气息氛围。作者俨然化身为高明的摄影师,小说忽而远景,忽而近景,忽而短镜头,忽而长镜头,忽而定焦镜头,忽而变焦镜头,推拉摇移、升降俯仰,多元观照与多维扫描,令人目不暇接。雪静游刃有余地书写旧上海的纷纭世情,十里洋场的摩登风情,从百乐门舞女的搔首弄姿,到里弄居民的口角生风,每每都能纤毫毕现。由是,婆娑世界里的众生面影,连同纸醉金迷的气息,花天酒地的图景,皆裸裎于纸端。我们看到,活跃在文本中的那些官商界人物,整日里尔虞我诈,有钱乃大,尽显人性之暗黑。对于他们,没有是非好坏,没有远近亲疏,一切皆随利益而转,哪怕是夫妻之间,那种“夫荣妻贵、夫壮妻抖”式的庸俗价值观亦大行其道。官场如同走马灯,千里为官只为财;各怀各的心腹事,各有各的如意经。同为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那些道貌岸然又藏污纳垢的人形禽兽们,坦然接受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冰冷现实,习惯于以银票金条开路。小说入木三分地披露了社会的腐败黑暗、政府的草菅人命,揭橥金元世界的残酷,尤其深入剖析了权力对人伦的扭曲、对人心的污染、对人性的挤压。值得欣慰的是,小说中并非好人全好、坏人全坏,作者力避模式化类型化套路,最大可能地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多面性与纵深感。如安子益虽好色失俭,但对下人犹能平等以待,不乏真情流露,不失可取之处。
《荣华富贵》中的男人女人多半对生活充满算计,为此不惜上蹿下跳翻江倒海,等待他们的却不免是无情红尘的黑色暴击。作品在三位阔太太之外,还塑造了一众难忘的女性角色。如聪颖娇俏的十六岁女仆花朵,因与男主人安子益有私,被女主人石玉婵逼出家门,流落花间坊成为戏子,改名白芙蓉,后被地下党员赵人杰带进沪东学校工作;当法租界深夜排水,致沪东学校被淹,一名学生死亡,白芙蓉毅然进京告状,体现出一介女流鲜有的智勇胆色。沦为乔世景和任队长共同玩物的舞女方菲,一次次被辜负被欺骗被凌辱,最后悲惨而不甘地死去。一心复仇的蝴蝶兰,如愿击毙了任队长和乔世景,却又被任队长的儿子任小虎打死。值得一提的,是来自路旷明老家的十七八岁的姑娘孙喜眉,为人虽不无狡黠,却不失质朴诚实有情有义,始终保持了人性的基本底线,成为世态炎凉中的一抹暖色;在进入沪东日本纱厂工作后,孙喜眉与工友们不堪日本人的欺压,选择了一条合力抗争的正义之路。而当父亲路旷明坐牢后,路星星于一夜之间,从众人追捧的校花冠军沦为阶下囚的女儿,受尽百般冷遇嘲讽,她因此万念俱灰,遁入沪东寺庙削发为尼,相伴青灯古佛度此余生。“千方百计你得到了多少,精打细算你失去了多少,求而不得你烦恼了多少,贪心不灭你造恶了多少?年复一年你看破了多少?日复一日你放下了多少?”路星星的话,如同《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一般,传达出深邃之思,渗透着世事无常的色空观,大有“一语惊破梦中人”之意。
《荣华富贵》的故事合成、情节设定及人物命运布局,对于作家的想象力与基本功,意味着一次非凡挑战和考验。作品的叙述往往采納古典式的粗线条描绘,人物性格多通过对话和动作完成,呈现出连续剧般的结构艺术与视听效果。种种富于画面感和动感的细枝末节,体现出对世态人情的熟稔。卓具喜感的语言,和趣味盎然的细节,在《荣华富贵》中俯拾即是。如安子益趴在石玉婵身上亲热时,安子益边动作边说:“贴身护帅在深宫,虽不过河斗亦凶。若有敌人来进犯,披肝沥胆尽全忠。”床笫孰伦之际,丈夫口中所言,竟是一本正经的棋道棋理,读来忍俊不禁;出场无多的大帅府公子,喜欢烟枪和女人,看戏时觉得台上女演员的手细如春笋,白若青葱,便忍不住夸道:“女人最美妙的就是手了,手是女人的第二容貌”,揭示出这位恋手癖公子强烈的性变态取向。作者一俟写及火热的世俗生活和喧嚣的底层生态,尤能得心应手,涉笔成趣,彰显观察的细致,体验的丰赡,以及对底层人物心理、情态的深入把握与得当拿捏。路旷明的岳母许老太太,是书中一个令人难忘的角色。以上海人自居的许老太太清高矜持,视乡下穷亲戚如“山猫子野兔子”,看不惯他们的上床不洗脚、睡觉打呼噜、吃饭吧唧嘴,对许尚美婆婆的随地乱吐痰、光身子睡觉等乡巴佬习惯嫌弃不已,颇为蔑视地指出“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会跳神”;随口道来的话语,令人解颐的桥段,诸多妇姑勃豀鸡飞狗跳一类细节,往往点染成趣,风生水起。年长的女仆赵妈数唠花朵是“小鸡也想变凤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小妖精,骂她“母狗不抬腚,公狗不呲牙”,“你一个使唤丫头,倒想跟太太平起平坐了,你真是老鹞子放屁,想(响)得高啊!”一老一小唇枪舌剑,忽斗忽和,当面锣对面鼓,不胜诙谐,令作品生活气息剧增。女主人石玉婵对花朵的刁难凌虐,则暴露出人性中极不光彩的阴暗一面。还有孙喜眉住在路家时,因爱美而偷偷试穿许尚美的高跟鞋和长筒靴,被许尚美发现后呵斥“你一个乡下丫头的猪脚还想穿靴子”,等等,都氤氲着真切的生活气息。生动的口语和鲜活的民间精神的点缀,令一应人物行止宛然,动态满满,写来如在目前。
全书语言幽默明快,情景描写出彩。如写及京城司法官到上海督查,在审案时,司法官看着跪在地上举着冤字的小虎妈骂道:“大胆泼妇,谁放你进来喊冤的?”小虎妈急忙掏出一张银票递上,“司法官接过银票扫了一眼,先是愣怔了一下,接着就用桌上的状纸把银票盖住了”,态度就此马上好转。但当司法官从大牢里出来,小虎妈扑上去揪住他衣襟说“你咋还不放了俺男人呀,我给你那银票能花十几年呢”时,司法官怪其口无遮拦,顿时横眉立目吼道:“大胆泼妇,你说什么疯话呢?”像这类独具喜感的场景,作者信笔勾勒,呈现出时代浮世绘般的色泽质地,如拍成影视剧,相信会好看得很。
故事众多、一波三折的《荣华富贵》,不惟独具传奇色彩,文化气息亦颇浓郁,对琴棋书画的精研妙悟不时可见。像田韵抒在月下轻吟宋代女词人聂胜琼《鹧鸪天》等细节,还有信手拈来的《红楼梦》诗词等,均彰显创作主体对诗词歌赋的熟稔,见出传统文化的底子。当写到石玉婵家里的五十幅名人字画,有元代的、有明代的,有八大山人的鸟、有郑板桥的竹,以及木盒子里名贵的印章等,作者一一道来,如数家珍,体现出难能可贵的书画艺术修养。
(雪静:《荣华富贵》,中国华侨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