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水灾救援中的感动与无奈

孙冰

蓝天救援队参与河南水灾救援

从救出被埋一天一夜的4个月大女婴，到全网得知“Tony老师为何失踪”后大呼破防，再到发微博怒怼“李鬼”救援队……河南水灾发生以来，蓝天救援队（BSR）的名字屡屡登上热搜。

这是一支由来自三百六十行的普通人组成的队伍，他们平时可能是医生、老师、公务员、警察、理发师、程序员……但当灾难发生，他们就会马上“变身”，不仅能上山下河、开车开船，还能搭建勘察、消杀防疫，可谓处处能打。

这是不是像极了漫威动画里“超级英雄”的人物设定？而且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志愿加入，救援完全公益，费用还要“AA制”。但是，要想加入蓝天救援队，门槛可不低，日常要参加训练、积累服务时长，通过专业培训考核之后，才可以获得穿上蓝色救援服的资格（需自费购买）。

“作为专业、独立、纯公益的民间紧急救援机构，蓝天救援队自2007年成立以来，几乎参与了国内所有大型灾害的救援工作。仅仅去年一年，我们参与的救援行动就超过15000起。”刚刚结束河南水灾救援工作撤回北京，蓝天救援品牌创始人、蓝天救援队现任总指挥张勇接受了《中国经济周刊》的独家专访。

“整个蓝天救援队体系中，全职的人员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三个人。我们队员的职业非常多样，说不定开着救援车的就是刚刚参加完达喀尔拉力赛的赛车手。”张勇说。

激流+洪水：“河南水灾救援难度前所未有”

从汶川、玉树、雅安，到武汉、白银、郑州，甚至到菲律宾、缅甸、尼泊尔，只要灾情险情发生，蓝天救援队的“蓝精灵”们就会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在此次的河南水灾中也是如此。

据张勇透露，此次蓝天救援队体系共有来自全国22个省份的300多支队伍参与，人员有3100人左右，他们完成的主要工作有三方面。

一是人员搜救。在郑州及周边地区、新乡及周边地区还有鹤壁等地，共计转移被困群众超过10萬人。二是消杀防疫。水灾之后常有大疫，截至8月1日，共计完成了3000多万平方米消杀任务，其中在郑州市区就完成了100多个小区和大型场所的消杀工作。三是救援物资发放。配合中华慈善总会进行救援物资的快速流转和分配，主要是食品、水、生活用品和消杀用品等灾区急需的物资。

张勇表示，此次河南水灾的救援难度是前所未有的。

“真的非常万幸，此次没有出现死亡事故。”张勇表示，“我们日常训练的激流救援属于白水，里面没有杂质。洪水救援要更加危险，因为洪水里面什么都有，大树枝、带尖的围栏、铁丝、……救援船一不小心就会被捅漏掀翻，要是人在水里，都能被直接穿透。”

张勇透露，惊险的事情几乎每天发生。“仅仅江苏一个省的蓝天救援队这次就损失14艘船。江苏队一共只有几十艘救援艇，人员170多人，但他们奋战了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共计接出来六七千名受困群众。这次蓝天全国体系家底损失惨重，至少坏了100多条船，能够参与洪水救援的救援船加船机起步价就要2万～3万元。”他说。

当看到相关部门在网络上以公开方式向全国发出求助信息，表示需要专业救援队和专业救援装备驰援时，张勇说，他是比较惊讶的。

“之前都是救援体系内求助，很少有向全社会公开求助的情况。而且社会救援一直都是属地救援和就近救援，周边的队伍才能去。但这次由于有关方面向全社会都发出了邀请，所以连几千公里外的海南救援队都来了。应该说，这次对我们蓝天体系也是个挑战，一共来了300多支队伍。”他说。

感动他人也被人感动：“河南老乡真的太好了”

此次河南水灾的救援中，蓝天救援队也参与了一部分洪水和滑坡造成坍塌后被埋人员的搜索和营救工作。

7月21日，河南郑州蓝天救援队从荥阳一坍塌房屋废墟中，救出一名已经被困一天一夜、只有4个月大的女婴。孩子被蓝天救援队队员抱出废墟那一刻的啼哭声，让全国无数网友泪目。但遗憾的是，孩子妈妈在灾难中不幸遇难，她被找到时，手臂还保持着托举的姿势，正是她在最紧急时刻将孩子举起，才让孩子活了下来。

“帮我剪了6年头发的发型师，今天约他一直没回复。刚跟朋友打电话，我说这个人怎么也不回复我，我朋友说，你没看他朋友圈吗？他去救援了。”7月21日，网友“射手女郎JINGS”的一条微博直接冲上了热搜。

这名理发师叫余涛，是合肥市蓝天救援队的一员。一直在河南灾区忙碌救援的他，4天后才知道自己变成了网红。“小伙子不错，很踏实，很可爱。”张勇如是评价。

蓝天救援队感动他人的同时，也被河南人民的淳朴可爱所感动。

“河南老乡真的太好了。各个救援队在当地的后勤保障都非常好，没有受灾的老百姓会在自家做好了饭，不停往营地里送，而且放下就跑，这种情况在河南特别普遍。可以说，此次在河南的救援，是救援队和当地老百姓关系交融最好的一次。”张勇说。

张勇举例说，蓝天救援队在新乡建立了一个大本营，一个当地的国际学校主动提出，把整个学校交给他们，还给提供免费餐食。“还有好多学校工厂，根本都不用政府联系，就主动提出，免费提供给救援队作为营地。蓝天救援与中华慈善总会联合建立的应急物资流转仓库，就是长江商学院河南同学会联系民生药业集团免费提供的。”张勇说。

蓝天救援队为何愤怒？“发微博是怼‘假蓝天，和韩红王一博没关系”

但无奈甚至愤怒也是有的。张勇表示，这次在河南，除了全国蓝天体系来了300多支救援队，全国的“假蓝天”也都过来了。“中国社会组织的众生百态，这次在河南全都体现出来了，‘李逵‘李鬼和各色人都来了。”张勇感到非常无奈。

7月25日，蓝天救援队官方微博发出了一条“非救灾、请离开”的声明。“我们发那条微博也是出于无奈，主要是为了辟谣和免责。”张勇说。

据张勇透露，“假蓝天”主要有两种情况。第一类是一些小型救援队或者个人志愿者，为了能够顺利地进入灾区或者协调资源方便，就干脆挂上蓝天的标识，毕竟蓝天救援是在国内和国际都比较有影响力的救援品牌。但他们一旦出了问题，都得“真蓝天”来“背锅”。

第二类干脆就是别有用心的人，他们打着蓝天救援队的旗号，在当地募集捐款和物资。“这次在河南，我们接到很多这样的举报，有人以蓝天救援队的名义发布募款募资信息，这属于非法公募行为。蓝天救援队是从来不会在灾区筹款筹物的，我们在灾区从来都是自给自足的，‘来时能多带尽量多带，走时能多留尽量多留。但这些‘假蓝天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我们不得不发微博澄清。”张勇表示。

结果微博发出以后，不知道是谁把韩红、王一博等明星的照片发到评论里，然后就有大量的粉丝和网友涌进来，有的支持，有的反对。“不知道为什么有两拨人在我们微博评论下面打起来了。蓝天救援队的微博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关注量，一条微博一天阅读就超过千万了，吓得我们赶紧关闭了评论。”张勇说。

这种粉丝互相拉踩、营销号带节奏是“饭圈大战”的常见套路，但显然，蓝天救援队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救援工作繁重，他们也没有及时发现自己的微博已经被人带偏节奏，很快就使得蓝天救援队陷入了大规模的“网暴”之中，大量粉丝以为蓝天救援队是在指责自己的偶像。

“我们的声明和人家韩红、王一博没有一点儿关系，我们都不知道他们也去了灾区。我们的声明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我们躺枪了，粉丝把我们的400救援电话都给打爆了，一接起来就是骂。后来，我们也联系了韩红基金会，我们双方都发了声明。”张勇说。

还有一些过去没遇到过的烦恼。“这次河南水灾，去现场蹭热度的网红可多了，他们当中还有冒充救援队的。黄石救援队的救生艇还被网红偷去拍照了，队员们很心疼，救援船是要去救人的呀。”张勇说。

一个民间公益救援组织的艰难前行

从一名普通的救援志愿者，到领导“全国最大的民间救援组织”，张勇最大的感受是，做救援仅有一腔热忱和勇气是远远不够的，更需要理性与专业。

武警退役的张勇业余爱好是徒步和登山。2007年，一名“驴友”在北京郊区“走冰河”时受伤，张勇和十几名同伴一起，自发组队将其救回。这次的经历，让他们对国内救援体系的缺位深有感触。于是，张勇和一批来自绿野户外论坛的户外运动爱好者组建了山野救援队，主要从事户外遇险救援，这也是蓝天救援队的前身。

2010年9月，“北京市红十字蓝天救援队”在北京市民政局登记注册，成为中国第一家正式注册的民间救援队。如今，蓝天救援队已经发展成中国最大的民间救援组织，拥有800多支品牌授权队伍，超过5万名队员，覆盖全国31个省区市。

随着蓝天救援品牌的知名度越来越高，“成长的烦恼”也随之而来。“蓝天救援这个公益品牌做大之后，却让很多人看到其中的商机，用各种方式谋夺这个品牌去获利。”张勇说。

“民族公益品牌也需要品牌保护，而且不只蓝天遇到被假冒的情况，全国能称得上有品牌、有规模、有广泛影响力的民间公益救援队不超过10个，都会遇到类似问题。如果真的想踏实做事情，肯定希望能有自己的品牌，如果用别人的品牌，要么实力不够，要么别有用心。”张勇表示。

在张勇看来，这个问题不难解决，民间救援队都是以应急管理部或者各地应急管理局作为主管单位的，只要相关主管部门下个文，在注册时有统一要求就可以。“但现在的情况是，有的地方注册需要授权函，有的地方就不需要，想用什么名字用什么名字。”他说。

此外，张勇也建议，希望相关主管部门能够尽快推动对社会救援力量的评级工作，让有救援能力的、合格的队伍去救援现场。“不能凑几个人，就往现场扎，会出现各种问题。”张勇说。

随着蓝天救援队参与的救灾行动越来越多，很多政府部门和大型活动也会开始联系蓝天救援隊合作。当然，也有不少来自社会各界的捐助，但张勇始终不接受任何有附加条件的赞助。

这些钱可以用来采购救援物资和救援装备，但想靠这些来维持全部开销还是远远不够的。救援队员依然没有工资，但让张勇欣慰的是，情况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张勇以此次河南水灾救援为例，只要是到应急管理部备案的民间救援队，都可以申报几千到最多10万元的补贴，这样基本的交通费用就能够得到报销。各个慈善公益基金会也启动了几个项目，给去灾区的救援队提供物资和装备。比如社会各界捐助的救援船，使用过后就留给救援队。“灾情过后留在当地也没有用处，因为类似河南这样的北方洪灾还是非常小概率的事件，但救援队可以在下一次救援中使用。”张勇说。

对话蓝天救援队总指挥张勇：如何成为一名蓝天救援队队员？

《中国经济周刊》：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一名蓝天救援队的队员？

张勇：我们的队员级别有三种：普通志愿者、预备队员和正式队员。不同级别都有对应的参与志愿服务的时长要求，完成相应培训科目并通过考核之后，可以晋升为上一级别。每个级别能够参与的培训科目和享受的荣誉是不一样的。

做一名蓝天救援队的普通志愿者难度不大，只要无犯罪和无违约失信记录，有正常工作和社保就可以。当然，更要遵守国家法律法规、拥护党的领导，也要认同蓝天救援队的理念，有一定的时间和精力参与工作，每年至少要参与200小时以上的志愿服务。像一些骨干队员和队长每年的服务时长都在800～1000小时以上。

《中国经济周刊》：作为“政府应急管理体系的辅助”，像蓝天救援队这样的民间公益救援队存在的重要意义和主要作用是什么？

张勇：在我们国家的救援体系中，军队和消防是应急救援的主力和骨干，社会力量是参与者，作为辅助。但社会力量虽然是辅助，也有其独特的优势，最突出的就是普遍性。社会救援力量本身就来自社区，当大型灾害来临，他们的响应速度比较快，因为他们就在身边。他们可以作为专业救援队的信息员和第一时间的现场救援员，在专业救援队达到之前，完成基础性的搜救，那些急难险重的救援工作再留给专业救援队。

还有一些民间救援队伍走的是专业化路线，他们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就钻研一种救援技术。因此，他们在某些方面的专业能力和积累的经验是超越官方救援队的。

《中国经济周刊》：蓝天救援队近几年也开始参与海外的救援行动，为什么会去做国际化的尝试？

张勇：因为这是蓝天救援队从2007年成立的时候就定下来的愿景，要成为一个由中国人发起的、专业的国际公益救援组织。之前，没有中国人发起的国际公益组织（INGO），但现在中国强大了，开始有了这样的能力。此外，海外还有七八千万侨胞，我们也有责任在危难之时帮助他们。

到目前為止，蓝天救援队已经参与了13起国际公益救援行动，未来，蓝天还会继续这方面的尝试，在人道救援、灾害救助、难民救助、应急救援能力建设方面，为中国与世界各国的“民心相通”事业贡献力量。

（本文刊发于《中国经济周刊》2021年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