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等闲和许正宁为了看《大象席地而坐》中的大象,他们分别跑去满洲里,他们并非不知道大象的腿是断掉的,他们还是想看,看着看着就都哭了,为故去的导演胡波,也为自己。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大家清楚自己以后不会是精英,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活下去。看完大象,莫等闲和许正宁都百无聊赖,各自走进了电影院,当然,他们彼此并未发现这点。老式的电影院,到处是灰尘的味道。莫等闲摘下眼镜,揉了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酸。今天她跟男友吵架了,吵着吵着,男友开始揭她的老底,她转过身背对他,开始看《大象席地而坐》,直到她看完电影,男友还没停的意思,她无事可做,有些恼羞成怒,干脆摔门而去。
放映厅的灯渐渐暗下来,黑暗默许莫等闲可以无限想象,她不禁觉得也许自己会在这里找到一段感情。她环视四周,看到几个单身男人,她轻笑了一下,自己天生丽质,至少还有青春。今天的电影是岩井俊二的《情书》。
她看过原著,那个下午,阳光不冷不热,打在脸上就是眩光,一道彩色的三棱光线分散开来,图书馆开始梦幻,她看着书,看到俊俏的侧脸。那两人通过书籍传递爱意,她看着,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曾经错过了什么。她有些犹豫,很快打消了自己的错误念头。不同的人就是不同的,他们不会在一起。
她想,时代从来都知道人们的选择,时代从来是悲悯的,它观察,它怜悯,它避而不谈,只偶尔从云层里露出一丝温凉的余光,抚过她冲进地铁的背影,不伤害她。时代,偶尔做个煮饭婆,做了一桌子菜,请这些饥渴的人来吃饭,有人看别人多吃了一块红烧肉,只因红烧肉摆得离自己远了些,便掀了桌子,大家没饭吃,这是时代的错吗?怪她做的红烧肉太香?!她问自己,自己做错了一点事情吗?时代回答她,没错,没错,没错,就像一个同心圆,水文平稳,不断向外辐射。大家都没有错,错的人就要出局。
许正宁在很多年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那一天外面下着大雨,许正宁的胶皮鞋子泡在大雨中,早已斑驳变形,辨不出原来的模样。他曾经穿着这双鞋,在全市最高的花园酒店里面领取一个文学奖项,那个奖曾经金光夺目,现在黯淡无光。他还记着,自己穿着这双鞋,认认真真地邀请莫等闲去他家看看,莫等闲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不作声。他看着,突然痛恨自己有舌头。他无比憎恨自己的舌头,是它让自己受到了这个打击。他后来很少使用舌头。
她看着男主角伤心得要死掉,不明白,她想委婉地劝一下男主角,就像她当年对许正宁说的:“女人有那么多,为什么只针对我一个?”也许像别人所说:“少年时的爱恋不出于理性,也并不完全出于生理欲望,它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状态。”老师说过,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把这种状态称之为,情动。灵魂上可望,身体却不可及。是一种处在临界点的,灵肉分离的诡妙情绪。她想着,明白了。最本质的爱情,是人们所捕捉不到的,她不能,他亦不能。
另外一个电影厅里,许正宁有些嫉妒银幕上的男女,他们毕竟是相爱了,而是谁,夺走了他的这个权力?他难道就一定要被遗忘,被打击,被抛弃吗?曹植在《洛神赋》中写道:“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不可触及,才是美好。就像两只鹤,对着火焰,它们展翅高飞,却终于没有飞起来,就那样一直对视着。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离开校园后,他们终究不会再次相遇。即便相遇,也会装成陌生人。
二
用那个和许正宁吵架吵得好凶的女诗人的话来说,“那天的白云白得胸无城府。”诗人说,他们选择用爱一个人的方式,来爱这个时代。 时代从来不用言说,只让人自己感觉刀子划在身上。痛啊,痒啊,全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从痛苦中,品出快乐来。许正宁常说:“痛苦是润滑剂,润滑才能向前进,不要总是太担心。”
时代以痛吻他们,他们觉不出来,还觉得时代涂了很艳的口红。像是在《师父》里面,宋洋吻的那一口,看了师娘一眼,以后的命就交给师父。
吵架这种事情,他们重复无数次,因为大家都活得很不愉快,这是实在无法避免的事情。许正宁翻着手机备忘录上的写作素材,看到仿佛有无数的火星从里面炸出来,那些火星飘飘洒洒,在天空变成一道道虹光,四散而去,无处可倚。
他第一次遇到莫等闲的那天,未知的抽在他臉上的痛,给他带来的快感依然摩挲着他的五脏六腑。这一天,他从不同人脸上看到了相同的的微笑。莫等闲看着校园,她的后脑勺问他:“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许正宁耸耸肩,用不太标准的笑回答:“这地方环境很好啊。”两个人都笑了,得亏彼此看不到,否则标准的笑和不标准的笑就会彼此比较、批判、提防。
后来,许正宁意识到,自己回答得显然过于幼稚,这地方好不仅仅因为环境好,确切说是因为有莫等闲,他的潜意识比他更早发现这点。就如同抽烟,他渐渐迷恋上了这种感觉,他看到了这个县城的一束光,这道光一直照着他,提醒他外面的世界有光。之前,他只是觉得每一天都是如此单调和乏味,直到遇到莫等闲,他才发现每一天是不一样的。
每一天,莫等闲都是不一样的,有时晴空万里,有时阴,有时雨,有时雾霾。他看着莫等闲的天气预报,自己却总忘记添衣带伞。
他隐瞒了一些东西,他清楚自己并非才华横溢,要说命压人头,未曾蹑居高位,都在于自己才浅学疏,偶尔获奖呢,实属侥幸。
莫等闲倒是很真诚地向他请教一些问题,他很难回答这些,推说一些事情不能简单回答,显得高深莫测。莫等闲以为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但为了讨莫等闲开心,他愿意伪装成一个厉害的人。
他们的世界是那种无法触碰到的,用锡纸包裹真情实感,就像无法呼吸的鱼,身处刀山火海,也没有办法告诉别人自己处境的。三年来,他眼见的都是大家的相互提防,他也不例外。
他毕业的那一天,在雨里面跑了好久,没发出一点声音,最后倒在地上,他想,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可惜没有。他看到莫等闲在班级里面和大家告别,并向窗外看了一眼,眼神冷冰冰的。
他看到那个眼神后,明白自己原来心中所想之事,皆为虚妄。原来的那些交流,并不重要,也没有人在乎。谁会在意一个不起眼的人呢?哪怕他铜头铁臂,哪怕他才华横溢。
他的脸上满是雨水,他以为那是血水,他一路走回家。那条路,他走了三年,他和路产生了感情,就像当年他第一次遇到莫等闲,他就隐约觉得,这是他的另一条路,一条救赎之路。那次下大雨的时候,他看着泡在水里面的院子,想着,有一句话他怕是永远说不出口了。就像有人说的那样,爱欲是人的生死之门,我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三
那天的风好大,好多人都记得那天的风。莫等闲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转团关系证明,风“呼啦啦”地刮着那张纸,莫等闲把那张纸卷成喇叭状,风从里面穿过去,发出了愉快地呼啸声。纸张本没重量,人们寄予它太多的希望。
漫天的柳絮飞舞,头发全白了。发如雪,年方十八。莫等闲知道,自己将要离开这个地方,永远都不回来。许正宁想去送她,她躲开了。她的意思是,莴苣和仙人掌不适合待在一个盘子里面。
莫等闲离开学校的时候,天黑了,突然的,所有人陷入黑暗中。车辆在学校门口挤成一团。
他们看着越来越多的车,犹豫了一下,爬上了车顶。两个人的手拉在了一起,反正又没有人看到。他们这样想着,就放心了。
他们摇摇晃晃,看着惊慌失措与淡定自若的人们。他们别无选择。于是毕业那天,他们手拉着手看初升的太阳,太阳在十秒钟后出现,那太阳好大,好远。看上去不太真实。
《大话西游》里面,夕阳武士和紫霞仙子见面的时候,也是刮了好大的风,吹得人好难过,眼泪都干了。莫等闲知道,莴苣和仙人掌总要分开的。他们终究是从银幕上离开了,留下两个空虚的空洞。
今天也是这么大的风。她想,大风起兮云飞扬,大风直上云霄九,好风凭借力,风起,大鹏扶摇而上。太多了,她笑了。从车顶上跳下来,对许正宁说:“这下你满意了吧?你们不就是要这个结果吗?”
许正宁说:“原来我遇到一对男女,他们是陌生人,穿过塔克拉玛干之后,成了伴侣,他们以为这个就是爱情了,但是庄子说过,每一条相呴以湿的鱼,在海水上泛的时候,就都要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大海。所以他们读了庄子后,都把手松开了。”
许正宁停了一下,喘了一口气,说:“你要的,是不是这个结果?”莫等闲摸了摸短发,短发不再发白,她骄傲于这一点。她说:“你不明白,不过我想,你将来一定明白。”
许正宁说:“也许哦,我能爬上去呢?”司机就在车里面吼:“你给我从上面下来。”许正宁蹦了下来,脚差点崴到。他龇了一下牙,看着外面的人群来来往往,若无其事坐下来,打算吃一碗馄饨。莫等闲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之前,对老板说:“他的馄饨记在我账上,别给他放酱油。”莫等闲走了之后,许正宁慢条斯理地吃起馄饨,馄饨很烫,他吃着,吹着气,他知道自己是个平凡的人。
这在多年之后,成为他的一个信念。他不断告诉自己,平凡不可怕,平庸不可怕,它们充其量只能算是无能为力,而无能为力也是一种罪过。
要想变得不平庸,就得是钢铁侠,这个人,心脏是三〇四不锈钢的,头发是中碳钢的,血液是HRC66-68高碳钢的,神经更是钻石打造的。他是打不垮的,他必须站立起来,他要汲取一切前人的思想与文化,读不懂的就反复读,直到明白为止。这些他花费一生想要弄明白的东西,他真的能做到吗?他不清楚,不过,这样一颗不屈服的心,在国外大量的文学作品滋养下,慢慢发芽。后来,他向时间证明了,他是一个强者。
四
后来的后来,他们放过了彼此,两人形同陌路。从此山高水远,不再相见。人那么多,哪里有时间去一一找到呢?他们不止相忘于江湖,还相忘于尘世间。 毕业前夕,学校开“百日大会”,许正宁称之为“白日梦大会”。
大家搬着板凳坐好,开始入定。许正宁知道她会登台。他看着她,高高地站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的上面,站在那个,被大家称为“光荣塔”的报告台上。 他咽了一口唾沫,那唾沫有点辣,有点发涩,就像是别人吐进来似的。他的脸色有点被晒黑了,不安定地挠着小腿,他感觉自己很痒,却挠不到。他有些臃肿的身躯,慢慢释放着热量。他心里想:“我可能只是一个旁观者。”
他的脸比平日更圆了,上面还有一些发白的光泽,像是在芋头上摊上了鱼丝。 他们,那些学校选拔的淘汰赛中的优胜者,都一个个站在光荣塔的顶端,看着她在那里酝酿感情。片刻后,她大声喊道:“支撑我走下来的,有关心、支持,还有爱。”一个在台下听得默不作声。天上的白云像是被水洗过,湛蓝色的边缘有一些齿噬的痕迹。树叶绿成一片阴凉,薄如蝉翼。
我们看着白云,白云看着我们,时不时卷起身躯。许正宁也蜷缩起了身躯,感觉身体一点点融化成白云。 众人哗然,老师强调:“是的,甚至还有爱。”大家想了想,给女生打伞的,此刻也不打伞了,他们看着和自己穿着同款校服的异性,看到自己身上的原罪。那充盈而丰满的欲望。有罪的孩子啊,他们忏悔。
这个忏悔是充满色彩的,也是充满情欲的。他终于释然了,也不想说什么。在台下,他的对面是一个丑陋的学生,他看着对方,哑然失笑,对方不会是青春片的主角。他也不是,永远都不是,也不舍得提起青春 。青春无比的漫长且灼热,把他们的人生贯穿。那些年少轻狂,如今都不復存在了。
大二的时候 ,许正宁看着他的同桌莫等闲,睡在漆着红色涂料的桌子上,阳光散落一地,他捡拾起来,盖在她身上。他的眼角,有一点泪光。莫等闲醒了,问:“我睡了多久?”许正宁摇摇头,说:“你可以一直睡下去。”两个人笑了,霎时窗外电闪雷鸣,许正宁说:“只有礼拜天,我们是自由的。”莫等闲看着他,说:“以后,你不许来,这里是我的地盘。”许正宁摆摆手,说:“我很快就不会再来了。”听到这里,上天吧嗒吧嗒掉眼泪,上天意识到这忏悔多么真实,于是,雨滴在快到地面时,变成了冰雹,于是,地上被冰雹砸得满是大大小小的坑。
坑印后来不翼而飞了。大家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只有许正宁看到冰雹化成水,水干了全是灰尘,灰尘被人们踩来踩去,不留下,全带走,走出学校,去往世界各个角落。多年以后,许正宁重回校园,看到的,是满地的金黄,金黄中,没有一粒灰尘。
他成了一个小众的职业作家,没赚到什么钱,没获过什么奖,知道自己是个失败者,可失败者不会一直过得不好,就像他说的那样,我十八岁那年过得不好,我不会一辈子都过得不好。他看到自己的欲望,在灵魂深处闪闪发光。总有一天,我要向所有人证明,我是一个钢铁侠。
五
听说,亵渎神灵的古城巴比伦,在众人的嘘声中终于倒下了,此后,一切都在不可挽回地走向庸俗。如今,城市的上空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压力,包裹着人们,刺激着人们。人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是来自上天的惩罚,因为他们,巴比伦堕落了,通天塔不复存在。
人们去耗尽汗水,换取报酬,再去投入消费。似乎购买的商品越多,就越荣耀。一些不需要购买的东西,比如明月清风,丝毫激不起人们的欲望。
人们看见月亮,就笑,觉得月光很美好,美好的事物是不需要付费的。需要付费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人们最珍贵的是与生俱来的情感、人性、智慧等等,这些不可能用金钱来衡量。许正宁那个时候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不明白金钱可以易主,他畏惧这些,就如同畏惧自己的肌肤一样。
后来,许多人去那个地方看他们当初吃饭的那个食堂,那个地方蛮接地气的。想当年,他们隔了很远,就那样看,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们在看什么?瞳孔聚焦,又分散,聚焦,又分散。不知所以的微笑,也许另有所指。莫等闲和女伴哈哈大笑的时候,许正宁只能悄悄离去,不发出声音,不做任何表情。
莫等闲后来回忆说:“自己当初是为了给他一点信心,人生太漫长了。”许正宁猜不透,他以为莫等闲改变了主意,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要去探寻一些新的岛屿。他们的世界需要一点点麻醉才能保持平衡。
无论如何,始终间隔十二英尺以上,像码头到浅海的距离。这距离是安全的,同样的,他们可以继续缩短距离,这样是不道德的。
就是这样的,他们需要用一生去换那些称得上是尊严的东西,比如成功学的书中说的那样,没有煊赫的家世,也要“富可敌国”“权倾朝野”,最起码,也得有“迷人的外表”。说白了,就是更符合消费主义。人们把自己当成了商品。
这些东西不用别人来教,他们在幼儿园就知道这些东西。排队吃果果、抢板凳,看似很友好,实则里面危机四伏,时刻都可能被淘汰出局,他们深有体会。
许正宁在十年后突发奇想,想要重回学校食堂,他身手敏捷地翻墙而过,里面的人不看他,他来到食堂,打了一份羊油饼。
吞咽的时候,他发现,食堂里面的人都在吞咽,一股子浓重的油腻味和桌子的金属味扑面而来,没有人抬头,偌大的食堂只有他在四处张望,没有人在意他。之后,人都走光了,像谢幕一样,他无力地蹲下,他失去了一些年代久远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六
许正宁不止一次地看着黄昏谢幕在赵王河,河水里面有着看不清楚的漩涡,水面上起起伏伏的波纹,如同鳞片一样在水中遨游,不分西东,前后游荡。那水,真是可以让人忘记烦恼。
他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作家,他为之努力了好久,别人都看着他,以为他是一个异类,是个怪胎,是个神经病,他不这样看,他觉得自己一定能搞出名堂来。
下班之后,颜小野问他去不去酒吧,他说去吧,酒能让人忘记痛苦,忘记烦恼。他们从曹州路那里漫步过去,迈阿密比花儿胡同要热闹一些。颜小野对许正宁说:“你不要老是想不开,你看,我不是你的好朋友嘛,你不是没有人在意。”
许正宁上学的时候,颜小野抽完了烟,就把烟头弹在许的床单上,有时候会把洗过的裤头放在许的床上阴干,或者在发泄的时候,在许的床单上盖上一个脚印。但他觉得自己是许的好朋友,一直都是。他觉得这样做只不过是在和许开玩笑。
每当放学的钟声敲响,他就让许去帮他买饭,而且还不付清全款,留点尾巴,许只能自己垫付。颜小野在上学的时候不怎么和许说话,等到他们长大之后,进入了同一家广告公司,颜小野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许的好朋友。用颜小野的话说:“咱们是好朋友嘛,谁跟谁啊?”
这一次,颜小野有些心事,要跟许正宁说。他不知道许正宁会有什么反应,不过,这个好朋友,应该能理解他吧。虽然,他有些窝囊。这是他一贯的性格,颜小野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回味悠长。
酒喝到一半,颜小野批评许正宁,说他不懂女人。许正宁醉眼蒙眬,说:“你懂,颜总最懂了。”颜小野对着两个陪酒女郎说:“你们说,许哥,啊,人才,才貌双全,哈哈,多好的人,一直单身,你们说,是不是太可惜了。”
两个女郎也跟着笑,说:“太可惜了,简直是时代悲剧。”颜小野拉着醉了一半的许正宁,说:“我那天看见莫等闲和一个男的去宾馆了,她回莫高你不知道?”许正宁看着他,十分陌生地说:“你跟我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颜小野想了想,说:“那个男的我认得,就是高咱们一级的许微巍。”许正宁叹了一口气,说:“很正常,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颜小野挠挠头,说:“我遇到了她,请她喝了几杯酒。”颜小野一脸醉态,说:“那天我喝多了,可什么也没干,这一点请你相信我。”许正宁看着他,一脸冰霜。
颜小野慢慢酒醒了,半蹲在地上,说:“对不住,兄弟,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我错了……”颜小野说着,挣扎着想起来,被许正宁按下来,说:“我也有句话要对你说。”颜小野说:“看看我猜的,和你说的,是不是同一句话。”许正宁贴过去,对着颜小野的耳朵,说了一句话。第二天,两人头上都有淤青,被人问起,就说是喝酒喝多了,开摩托撞树上了。
七
让世人惊艳,让旁人侧目,他们除了这些,没有别的爱好。社交软件上,莫等闲很开心地发现,这上面有好多人来看,有很多人点赞,她希望许正宁来看,又不希望他看。看与不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莫等闲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了。
他始终没有再露面。他是一直没有找到作为钢铁侠的许正宁吗?他会找到钢铁侠,并且化身为他,化身为强大吗? 她期待他找到,也不期待,那样人生太无趣了。你能想象他们二人,许正宁和莫等闲在帆船酒店看落日喝马天尼吗?哈哈哈,那是一种可恶的笑话。
躺在单人宿舍,许正宁在豆瓣网上刷到《大象席地而坐》这个电影了,很荒诞,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现实。许正宁觉得有必要去满洲里看看大象,顺便随机看一次电影。那几天,满洲里热映《情书》。许正宁想,这主题蛮适合他这样的年轻人,就去看了。莫等闲不喜欢这个电影,不过,满洲里那几天只有《情书》。莫等闲是个理性的人,从团购网上看了看票价和预定人数,决定去看《情书》。
他们来看这场电影了, 他们并不知道对方就在另一个影厅里面,七号,和八号。许正宁写过一篇小说,叫《地铁十三号线》,里面全是荒诞,他不知道,荒诞此刻就在对面。
许正宁想着,说:“我不愿意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就是不是同一个人嘛。”其他人扭头看他,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许正宁吼了一声,说:“看锤子,都给老子看电影。”人们把头又扭了回去。莫等闲在另一个影厅,听到了这的声音,茫然地抬头。电影里面,两个恋人天人两隔,再也不会见面了。大家开始抽泣。许正宁无动于衷,他想回家再哭,在这里哭,太丢人了。
许正宁心想,等看完电影,一定要买一个大个的鸡蛋仔,加豆沙的那种。就在这时,一个眼镜妹认出了他,说:“你是大宁吧?”许正宁倨傲地点点头,说:“正是本少。”眼镜妹笑了,说:“我请你吃冰激凌。”
电影散场后,两个人去喜茶,眼镜妹自报家门,说:“我叫马天乐 ,白沙师范学院的学生,我早就看过你的小说,写得真好看,听说那期《草芽》都脱销了,就是因为你的小说。”
许正宁笑了,说:“我没那么大能量,都是江湖谣传,不足为信。”马天乐急了,说:“喂喂喂,你可是‘小说神手,要对自己有信心。你可一直都是我们的偶像。你要是不写小说,对于小说界来说可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你当小说‘神手,我们做你的‘神兽支持你!”许正宁笑了,说:“我宁愿做个‘妇科圣手,‘神手这个名字担不起。”
两人说着,莫等闲从窗外经过,想着刚才的电影片段,心疼了许微巍,他现在还在家里生闷气吧。莫等闲跟他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她匆忙赶回家中。
许正宁心想,也许莫等闲此刻正在和许微巍在一起,每个人的终点都不一样,何必强求呢?他看着对面的马天乐,说:“你今年多大了,有十八了吗?”“大叔,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明明都十九了好吗?”许正宁一笑,说:“我明白,我也曾经十九过,我理解你的心情。”
八
现在是在电影院了,他们彼此面对黑暗,通气管里面的风有些阴森森的,他们看着,眼泪就干了。大象在寒风中奔跑,他们看着,就想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那个在出租车里面大声疾呼的少年,被路人鄙夷。沉默的羔羊,有时候只需要温柔的一刀,见血封喉,快意江湖。
电影班组做了个类似《摄影机不要停》那样的创作MV,导游一脸严肃地说:“我们都要面对这个事情,原来的崇高,被时间不断解构,不断推向下一个路口……要知道,我们自己的所想所见,全是虚妄;我们看到的,曾经不屑的,总要成为我们所不可及的一个陌生人;陌生的道路,陌生的大楼,陌生的新店铺,到处都是浮光掠影,我們就迷失在那里了。”
许正宁梦见莫等闲拿着刀在威逼自己离开这个国家,许正宁问:“我能去哪里?”莫等闲说:“去你该去的地方。”说罢,举起屠刀。天黑请闭眼,天黑后的空房子血红一片。
许正宁惊醒了,外面黑暗一片,道路似乎都刷上了黑色的涂料。这个时空,他似乎来过很多次。这一次也许不一样。他拧开台灯,马天乐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面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许正宁认真地听了一阵子,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在说梦话。”
许正宁看着窗外,下面阒寂无人,大爷要在几个小时后才会现身。他起身开始写小说,这个小说里面,有遇到父亲的杀手,有杀死雇主的猎手,有不断分裂自我,以求得片刻安宁的小说家。他让他们在自己的笔下相互厮杀,这让他感到有那么一丢丢的快感。他自言自语:“这个地方,是属于我的,没有人可以击败我。”
台灯发出温和而绵长的光,从十九层楼,慢慢照向下方,一直堕落黑暗。许正宁长出一口气,手里面的笔止不住地颤抖。
他想写的人物,全部都在这里了,唯独没有莫等闲。他看着窗外,心中有些痛苦,却不知痛在何处。何以解痛。他觉得那个莫等闲永远都是美好的,是他毕生为之努力的方向。他想起一个诗人习惯夜跑,他告别了马天乐,下楼去夜跑。他觉得胸膛里面有火在燃烧。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的梦中,也从来没有莫等闲。
跑吧,他不断超越身后的黑暗,把星光都甩在脑后,把道路踏在脚下。他想起一句话,假如一生连个媚眼都没有接到,就不断地献媚,无异于是在意淫。
他断定自己不会抛媚眼,他不断向前,嘴巴里面开始泛出奥利奥和士力架的味道,他希望再加上一点红牛和脉动,这些在那街边的小店都可以买到。
他跑不动了,手机响了,里面全是委屈和失落,软弱而黏糊,充满了柔情:“你去哪里了,身上没加衣服吧?我去找你。”他看了一下四周,发现马天乐在桥洞的上方打着电话,他挥了一下手,说:“我在这里。”马天乐回头一望,脸上露出宽慰的微笑。马天乐抖动了一下手里面的衣服,示意他上来穿上。两个人对望着,天还是那样黑,身边是不断流动的河水,带着来自赵王河的寒气。
九
一个月后,许正宁的小说终于又面世了,一不小心获了个有一定知名度的奖,许多媒体跟踪报道,算是A城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化事件。当天去了很多人,还是在花园酒店。那个许正宁第一次确立信心的地方。
面对镜头,许正宁说:“这个小说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要感谢很多支持我,关心我,爱护我的人。”他看了一眼台下的马天乐,说:“尤其是马天乐。”媒体追着问:“马天乐是谁?她是你的女友吗?”许正宁笑了笑,下台拉着马天乐的手,对大家说:“不好意思,我们要失陪一下,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答应陪她去听,不可失信。”
走过领奖台的时候,马天乐看见了莫等闲,她不认得她,许正宁认得,他们像是被谁踢了胸口一脚,里面全是泡沫,他们剖开了,里面是什么,是热情如火,是真诚可贵,是一颗赤子之心。他们相互取暖的那些冬天,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寒冷。当你穿过寒冷的时候,寒冷就会给你留下一个不算太差的印象。马天乐小声说:“她看我的眼神好奇怪,像是想把我带走。”
许正宁看着,百感交集。我们看着他们,他们不就是我们吗?看到这里,莫等闲终于原谅了,当年许正宁塞给她的那个口感极差的包子,她更希望那个是《八仙饭店》的“人肉叉烧包”。他们看着,大象最终消失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故事谢幕了,新的故事打算用另一种形式重新展开。他们相忘于江湖,也算是和解了。莫等闲伸出手,说:“我们‘霾蓝书屋 祝贺您获奖,希望您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方便合个影吗?”
回家后,微信群炸开了锅,大家纷纷祝贺,也有人不断搜集自己和身边人和许正宁的交集。许正宁发现,自己的一个相识,原来是过去就认识的人。他们都在一个帖子里面和一个“文学痴”吵过架。
那时候,他们的热情比现在强。他对那个人道谢,对方说他幼稚,也说自己不堪回首。他想了想,用对方的近作响应,“败者食尘”,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反正就是很有意思。他们的谈话如昙花一样“弹花”了,他们的手机也快没电了。
这个故事的最后,莫等闲给许正宁打了一个电话,两个人相约来到了昔日校园。就像莴苣蜗居在仙人掌之下,两人相视一笑。有个电影里面,有个“玉面小飞龙”,和前男友在地上坐着,他们也选择坐在地上。抽过一支煙后,莫等闲对许正宁说:“希望宇宙的另一个角落里面,会有类似的人,帮助你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想。”
那个晚上,许正宁睡不着觉,他觉得中国人总要留下点什么值得流传的文学作品,哪怕这条路很艰难,自己都会走下去,一直到宇宙尽头。他喃喃自语:“宇宙的尽头是什么,大概是无尽的时间和空间吧。”无尽的时空里面,会有无数的莫等闲和许正宁,他们会看尽世间的美好。而在这个世界,许正宁和马天乐要替莫等闲和许正宁去看看,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风景。
就像那个下午,许正宁问莫等闲:“你愿不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莫等闲说:“我能不能说并不反对?”他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面像是塞了棉花,他一路走回家,棉花就在脚下开花,四周的墙壁变成了金黄色。虽然,那只是一个话剧《法利赛人》的一个对白。对白开出好艳丽、好精巧的花朵来,四下的光华贯彻大地,无数的生灵在歌唱,一个新的时代悄然到来,月光下,四周阒寂无人。
(责任编辑 于美琪)
作者简介:胡泰然,山东菏泽人,系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金山》《天池》《小小说月刊》《群岛小小说》《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有诗歌、小说收入选集,发表作品约六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