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之怒 (上)

2021-08-18 19:51[加拿大]埃文·温特翻译/朱佳文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杰伊巴里艾伦

[加拿大]埃文·温特  翻译 / 朱佳文

序 章

登 陆

泰珐女王站在靠岸的战船船头,眺望着沙滩上的大屠杀。她的其余舰船上空无一人。选民的战斗人员已经上岸,已经开始杀戮和死去。他们的尖叫声如同波浪般阵阵袭来,与他们对手的叫声并无太大不同。

她看着太阳。它正在头顶高处熊熊燃烧,而这场杀戮直到深夜也不会停止,这意味着仍有众多生命将会逝去。她听到身后的甲板传来脚步声,试图从提索利的脚步声中获得安慰。

“女王陛下。”他说。

泰珐点点头,准许他发言,但并未将目光从岸上的屠杀移开。如果她的同胞注定要在此地迎来末日,她也要亲眼见证。至少这点是她能做到的。

“我们守不住海滩的,”他告诉她,“我们必须撤到船上。我们必须再次出发。”

“不,我是不会回海上去。剩下的舰队很快就会赶来。”

“家属,孩童,老弱。不是战士。也不是天赋者。”

泰琺没有转身。她没法面对他,至少现在不能。“这儿很美,”她告诉他,“比奥桑特炎热,但很美。瞧。”她指了指远方的群山,“我们登陆的位置是一座半岛,中间的群山是它的边界。这儿易守难攻,适合耕种。我们可以在这儿安家。不是吗?让我的同胞在这儿安家。”

她看向他。他的身影令她安心。捍卫者提索利,如此强大,如此忠诚。他让她感到安全和关爱。她真希望自己能给出同样的回报。

他的眉头拧成了团,汗珠在剃光的脑袋上凝结。他去前线附近战斗过了。她不希望他去,但他是她的捍卫者,而她不能要求他留在靠岸的船上,看着她的同胞——他的士兵——就这么死去。

他将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又想说些什么。她不想听。她不想再听报告,不想再听人提起那些蛮族用来对抗她的族人的奇怪天赋。

“马拉瓦号在几跨1前抵达了,”她告诉他,“我的老保姆在船上。在船靠岸之前,她就去了女神身边。”

“莎奴拉过世了?女王陛下……我真的——”

“你还记得她说过的那个故事吗?在我小时候,有一条狗咬了我。”

“我记得你当时咬了回去,还不肯松口。莎奴拉叫来了女王卫队,这才把你从那头可怜的畜生身上拖开。”

泰珐转向海滩,那里充斥着成千上万的死者和垂死者。“莎奴拉在船上去了女神身边,不知道我们发现了陆地,也不知道我们逃离了库尔人。他们甚至没法给她安排体面的火葬。”战斗声似乎更响亮了,“我不会回到水上去的。”

“那我们就会死在这片海滩上。”

那一刻到来了。她真希望自己有勇气面对他。“天赋者——和前线斥候同行的那些——送来了消息。他们找到了怒龙。”泰珐指着杀戮场另一边的地平线,坚定心神,“它们栖息于分割这座半岛的中央群山之中,其中一头龙刚刚分娩。那里有一头年轻的龙,我会组建‘祈求队。”

“不,”他说,“这可不行。泰珐……”

她能听出他语气里的绝望。她不会让自己因此动摇。

“那些蛮族——如果我们做出这种事来,又该怎么和他们讲和?”提索利说,但这个论点不足以让她改变想法,他肯定也心知肚明。“我们必须遵守规矩,”他说,“如果我们动用群龙,就会摧毁这片土地。如果我们动用群龙,库尔人就会找到我们。”

一听这话,一阵寒意流过她的身体。泰珐很想忘掉他们逃避的对象,却意识到就算她再活上一千循2也绝对不可能忘记。“我的捍卫者,你能为我守住这片土地吗?”她痛恨自己问出的话,因为这让一切像是他的过失,他的不足。

“我不能。”

“那么,”她说着,转身看向他,“群龙会的。”

提索利不愿对上她的目光。她伤他太深,又太让他失望。“只要一小会儿就好,”她说着,努力挽回他的心意,“不足以让库尔人发现,但足够让我们生存下来。”

“泰珐——”

“就那么一小会儿,”她抬起手,轻抚他的脸颊,“我以对你的爱发誓。”她需要他,和他分开让她感觉如此脆弱,但又决定首先确保自己同胞的安全,“你能给我们争取时间,好让祈求队完成自己的工作吗?”

提索利拉起她的手,举到唇边。“你知道我会的。”

捍卫者提索利

提索利盯着指挥帐里仅有的桌子上那张尚未完成的地图。他昂首挺胸,想在跟随他的那些军事领袖面前树立强而有力的形象,但他的身体却轻轻摇晃,仿佛难以察觉的微风中的一株野草。他需要休息,但他恐怕没这种机会。

从他上次去船那边见泰珐的时候算起,已经过去了三天。他不想觉得自己是在惩罚她。他告诉自己,他必须待在这里,待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她希望他守住海滩,再推进到更远处,而这就是他在做的事。

两千五百条船的最后一艘已经抵达,选民剩下的每个女人、男人和孩童如今都身在充满敌意的土地上。大部分船上的资源都被搜刮一空,然后拆散,让欧默亥人能够存活下来。他们没有退路。输给这些蛮族也就意味着他的同胞的末日,这是提索利所不能允许的。

过去的几天充斥着各种战斗,但他的士兵击退了那些土著。除此之外,提索利占领了海滩,推进到了林木线那边,随后让主力部队开进了半岛。他没法守住占领的土地,但他能为她争取时间。他按照女王的要求去做了。

但他没法假装自己没生她的气。他爱泰珐,女神可以作证,但她在玩的这场游戏无异于自杀。如果他们引来库尔人的攻击,就算用群龙夺取这片半岛也没有多少意义。

“捍卫者!”一名印德鲁夫1走进指挥帐,打断了提索利的思绪,“奥乔尔少校快要支撑不住了。他在请求增援。”

“让他守住。”提索利知道这位年轻的士兵还想说些什么,他没给他机会。“让奥乔尔少校守住。”

“遵命,捍卫者!”

哈伦吐出几块咀嚼了很久的马蹄莲叶。“他守不住的。”上校告诉提索利和守护者议会集结在此的其余成员。这群人此时挤在靠近海滩的临时营帐里。他们离开了滚烫的沙地,让周围的干枯树木为他们提供遮蔽。“他的箭矢耗尽了。这是他阻挡那些蛮族的唯一手段,而且女神作证,这片遗弃之地的木材脆弱易碎,没法制作更多的箭矢。”

提索利转头看向那位胸膛宽阔的上校。哈伦站得很近,他能闻到对方嘴里的酸臭味。提索利将注意力转回斥候们手绘的半岛地图,摇了摇头。“不会有增援。”

“你这是在宣判奥乔尔和他手下战士们的死刑。”

提索利等待了片刻,果不其然,戴奥·奥凯洛出声附和道:“哈伦说得对。奥乔尔会倒下,而我们的侧翼会崩溃。你该去找女王谈谈,不是吗?劝她认清局势?我们势单力薄,而蛮族有我们从未接触过的天赋。我们赢不了的。”

“我们没必要赢,”提索利说,“我们只需要给她时间。”

“多久?群龙到来还需要多久?”踱着步子的塔希尔问。和提索利在故乡结识时相比,他就像是换了个人。塔希尔·奥尼来自选民最富裕的家族之一,以智慧和精细著称。他是个非常在乎自身外表的人。

在奥桑特的时候,提索利每次看到塔希尔,后者的头发都剃得干干净净,黑色的皮肤泛着油光,挺括的上校制服格外贴合他肌肉发达的身形。与那份记忆相比,如今他面前这个人很是陌生。塔希尔的脑袋长出了发茬,皮肤干巴巴的,制服耷拉在消瘦的身体上。更糟糕的是,提索利的视线很难避开塔希尔残缺的右臂,鲜血正从那边的绷带下渗出。

提索利必须安抚这些人。他是他们的领袖,他们的“因寇科里”,而他们需要相信自己的使命和女王。他迎上塔希尔的目光,试图与他对视,再以自信的语气发言,但那位军人的双眼却像猛禽那样犀利起来。

“面对群龙,蛮族撑不了多久,”提索利说,“我们会打垮他们。等到站稳脚跟以后,我们就能彻底守住山谷和半岛了。”

“但愿女神能听见你的话,提索利。”塔希尔嘀咕道,对这两者都没用敬语。

“如果我们全都死在这儿,”戴奥附和着提索利没有说出口的想法,“就算能逃离库尔人也毫无意义。要我说,我们还是回到船上去,找个人口……不那么稠密的地方。”

“你说什么船,戴奥?船不够我们所有人使用,我们也没有继续旅行所需要的资源了。群龙能带领我们来到这儿,我们就该庆幸了,”提索利说,“这是一场赌博,期望它们能在我们饿死之前找到陆地。就算我们真能重新出海,没有了它们的带领,我们也毫无希望。”

哈伦朝他们周围挥舞手臂,“这在你看来像是有希望吗,提索利?”

“你宁愿死在海上?”

“我宁愿不要死掉。”

提索利知道对话再这样发展下去,最后一定会引发叛乱。这些人坚强又优秀,但旅程却让他们像这片异乡的树木一样脆弱。他试图找出能安抚他们的话语,就在这时,帐篷外面传来了呼喊声。

“看在女神的份上,究竟——”哈伦说着,掀开帐篷的帘布,看向外面。他没能看到那把夺走他性命的短柄斧。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塔希尔咒骂一声,匆忙后退,而哈伦被砍下的脑袋落在了他脚边的地上。

“拔剑!”提索利说着,抽出武器,在帐篷后部割开一条口子,无论敌人来势如何,他都准备暂避其锋。

提索利率先穿过新的出入口,在耀眼的阳光下眨了眨眼睛,周围一片混乱。不知为何——而且难以置信——有一支规模庞大的蛮族部队绕过了远处的前线,而他防守薄弱的指挥营地正在遭受猛攻。

他才剛刚搞清楚状况,就有一个手持长矛的蛮族人朝他扑来。提索利——欧默亥军队的因寇科里与泰珐女王的捍卫者——闪身避开那人向下的戳刺,朝对方的脖子奋力挥剑。他的剑刃深深埋了进去,而那人倒了下去,鲜血洒在白色的砂砾上。

他转向上校们,“撤回船上!”

这是唯一的选择。他们的大部分士兵位于前线,远在这片树林之外,敌人却身处提索利和他的军队之间。船舰那边有战士和天赋者,这些是负责保护欧默亥人民的储备兵力。提索利、几位上校,还有部署在指挥营地的士兵,如果他们想要生存下来,击退这次突袭,就必须设法回到那儿。

提索利不禁咒骂自己的愚蠢。他的上校们希望把指挥帐架设在林木线内,好让指挥人员避开堪称煎熬的阳光,而他虽然有不祥的预感,却没有反对这一决定。这条林木线距离前线有相当一段距离,而他相信这里部署的士兵足以保护他们。他错了。

“跑!”提索利大喊一声,拉着塔希尔跑了起来。

他们才跑出三步,另一名蛮族便挡住了去路。塔希尔慌忙摸向佩剑,一时间忘了自己早已失去了惯用手。他高声求援,左手伸向那把剑。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剑柄,那蛮族就砍倒了他。

提索利冲向半裸身子的袭击者,剑刃探出,将杀死塔希尔的刺青男子扎了个对穿。他后退几步,试图甩开被刺穿的蛮族,但那异教徒——尽管嘴里汩汩地冒出鲜血——却用骨制的匕首捅向了他。

提索利那件镀铜皮甲挡开了这一击,而他抓住那家伙的手腕,在自己的膝盖上折断。匕首落入沙地,提索利随即将额头撞上对手的鼻子,让他的脑袋猛然后仰。趁敌人头晕目眩的时候,提索利以全身的重量向前猛推,迫使剩下的剑刃刺入那人的腹部,后者张口哀号起来,鲜血和黏液飞溅在提索利身上。

他拔出武器,和垂死的土著拉开距离,然后迅速转身,打算集结部下。他看到戴奥在一名士兵的帮助下击退了五名蛮族,然后朝他们跑来,与此同时,更多的敌人涌出了树林。

敌我数量悬殊,如果无法甩掉敌人,他们就会全军覆没。他继续飞奔,但没等他赶到那儿,戴奥就被侧面的一根长柄矛刺中,随即倒下。一旁的士兵杀死了下手的土著,而提索利全速撞上了另外两名敌人,令他们倒在地上。

他踩在他们身上,从腰带抽出匕首,用力扎进最靠近的那名蛮族的眼睛。另一个在他脚下挣扎,将手伸向卡在身下的武器,但提索利却将剑柄抵住那人的喉咙,以全身的重量压下。他听到了对方颈骨开裂的声音,那蛮族随即不再动弹。

提索利爬起身来,抓住戴奥。“走!”流血不止的戴奥转身离去。

“回海滩上去!”提索利朝附近的士兵们下令,“回到船上去!”

提索利和手下一起迈步飞奔,同时回过头去,确认他们溃败的原因。那些蛮族运用了天赋,在光天化日之下隐藏了身形。在奔跑的同时,他看到越来越多的蛮族从他双眼原本认为的林间空处涌出。这种花招让他们能调动攻击部队越过前线,直接来到提索利的指挥帐前。

提索利强迫自己加快脚步。他必须赶到后备部队那里,下令转为防御态势。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却不是因为狂奔。如果这支蛮族部队的人数够多,就能以突袭杀死所有人。他们的前线部队仍在,但他们应当保护的女人、男人和孩子都会死去。

提索利听到了飞快的马蹄声。那是个印戈雅玛1斗士,与他的天赋者共骑一马——那是他们逃离奥桑特时带上船的少数马匹之一。那个印戈雅玛人看到了提索利,驾马朝他靠近。

“捍卫者,”那人说着,和他的天赋者一起下了马,“带上这匹马。我会给其他人争取逃脱的机会。”

提索利坐上马背,在策马离开前敬了一礼,随后在奔跑的马上回头望去。那位天赋者是个年轻女子,大约还未成年,她闭上雙眼,集中精神,那个印戈雅玛随即开始变化:起先很慢,却在不断加快速度。

那位战士变得更加高大。他深黑色的皮肤更显暗沉,血肉下仿佛有上百万条蠕虫在扭动,重组后的肌肉更厚实,也更有力。那个士兵——欧默亥的大贵族——本就强大而致命,但天赋者之力在他体内流淌时,他仿佛一个巨人。

那位印戈雅玛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嚎叫,随后纵身扑向了敌人。蛮族们试图阻挡,但任何人——无论多么技艺娴熟——都难以阻挡狂暴的印戈雅玛。

那名印戈雅玛用剑柄圆头砸碎了其中一人的颅骨,又顺势将另一人从锁骨劈到了腰间。他抓住第三个异教徒的胳膊,将他甩出了十步远。

那位天赋者女孩脸上的压力显而易见,为了维持那名印戈雅玛的变化,她已经使出了全力。“捍卫者下达了撤退命令!”她朝耳力范围内的欧默亥士兵大喊,“回到船那边去!”

那女孩——她年纪太小,提索利没法把她当成大人看待——咬紧牙关,将能量注入那位狂暴的斗士,后者奋力对抗猛攻而来的另外六名蛮族。

冲在最前的蛮族蹒跚后退,印戈雅玛的拳头打得他的胸膛向内凹陷。第二、第三和第四个蛮族则同时朝他扑去,动作一致地刺出武器。提索利能看到,每当印戈雅玛承受一次攻击,那位天赋者都会踉跄一下。但她坚持了下来——真够勇敢的——看着自己力量灌注之下的狂暴战士奋勇杀敌。

够了,提索利心想,走吧。够了。

印戈雅玛斗士没有走。他们几乎从不后退。那个巨人遭受重重包围,以寡敌众,而那些蛮族给他造成的伤害太过严重,迫使他中断了与天赋者的连结,免得害她同样送命。

中断的表现非常明显:印戈雅玛和天赋者的身体各自放射出强烈的闪光。他几乎不忍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事。失去助力的印戈雅玛身体缩小,力量消退。下一击切开了他的血肉,足以令他在不久后伤重而亡。

那些蛮族没给他那种时间。他们将他撕成碎片,然后冲向了天赋者。她从束腰外衣里抽出一把刀子,在他们靠近前就切开了自己的喉咙。但这不足以阻止他们。他们朝她举起刀子,反复戳刺,伴随着轻蔑的叫嚣。

提索利转过头去,不再观看这场屠杀,而是催促马儿加快速度。他会赶到船只和选民军的后备队那里。印戈雅玛和天赋者用生命为他争取了机会。但这恐怕没有多大意义。

从林木线后涌出的蛮族太多了。他们人多势众,那些选民是抵挡不住的。即将到来的战斗会是最后一战。

印戈雅玛

在船上,泰珐女王匆忙走出自己客舱的主室。她的首相打断了统治议会的一场会议,带着她去了前甲板。那些蛮族不知用什么法子绕过了选民的前线,欧默亥的人民此时正在遭受攻击。

这个消息令统治议会动摇不已。他们此前就曾反复质疑泰珐关于群龙的承诺,而她告诉他们说,祈求队很快就会完成工作。她提醒他们,她是个信守承诺的女王,又暗自希望他们看不出她底气不足。

所以,当泰珐跟着首相匆忙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会尽自己所能打赢这场仗,但她不是傻瓜。就算他们能撑过今天,她的议会也会设法束缚她的统治能力。然后,真正的悲剧就会到来。

议会十有八九会命令高等种姓回到现存的适航船舰上。为了保全自己,他们会抛弃低等种姓,把她的同胞留下等死,试图逃之夭夭。

这是泰珐所不能允许的。这并非她的作风,但在战争时期,她有独断专行的权力。她不是暴君,而是无法袖手旁观、坐视人民遭受毁灭的优秀统治者。优秀的统治者不会允许吓破胆的傻瓜在恐惧中做出愚行。

议会需要的是领导,不是讨论,不是赞成,也不是妥协。她的捍卫者不就是这么指挥军队的吗?那些仗不就是这么打赢的吗?选民不也参战了吗?

这些念头让她再次想起了提索利。如果她想要违抗统治议会,就前所未有地需要他。她需要他,但自从她决定组建祈求队以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

她不想将他的冷落看作惩罚,而且她可以下令他回来,却又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会违反他们之间不成文的规矩。她是他的女王,但他却是她的爱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寻求的不是君臣关系。她希望他们之间地位同等。他在公开场合不能如此表现,但在私底下,他们会模糊那些界线。

他太顽固了,她这么想着,踏上那条船的甲板,又思索如果自己解散议会,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必须接受,她下了决定,他必须——

选民的泰珐·欧默西亚女王的思绪中断了。在她的眼前,更加可怕的噩梦成了真。

海滩遭到蹂躏,她的敌人无处不在。她无法理解这么多的敌人是怎样越过前线的。她无法——有个选民男子死在了沙滩上,胸口被异教徒的长矛割开。骇人的场面让她转开目光,却看到两名女子——她的两名同胞——死在土著手中的景象。

“发生了什么?”她问。尾随在后的女王卫队、首相和统治议会沉默不语。

她听到了一声战吼,以及雷鸣般的马蹄声。它从其中一艘受损船只——它们如今是木材和资源的来源——的另一侧传来。船肋那边响起了十来匹马儿的蹄声,马背上是一支狂暴的印戈雅玛部队,而她的心跳一时间停滞了。

率领他们的人是提索利。提索利接受了狂暴术。“不。”她说着,嗓音仿佛低语。

印戈雅玛部队闯入战斗最激烈的位置,在敌人之中开出一条血路,就像割过野草的弯刀。蛮族溃散死去,但印戈雅玛的数量太少,蛮族又太多。

“集结天赋者,”泰珐女王对手下的一名信使说,“我希望衰弱术师加入战斗。让他们击中尽可能多的蛮族。再把首席天赋者带来。我们现在就需要群龙。”

那信使是天赋者之中的启迪师,她进入出神状态,随后送出了口信。

“噢,女神啊,”看清战况以后,班雅女士说,“我们完了。”

“班雅,你是统治议会的一员,”泰珐女王告诉那位王族,目光不离提索利,“你该像个议会成员的样子。”

她不敢相信他做出了这种事。每次他和敌人交战,她都提心吊胆。如果他倒下……

“衰弱术师在哪!”她大喊道。

“在那边呢,泰珐女王。”乌米女士说着,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然后泰珐看到了。

那些天赋者相互靠得太近了。她们的站位会降低作战效率,但她们还年轻,没有受过完整的训练。那些久经战阵的天赋者都留在前线。被敌军绕过的那条前线。

泰珐看着那些年轻女子试图散开的样子。她听不见进攻的号令,距离太远了;但当她看到她们以军队式的整齐抬起手臂的时候,心中浮现了希望。她们也许年轻又未经考验,但这不代表她们没有做好准备。

负责保护的士兵在天赋者周围筑起了人墙,此时向两侧移动,在那些女子和敌人之间让出一条路来。即使相距遥远,泰珐也能看到天赋者们绷紧身体,显现能力,而一道道闪烁的能量波浪从她们的指尖涌出,扫向那群蛮族。

异教徒们飞奔而来,迎头撞上那道衰弱波浪。波浪触及之人纷纷倒下,或是跪倒,或是伏地,或是仰天躺下,失去了反抗能力。天赋者们随即切断了衰弱之流,让己方的士兵冲锋,攻击那些蛮族,将他们砍成碎块。泰珐身体前倾,看着一部分敌人毁灭的场面,自身对杀戮欲望的厌恶与喜悦之情相持不下。

在登陆的最初几天里,正是天赋者——尤其是她们之中的衰弱术师——为选民们夺下了海滩。这些蛮族从未见过像是衰弱术或者狂暴术这样的天赋,也不清楚该如何与之对抗。

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们的敌人善于学习,又在许多堂致命的课程中吸取了教训,敌方领袖之一将她手下的战士分为数支,让他们与选民的士兵展开混战。这些年轻的衰弱术师经验不足,又惊魂未定。在第一次攻击成功后,她们就将衰弱波浪洒向四处,频繁误中己方。

选民士兵——没有第一时间被蛮族的数量压垮,也没有被打偏的衰弱波浪瘫痪的那些——英勇地战斗,又凄惨地死去。没过多久,蛮族就攻到了天赋者那边。那群女子开始逃跑,随后倒下,她们的尖叫传到沙滩另一边的泰珐耳中时只是依稀可辨,她却觉得震耳欲聋。

提索利的状况也没好上多少。与他一同出击的大部分印戈雅玛都已死去,更多的蛮族离开树林,来到沙滩上。

“投降吧,”乌米女士说,“也许还不算太晚。”

“我们是选民。”泰珐告诉她。

“等我们全都死掉,他们也会这么称呼我们吗?”

泰珐甚至懒得看她一眼,开口道:“卫士们,逮捕乌米女士。把她丢进这条船的牢房。”

她的两名卫士抓住那位上了年纪的王族,后者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你疯了吗?”乌米说着,在卫士铁箍般的手中挣扎,“泰珐女王,这算什么意思?你就这么坚持要带领自己的人民走向灭亡吗?”

“带走她。”泰珐告诉卫士們,视线扫过统治议会剩余成员的脸。议会成员们面无表情,但泰珐看得出来,他们已经领会了她要传达的信息。

她把注意力转回战斗,新的威胁让绝望在她心中回荡。又一批蛮族钻出树林,骑着庞大的野兽。那些野兽蓝色皮肤,长有獠牙和尖角,走动时用的是六条粗如树干的腿。

“看在奥桑特的份上,这是什么?”班雅满脸惊恐地说。

“别去,”泰珐对着战场、对着女神、对着提索利低语道,“拜托,别去。”

提索利和剩下的印戈雅玛斗士开始了冲锋。

“泰珐女王,”首席天赋者——泰珐手下天赋者的领袖说。她气喘吁吁,另外十六名天赋者跟随在后。他们肯定是一路跑过来的。“我们准备好了。”

泰珐充耳不闻。她看着那次冲锋,看着马匹和恐怖的野兽、印戈雅玛和蛮族的碰撞。离她最近的那些士兵——包括灰色制服的因哈希1战士,以及更为高大、身穿黑衣的印德鲁夫战士——也加入了战局。

剑光闪烁,骨肉破碎,士卒殒命,他们的鲜血染污了这片异乡海岸的沙地。战场边缘的少数天赋者——低水准的祈求师——尽了全力。他们控制了那种六腿野兽的头脑,让它们转而对抗自己的骑手和其余蛮族。

那些牲畜弓背甩下骑手,刺穿和践踏那些身有刺青的蛮族。它们四处逃窜,破坏了土著们的作战队形,也给了提索利的印戈雅玛部队短暂的喘息机会。但敌人的数量仍旧过于庞大,泰珐只能看着提索利不断战斗,直到身受重伤,倒地不起。

“群龙,女王。”首席天赋者说。

“我们呼唤他们。”泰珐下了命令,伴随着令她感到虚弱的担忧,她将灵魂抛向伊斯霍戈1,锁定了首席天赋者和巫术队的其余成员。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凄厉的呼声,而在一次呼吸的时间过后,她感觉到群龙骚动起来,飞上了天空。

快啊,她暗自想着。快啊。

提索利站起身来。她真希望自己能看得更清楚。快啊。他脸上那是血吗?

有个骑着六腿怪物的蛮族向他掷出一把骨白色的长柄矛。他拍开飞来的武器,刺中了怪物最靠前的那条腿。怪物人立而起,将骑手掀翻在地。在提索利身后,有个蛮族刺向他的背脊。泰珐发出近乎声嘶力竭的尖叫,但有个印戈雅玛保护了提索利,打偏了刺来的武器,将攻击者劈成了两半。

快啊。在泰珐的脑海里,她能感觉到翅膀在拍打闷热的空气。她能感觉到那条龙炽热的怒火,它的担忧,它的恨意。快啊。

在伊斯霍戈——她的一半心灵就在那儿——她看到了某个魂衣包裹的灵魂发出的黯淡光辉。它不属于她手下的天赋者。那是个蛮族,正在汲取能量,并施加于这片战场。泰珐用真实的身体,真实的双眼进行搜寻,然后找到了他。他就在林木线之内,离提索利战斗的位置不远。那个异教徒将双手对准这片战场,而蛮族的数量变成了两倍。

看到这一幕,泰珐的卫士之一违反规章,惊叫出声。泰珐没法责怪他。她自己也没见过如此强大的天赋。它能为敌方创造出新的生命,新的可战之兵。这场仗必败无疑。他们毫无胜机。

“看那儿!”同一个卫士说。泰珐看向他指着的敌方。一名狂暴的印戈雅玛砍向周围的蛮族,他的利剑穿过敌军,仿佛是在劈砍空气。

泰珐闭上双眼,阻断了五官给予她的所有感受,以便用灵魂去看。那个蛮族天赋者就在那儿,在伊斯霍戈。他在抽取庞大到难以置信的能量,他的魂衣已经近乎瓦解,但她不能傻等那一刻来临。

这是巫术队的任何人和其余天赋者都无法办到的事,但对于继承了王室血统的泰珐来说却并非不可能。她将心灵一分为三,三分之一关注战斗,三分之一呼唤那条龙,再用最后三分之一去攻击那个蛮族。

她汲取更多的能量,随后瞄准。她朝着远处,朝着伊斯霍戈的迷雾的另一端释放能量。她的能量之箭在地狱迷雾中烧出一条路来,仿佛一颗划破夜空的彗星。它击中了那个异教徒,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将他从伊斯霍戈驱逐出去,与能量的连接也随之断裂。

泰珐听到了周围传来的呼喊和喘息。她睁开眼睛。那个蛮族天赋者创造出的幻象消失不见,但剩下的敌人,拥有真正血肉的那些,数量依旧太过庞大。

在沙地上,提索利朝他的部下高喊了一句什么。他在下令撤退,以免遭到围困。如果他们能回到船上,也许还有机会重整旗鼓。

一群蛮族发起了攻击。提索利奋力抵挡,同时继续发号施令。他被击中了一次,两次,然后又是数次,接着他做出了泰珐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的一件事。他切断了与天赋者的连结,也中止了狂暴。

泰珐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保住天赋者的性命。她亲眼看到他承受了一次又一次攻击。她清楚天赋者为了保护提索利的安全,需要从伊斯霍戈汲取多么庞大的能量。她清楚他通过切断连结救下了那位天赋者的性命,可她不在乎。

一根长矛刺入了提索利背后。泰珐尖叫起来,直到矛尖刺穿他的胸膛和皮甲,叫声仍在继续。泰珐能看到自己爱人脸上的惊讶,看着那副表情转为痛苦,看着他倒在地上,张口喘息,尽管他被撕裂的双肺已经无法呼吸。

长矛抽离,而她敢发誓,他朝这边看了过来。紧接着,她看着他倒在地上,倒在这片受诅咒的土地那不自然的白色沙滩上。留在此处,死在此处。

泰珐依稀意识到自己的尖叫并未停止,但与进入她感知范围的那条龙压倒性的存在感相比,这部分的她显得那么遥远。她融入其中。

怪 物

泰珐的视野、自我感知、以及目的分离开来。她能从空中看到战场的模样。男人和女人成批地死去,显得渺小而又无关紧要。

她能看到自己人民的两千五百条船,其中大部分都被拆散,它们躺在沙滩上,就像某种巨型食肉动物吃剩的猎物。她能看到欧默亥的男男女女匆忙从船舰赶往沙滩,加入战斗。她能看到他们身后的大海向着地平线的彼端延伸,无边无际。

但它并不是真的无边无际。她和残存的女神选民一同跨越了大海。她让自己的同胞免于灭绝,而他们的命运绝不是在找到这片遥远的陆地后死在沙滩上。她的人民的牺牲、提索利的牺牲会有其意义,而那些土著,无论是不是异教徒,都会知晓与她对抗意味着什么。

融合结束,而那条龙的力量——它的怒火——涌入了泰珐体内。她迅速卷起粗大的意识触须,将它们编成绳索,牢牢绑住那股力量。

就在这时,海滩上的蛮族们发现了那头生物,而她透过它的眼睛,看到他们转过头来,指指点点。她能看到他们的恐惧,嗅到恐惧的气味,而泰珐轻轻触碰那条龙的愤怒,煽风点火,将那头生物对复仇的需要转为冲动。

它朝着海滩螺旋俯冲,随后运用其天赋,从伊斯霍戈中汲取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量。那条龙从那里、从女神那儿取得了力量,随后带到世间,点着了自己的血液。那头怪物忍受着灼热,在眼看要被热量压倒的时候,它喷出了火焰,令世界燃起烈焰。

在泰珐的第一次攻击下,二十余名男女——那些居住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自以为能从她手中守住这片海岸的人——突然熊熊燃烧。她能听到他们的尖叫,看着他们的生命在痛苦中结束。

她那条龙——尺寸两倍于她的战船,鳞片比青铜还要坚硬和锋利,比焦油还要乌黑——俯冲而下,抓起海滩上的另外两名异教徒,用巨大的爪子将他们撕碎,随后落在沙地上。那条龙再度喷火,令地狱烈焰在敌人大军里飞快蔓延。

那些被火焰命中的人烧成了灰烬,这已经算得上仁慈了。位于攻击边缘的人遭到热浪灼伤,血肉起泡剥落。即便没有因此而死,这些人最后还是会被血肉中冒出的腐蚀性烟雾呛死。

这些白沙和枯树的儿女原本在战斗中英勇无畏,此时却不再发起攻击。他们在惊恐中后退,慌忙逃跑,在撤退中面对其余怒龙。

泰珐的祈求师——她手下的天赋者之中最强大的那些——与另外两条回应她们呼唤的龙相融合。这些怒龙喷出的火焰如此炽热,就算泰珐只有一半灵魂留在战船上的身体里,也能感觉到。

那些蛮族,那些没有死去或是垂死的敌人,此时跑向树后寻求掩护,但泰珐催促她那条龙跟了上去。它升向空中,追赶逃亡的敌人,烧毁藏匿敌人的杂乱植物。火焰的高温将白沙融为黑色的玻璃,而烈焰落下之處,留下的唯有灰烬。

那条龙烧灼大地的时候,泰珐做了祈祷。她向女神阿南西祈求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宽恕。她乞求宽恕,心里很明白,考虑到她对这片土地的居民做出的事,没有任何凡人会有宽恕她的雅量。在这之后,在宽恕之后,她请求得到毁灭的力量,以及目睹毁灭的勇气。

“女王陛下,”泰珐听到首席天赋者在融合的神游状态下开口道,“他们在撤退。我们赢了。”

但提索利死去了,泰珐要用敌人尸体聚成的火葬柴堆悼念他。她敦促自己那条龙继续向前。她杀了又杀,直到她的愤怒耗费了她巫术队大半成员的性命,直到再也无人可烧为止。

泰珐·欧默西亚女王精疲力竭,遮蔽灵魂之光的魂衣也在崩溃,她牺牲了又一名天赋者,释放了那条龙,随后回归自我。沙滩化作焖烧的废墟,凭借那条龙残留的感官能力,她能嗅到弥漫在沙地上的焦肉、死亡、以及恐惧的臭味。

她看向天空,而她那条龙振翅飞向高空,融入无云的暮色之中,飞向自己的巢穴。在离去的途中,它喷出一道旋转不止、像太阳那样耀眼的火柱,又发出一声哀伤的龙鸣,几乎令她哭泣。她拒绝落下哪怕一滴眼泪。他们今天获胜了,尽管随后的日子还长,但女神已经回应了她的一次祈祷。泰珐女王决心完成那些非做不可的事。

泰珐大步走过为她牺牲的那些天赋者身旁,对统治议会成员脸上惊恐的表情视而不见,背对着将会成为自己人民新家园的这片异乡。她离开甲板,走下阶梯,从光明前往暗处,发现自己独自站在虚假的暮色里,一手按着腹部。提索利留给她的东西寥寥无几,但她会保护好的。

“就让他们觉得我是个怪物吧,”龙之女王心想,“如果这代表我们能生存下来,我愿意成为怪物。”

第一章

继承人

一百八十六循后

塔乌避开那个小贵族挥出的剑,身体踉跄了一下。他努力站稳脚跟,但贾巴里已经扑了过来,他不得不向后跳去,好撑过那个大块头的攻击。

“上啊,塔乌!你总不能永远躲下去吧!”艾伦在搏斗场外喊道,下方轰鸣的海浪声让他的话语模糊不清。

塔乌的持剑臂已然麻木,他都等不及今天的训练结束了。“我是在给他下套呢。”说出这句谎话的同时,贾巴里又迫使他朝悬崖边后退了几步。再有一步,塔乌就会退到搏斗场外,输掉这场较量。

为了顾及艾伦的颜面,也证明他在交手中学到了东西,塔乌心不在焉地出手攻击,砍向贾巴里的腿,但贾巴里挡开了他的剑,随即发起反击,命中了他的腰部。

塔乌痛呼一声,觉得自己受够了,打算直接走出搏斗场。但就在这时,贾巴里向前一跃,长剑挥向了他。塔乌跳向后方,打算避开这一击,但他的脚踝却踩到了一块代表搏斗场边线的石头,然后重重倒下,一时间无法呼吸。

他躺在地上,靠近懸崖边缘,海浪的喧闹声让他牙关打战。他看向下方,思索自己若是就这么滚落山崖,手腕和淤青的肋部是否会比现在疼得更厉害。下方远处,海面就像沸水那样翻涌起伏,浮现白沫。塔乌知道,坠入咆哮海的下场会是死亡。

“起来,塔乌。”艾伦说。

他缓慢而毫无热情地爬起身。“看。”贾巴里说着,指了指海面。

塔乌看了过去。如果是在平地上,他应该会看漏那条小船。“他们疯了吗?”贾巴里问。

“那是什么?”艾伦问。贾巴里又指了指,“一条小船。”

艾伦·索拉林——塔乌的父亲,也是负责训练小贵族贾巴里·奥纳伊的人——走了过来。三人看着那只小巧的水上载具在翻腾的海水里沉浮。“他们不淹死就算走运了。”艾伦说。

“看得出他们是什么人吗?”贾巴里问塔乌。

塔乌以目光敏锐而出名,“看起来不像我们的船……”

艾伦仔细看了看,“海迪纳人的船?”

“也许吧,”塔乌说,“我没看到上面有人。它在朝‘坟场那边去……”

海浪推动被人抛弃的小船,让它撞上了一片礁石,粉身碎骨。

贾巴里摇了摇头,“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办到什么,阁下1?”艾伦用敬语来称呼那位小贵族,目光扫过正在沉没的残骸。

“跨越它,”贾巴里说,“我们现在造的船,最多只能开到离岸边几百步远的地方。我们是怎么跨越这片大海的?”

“阁下,也许我们应该把深思的工作留给你的导师,”艾伦说着,仍在努力分辨细节,想确认那条船属于他们的同胞还是敌人,“我关心的是你的剑术。再来一次吧。”

贾巴里笑了笑,把那条船抛到脑后,移动到搏斗场的另一侧,手里的剑画出一个个圆形。他喜爱搏斗,也等不及想参加战争了。

艾伦走向塔乌,抓住他的佩剑腰带,装作在为他调节的样子。“你应该尽自己的全力。”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到了塔乌不可能听清的地步。

“那又有什么用?”塔乌问,“我赢不了的。这样只能拖延失败的到来,让这一天在痛苦中结束。”

“我不是在要求你获胜。这点不只由你自己决定,”艾伦说,“我是在要求你为了获胜而战。否则就等于接受失败,又承认这是你应得的下场。”

塔乌揉搓已经肿起、多半会留下鞭痕的手腕,而他父亲帮他系紧了佩剑腰带,然后走出了搏斗场。

“做好准备!”艾伦喊道。

塔乌看向他的对手。贾巴里更高,更强壮,也更敏捷。这位小贵族生来如此,而塔乌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在不公平的比赛里全力以赴。

“记住,你们两个,”艾伦说,“攻击就是在迫使你的对手防御。”

塔乌根本没听进去。他看到了侍女祖丽。她刚刚爬上这座小山,和侍女安雅互挽手臂,祖丽的嘴唇让他挪不开目光。她那条裙子的及膝高处有一条无伤大雅的裂口,让他不时能瞥见她的小腿。塔乌露出微笑,而祖丽朝他质询地扬起一边眉毛,眼波流转,棕色的双眸生动起来。安雅捏了捏祖丽的手,咯咯笑了起来。

艾伦抬起拳头。“开始!”

塔乌想让祖丽对自己刮目相看,因此尽管他觉得胜算渺茫,却还是冲向了贾巴里。这股气势让贾巴里吃了一惊,但随即迎上前去,挥剑攻向对方上路,只是有点“上”过了头。

面对这样罕见的良机,塔乌暗自感激女神赐予的幸运,同时举剑刺去,做出了足以将贾巴里开膛破肚的一击——前提是他们战斗时用的是真剑,而非练习用的钝剑。但攻击没能命中。贾巴里故意卖了这么个破绽,料到他会鲁莽地突刺,随后旋身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塔乌的剑刺了个空,踉跄了几步,仍在试图站稳的时候,贾巴里的剑身抽中了他的腋窝下方。那一击让塔乌的平衡更加不稳,强迫他吐出肺里的空气,跌倒在地,侍女安雅的窃笑声随之传来。

遭受痛打又困窘不已的塔乌抬起头,看到祖丽虽然没有笑出声,却用手掩住了笑意。更糟的是,他的观众增加了。有位高等收获者站在两位年轻女子身边。

“阁下。”那位收获者对贾巴里说,看都没看一眼塔乌。塔乌记得这人名叫伯科。他来自山中小村达巴,他们在那里种植土豆,又小又畸形的土豆。“我是从要塞过来的。奥纳伊总督,还有您的父亲和哥哥都在找您。”

贾巴里皱起眉头。他和哥哥的关系不算好,这点塔乌也不能责怪他。莱肯自以为是,傲慢无礼,是驳斥“长子继承”这种惯例的最佳论据。

“我在训练呢。”贾巴里告诉收获者。

“有帕姆城传来的消息。”

这话吸引了塔乌的注意力。来自都城的消息可是很少有的。

“帕姆城?”贾巴里问。

“是的,阁下。是女王……她……好吧,她死了。”

安雅倒吸一口凉气,祖丽捂住了嘴,贾巴里目瞪口呆。塔乌转向父亲,却没能在那里找到安慰。

“现——现在由谁来领导选民?”贾巴里问。

瘦得像根木杆,却有肚腩和斑驳灰胡子的伯科走上前来。“第二公主提索菈会成为女王。”

“这么说,帕姆城是在为她的登基寻求认可。”贾巴里说。

尽管塔乌从未有过亲身经历,但他听说过。新任女王会要求小贵族、大贵族和王族支持她的统治。这只是走个形式。欧默西亚王室的统治可以追溯到守护者的时代之前。

贾巴里看向塔乌的父亲。“抱歉,艾伦。看起来今天的训练只能提前结束了。”

“当然。愿女神指引你,也愿她能欢迎艾亚娜女王的到来。”

贾巴里朝要塞走去,等不及想听小道消息的安雅匆忙跟在后面,拉着祖丽一起。塔乌甚至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她还是个孩子。”伯科说。

艾伦看了他一眼。“什么?”

“艾亚娜女王的孙女,她还是个孩子。”

“提索菈公主已经成年了。”塔乌的父亲说。

“癌症,”伯科清了清嗓子,一口痰吐在搏斗场夯实的泥土上,“我很难相信这种东西能杀死王室成员。先是提索菈公主的母亲,现在又是她祖母。血脉变得单薄,而公主也需要继承人,否则欧默西亚王朝就会迎来末日。”

塔乌开口道:“还有她哥哥,索拉尼王子,而且她还有个妹妹。”

“兄弟不能算在内,艾希公主又……安不下心,”伯科告诉他,“考虑最近劫掠那么频繁,现在让年轻女王登基可不太合适。”伯科压低了声音,又说:“别忘了,我们的女王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是天赋者了。”塔乌凑近了些,这才听清最后那句话。“欧默西亚人没法再靠自己召唤群龙了,说起来真有点怪,对吧?”塔乌注意到他父亲绷紧了身体。伯科也发现了。“我只是随口一说,”他说着,转过身,朝等在山下的口粮马车喊道:“一份低等平民口粮,还有艾伦的一份完整口粮。”

“我是高等平民。”塔乌说道,为自己必须出口纠正而恼火。伯科耸耸肩。“还有一份高等平民口粮!”

一名苦工从马车那里取下两只袋子,试图跑上小山。那个男人骨瘦如柴,穿着不比破布好多少的衣服,他没法维持那种速度,没等跑到他们面前就放慢了脚步。短促的奔跑让他气喘吁吁,将那些袋子放到塔乌脚边,然后等在那里,想知道收获者还需要他做些什么。他始终低着头,塔乌也没法怪他。一旦苦工和身份更高的人对视,就会挨打,而塔乌不确定这个瘦弱男人能否撑过去。

这苦工的皮肤很黑,几乎和塔乌一样黑,留着杂乱纠缠的头发。对他们来说,像体面人那样剃光头发是禁止的,那副糟糕的气色也让塔乌难以判断他究竟来自哪个低等种姓。

“塔乌。”他父亲说。

塔乌拿起那些袋子,装作检查内容物的样子,但等高等收获者转开目光的时候,他将两只土豆放到那个苦工旁边。这份意外的赠礼让那人瞪大了眼睛,然后用颤抖的手拿起土豆,塞進身上那件破衣服的褶层里。

“来了。”塔乌对他父亲说。

那人看起来饥肠辘辘。他需要食物。但塔乌也一样。他几乎每天下午都会训练,那种时候空着肚子可就太难受了。

贾巴里会说他心肠太软。他会说这人是自作自受。成为苦工的低等种姓仅限于那些没能参加真正的军队,却又拒绝加入因哈古1部队的人。

因哈古部队——那些低水平又缺乏技巧,每次战斗中充当前线部队的战士——存活率低得可怕。但大多数人都会表示,成为苦工的命运甚至比因哈古部队的九死一生更糟糕。只要有机会,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参加战斗。毕竟总会有少数幸运儿被分配到防守职责,驻扎在采邑或者城市附近。

塔乌拿着口粮走过的时候,他父亲一手按在他的肩上。“做得好。”艾伦低声道。很少有事情能逃过他的眼睛。然后他抬高嗓门说:“把食物带回家去。我得去见总督了。既然帕姆城传来了这种消息,我们最好增加巡逻的人手。”

塔乌点点头,照他吩咐的去做了。他才走出三步,就听到恩基鲁——他父亲的副指挥官——在山下大喊。那个肌肉发达的男人和采邑的一整支因哈古正在奔跑。他大汗淋漓,剑鞘拍打着大腿。要不是他那副表情,这一幕甚至有些滑稽。他一脸恐惧。

“敌袭!敌袭!”他扯着嗓子,努力盖过大海的咆哮声,“海迪纳人来劫掠了!”

职 责

恩基鲁赶到山上的时候,塔乌也来到了父亲身旁。

“烟雾信号,在达巴附近。”恩基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达巴?”高等收获者问,“达巴?”

恩基鲁没理他。“‘海迪纳人正在穿过田野,口信是这么说的。肯定有一支战斗队伍上了岸,又爬上了山崖。如果他们已经到了农田,那再过不久就能进入村子了。”

塔乌想到了那条触礁的小船。那是敌人的船只。敢于在咆哮海上航行的愚蠢和勇气令他惊奇。为了实施这次劫掠,他们在海上付出了多大的损失?

“口信里提到敌人的数目了吗?”塔乌的父亲问。

“没,”恩基鲁说,“但如果他们能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派人去。派所有人去,”伯科恳求道,“不能让他们攻到达巴村。”

艾伦向集结起来的战士们下令:“恩基鲁、伊孔,带上这些人去山中兵營。全体出动。”

“没错!”伯科焦急地说,“我也去。我必须回家去。”

“我去要塞那边,”艾伦说,“我会集结那儿的人手,并请求总督的天赋者送出启迪。我们得呼叫正规军。这可不是普通的劫掠。既然他们能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就肯定规模庞大。山中兵营的战士不够多。”

“艾伦……我们只能靠自己,”恩基鲁说,“莱肯不会允许要塞守卫去防御达巴村的。我才刚从他那里过来,他说出动全部兵力太冒险了。他担心海迪纳人也会派突袭队去那儿,去凯雷姆。”

艾伦闭上双眼,缓缓吸了一口气。“莱肯的判断有误,”他说,“如果海迪纳人为劫掠我们越过了咆哮海,就肯定是想仗着人多势众进行破坏。他们不会分散兵力打骚扰战;他们会成群结队地进攻,他们会摧毁达巴村。”他低头看着山下,看向要塞的方向,“我得和莱肯谈谈。我们需要天赋者来呼叫军队,也需要足够的人马守住村子,直到军队赶来。只靠山中兵营的人是不够的。我们需要要塞的守卫。”

“他不会……”恩基鲁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指节轻轻敲打剑柄圆头,“莱肯已经呼叫军队了,但他也命令我转告你,你要指挥达巴村的防守。他说他会确保要塞的安全……艾伦,他不会去达巴,也不会允许守卫离开。”

伯科将目光投向这些正在讨论他的家乡命运的人。“什么意思?我们该怎么做?”他问。

艾伦看了眼天空。那儿万里无云,骄阳似火。“我们守住达巴村,”他说,“这就是我们要做的。”

恩基鲁的额头浮现担忧的纹路,但他转头看向众人,语气尽可能透出热切。“你们听到因寇科里的话了。行动!”

战士们、伯科以及两名苦工上了山,前往塔尔拉小道。这是去兵营和达巴村的最快路线。

“回家去吧,”艾伦一手按在塔乌的肩上,对他说,“等结束以后,我会去找你的。”

他捏了捏塔乌的肩膀,又轻拍一下,然后转身离开。塔乌站在那儿,看着他父亲跟在其他人后面,他们需要和时间赛跑,因为再过不久,达巴村的居民就会迎来海迪纳人的劫掠。

他很久没见过父亲那么担忧了。这意味着艾伦认为他们不一定能守住达巴。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全都会死。

“不……”塔乌说,“不能是因为莱肯。不能是因为那个懦夫。”

他匆忙跑到附近的灌木丛边,把练习用剑和口粮袋藏在了那儿。他将那把打磨过锋刃的铜剑——它原本属于他的祖父——佩在腰间,握住剑柄。他抚摸着祖父刻在上面的文字,拼出了从剑柄圆头刻到护手、呈螺旋状的家族名。那几个字是“索拉林”。

塔乌站稳脚跟,为随后的任务做好准备,然后跑下山,去了和他父亲相反的方向。莱肯也许是个懦夫,但贾巴里作为贵族足够正派。他会帮忙的。他会让他母亲命令要塞的士兵前往达巴,这么一来,塔乌的父亲就不会丢掉性命了。

没过多久,奥纳伊家族的要塞——凯雷姆最高大的建筑——出现在了视野里。它有两层楼高,有中央庭院,周围环绕着一道九步高的土坯墙。墙面格外光滑,证明了奥纳伊家族的财富。

“呃,你去哪了,塔乌?”有个尖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塔乌看向护墙的墙头。那是欧契恩,因哈古部队分配到这儿的要塞守卫。欧契恩向来是个粗暴的傻子,而且他比塔乌大上整整一循,已经成年。他没能通过正规军的考验,因此从南方都城回到这里时,他垂头丧气,明白自己前途黯淡。

他很走运,塔乌的父亲替他说了好话,看在艾伦的面子上,要塞守卫接纳了欧契恩。欧契恩的大部分家人要么已经过世,要么成了苦工,如果不是艾伦的担保,欧契恩恐怕也会步他们的后尘。正因如此,塔乌觉得他欠自己人情。

“打开大门,欧契恩。我赶时间。”

“赶时间,嗯?你急什么呢?”

“海迪纳人来劫掠了。”塔乌说。他指望这消息能让对方大吃一惊,然后采取行动。

“刚听说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要见贾巴里。”

“他知道你要来?”

“你觉得呢?”塔乌说。

“真不明白你打算糊弄谁。”欧契恩嘟哝着消失在墙后。没过多久,塔乌听到了青铜大门的门闩抬起,然后挪走的声音。

“快。进来吧。”

“谢啦,欧契恩。”

“我可不是为你开的门。帮我和艾伦问个好。”

塔乌走进要塞,来到小径的交叉处,然后停下了脚步。贾巴里可能在任何地方,而他暗自担心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同时走向要塞主建筑和贾巴里的房间。

他低着头,脚步匆忙地穿过要塞的庭院,努力不去吸引侍女或是官员的注意力。要塞内的下层成员通常是高等平民以上,塔乌会很显眼。他不想被人拦住,更糟的情况下,他会见不到贾巴里。

他加快步子,双眼看着地面,急着前往目的地,因此险些撞上自己那位同母异父妹妹的屁股。

“看在女神的份上……塔乌?”婕拉尼说着,无法掩饰脸上的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嗨,婕拉尼。”

“别跟我‘嗨。”

“呃……母亲还好吧?”

“这取决于,”婕拉尼说着,怒视塔乌,仿佛在口粮里发现了蛆虫,“我跟不跟她说在这里见到你的事。”

“我要找……贾巴里说要见我。”

婕拉尼眯眼看着他。“贾巴里?”

“对,山那边有敌人来劫掠……海迪纳人——”

“他在澡堂。找到他就离开,趁我还没告诉我母亲。”

是我们的母亲,塔乌想着,略微点头,然后匆忙回到他刚才没选的那条路上。离开的时候,他发誓能感觉到婕拉尼甲虫般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的背脊。她厌恶自己有个下等人的兄弟这回事。这就是她对他的看法:下等人兄弟。

这让塔乌很想大吼说,他是和她一样的高等平民。这身份来自生下你的那个女人,而且他的姓氏是塔法里,和她一样。但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婕拉尼清楚,他们的母亲不愿意和他或者艾伦扯上任何关系。

塔乌把妹妹赶出脑海,来到澡堂边,推开门,一股带着香味的热气扑面而来。“贾巴里?”他对着里面的雾气说。他不敢走进去。“贾巴里?”

“塔乌?是你吗?”有个熟悉的声音说,“你来干什么?”

想要说服贾巴里帮忙,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就要打仗了,”塔乌说,“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你的家族宣誓要保护的人民就会死去。”

塔乌听到周围传来的水声,然后贾巴里穿过蒸汽,站在他前方,全身赤裸。

“怎么回事?”

莱肯没把敌袭的事告诉贾巴里。塔乌纠正了这个错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然后恳求他做出行动。“去找你母亲,”他说,“她是总督,告诉她,如果没有增援,达巴村是守不住的。”

“塔乌,我是次子。从小接受培养、负责指挥采邑驻军的人是莱肯。她是不会因为我的话就和他作对的。

“贾巴里——”

“她不会的,塔乌。”

“我们得做点什么!”塔乌说着,努力维持语气的尊敬。

“我明白,我明白。就要打仗了,我的家族必须保护凯雷姆的人民。”贾巴里摊开手掌,拍了拍塔乌的胸口。“有了。”

“有什么了?”

“有计划了。”贾巴里说。

劫 掠

“在那儿,”塔乌说着,指了指远处的一道闪烁的光,“你看到了吗?”那道光在傍晚的黑暗中格外明亮,但他不确定贾巴里能看到多远的地方。

“我看到了,”贾巴里说,“他们在焚烧达巴村。”

他加快了步子,而奔跑让塔乌的肺部火烧火燎,只能挣扎着跟上他那个步幅更大的朋友。

他不敢相信自己同意了贾巴里的计划,又试图不去思考他们进入小村后会有什么发现。“万一计划失败了呢?”塔乌问,“万一他们没来呢?”

“他们会来的。”

离开之前,贾巴里去了要塞内的兵营,告诉所有人他要去达巴,参加那座小村的防守。在场的地位最高的守卫试图劝说他,但他毫不动摇。

这主意很聪明。贾巴里没法撤销莱肯的命令,但這些守卫有责任保护奥纳伊家族的每个成员,否则就是死罪。贾巴里宣布自己准备置身险境,也就是在强迫他们组织起来,派出一支卫队去保护他。塔乌希望这些援兵足够改变战局。

“拔剑!”他们爬上一座小山的时候,贾巴里说。塔乌抽出武器,低头看着那座小村,然后愣住了。

达巴村坐落于一片具有天然边界的高原上。最明显的边界位于前方四百步处。在那儿,高原变回了群山,随后继续拔高,直入云霄。而在塔乌的右手边,大约八百步外的位置,是这座村庄的中央广场。更远处是这片高原的尽头:一连串陡峭却可以攀登的山崖,旁边则是山谷的底部。塔乌的左手边则是那些劫掠者。

海迪纳人沿着通往达巴村农田的小径走来,他们已经烧毁了半个村庄。那些大型房屋的亚麻色屋顶着了火,而在漆黑的夜色里,火焰映出了那些四散逃跑的女人、男人和孩童。

因哈古部队——艾伦的手下——正在村庄拥挤的住宅和储物仓房之间展开一系列小规模战斗。他们势单力薄,节节败退,却又无处可退。海迪纳人正在把所有人赶向山崖那边。

塔乌也说不清自己预想了怎样的场面,但肯定不是眼下这样。这些海迪纳人满脸伤疤和缺损——这是女神诅咒的痕迹——或是手持骨矛,或是骨头和青铜打造的短柄斧砍向女神选民。他们没有像样的战斗姿势,攻击也毫无节奏感和章法。最糟糕的是,因哈古部队沦落到了以同样野蛮的方式战斗的地步。双方砍向彼此,不时有人倒下,或是死去,或是负伤,或是手足残缺。

“怎么回事?”塔乌问道,但他的声音太轻,贾巴里听不见。

“那边!”贾巴里叫出声来,随后迈开步子,没有回头看塔乌是否跟上。塔乌看向他前往的方向,发现三个劫掠者正在折磨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

贾巴里大喊一声,冲了过去,塔乌追在他身后。

等他跑到山下的时候,贾巴里已经和两个海迪纳人交上了手。他们绕向他侧面,试图阻挡在他和那对母子之间。

塔乌冲向第三个蛮族,长剑划出一条弧度,砍向对方的脖子,但那家伙抬起短柄斧,挡下了攻击。那个劫掠者——乱发脏兮兮的,皮肤还沾着烂泥——莽撞地冲向前来,武器挥向下路,瞄准了塔乌的大腿。

塔乌向后一跃,恐惧让他身手敏捷,而短柄斧的锋刃伴随嘶嘶声从他的膝盖骨边掠过,险些砍断他的半条小腿。塔乌血脉偾张,又急着想要扭转局势,于是发起了攻击。他刺出利剑,瞄准了对方的心脏,同时按照父亲的教诲,双眼盯着目标,准备在那个海迪纳人闪避时做出反应。

随后的接触让他吃了一惊。塔乌的剑刺入并穿透了对手的胸膛,直至没柄。那个蛮族完全没有躲避剑尖。

塔乌不明白。这记突刺太明显了。这并非认真的致命一击。任何做过像样训练的人应该都能躲过去。

他看着自己刺中的那个人的脸。那女人瞪大了双眼,盯着着远处的某个东西。她厚实的嘴唇张开成一个小小的字母“O”,她缺乏保养的乱发垂落在伤痕累累的脸上。

塔乌厌恶地试图拔剑,但他的武器却卡住了。那女人——或者是个女孩,他没法判断——大叫起来,那把青铜武器撕裂了她的内脏。

她向塔乌伸出手,也许是想把他拉近自己,希望能阻止剑刃与她伴随痛苦的离别。鲜血淋漓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脸,她试图开口,嘴唇沾上了唾沫,但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她叹息一声,生机全无的躯体拖着塔乌倒了地。

“塔乌!”贾巴里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你受伤了吗?”

“不……我——我打败她了,我想。”塔乌听到自己说。

“起来。有敌人过来了。我们得赶到自己人那边去,”贾巴里说,“那是你的血吗?”

“血?”

“在你脸上。”

贾巴里,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孩子都在看着他。和贾巴里交手的两个海迪纳人已经死了。

“不是我的,”塔乌告诉他们,“不是我的血。”

“我们该走了。”贾巴里说。

塔乌点点头,奋力拔出卡在那个海迪纳女人尸体里的剑,走出一步,然后弯下腰去,干呕起来,但什么都吐不出来。他又干呕了一阵,等他强迫自己站直身子的时候,胃里仍在翻江倒海。那孩子盯着他看。他用沾血的手背擦了擦嘴。“好了,”他说,“我没事。”

贾巴里上下打量了一番塔乌,然后迈开步子。“我们该走了。”

塔乌跟了上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和他交手的那个女人躺在烂泥里,就像个坏掉的玩偶。他从没杀过人。他在发抖。他从没——

“这边。”贾巴里说。他们四人一路穿过茅屋和砖房之间,尽可能避开周围的战斗。

贾巴里前进的目标是因哈古部队架设在小村中央广场边缘的路障。他们用翻倒的马车、桌子、甚至是损坏的门板挡住了通往中央广场的路。他们还在抵抗。但他们撑不久了。海迪纳人太多了。

“进去!”贾巴里把抱着那个孩子的女人推进一件小屋敞开的门里。他冲了进去,塔乌紧随其后。

这间小屋比塔乌和他父亲住的那间大多了。它肯定属于某位高等收获者。甚至可能是伯科的,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第一个海迪纳战士闯了进来。

那人拔出斧子,攻向了贾巴里。他没看到塔乌,而塔乌砍向了他,剑刃埋进了他的胳膊。那劫掠者高声痛呼,踉跄着撞上了旁边的墙壁,而贾巴里一剑刺中了他的肚子。

下一个进门的海迪纳人拿着长矛。那是个女人。塔乌知道,海迪纳人总是男女结伴战斗。他清楚这点,正如他清楚自己有十根脚趾头,但看到第二个女性战士让他迟疑了片刻。

他本该攻击的。但他没有。她的长矛刺向了他:要不是贾巴里反应过来,打落了那把武器,他的喉咙就该被刺穿了。

她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匕首。塔乌呆立在原地,注意到她没穿任何铠甲。她用一块泥土色调的布料裹住胸口和背脊,后摆塞进宽松飘动的裤子里。她穿着便鞋,戴着手镯,将匕首刺向贾巴里,金色的金属在纤细的手腕上跳动。

贾巴里向后躲开。她冲向前去,而塔乌看到了机会。他位于她身后。他必须杀死她。

塔乌双膝虚弱地迈出步子,用尽全力挥出了剑,剑面重重砸在她的脑袋侧面,將她打倒在地。贾巴里跟了上去。他从她手里踢走了匕首,扑在她身上,手里的剑抵住她的脖子。

“会说帝国语吗?”贾巴里吼道,“你们有多少条船停在我们的海岸上?有多少人参与了劫掠?”他的剑尖刺破了她的脖子,鲜血流了出来。“不说就死!”

她脸色惊恐,却还是朝贾巴里的脸吐了口唾沫,闭上眼睛,开始抽搐。贾巴里急忙后退,拉开距离,而她本就因女神诅咒而遍布伤痕的皮肤开始起泡和肿胀。她的鼻子、耳朵、嘴巴和眼睛涌出鲜血,而她开始尖叫,一刻不停地尖叫。接着,就像吹熄的蜡烛那样,她的生命逝去,消散无踪。

那个低等种姓女子捂着嘴倒吸一口凉气,转过头去,将那孩子抱得更紧。那个孩子在哭。贾巴里像石像那样呆立当场,瞪大眼睛看着死去的蛮族。

他转向塔乌,张开嘴巴,眉头紧皱。“恶魔之死,”他说,“你父亲跟我们说过,他们被俘的时候就会变成这样。我当时还不相信。”

塔乌无言以对。

贾巴里站起身,擦掉那个蛮族吐在他脸上的唾沫,然后蹒跚走开,用墙壁支撑身体。塔乌——还有那个女人和孩子——跟在后面。贾巴里砸开屋子后部的一扇关紧的窗户,他们爬了出去,来到一片呈环形的拥挤房屋的中央。

他们前方是一座储物仓房,距离因哈古部队的路障仍有一百步远。贾巴里推了推仓房的门。他们尚未被敌人发现,可以直接穿过这座长条形建筑。走运的话,他们离开时只需要跑上一小段路,就能赶到路障和其余同胞那边。贾巴里砸坏门锁,然后他们走了进去。

储物仓房很大,内部却很紧凑,塞满了架子,大部分是空的。这可不妙。收获季就快到了,如果说这间仓房算是某种征兆的话,那么欧默亥人恐怕很难喂饱自己的人民了。

他们偷偷穿过仓房的时候,塔乌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你怎么了?”贾巴里问。

他无法停止喘息,又觉得头晕目眩。“太近了。”他说的是这些架子和墙壁。

“什么?”

塔乌紧闭双眼。但这没用,他还是没法呼吸到足够的空气。他停下脚步,无法继续向前,这时有只冰凉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

“就只差几步了,”那个低等种姓女子告诉他,“继续闭着眼睛吧。我拉着你走。”

塔乌点点头,蹒跚地跟在她身后。“准备好没?”贾巴里问。

仍在反胃的塔乌睁开了一只眼睛。他们穿过了大部分仓房,此时来到了它的正门。“快点。”他说着,无比渴望到室外去。

“如果女神保佑,我们和路障之间就是畅通无阻的,”贾巴里说,“我们跑到那儿,然后就安全了。”

塔乌不确定达巴村还有哪儿算得上安全。他在外面看到的海迪纳人太多了。

“准备好没?”贾巴里又问了一次。那女人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走!”贾巴里大喊一声,踢开了门。

塔乌冲出那扇门,一心只想着离开仓房,却和某个吃惊的海迪纳人撞了个满怀。他将对方撞倒在地,贾巴里随即刺死了倒地的蛮族。这儿还有另外四个、或许是五个劫掠者,但他们都在和因哈古部队战斗。贾巴里加入了战局,而头晕目眩的塔乌抓住那女人的手,将她拖走。

路障就在前方,他跑了过去。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拖慢了他的速度,他能想象劫掠者追赶在后的情景。他咬着牙抓紧那女人的手,拖着她飞奔起来。路障后面的士兵看到了他的接近。塔乌觉得自己认出了其中之一,但那个男人脸上干涸的血迹让他难以判断。

他们抵达路障的时候,那个男人推开一堆倾倒的椅子,为塔乌和他的两名保护对象造出了一条可以攀爬的通道。

“轮到你了,快过来!”等女人和孩子躲到这道东拼西凑的墙壁后面,那个满脸是血的因哈古喊道。

“坦达基?”塔乌问。

“……塔乌?”坦达基说,“你在这儿做什么?算了,快爬上来!”

“不行。贾巴里还在外面。”

“贾巴里来了?”坦达基语气里的震惊显而易见。

塔乌点点头,不顾攥住他内脏的恐惧,强迫自己转过身,跑回战场那边。他没跑出多远,就看到贾巴里带着一队因哈古战士过来了。

贾巴里软铠的手臂部位渗出鲜血,其余战士扶着一名战友。

“我没事,”面对塔乌的关心,贾巴里摆摆手说,“我们到路障后面去。”

塔乌帮忙扶着那个受伤的因哈古来到路障前。

“贾巴里?”坦达基说着,张大了嘴巴。塔乌事先警告过他,但真正看到采邑继承人之一出现在蛮族劫掠的现场,依旧令他难以接受。

坦达基把受伤的男人拉过路障,然后又帮着他们通过。等最后一名战士越过路障后,他们把障碍物推回原处,堵住这个临时入口。

塔乌本以为自己会安下心来。但他没有。大部分因哈古都已负伤,在其他区域战斗的那些开始寡不敌众,村庄的居民也陷入了狂乱。

塔乌看向路障的另一边,发现海迪纳人得到了大量增援,恐怕有超过一百人正沿着山间小路跑下,进入这片高原。塔乌看向贾巴里,那位生性乐观的次子罕见地露出了担忧之色。这场仗他们赢不了。就算贾巴里的护卫队赶来,也只能拖延不可避免的结果。

“退后点,阁下,”坦达基提醒道,这次没忘记对贾巴里加上尊称,“他们要来了。”

“让他们来。”贾巴里说着,走到路障边。

坦达基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但他最后挪动脚步,让出了位置。塔乌来到贾巴里的另一边。“为了女王。”他语气中的自信少得可怜,他的内心更加没底。

“为了女神。”贾巴里和坦达基同声念诵道。三人举起了武器。面对这种数量的海迪纳人,路障撑不了多久,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但他們会虽败犹荣。

守卫者

海迪纳人的第一波攻势撞上路障,堪称疯狂。塔乌朝那些肢体和脸孔戳刺和劈砍。他砍下了某个人的手指,暗自祈祷它们属于敌人的手,又险些被某个劫掠者削掉头皮,随后勉强在第三个敌人爬到侧面之前推开了她。

但这并不重要。敌人太多了。从始至终都太多了。所以女神才会赐予她的选民天赋。所以她才会将龙赐予他们。

路障前方一百步的位置突然燃起火焰,烧焦了塔乌的睫毛。他向后跳去,远离灼人的热浪,等他的感官能力稍稍恢复后,他看到贾巴里和坦达基也躺在地上。塔乌试图开口。他的唾沫都被烤干了。

“守护者!”有个沙哑的嗓音在同样位于路障后方的另一边响起,“是守护者!”

塔乌抬起头来,用模糊颤抖的视线看到一条龙正在靠近,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龙。那头巨兽——它庞大的身躯满是仿佛能吸走光线、扭曲视野的漆黑鳞片——撕裂了空气。塔乌看到它朝着海迪纳人飞去,弯曲的尾巴拖曳在后,将达巴村上空的烟雾抽打成模糊的碎块。

等那头黑色生物足够接近时,它张开嘴巴,用耀眼如阳光、又足有三人那么粗的螺旋火柱照亮了这个傍晚。塔乌摇晃着起身,爬上路障,看着那头龙吐出连续的火焰在地面上炸开。躲闪不及的海迪纳人立刻汽化,而那条龙向前飞去,经过达巴村所在的高原,随后掉转方向,准备再次掠过。

“塔乌?”有个他无论在哪都能认出的声音说。

“父亲。”他说着,转身面对艾伦·索拉林。

“为什么,塔乌?”他父亲问,“为什么?”

塔乌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但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听说劫掠的事以后,就跑去找他,命令他陪同我,”贾巴里撒着谎,“作为总督之子,我有责任和我母亲的部下并肩战斗。我明白自己还没能成为印德鲁夫,但这儿是我的土地,我也不能独自赶来。”

艾伦看了眼贾巴里,随后朝附近能听到的人喊道:“加固路障!如果海迪纳人和我们自己人混杂在一起,守护者也帮不了我们。”那些“看客”迅速开始了行动。“贾巴里,我作为你母亲手下战士的指挥官,对你该在的位置最有发言权。你跑来这儿,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贾巴里不得不点点头,表示愿意接受艾伦给出的任何严惩。塔乌转过头,又垂下目光。那句话也是讲给他听的。

“拜托,艾伦,接受我的道歉吧,”贾巴里说,“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必须做的事。”他抬起下巴,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我也去过了要塞兵营。守卫们知道我来了这儿。他们会派人来的。”

艾伦咕哝了一声。“欠缺考虑,但手段很聪明。我和我的部下要感谢你。好了,离战斗远点儿。”他大步走开,继续向他的手下发号施令,“如果要把你的死讯告诉你母亲,我的心会伤透的。”这句又是说给塔乌听的。

“因哈古战士们,”艾伦喊道,“列队,然后去帮村民拿走能拿的东西。”所有人行动起来,“如果天赋者有理由召唤守护者,那就意味着我们该逃跑了。”

“逃跑?”贾巴里问塔乌。

数百个异国嗓音的咆哮代替塔乌做出了回答,站在路障上的那两人刚好看到海迪纳劫掠者的大军在朝他们这边冲锋。

“女神啊……”坦达基说,他的声音在朝这边急速接近的吼叫声中仿佛耳语。

“远离路障,”塔乌的父亲下令道,“跑。快!”

贾巴里率先离开路障,坦达基和塔乌紧随其后。村民们不需要因哈古战士们多加催促,便抛下了自己心爱之物以外的一切,同样开始逃跑。

“他们在把我们当牧群赶,”贾巴里喊道,“到了高原的尽头,就是悬崖了。那边无路可走。”

这场突袭计划周详。最初的攻击部队规模很大,但不算太大。因哈古部队和村民们以为自己能守住达巴,因此自愿被困在悬崖和敌人之间。等他们这么做了以后,海迪纳人会发起真正的攻势,也让塔乌的父亲最大的担忧成真。这不是什么劫掠,而是要斩草除根。

守护者作用巨大。它能削减海迪纳人的数量,但就像艾伦所说的,一旦蛮族和选民们开始混战,那条龙就只能停止喷火,否则就会烧死它前来拯救的那些人。塔乌思索片刻,然后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因哈古们,”他父亲喊道,“列队,战斗队形。”

这是唯一合理的选择。因哈古部队会坚守阵地。他们会尽可能拖慢海迪纳人的脚步,让村民有机会逃离。

塔乌停止了奔跑,转身面对数量庞大得可怕的敌人,还有他们锋利的青铜和骨制武器。坦达基站在他身旁,他的存在意外地令他安心。他父亲也跑了过来。

“贾巴里,塔乌,”他说,“我要你们带领村民到山下去。带他们去安全的地方。”

“你要求太多了,艾伦,”贾巴里回答,“我帮不了他们,你也没能力保住我的性命。我会留下来,就像这里的其余战士一样。”

艾伦的脸上浮现出矛盾的情绪。塔乌看到了相持不下的骄傲和恐惧。他一直在试图拯救他们。

“我们会让他们瞧瞧身为选民意味着什么,父亲。”塔乌说着,双手颤抖不止。

“我们会的。”艾伦说着,对上了塔乌的视线,然后转过身,向其他人高声下令:“收紧防线。牢牢守住。记住,在你们的左边,还有右边,那些都是你们的同袍。保护好他们,他们就会保护好你们。”

艾伦停了口,等待合适的时刻。那一刻很快到来。“为了女神!”他吼道。

“为了女神!”他们高声回答,迎上了最前排的海迪纳人。

斗 士

这场战斗仿佛青铜与鲜血交织而成的噩梦。塔乌的视野不时闪过武器的反光,而他发狂般地战斗,叫喊到嗓子嘶哑,腿上多了条不深却刺痛不止的伤口,然后恩基鲁——他父亲的副手——将他拖了回来。塔乌本想感谢他,但那位年长的斗士随即离开,利剑砍向一切除选民之外的人。

塔乌找到了父亲和贾巴里的位置,尽管受伤的腿拖慢了他的速度,他还是回到了前线。坦达基原本跟在他身边,但惨烈的战斗很快让他们走散了。

塔乌担心自己会脱离大部队,试图靠近父亲,却滑了一跤。他摔倒在地,险些被那些相互残杀的男男女女踩在脚下。他奋力以单膝跪起,这时有根长矛的矛尖伴随飕飕声掠过他的耳边,而他朝持矛者胡乱地挥出长剑,没能命中,但足以迫使他们咒骂一声,退回海迪纳人的队伍里。

他匆忙起身,看向导致自己摔倒的东西。那是脑袋被砸碎的坦达基。塔乌的胃一阵翻腾,他蹒跚着离开那具尸体,撞上艾伦的部下之一,后者偏离方向的剑刃划过了他的胳膊。

伤势不算严重,塔乌的手臂却传来剧痛。痛楚让他嘴里发出嘶嘶声,随后发现自己正在进行又快又浅、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呼吸。他的视力也似乎正在减退,视野边缘的黑色与红色逐渐合拢。

他恐慌而痛苦,又担心自己会失明,因此连连后退,远离了战况最激烈的区域。他正打算逃跑,打算和村民们一起跑下山坡的时候,有个海迪纳人攻击了他旁边的因哈古战士。

那个因哈古正在抢夺另一名劫掠者手里的短柄斧,没有看到刺向自己背脊的那根长矛。他会就这么死去,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塔乌扑向前去,试图高声示警,却失败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和持矛的蛮族撞了个满怀,他们倒在地上,扭打起来,互相龇牙咧嘴,低声咆哮,然后有把剑从塔乌的肩膀上方掠过,刺进那个海迪纳人的脸颊,将那个男人的脸撕成了两半。那个海迪纳人的身体里发出汩汩声,双手抓向他,随后失去了力气,而艾伦抓住塔乌的手臂,将他拖了起来。

“退后些,”他父亲说着,剑尖在泥土里拖曳,“他们的进攻就要失败了。”

塔乌全身沾满鲜血和烂泥,看向他试图救下的那个人。他发现他躺在附近的地上,已然死去。塔乌盯着那具尸体。这太不合理了。他片刻之前还活着。

“因哈希和印德鲁夫部队赶到了,”他父亲告诉他,“赞美女神。”

塔乌的目光越过周围激烈的冲突,就在蛮族之中,他看到了那些人——选民军队的力量象征。

正在和海迪纳人交战的是因哈希部队,从低种姓征召的精英战士,以及印德鲁夫部队,更高大也更强壮的高种姓斗士。他们战斗时都很凶狠,但真正率领选民主力展开反击的,却是一名格外高大的男子。他身穿嵌有青銅板、红黑相间的皮甲。他的一条手臂绑着一块盾牌,另一只手拿着一把闪闪发亮的青铜剑。他是个狂暴印戈雅玛斗士。

那位印戈雅玛斗士起码有两个塔乌那么高,双臂肌肉隆起,又有完全不符合身材的敏捷身手。他战斗起来像个神灵。

“守住阵线,”塔乌的父亲命令因哈古们,“正规军赶到了!”

在艾伦发言的时间里,那位印戈雅玛斗士已经撕裂了海迪纳人的一整条阵线,利剑四下挥舞,仅仅一击就劈开了两个敌人。另外三个蛮族攻来,而他用盾牌砸开头一个,一脚踢在第二个敌人的胸口,又用剑柄圆头砸碎了第三个的颅骨,仿佛那是一粒烂掉的坚果。

“所有人,向天赋者靠拢!行动!”塔乌的父亲大喊,而因哈古部队匆忙撤离,跑向悬崖附近那群身穿黑袍的女子。

“了不起,”贾巴里说着,指了指那位印戈雅玛斗士,“他太了不起了。”

小时候,他们玩过假扮印戈雅玛斗士的游戏,而塔乌尚未忘记贾巴里当时伤心的模样——莱肯发现他们的游戏时,用事实嘲笑了他的弟弟。贾巴里的血统——就像所有小贵族和血统更低等的人那样——太过弱小,无法狂暴。

“快点!”艾伦说着,拽了拽塔乌的软铠。

他们此时靠近了那群天赋者,塔乌能看到她们的身影,只是看不真切。她们一共八人,穿着传统的炭黑色飘逸长袍,一队士兵将她们簇拥在中央。这些天赋者掀开了兜帽,佩戴的金项链在村庄忽明忽暗的火光里熠熠生辉。

来到相对安全的此处后,艾伦的部下们任由疲惫掌控了身体。有些人双膝跪地,其中一个瘦削的因哈古战士坐在地上,注视着空气。他旁边那人举着手里的剑,仿佛在担心战友会倒戈相向。

塔乌寻找着那个印戈雅玛的影子。他就在那儿,在达巴的废墟里,摧毁眼前的一切。在他周围,印德鲁夫战士们制造着死亡,仿佛一场编排好的舞蹈。他们,以及那位印戈雅玛斗士,便是选民之中最具破坏力的战士。

塔乌看向贾巴里,后者找到水壶,喝了起来,水洒得到处都是。很难相信这位乐天的年轻贵族与名副其实的印德鲁夫战士之间,相差的只有一场考验和一点时间。贾巴里很快就會接受考验,如果他能通过,就会成为那座堡垒的新成员,训练三循,然后作为他们的一员上战场。

塔乌的父亲希望他能加入低等种姓里对应的那支部队。他希望塔乌参加因哈希部队的考验,在两所为低等种姓开设的战斗学校中较近的那一所训练,然后像他一样参军。正是因为那段军旅生涯,身为低等平民的艾伦才有机会指挥采邑的因哈古部队。

塔乌出生前,他父亲接受了成为因哈希战士的训练,又在正规军里服了六循的兵役。在服役的最后一循里,他遇见并爱上了伊玛妮·塔法里,一位美丽而坚强的高等平民。他展开了追求,而在兵役结束后,他们私奔去了凯雷姆,以逃避她父亲的怒火,因为这门亲事算不上般配。

在凯雷姆,艾伦的因哈希背景很有价值,他当上了奥纳伊总督手下因哈古部队的副指挥官。他妻子更胜一筹,在要塞里谋得了一个职位。

塔乌在不久后出生,但在他人生的最初几循里,伊玛妮厌倦了平民的生活。她抛弃了艾伦。也抛弃了塔乌。

失去所爱的女子后,艾伦将全部精力投入了两件事:抚养塔乌长大以及成为采邑最优秀的战士。他很快成了因哈古部队的指挥官,而等贾巴里的年纪够大以后,总督又要求艾伦训练他。

她的长子莱肯没能通过考验,因此她负担不起再为贾巴里雇一位印德鲁夫老师的费用了。塔乌的父亲远比印德鲁夫战士逊色,却是次佳的选择。艾伦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教导贾巴里也就意味着他有时间训练塔乌。

塔乌知道,艾伦这是在尽可能为他打下通往光明未来的坚实基础,但在这座燃烧的村庄里,在死者和垂死者的环绕下,他很难相信父亲为他准备的这条暴力之路有任何光明可言。

这念头恐怕会让祖丽嘬着牙齿朝他翻白眼。自从成为侍女以后,她就没有时间和耐心去聆听塔乌的自哀自怜了。但翻起的白眼后面会跟着微笑,一切也会美好起来。她总能让一切美好起来,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声尖鸣传过了高原,迫使他离开关于她的记忆,回到达巴村的噩梦里。

在这座村庄的远端边缘,有个海迪纳人举起了一只号角。他再次吹响,三声较短,一声较长,塔乌暗自祈祷那是撤退的号令。但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号手旁边的那个男人不对头。

“怎么了?”贾巴里的发问吓着了塔乌。他没听到他靠近的声音。

“吹号角那家伙旁边的那个人,”塔乌说,“我觉得那是他们的因寇科里。”

“他长什么样子?”

“他很高,几乎和小贵族一样高,而且肌肉发达。他穿得比一般海迪纳人要多,而且他还拿着那种骨矛。他……他受过的不光是诅咒,还有烧伤。看起来他经历过一场大火。他的半张脸都惨不忍睹。”

“他们不打算离开。”

贾巴里说得对。他们没有离开。他们做出了完全相反的举动。

那些海迪纳人听到了号角声,聚集起来,但没有冲向路障或是那些面前的敌军。他们一致攻向那位狂暴印戈雅玛斗士,对周围的战士们视若无睹。

“阻止他们,阿玛拉!”塔乌身边那位天赋者对另一个黑袍女子说。

名叫阿玛拉的那人抬起双手,瞄准了塔乌身后正在冲锋的海迪纳人。“他们离得太远了,能量会分散的。”她说。

“试了再说,该死的!”前一位天赋者说,然后阿玛拉照做了。

仿佛热浪那样脉动的能量开始从她的指尖射出,在飞向远处的同时逐渐浓稠。那是衰弱术,塔乌惊讶地想着,随后能量的边缘触击中了他,世界也消失不见。

胜 利

小时候,塔乌曾爬下凯雷姆的悬崖,前往下方的海滩。当时陪伴他的有另外几个男孩,其中之一怂恿他走进海里,直到海水没过腰部。他不愿意,然后他们就说他是懦夫。

于是塔乌走出了四步,在他膝盖周围打转的海水便让他失足滑倒,又将他拖向海中。

他被吸入水下,承受海水愤怒的捶打和碾压。他能活下来,只是因为当时是低潮,靠近沙滩的海水也很浅。其余男孩手拉着手组成链条,将他从翻搅的波浪里拽了出来。

被那位天赋者的能量击中,感觉就像在海里溺了水。就好像塔乌的身体被冲刷成了碎片,而他周围的世界也扭曲打转,等到旋转停止之时,情况反而更糟糕了。

塔乌看到了达巴,但一切都不同了。色彩被人消去,村庄、大地和天空都笼罩上了一层灰色。一股不自然的风拍打着他,伴随着盖过了其余所有声音的尖鸣,而无法穿透的迷雾也遮蔽了二十步外的一切。

塔乌觉得自己看到了站在附近的其他人,却无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景象。这些或多或少负了伤的人散发着金光。塔乌低头看着自己,他也在发光,而那道光吸引了迷雾中的某种东西。

那生物隐匿了身形,模糊难辨,但塔乌能看到的部分已经足够了。它以双足蹒跚而行,用状如棍棒、长可及地的双臂帮忙维持平衡。它有平坦的脸、红色的眼睛、流涎的嘴巴,皮肤也似乎患有病症。

那怪物用深红色的双眼盯着塔乌,咆哮起来。塔乌无法动弹,而它朝这边靠近,摇摇晃晃地走出迷雾,以畸形的双手伸向他。塔乌双膝发软,他张嘴想要尖叫,又仿佛在不断坠落,穿过地面,远离迷雾,也远离它的魔爪。

塔乌大口吸进空气、灰烬和血腥味,不禁头晕目眩。他双膝跪地,大脑仿佛着了火,而恐惧——他从未体会过的恐惧——轰然穿过他的身体。他感到温热潮湿之物浸透了呢绒裤,也弄脏了自己。他不在乎,也没法在乎。没有瘫倒在这片遭受战火蹂躏的烂泥地里,对他来说就很不容易了。

塔乌周围的人也受到了相似的影响,他用眼角余光看到,很多海迪纳人也倒了下去。

“塔乌?”那是他父亲的声音。

“爸?”塔乌说。

“放松。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塔乌的脑袋嗡嗡作响,但他还是看向了天赋者们。阿玛拉仍在释放那种扭曲能量的波浪。他父亲将他拖到了旁边,而且塔乌知道他做得很及时。阿玛拉的衰弱波浪迫使塔乌的灵魂前去了地狱,那里的恶魔之一险些抓住了他。

塔乌的脑子一团混乱,但他觉得自己明白了。那位天賦者试图让足够多的海迪纳人无力战斗,为那个印戈雅玛斗士制造逃脱的机会。她起的作用不够大。她的大部分力量没能命中,而那个印戈雅玛斗士——他的上百道伤口流血不止——发现自己每杀死一个对手,就会有两个顶替上来。

“我没法打中更多的目标了,”阿玛拉说,“没办法!”

“他必须解除狂暴,”另一个天赋者说,“否则恩西雅会死的。”

这些天赋者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位印戈雅玛斗士大吼一声,杀死另一个敌人,退后几步,紧接着两道强光闪过。第一道闪光出现在他的身周,当它消失之时,狂暴的效果也不复存在。那人缩小为原本的模样,身高、体格和力量都随之减少。

第二道闪光来自高原的远处,在某栋废弃住宅半掩的门内。仿佛在等待那道光似的,那名号手吹出尖锐的两声,然后一群海迪纳人便朝那栋屋子走去。

其余的海迪纳人解决了那个印戈雅玛斗士。他被长矛刺穿,又被斧子砍中。他们劈开他的肚子,砍下他的脑袋,然后高高举起。

阿玛拉眼含泪水,而她身旁的那名天赋者女子咒骂一声,双手举向天空。她那件长袍的袖子卷起,露出双腕,塔乌听到了龙的咆哮。

那条龙绕了回来,天赋者扭动手指,而它朝跑向那栋住宅的海迪纳人俯冲而去,同时喷出火焰。脚程较慢的那些在巨兽倾斜掠过时死于地狱烈焰,但其余人成功跑进了屋子,又带着他们要找的东西离开。这些海迪纳人俘虏了一名天赋者。

“恩西雅!”那位正在与龙沟通的天赋者大喊道。

被人拖出屋子的恩西雅从袍子里抽出了某个闪着光的东西。那是一把匕首。周围的敌人太多,她不可能杀出重围,但塔乌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她根本没打算尝试。

她选择反握刀子,刺向自己的胸口,但某个袭击者飞快做出了反应。他的长矛砸在她的胳膊上,让刀子从她麻木的指间落下。于是她试图反抗,张口想要尖叫,但另一个海迪纳人打中了她的太阳穴。她瘫倒在地,随后被他们抬走。

他们抬着她跑向那个脸被烧伤的指挥官,塔乌则看向天空。那条龙掉转方向,打算再次掠过,但为时已晚。站在敌方指挥官旁边的号手举起号角,吹出最后一个音符,海迪纳人便开始撤退,达巴村的劫掠行动就这么结束了,比它的开始更加突兀。

几个选民欢呼起来。大部分村民安然无恙,因哈古部队在正规军到来前守住了阵地,选民也再一次击退了敌人。欢呼几乎盖过了艰难的呼吸声。

那是其中一位天赋者。不是用衰弱波浪擦过塔乌的那个,也不是指挥龙的那个。这位天赋者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儿,身在士兵的包围之中,又远离战场。她在抽搐和咳血,皮肤起泡破裂。就像是正在被人从内部撕成碎片。

有个士兵温柔地扶着她的身体,帮助她躺在地上。其余士兵收紧包围圈,挡住了塔乌的视线。但他还是能听到。他能听到她垂死的声音,开始朝他们走去,想要帮忙,这时有只手落在了他的肩头。

“不,”他父亲说,“这是天赋者的事。”

“她快死了。”

陷入窒息的天赋者安静下来。“来吧,”他父亲说,“我们赢了。”

第二章

计 划

塔乌看到了那个海迪纳人的脸,重新体验了杀死她的那一刻。在他的梦里,她死得并不沉默。她放声尖叫,震聋了他的耳朵,用恨意碾碎他。他快到中午才醒,却觉得自己像是根本没睡。

“你会觉得全身酸痛,”他父亲拨弄着小屋的炉火说,“在战斗期间,你会热血沸腾,你的身体会为了继续前进而竭尽全力。等危险过去,它就会停工。”他把煮好的蔬菜递给塔乌。塔乌摆手拒绝了。

“吃吧,”艾伦说,“你今天还得训练呢。”

塔乌不想训练,而且觉得再也不碰刀剑才代表过上了好日子。

艾伦肯定是在他脸上看出了什么,因为他转开目光,盯着黑乎乎的锅子。“要是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他说,“要是……”他的声音哽咽起来,用手背擦了擦嘴,抹去并不存在的污垢,“塔乌……你得明白,我要给你压力了。你很快就会接受因哈希部队的考验,这就是我原本打算为你准备的东西:一场考验。我已经忘记了事态会恶化到什么程度。我忘了单凭剑术、练习和技巧能做的事多么有限。”

艾伦伸出一只手,眼看就要按在塔乌的肩膀上。但那只手停了下来,握成拳头。

“我要教你如何杀人,”他说,“另外,我还得让你足够擅长杀人,这样你才能活下来。”

塔乌点点头。这是他父亲的愿望。

“从现在到考验那天,训练课程要加倍。我们会在正常的下午课程之外加上早晨的课程。我有自己的职责,所以你早上要和恩基鲁以及另外几个人练习,他们都有用剑的天赋。”艾伦站起身,提醒塔乌吃东西,然后离开了。

塔乌一口都没吃。他打算去见贾巴里,于是佩上了剑带和剑。艾伦昨天监督他在睡前将个人装备擦拭干净,但塔乌还是能看到青铜表面的痕迹。他还是能看出哪里曾经沾染过鲜血。

等他下午去参加训练的时候,贾巴里已经等在了搏斗场里。“塔乌!”他说。

“你好,阁下。”

“我感觉就像有一座大山压在了身上。差点爬不起床。有几个痛处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这位小贵族笑了笑,“虽然我差点就不需要担心这些了。我今天早上硬着头皮见了母亲。我还以为她会杀了我。”

“我猜她没有?”塔乌的话赢得了一阵大笑。

“她来见我之前听了艾伦的回报。她很生气,非常生气,但也很自豪。你真该瞧瞧当时的莱肯!他站在母亲旁边,被迫听她夸奖我。他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模样,”贾巴里双眼发亮,“我不介意多来几次这样的英雄事迹。贾巴里·奥纳伊和塔乌·塔法里,选民最令人畏惧的斗士!”

“愿女神听闻你的话语。”塔乌说着,举起练习用剑,走进搏斗场。

贾巴里笑了。“愿我们永远得她青睐,”他念诵道,“接招!”他说着,发起了攻击。

没有人来指导他们。艾伦和他的部下这几天会很忙,因为他们——以及采邑的其余地方——要收拾劫掠后的残局。艾伦总说,战斗最艰难的部分在战后。

作为因寇科里,他的职责之一就是拜访那些已经“前往女神身边”的士兵的家。塔乌不愿去想象他拜访坦达基的家人时的情景。他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告诉坦达基的妻子,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丈夫了。

“有什么念头在你的脑子里打转?”贾巴里问。

他们此时坐在搏斗场的边缘,汗流浃背。贾巴里打赢了塔乌。这很正常。但他赢得格外轻松,这就不太寻常了。

“我忘不掉昨天晚上的事。”塔乌说。

“这是当然。”

“你睡着了吗?”塔乌问。

“几乎没有,”贾巴里说,“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没有消失。我认真考虑过叫醒莱肯,把战斗的过程讲给他听。你能相信吗?我说的可是莱肯!”

塔乌垂下脑袋。“我觉得他未必欣赏得来。”

贾巴里再次大笑起来。“说得没错!好吧,我现在恐怕连根野草都挥不动了。我得去要塞了。父亲向母亲提议让莱肯和我帮忙达巴村的重建工作,她同意了,而我得弄清楚什么时候去才最合适。”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帮忙。”塔乌说。

“你真好。我们一起去帮忙吧,”贾巴里站起身,“等我们决定好出发时间,我会告诉你的。”

“你觉得……他们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他们通常不会攻击同一个地点,但他们劫掠时通常也不会出动这么多人。这对新女王的执政可不是个好开始。另外……”贾巴里的语气罕见地透出犹豫,他一向自信十足,“艾伦跟我母亲汇报的时候,他说他们在死者中辨认出了五个海迪纳人部落,但这些部落平时不会联手发起劫掠。他们会在必要时去‘腕地集结。那里是战争的前线。但在劫掠的时候,这些部族一向独自行动。”贾巴里摇摇头,“我始终不理解这些蛮族。他们的人种各不相同。他们互相争斗。但他们也能合作和……混血。”说出最后那个词的时候,贾巴里的厌恶溢于言表。

选民们当时惊讶地发现,海迪纳人由好几个人种组成,而且各自具备独特天赋。他们震惊地得知,这些人种会相互通婚,污染自己的血统,不顾天赋可能消失的风险。某些萨阿教的祭司曾在讲道时表示,正是这种不敬神的行为导致女神对他们降下了诅咒。

“他们是在集结部队,准备劫掠吗?”塔乌问,“希望昨晚那种情况不会再有了。”

“愿女神听闻。”塔乌的话让那位小贵族点了点头。

贾巴里走上前去,双手放在塔乌脑后,将他拉近。他们贴了帖额头。“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是剑之手足。我们会像所有选民那样,手持锋利的青铜直面考验。”他放开手,开玩笑地拍了拍塔乌的颈背,然后吹着口哨,朝要塞那边走去。

塔乌本打算离开训练场。他身体酸痛,却又有一股紧张的活力在他体内涌动,让他无法平静。尽管他不喜欢“耍刀弄剑”,却很欢迎这种操练在排解压力方面的作用。

他呻吟着舒展身体,拔剑出鞘。他演练剑招,尽可能做到完美,又眨眼赶走流进眼睛的汗水,不断加速,再加速。

考验,他心想,永远是考验。选民文化的大部分都以战斗和考验为中心,但他不想把整整一循的人生花费在南方的因哈希训练学院,和一群木头脑袋的莽汉对练,只为了把十分之一的人生花费在一场无尽战争的前线那里。他不想杀死素未谋面的男女,同样重要的是,他不想被他们杀死。

他甚至还没有……好吧,他不该对祖丽做那种想象的。但他还是这么想了。在某些夜晚,他会想象他们已经结婚,做已婚的人会做的那种事。塔乌脸颊发烫,而这似乎不只是阳光的功劳。

如果他跑去参战,等到六循——外加训练的一循——之后回来,这一切就会止步于想象。离开七循之后,祖丽还会记得他吗?就算她记得,因哈希也并非公认最适合当丈夫的人选,而经过一场战斗和随之而来的重重噩梦后,塔乌能理解为什么了。这并不代表他打算原谅抛弃了他们、去和官员种姓的某个软蛋小白脸结婚的母亲,但他没法假装自己无法理解这种行为。

艾伦对马可纳——他母亲花哨的丈夫——没什么好感,但那家伙的确给了他母亲幸福,塔乌不想为此生她的气。每个人都想过得幸福。他希望自己幸福。如果祖丽愿意接受他,他觉得自己就会幸福。

他更用力地挥舞那把练习用的钝剑,努力不让自己羡慕马可纳。那个人比塔乌的种姓高上好几级,他的人生看起来也总是很轻松。他甚至不需要在参战和成为苦工之间做选择。那个走运的杂种通过了因哈希部队的考验,却受了足以退役的重伤。他获准回到家乡,成为行政官员而非士兵。

当然了,艾伦不认为这是幸运。他说马可纳跛足行走的姿势,还有他那条腿断掉的方式,不是训练或者坠落可能导致的。塔乌听几杯酒下肚的艾伦说过,只有觉得断腿也好过光荣服役的人才会落下那种伤。

塔乌朝想象中的对手的颈部挥出武器。他父亲也许对这种做法嗤之以鼻,但结果看起来没那么坏。马可纳避免了参战,又和他爱的女人结了婚。塔乌钦佩自己的父亲,但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也会选择马可纳的人生。

醒悟仿佛一块石头砸中了塔乌,令他踉跄着几乎摔倒。他的確有选择。他最好的朋友是总督的次子。他母亲和母亲的丈夫是总督手下的两位行政长官。只要塔乌能通过因哈希部队的考验,他就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也不用成为苦工。

然后,如果他碰巧在考验后不久受了严重的伤……好吧,那就太遗憾了。他只能回到自己在凯雷姆的家,回到他的家人……还有祖丽身边。

塔乌深吸一口气,释放出那股郁积了太久、甚至让他忘记了存在的压力。他想到了能够解决自己所有烦恼的计划,这个念头令他释然又安心。但好景不长。

羞愧赶走了他刚刚找到的平静。他是艾伦·索拉林的儿子,而借由欺骗和自私去逃避职责实在有失身份。父亲的教导不允许他这么做。他本该就此放弃,但他想起了他在达巴村杀死的那名年轻女子,羞愧随即失去了掌控力。

他不想在一场无止境的战争里杀戮他人。他不想参与这样的疯狂。塔乌找到了出路,而且看在女神的份上,他会选择这条路。

他朝幻想出的敌人刺出致命一击,想象这就是他本该走上的人生之路。“我受够杀戮了!”他说。

“你杀了什么人吗?”

“见鬼!”他咒骂一声,转过头来,看到了出現在自己梦里的另一张脸。祖丽的脸。

勇 气

“祖丽?我——我没有……”他垂下头去,脸颊因为自己刚才的念头而发烫,“抱歉,”他说。

“不,是我不该吓着你,”她说着,弓起的眉毛让他明白,无论有没有被吓着,她都没料到会听到这种粗鲁的字眼,“我看到你训练的样子了。你很厉害。”

“你很好心。”塔乌收剑入鞘,他很想补充说她很漂亮,但他没那种勇气,“我没那么厉害,”他最后是这么说的,“我只是占了父亲训练的优势。贾巴里比我厉害。”他干吗说这种话?“我是说——”

祖丽将一只手举过头顶,仿佛在估量某个高个子的身高。“他是贵族,”她说,“……你是真的杀了什么人吗?”

塔乌身体发冷。“杀了个女海迪纳人。”他不想多说,但那件事带给他的震撼仍在,让他不由自主地说了下去,“她当时还有两个同伙。他们想伤害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我不该多嘴——”

“没事。我只是……”塔乌挣扎着平复情绪,“我杀了她。”

“你是在守护选民的生命。”

“但我感觉不是那样。”

“如果你不战斗,她就会杀死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你愿意用他们的死换取问心无愧吗?”

听起来不会问心无愧。“你是来找我吵架的?”塔乌问。

她的表情很受伤。“你觉得我们是在吵架?”她摇摇头,“我是来见你的。”她说着,抬起下巴,做了个深呼吸。“我是来……”

“什么?”塔乌困惑地问。

“呃……”祖丽似乎决心要说些什么,随即又泄了气,“我很惊讶,因为艾伦竟然没用鞭子打烂你的背。”她说。

塔乌没心情听她的揶揄。“是贾巴里让我陪他去的。”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他对她太不耐烦了。他真是个白痴。

“我见过婕拉尼了,”她说,“她说她昨天在战斗之前见过你。她说你当时要去找贾巴里。”

“真不知道婕拉尼的脸是怎么容下她那张大嘴的。”

“塔乌,贾巴里有很多优点。他勇敢、英俊、高大——”

“是吗?”塔乌问。

“——但他并不冲动。这种性格属于另一个人。”

“你想要我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要你说。我是来……我想见你。”祖丽的脸再次浮现出那种奇怪的表情,“我想确认你没事。我需要知道。”

“我没事。”

她靠近几步,来到他双臂的范围内,然后突然间,他的双臂变得比巨石更沉。她抬起一只手,犹豫着按在他的胸口。“如果有事,你愿意告诉我吗?”

塔乌的头皮突然渗出了汗珠。她只是在表示友好,他告诉自己。她是在担心一位多年好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回她的脸。她离得很近,他几乎能——“那场战斗,我——我们……我本以为已经没希望了。”塔乌结结巴巴地说。

“你战斗了。你保护了我们。”祖丽说着,靠得更近。

塔乌能感觉到她的胸口贴了上来。“他们困住了我们,敌人太多了。”他没法集中精神。祖丽的每次呼吸都那么令人……心猿意马。“海迪纳人快要击垮我们的时候,正规军带着守护者赶到了。”

祖丽瞪大了眼睛。“你看到了龙?”

龙。这话题他可以谈。“我之前从来没有近距离见过它们。”

“我见都没见过。”祖丽说。

“它们身躯巨大,就像影子那么黑。我感受了它们的火焰。那……好吧,很难形容。而且操控它的那位天赋者——”

“是祈求师。”

“什么?”

“祈求。天赋者不会操控守护者,只会呼唤它们。”祖丽说,“她是怎么做的?”

“呃……她抬起双臂,四下挥舞。”塔乌说。

“她四下挥舞手臂?”祖丽抿嘴看着他。

“我说的是实话。”

“我相信你。”

“不,你又在取笑我。”塔乌说着,不敢看她的嘴唇。

“没这回事,”祖丽说着,弯起的嘴唇露出灿烂的笑容,双眼闪闪发亮,“噢,只是想到天赋者通过挥舞手臂的方式指引守护者,感觉有点滑稽。”

“看起来不是你说的这样。那是……你能感受到她们的力量。”

“继续。”祖丽说着,仍旧紧挨着他。

“当时还有别的天赋者,比如和印戈雅玛一起的那位。海迪纳人俘虏了她,当时——”

“什么?”祖丽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他们杀了印戈雅玛斗士,抓走了那位天赋者。”

她后退了一步。

他干吗要跟她说这些?他是不是还想跟她描述死者的模样?“我不该说这些的。”

“是我的错,”祖丽语气柔和,“是我像个孩子那样打听,满以为那儿只有荣誉和荣耀,只有英勇的战士和神奇的天赋者。事实不是这样,对吗?”

“对,”塔乌说,“不是的。”

“对。”祖丽垂下目光,重复道。沉默降临,而塔乌找不到头绪来打破它。

“塔乌,我来是有理由的。听说你去了达巴村的时候,我非常非常担心,甚至……塔乌,在你去参加因哈希部队的训练之前,我们已经没多少时间了,而我不想带着遗憾回忆过去。我宁愿草率一点,也不想错过以后追悔莫及。”

他刚才真该把那句“你很漂亮”说出口的。

“塔乌?”

“什么?”

祖丽走上前,亲吻了他。他的整个身体都因为震惊而绷紧。她的嘴唇,起先轻柔地贴着他的嘴,随后久久不去,让他耳内的脉搏跳动声格外响亮,头皮也传来刺痛。

他不知道自己的嘴——还有双手——该做出什么反应,而在他们身体接触的位置,仿佛一团温暖的火焰在皮肤上蔓延开来。塔乌用双臂将她环绕,抱入怀中,又恳求女神让这一刻持续到永恒。他愿意就这么死去,就这么抱着她——她停止了亲吻。

他睁开眼睛,惊讶地發现太阳仍在闪耀光芒。在那几次呼吸的珍贵时间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祖丽。

“我们得停下了,”她说着,嗓音比平时更低沉,“我们不能做得太过火。”

塔乌的脑袋仿佛塞满了青草。“祖丽……”他说着,惊讶于自己嗓音的尖细。他想要恳求,又不确定该恳求什么。

她的双眼神采飞扬。“我办到了,”她说,“我都不确定自己能有这种勇气。”她的微笑就像新一天的黎明,“我们回头见,塔乌·塔法里。”

她钻出他的怀抱,转身走开。塔乌目送着她,目送有史以来最完美的造物离开。

“在考验之前,我们还有剩下的种植季与收获季。”她高声喊道,然后消失在山腰的一片高坡后。

塔乌站在那儿,努力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想不明白,但不知为何,他的人生显得美好起来了。

路 径

第二天早上,塔乌在日出之前醒来。战斗的疲惫仍未消散,但噩梦已经淡去,随着天空逐渐明亮,他的脑子也被关于祖丽的思绪填满。

“你起来了。”艾伦吃着冷掉的小扁豆和土豆说。

“我起来了。”

艾伦看着他。那副表情就和他在训练中担心塔乌会受伤的时候一样。

“我没事。”塔乌说。

“我什么都没说。”

“你正准备说呢。”塔乌反驳道。

“也许吧,但现在你不可能知道了。”

艾伦爬起身,佩好自己的剑,然后走到屋外去解手。塔乌听到了艾伦问候别人的声音,然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来了。”塔乌说着,套上旧靴子,走出门去。贾巴里等在那儿。

“你好,塔乌。”

“你好,阁下。”塔乌知道贾巴里不喜欢被他用贵族敬语称呼,但艾伦也在场,而塔乌如果表现得过于亲近,只会惹来一顿责备。

“我要去达巴。只有我。莱肯不愿意去。”

“噢,那我们干三个人的活儿就好。”塔乌说着,为莱肯的拒绝而庆幸。这一天只有贾巴里同行,而他可以趁机把计划告诉贾巴里。这也是向贾巴里求助的机会。

他父亲站在小屋外,目送他们离开。他喜欢看他们结伴,也总是鼓励塔乌多陪陪这位总督的次子。塔乌挥了挥手,而艾伦点头回应。他装出一副淡漠的样子,但塔乌知道,他们两人去达巴村帮忙这件事让他很自豪。

“想让达巴村恢复原样,恐怕要花上大半季,”在步行前往达巴的路上,贾巴里说,“最开始的几天我会去,但接下来,我就得把早上和下午全花在训练上了。”

“考验。”

“考验的时间一眨眼就会到,而且父亲指望着我呢,”贾巴里踢了踢泥土,“他当初没能通过考验,现在还觉得丢脸。”

“你父亲在凯雷姆表现得很好,”塔乌说,“另外,他还是总督的丈夫。这让他加入了正规军。”

“只是荣誉成员。他没受过哪怕一天的训练,而且这种强加的军籍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这意味着正在服役的任何人,即使是低等种姓,也能挑战他进行鲜血决斗。”贾巴里摇摇头,“统治议会和守护者议会授予我父亲这样的人以军衔,是为了管束他们。这既不是表扬,也没有益处。”

塔乌没怎么听进去。他从未关心过政治,又在为如何把计划告诉贾巴里而烦恼。他觉得可以从自己对祖丽的感情开始。贾巴里会明白的——他希望他会。

说实话,塔乌并不想把朋友卷进这件事,但他需要贾巴里的帮助。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保自己受伤后能得到奥纳伊要塞的某个职位。

贾巴里捡起一小块石头,开始在两手之间丢来丢去。“莱肯没能合格这件事更是雪上加霜,”他还在讲述自己家族的失败,“现在我成了最后的希望。我母亲是总督,而战争需要士兵。我必须通过考验,成为印德鲁夫战士。否则整个奥纳伊家族都不会有人服役,这块采邑也会面临我们无法负担的什一税。”

贾巴里从背包里拿出一块手掌宽的干肉片,塔乌流起了口水。“你会进堡垒的。”塔乌说着,努力不去盯着肉干看。

“愿女神听闻你的话语。”贾巴里说着,撕下一块,递给塔乌。

“谢谢,阁下。”塔乌说着,垂下了头。

“别那么叫我。”

塔乌没能听清。他盯着那块肉。他有好一阵子没吃过肉了。他得吃得慢一点儿,否则他的胃只会像海里的漂流木那样翻腾不止。他吃下第一口,那味道仿佛女神的馈赠。

贾巴里咬了口自己那一半,咀嚼着说:“应该没问题,我训练很刻苦;我们都是。你肯定能成为因哈希的。”

塔乌咽下那口肉,努力忍住那声愉悦的叹息。根茎和柔软的蔬菜自然也好吃,但肉是另一回事。“抱歉,你说什么?”

“我说你肯定能成为因哈希,为战争做出巨大的贡献。”

塔乌不想让这些话语糟蹋最后一口美食的味道,又或是动摇他推进计划的决心。他把那块肉丢进嘴里,慢慢咀嚼,体会着它的口感和味道。等余味彻底消失,时机也到来了。

“我希望能成为因哈希,”他说,“但我不想服役。”

“嗯?”贾巴里转头看向他,嘴巴装满东西,扬起一边眉毛。

塔乌迅速展开话题,“我和祖丽·乌巴相爱,而且我不适合杀人。我想娶她,但如果我抛下她,作为因哈希或者因哈古战士去参战,就不可能得偿所愿。如果我拒绝这两个选择,就会成为苦工,我们也就不可能在一起了。”

贾巴里停下了脚步,脑袋歪向一侧,盯着塔乌。他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那张嘴除外。它仍在咀嚼。“所以呢?”他问。

“我必须通过因哈希部队的考验。然后,我会被送去完成训练。我会……我会身受重伤,只能回家。”

“受伤?你不可能知道……”贾巴里睁大了眼睛,“噢……”

“等到回家的时候,我希望能在要塞工作。我知道自己不太够格,但……贾巴里,我恳求你……我……”塔乌叹了口气,“你能帮我吗?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能为我美言几句吗?”

“你在说笑吧。”贾巴里表情平静,塔乌看不出他的想法。

“我没有。”他说。

“塔乌,别让达巴村定义你。这是你第一次上战场,你不能——”

“阁下,我不适合杀人。”

“别那么叫我。我们是朋友。剑之手足……”贾巴里把最后一块肉咽了下去,“你是认真的?”

“是的。”

“你怎么知道祖丽会愿意和你结婚?”

“我……我不知道,但她昨天来找我了。”

贾巴里耸了耸肩。“然后?”

“她吻了我。”

“噢……”他摆弄着手里的那块石头,他似乎忘记了它的存在,“认真的那种?”

“呃……”

“她吻了你?在嘴唇上?”

没等塔乌反应过来,就露出了绷紧脸颊的笑容。“是的。是的,她吻了我。”

“狗娘养的!”贾巴里咒骂一声,也咧嘴笑了,“感觉怎样?”

“贾巴里……”

“如果你要我帮忙,我就有资格知道那个吻的全部细节。”

塔乌的呼吸停住了。“你愿意帮我?”

“我说过了,我们是剑之手足……即使你蠢到认为自己的人生去掉剑以后能过得更好。”贾巴里吸了吸鼻子,又说:“而且在你参加考验,然后跑去训练学院之前,我们还有时间。”

原来如此。贾巴里相信塔乌会改变想法。他恐怕觉得一切都是那个吻的影响,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原样。

“如果我回来,你会为我美言几句么?”塔乌又问了一遍。

“如果你回到我们狭小的要塞找工作,我会为你遗憾,但我不会对母亲这么再说。我会告诉她,塔乌是我认识的低等种姓里最优秀、最勤劳的一个。”

“谢谢你。”

“混球!真不敢相信祖丽·乌巴吻了你,”贾巴里大笑起来,再次迈开步子,“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对吧?那个漂亮的侍女?”

“是那个美丽的侍女。”塔乌说。

儿子们

塔乌和贾巴里那天晚上回到了凯雷姆,精疲力竭却心满意足。达巴村的低等种姓们损失惨重,却拒绝向绝望投降。那座小村會存续下去的。

他们靠近塔乌的小屋时,塔乌注意到了火盆的亮光。艾伦从来不在晚上点着火盆。塔乌走完了剩下这段路。他们在家里发现了睡眼蒙眬的祖丽。

“塔乌!”她说。

“我父亲——”

“艾伦很好。有事的不是他。是安雅。”

“怎么了?”贾巴里说着,挤进了小屋,让有限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

祖丽努力思索该说的话。“贾巴里阁下,”她用正式的口吻称呼他,“是我朋友的父亲……呃,艾伦的副指挥官……他被指控殴打贵族。”

“恩基鲁?”贾巴里问,“不会吧。为什么?”

祖丽的嘴巴张了又合,仿佛那些话语不肯出来似的。“……你哥哥当时……我是说,恩基鲁殴打他的时候,他正在——”

“看在女神的份上,恩基鲁怎么会……”贾巴里的脸垮了下来。他和塔乌同时猜到了真相。

但祖丽必须把答案说出口。“莱肯当时在强迫……请原谅,恩基鲁发现莱肯阁下和他女儿安雅在一起。”

“混球!”贾巴里咒骂道。

祖丽缩了缩身子。“您的哥哥希望依法处置,但艾伦拒绝了。”

塔乌无力地靠在旁边的墙壁上。艾伦是不可能下令——或者允许——杀死恩基鲁及其家人的。

贾巴里在窄小的屋子里踱起了步子,或者说试图踱步。“莱肯那个没脑子的白痴。”他走到门外,“我们走。必须在事态恶化之前处理好。”

他们快步走下山坡。天色已晚,但他们越是靠近要塞,人群就越是密集。

莱肯和他的家族卫兵站在要塞的中央入口处。那些卫兵举着泥煤苔火把,照亮了他们的脸与担忧的表情。欧契恩就在这些卫兵之中,而且就像其他人那样,他一脸的无助。他们面对的是只要说错几个字,就可能化作暴民的人群。

莱肯的对面站着塔乌的父亲和他手下的几个人,包括恩基鲁。

“把他交给我,艾伦,”莱肯说,“别逼我再说一次。”

“莱肯阁下,我要求的只是花点时间,和奥纳伊总督谈谈这件事。”艾伦说。

“我母亲在休息,而且这种事没必要去打扰她,”莱肯说,“我命令过你了。快点执行!”

塔乌和祖丽以及贾巴里一起穿过人群。塔乌从始至终看着莱肯。

莱肯比贾巴里更高,体重也更胜一筹,但不是因为肌肉。这位总督的长子以饭量著称,而在这片食物需要定量配给的土地上,他的大块头让很多人看不顺眼。这位小贵族同样喜欢喝酒,根据私下的传闻,他喝的奥卢酒比水还要多。

“莱肯阁下,”艾伦说,“我相信我们可以在不死人的情况下解决这件事,而我尊重您的意见,但您母亲的意见才是前提。”

“前提?你这该死的低等种姓!把人交过来!”

恩基鲁一脸沮丧,安雅站在他身旁。她看起来糟透了。她双眼充血,双臂有淤青,即使在昏暗的火把光芒下也一清二楚。她的裙子被撕破了。祖丽走到她那边。

“你好,哥哥。”贾巴里说着,挤过人群,站到塔乌的父亲旁边。

莱肯的脸上毫无喜色。“贾巴里。”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我被勾引了。”莱肯说着,抬起他方方正正的下巴。

“勾引?怎么勾引的?”

“这种事不适合公开谈论。”

“的确,殴打贵族完全是那种适合公开谈论的事。如果将要实施的惩罚会彻底毁掉一个家庭,我们就需要弄清状况。”

莱肯看着他的兄弟。“我被勾引了。贵族的话在凯雷姆已经不够分量了吗?”

塔乌看到贾巴里的手攥紧了剑柄。这可不妙。如果打起来,莱肯会输,但这不会改变恩基鲁及其家人的处境。“阁下,”艾伦对他们两人说,“我已经花时间询问过被告了。”

塔乌觉得,他父亲最多也就是让恩基鲁喝了一两杯玛斯玛斯酒,让他恢复平静。

“恩基鲁当时在找他女儿,”艾伦说,“他——”

“我不允许自己的名声受到诽谤!”莱肯说。

“他撞见了他女儿,并且——”

“我警告你,艾伦!”

“——并且看到她在引诱某个男人。”

莱肯瞪大了眼睛,又歪过头去,仿佛在试图听清远处的某种噪音。安雅开始啜泣,而艾伦抓住了自己唯一的机会,继续讲述那个能够拯救恩基鲁、安雅与其余家庭成员的可怕谎言。

“恩基鲁为自己女儿的放荡行为大发雷霆,”艾伦说,“他殴打了那个不知身份的男人,等对方还手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犯下了大错。”艾伦抬高了嗓门,把故事讲给人群听,便于莱肯将这段谎言打造成官方说辞,“恩基鲁抓住他的女儿,羞愧地拖着她离开了要塞。他直接找到了我,承认了她的罪孽,打算为自己令采邑蒙羞的行为做出弥补。”

“她让采邑蒙了羞!”莱肯说。

“如果阁下您希望的话,我会把这个男人和他女儿拖到奥纳伊总督面前,然后请求她下令流放他们。”

“没错!”莱肯说,“等等,流放?”

“是的,莱肯阁下!”艾伦说,“我们不能允许如此病态的行为继续下去。贵族和低等种姓?和平民!简直可耻又令人作呕。要不是某个卑鄙女子使出浑身解数来诱骗您,这种事又怎么可能发生呢。”

“没错……”莱肯开始理解这故事的意义了。

“贾巴里阁下,”艾伦说,“如果您和您的长兄同意流放的处罚,我们就不需要劳烦奥纳伊总督来处理了。聚集在此的人都很清楚莱肯阁下的人品。如果有人发现他和安雅这样的平民在房间里独处,我们都知道哪种可能性更大。”

艾伦话里有话,而同样了解莱肯人品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我们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艾伦续道,“所以何必浪费总督的时间呢?我在这里,在我的同僚与上司面前发誓,恩基鲁的行为是出于对女儿的担心。如果我们为了一个孩子的行为就惩罚他和他的家人,那就太不公平了。”

“没有什么孩子。”莱肯说着,斜眼看着安雅,仿佛能看到鳞片、尖牙和毒液。

“那就更好了,”贾巴里说着,试图帮艾伦的腔,“让我们将邪恶驱逐出去。我赞同索拉林因寇科里的建议。就把这个家族从采邑流放出去吧。”贾巴里吐出这些令人嫌恶的字眼,仿佛在吐出腐烂之物。

“我作为贵族的人身受到了冒犯。”莱肯还是想要见血。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艾伦提醒他。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莱肯咀嚼着这些字眼,“没错,这蠢货不可能知道他殴打了什么人。如果他事先知道,就不敢这么干了。”

“他不敢的。”艾伦说。

“我当时佩着剑。如果他看清了我的模样,肯定知道和我对抗意味着死,”莱肯说着,怒视人群,“没错,流放这个渣滓吧。但要明白,”莱肯说着,一手按着心口,“如果在明早日出后,我看到这家人里的任何一个还留在凯雷姆地界内,他们就会被开膛破肚。”

“真是再公平不过的处理了,不是吗?”艾伦说。

“不是吗?”莱肯问。

“谨遵您的命令。”艾伦念诵道。

“以女神的名义。”莱肯说着,转过身,大步走进要塞,明显松了口气的护卫们跟在后面。

大門砰然合拢,那声音仿佛切断了原本吊着恩基鲁的无形之线。他瘫倒在泥地上。

塔乌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恩基鲁是个好人。的确,安雅是有点讨人厌,但这种下场对她来说也太惨了。她根本不可能去引诱莱肯。

“我会跟我母亲谈谈的。”贾巴里说。

“事情已经结束了,”艾伦说,“如果恩基鲁或者他的家人还留在凯雷姆,莱肯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今晚原本是要见血的。”

“莱肯就是个特大号的——”

“贾巴里……”艾伦说着,看向聚集的人群,让那位小贵族也将注意力转向那些竖起耳朵的低等种姓。

贾巴里用两根手指按着太阳穴,揉搓起来。“听你的。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就不阻止这次流放了,艾伦。”

“贾巴里阁下,”艾伦说,“感谢你的帮助。如果您没来的话,光是想象可能发生的事就让我害怕。”艾伦一手按在恩基鲁的背上,他仍然趴在地上。“我们低等种姓得去做该做的事了。”艾伦扶起恩基鲁,祖丽留在安雅身旁,人群也随之散去。

对塔乌来说,剩下的夜晚比白天更加漫长。他和父亲、祖丽以及安雅去了恩基鲁的小屋。好几个因哈古战士等在那儿,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出了一份力。恩基鲁的妻子——她仍在为恩基鲁最小的孩子哺乳——装出勇敢的样子,却无法完全掩饰自己的恐惧。

接近早晨的时候,他们送那家人离开。他们会前往东方的达库尔。那个边境采邑经常遭受劫掠,但这也表示有能力的因哈古战士可以在那儿谋得一席之地。

艾伦给了恩基鲁几个熟人的名字,然后他们就没有可以说或者可以做的事了。祖丽拥抱了安雅,抱得很紧,迟迟不愿放开她。安雅神情麻木,而当那家人步履沉重地离开时,祖丽为她和自己哭泣起来。

艾伦开始步行返回要塞,他还有事要做。新的一天到来了。塔乌站在祖丽身旁,他们看着升起的日头将朋友们转变成晨间热气中的模糊轮廓,然后消失不见:山峰的弧度掩盖了他们的身影。她悄然握住他的手,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们陪着彼此,就这样伫立了足足一跨的时间。她仍在哭泣。

男人们

随后的几天过得很辛苦。祖丽坚持在工作之余尽可能陪在塔乌身边,但安雅的命运仿佛重担,压在她身上。祖丽忧郁的样子让塔乌心疼;雪上加霜的是,他那些关于敌人劫掠的噩梦并未停止。但他们还是抽出时间,平静地坐在那里聊天、欢笑,有时祖丽也会哭泣。

塔乌试图成为她的高山,却发现她带给自己的帮助更大:她是他所缺失的一切;她是他早上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夜晚的最后一个念头。他几乎满脑子都是她的笑容,她的双眼,她的声音……她本人。

但他还是尽可能集中精神。他暗自发誓要报答贾巴里,因为他保护了恩基鲁一家,又愿意帮助他和祖丽过上好日子。贾巴里最需要的就是为即将到来的印德鲁夫考验进行训练。因此塔乌每天早上都会和他的好友练剑,直到两人都累趴下为止。种植季的最后几天就这么结束,收获季的最初几天也一晃而过,男子成人礼的日子到来了。

男性的低等种姓成员,和塔乌在同一循出生的那些,将会在这天成人。本地的萨阿教祭司满身酒气地出席了典礼。他提到了面向所有选民男女的考验。他敦促刚刚成为男人的众人走在正道上,希望他们的行为能让自己的家人引以为傲,希望他们能为全体欧默亥人,为女王和女神尽心尽力。

然后,他将古莫汁分發给了这些新男人。那是塔乌第一次品尝这种淡黄色的“泥水”,那是蝎子毒液的蒸馏产物。他喝干了杯中之物,那种炽热的液体经过他的喉咙,灼痛了他的鼻孔,又朝后脑勺的方向窜去,烤焦了途中的一切。他喘息起来,几欲呕吐,又满心欢喜,因为所有人都来看他和其余男性的成人礼了。

塔乌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自愿喝下如此邪恶的东西。但等到余味消散后,他的确发现随后的那顿煮卷心菜、海盐土豆和长豆角的大餐比平时更加可口。另外,笑话更好笑了,而他感觉不到自己牙齿的存在(虽然他仍然能摸到),看到的每个女子又几乎和祖丽一样美。

他和其余新男人庆祝到了深夜,在此期间,贾巴里来过一次,送了塔乌一双崭新的靴子。塔乌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拥抱,又邀请这位小贵族和他一同品尝整个半岛最棒的饮料。贾巴里面露微笑,摆手谢绝了他递来的杯子。

余下的夜晚在飞逝与蠕行之间轮换。塔乌的父亲向他道贺,甚至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履行职责去了。祖丽随后到来,而他表示她就是身在人间的女神。她看着他,弓起一边眉毛,双手叉腰。他觉得这让她更可爱了,想要亲吻她,可周围都是人。他不肯死心,但她没让他得逞,说自己是来带他回家的。

塔乌还不想离开,又想邀请祖丽跳舞,但他的舌头仿佛肿了起来。但没关系,他抓住她的手,领着她来到人们跳舞的地方。他们跳了舞,那个舞如此美妙,直到塔乌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他指着自己的肚子,告罪离开,然后跌跌撞撞地来到附近的灌木丛边,把自己的晚餐还给了大地。

他伫立了片刻,为自己能吐出那么多东西而吃惊。吐完以后,他去找祖丽,想要继续跳舞。她觉得他们该回家了。塔乌觉得这是屁话,但祖丽强行拖着他离开了聚会场地,那股力气让他印象深刻。

塔乌大叫说,他得带上自己的新靴子,而祖丽指出他正把靴子拿在手里。他说她就是人间的女神,而她表示他已经说过了。

艾伦等在小屋的门口,扶着塔乌上了床。塔乌不需要搀扶。他可以自己脱裤子。他脱下一条裤腿,滚倒在地上。他应该把另一条裤腿也脱掉——他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

吵醒他的是一阵呼喊声。他嘴里的味道就像是吞下了一大把沙子,胃里翻腾不止,脑袋嗡嗡作响,就像一只正被敲打的鼓。

“他在哪儿?我要杀了他!”艾伦说。

塔乌一跃而起,又摔倒在地。他仍旧套着一只裤腿。他听到父亲大步走远,脚步沉重而愤怒。塔乌迅速穿好裤子,拿起昨晚的束腰外衣,发现上面沾满了呕吐物。他找出一件破损但还能穿的衬衫,套上他的新靴子,抓起练习用剑,冲出小屋,踏入新一天那令人痛苦的明亮阳光下。

艾伦站在伊孔——这位身材高瘦的战士是他在恩基鲁被流放后任命的副指挥官——旁边,而且怒不可遏。

“父亲?出什么事了?”塔乌说着,在阳光下眯起眼睛。

“回屋里去。”

“出什么事了?”塔乌追问道。他从没见过父亲这副模样。

“他杀了他们!”

“什么?谁?”

“他把他们杀了,那个人渣!”艾伦大步走开。

塔乌小跑着跟在后面。“谁!”

“莱肯。”艾伦恶狠狠地说。

塔乌后悔发问了。“他……他杀了谁?”

“伊孔的巡逻队找到了他们。他们的尸体被人扔下了悬崖。恩基鲁,他老婆,安雅,她弟弟……还有那个婴儿……婴儿。”艾伦拔出剑来,加快了脚步。

塔乌追了上去。“父亲,你要做什么?”他抓住父亲的手臂,迫使他停了下来,“父亲!”

“我要去杀了他。”艾伦挣脱了他的手。

“伊孔!”塔乌说,“做点什么!”

伊孔摆弄着自己那件外衣的系带,试图劝说艾伦。“因寇科里,呃……艾伦,我们……我们得好好想想。我们还不能肯定那就是——”

“别说了!”艾伦说着,转向伊孔,让后者缩起身子,“我们清楚是谁干的。我们很清楚!那可是婴儿,伊孔。恩基鲁的小女儿!”

“你不能和他对抗。”塔乌说着,和伊孔一起来到他父亲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会杀了他。”

“他是个贵族。”塔乌说。

“呸!等我的剑刺穿他脖子的时候,他会像低等种姓一样死掉。”

伊孔四下张望,左顾右盼,唯恐有别人听到。

“父亲——”塔乌开口想要劝说,但艾伦推开了他。

“如果你杀了他,他们会绞死塔乌的,”伊孔说,“他们会绞死他,然后是他母亲。他们会给尸体开膛破肚,留在太阳下面腐烂。艾伦,他们会的。”

塔乌的父亲停下了脚步。

“他们会绞死塔乌的,”伊孔重复道,“你很清楚。”

艾伦无力地坐了下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消失了。他把剑丢在矮小的草丛里,双手掩面。塔乌走到他父亲身边,伊孔跟在后面。艾伦的肩膀起伏不定。他在哭,悄无声息的那种。塔乌不记得父亲上次哭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爸,”他说,“爸。”塔乌在旁边跪下,用双臂将他环绕。

“抱歉,艾伦,”伊孔说,“抱歉。”他不断这么说,一次又一次。就好像发生的事是无法控制也无可避免的,就好像那并不是人祸而是天灾。

“我们得给他们办个体面的火葬,”片刻过后,艾伦说,“这件事得私下去做。绝对不能让莱肯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他的所作所为。”

伊孔点点头。

“塔乌,贾巴里会来训练的。他会好奇你去了哪儿。”

“我要陪着你。”塔乌说。

“去吧,”艾伦说着,站起身来,“还有,别把这事告诉贾巴里。”

塔乌看了眼伊孔。他不喜欢父亲脸上的表情。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不能去做。”艾伦说着,哽咽起来,“莱肯不是军人,而且伊孔说得对。我不能杀他。他们会惩罚我的家人,惩罚你和伊玛妮,还有伊玛妮的女儿……去训练吧。我会待在家里。”

艾伦大步走开,而伊孔一手按在塔乌的肩膀上。“我会陪着他,”他说,“有必要的话,我会一直陪着他。”

等塔乌来到搏斗场边的时候,贾巴里已经练完了大部分剑招。他看到塔乌,脸上露出了开朗的笑。“这靴子看起来真棒!”

“谢谢。”塔乌说,他觉得有些反胃。

“准备对练吧。”他说。

“等一会儿。”塔乌告诉他。

“这可不行。储藏季开始很久了。考验近在眼前,每一天都不能浪费。另外,你睡大觉的时候错过了更大的新闻。”

塔乌看着贾巴里,肌肉绷紧。

“女王要来了。”贾巴里说。

“什么?”

“女王!她要来凯雷姆了。噢,更确切地说,她要在去奇甘比的路上经过凯雷姆。不过她今天下午就会到。”

女王每五循都会拜访北方或南方都城,亲自出席堡垒城最高荣誉的授予典礼。典礼还会认可那些通过了天赋者考验的女子。选民会让每一名女子接受考验。这是一种“通行权”,宣示着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

而且,凭借这种万里挑一的天赋,那种能力也代表她们加入了那个不到五百人的种姓。她们的地位只低于王族,且有服役的义务。塔乌听说堡垒城会抓捕那些在考验中隐瞒能力、故意失败的女子。她们会被打上烙印,然后依旧会被送去服役。

塔乌拔剑出鞘,心里却只想将这把剑刺进莱肯的老二。“我猜我们最好开始练习,否则就没法及时结束,然后去看女王了。”

他才刚刚走进搏斗场,贾巴里就攻了过来。第一轮较量令人痛苦,第二轮堪称折磨,塔乌被迫在第三轮中认输,好把早饭全都吐出来。

“因为古莫汁?”塔乌擦去嘴角消化了一半的卷心菜片的时候,贾巴里问。

他没有回答。他看着贾巴里,却又不是在看他。他看的是好友与好友的哥哥在容貌方面的相似部分。

两人在搏斗场里你来我往,而塔乌每八九次交手就会发现那位小贵族的破绽,这样可不够。塔乌想给贾巴里上一课,因为他永远都不会有机会教训莱肯。

他尽可能快地攻出一剑,迫使贾巴里后退。紧接着,塔乌的剑擦过贾巴里的大腿,多半会留下一道淤青。这次得手激励了塔乌,他举起剑,转过身去,剑刃砸向贾巴里的身侧。

那一击干脆而迅速,但贾巴里的反应更快。那位小贵族的剑抽打在塔乌的腿上,狠狠砸中了他的脚踝,让他扑倒在地。

塔乌呻吟起来。他的脑袋撞上了搏斗场的地面,眼前有光点不断明灭。光点的那边是贾巴里,他昂首站在那儿,剑尖抵着塔乌的喉咙。

“女神慈悲。”塔乌说出了代表认输的字眼。

贾巴里退到一边。“混球!你差点就打中我了。你比沙蝎还要敏捷。”

塔乌很生气。“我输给你了。”

贾巴里没注意到他的口气。“这次比试结束了,我也得去休息了。你刚才的攻势够凶猛的。嘿,我们去要塞吧。我得换身衣服,准备迎接女王的行列。塔乌,跟我一起来吧。在正式场合担任我的侍从,好吗?”

“你的侍从?”塔乌说。贾巴里是在给他面子,让他有机会作为他的心腹露面。作为贾巴里的侍从,塔乌就能以低等种姓的身份尽可能接近王家行列。如果换个日子,这样的表态会让塔乌受宠若惊的。“是的,当然……阁下。”

“别那么叫我。还有,我需要你。要站在莱肯旁边那么久,还没有别的聊天对象,那简直是种酷刑。”贾巴里笑得像个傻瓜,“你要来么?”

塔乌点点头,脸色阴沉。

诺 言

塔乌陪着贾巴里去了要塞。那里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尽全力做准备。没人料到王室会来凯雷姆,所以当女王的先锋队抵达,要求为女王及其随员提供过夜的住处时,他们吃了一惊。

贾巴里去洗澡和准备,又让塔乌找要塞卫队去要一件像样的侍从制服。这意味着塔乌来得及去做一件讨人厌的事。他去找了祖丽。

他在要塞的庭院里找到了她,就在浴室附近。她正和另外十几个侍女一起清洗织物。看到他的时候,她的脸明亮起来,跑上前去,拥抱了他。这已经是她在公开场合能做出的最逾矩的事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混乱的场面,”她对他说,“你能相信她真的要来么?”其余侍女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但塔乌能感觉到她们的视线,庭院也安静下来。“侍女乌巴,我带来了索拉林因寇科里的一项请求。我能跟你说几句話么?”他说。

“当然,平民塔法里。”祖丽答道,把他的拘谨当成了某种游戏。等到离开其他人的视线后,她吻了他。他沉浸在这一刻里,企图避免接下来的事。“我想你。”他说。

“这一天真够长的。”祖丽告诉他,他们的脸相距只有一掌宽。

塔乌吸了一口气。他必须告诉她,但她的眼神带着紧张。

“出什么事了?”他问。

她抚摸了他的脸。“我有这么容易看透么?”

她让他担心。

“我的考验日定下来了。”她说。

“真的?女神啊,什么时候?”

“新月之日。”

“噢——”

“你要在同一天送贾巴里去参加考验。我知道。”

“搏斗场离得不远。我可以在晚上去见你。”

“当然。”

“你要成为女人了。”

“我现在不是吗?”

“你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塔乌说。

祖丽捶了下他的胳膊。“平民塔法里,体面的恭维必须合乎情理,这样才能令人信服。”那种紧张感又出现了。

“祖丽?”

“就快结束了,对吧?”她说,“平民塔法里……”她斟酌着每一个字,“再过不久就是因哈希塔法里,在接下来的七循里,你要训练,然后战斗。”

“你希望我选择别的道路吗?”他问。

“别取笑我。我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

塔乌握住她的双手。“并不是不可避免,”他说,“我们可以做出几个自己的选择。我们不会很富有,但我们可以一起努力过得幸福。”他原本没打算说这些的,“也许我可以不用去战斗。也许我可以在别的地方做出贡献。”

“塔乌……”

“你的考验就快到了,我很高兴,”他告诉她,“我会帮助贾巴里通过考验,然后回到你身边——回到成为女人的你身边。”他挤出笑容,渴望安宁与幸福能够多持续片刻,“也许你甚至愿意给我看看证据?”

如此露骨的言辞让祖丽掩口笑出声来。“恐怕不行!”

“也就是說,现在还不行。”他说。

祖丽歪头看着他,塔乌敢说,她听出了他那句话的含义。“七循的时间会过去的,”她说着,挤出一个微笑,而泪水填满了她的眼眶。

“我会回到你身边的。”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接近诺言的话了。

她的目光转向他的脸,双眸大而深邃,而他多想永远活在这一刻,但他必须告诉她——

“祖丽!祖丽,你在哪儿?”某个侍女说,“克娥涅夫人随时都会回来。我可不会帮你把活儿全干完,你这小无赖。”

“那是谁?”塔乌说着,走向前去。

“你打算在可怕的凯希面前保护我吗?”祖丽说着,双眼闪闪发亮。“她大概有这么高,”她指了指塔乌的肩膀,“还有一条锋利到可怕的舌头。我得赶快离开,免得这事以暴力收场。如果要对付凯希,我会担心你的安危的。”她顿了顿,早先的紧张又回来了,“回头见,塔乌·塔法里。”她告诉他。

塔乌痛恨自己的软弱。他痛恨自己发现可以拖延恩基鲁一家的消息时,内心涌出的那股释然。“回头见,祖丽·乌巴。”

“来了,凯希!我来了!”祖丽匆忙走向庭院,离开途中偷眼看了看他。

塔乌对着她微笑,仍旧对自己满心失望。他是个懦夫。他偷偷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却没有把她朋友死亡的真相告诉她。而且他很快就会站在与罪魁祸首仅有一臂之距的地方,却什么都不做。他是个懦夫。

女 王

数千人在通往要塞的主干道上排成队列。要塞的门敞开,而贾巴里的家人——奥纳伊一家——站在城墙下,准备迎接他们的女王。塔乌和那家人站在一起,身穿借来的侍从制服。

他站在沐浴擦洗过的贾巴里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贾巴里站在自己父亲身后一步的位置,而他父亲的前方是阿菲亚·奥纳伊,凯雷姆的总督。莱肯也到了场,就像贾巴里的镜影那样,站在他们母亲的右手边。塔乌尽可能当他不存在,但他放在空剑鞘附近的那只手却在抽动。贾巴里的父亲也坐立不安。那位患有痛风的老人很紧张。

为了避免让莱肯出现在自己视野里,塔乌盯着向远处延伸的拥挤人群。艾伦就在大门那边,全副武装。他让手下们在道路两边立正。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让人群和女王保持礼貌距离,但就像在要塞墙头排开的那些守卫一样,这些只是表面功夫。阿菲亚·奥纳伊想要尽可能给她的君主留下好印象。

塔乌看到了飞扬的尘土。女王的仪仗抵达了要塞前方的最后一处高坡。他心跳加速,然后告诉自己,他现在是个男人,不是遇到一点小事就激动不已的孩子。尘云愈加庞大,女王卫队最前方的士兵进入了视野,而塔乌的脉搏也加快了。

女王卫队的成员们一身栗色,那是红色与黑色的混合,是王室的颜色,龙的颜色。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而他们身后是半岛最有权势的一些人。提索菈·欧默西亚女王、她的捍卫者、天赋者的领袖,以及守护者议会目前的主席阿巴西·欧迪利,他们骑着马,沿着通往凯雷姆的道路前行。

塔乌听说过马,但没想到自己能看到。这种牲畜很高大,虽然龙只要两口就能吃掉一头。但没人会骑龙,而在这儿,四个选民正骑着马跨越大地,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人声仿佛雷鸣,吸引了塔乌的注意力,那是凯雷姆的民众正在为新女王欢呼。他们推挤着艾伦的因哈古部队,试图靠近,这让塔乌觉得,或许让战士们排列在道路两边并不只是为了充门面。

随着那支队伍接近,塔乌分辨出了更多细节。首先,也是最让人吃惊的,就是女王本人。她很年轻,恐怕接受成人礼还不到一循时间。但他吃惊的不是这点。他吃惊的不是她的年轻,而是她的美丽。

她的皮肤黝黑得就像无月之夜,而她的双唇就像日出的色彩。精致的颧骨勾勒出她的脸部轮廓,而在长长的睫毛之下,她有一双杏仁形状的眼睛。她穿着黑红相间的骑装,剪裁合体,手臂和双腿部位却随风飘动。在凯雷姆这样的小采邑,那套衣服的领口暴露出的肌肤足以引来闲言碎语。她注视着人群,面露微笑,仿佛在为见到老友而愉快。

“赞美女神。”贾巴里低声道。

女王的行列停了下来,而她的捍卫者阿布希尔·奥卡站了起来。塔乌看到,那位身披红色铠甲的捍卫者——那是鲜血、火焰和哀悼的颜色——双脚套在某种绳索装置上,而那种装置缠着马儿的身体,在它的背上构成了一张座位。

“提索菈·欧默西亚女王,”捍卫者奥卡说着,嗓音低沉得就像山中的水井,“王室的次女,女神选民的至高者,以及席达半岛的君王,在此寻求凯雷姆的招待。”

奥卡已经不年轻了,但只有傻瓜会低估这位像是岩石雕刻而成的男子。塔乌记得,这位捍卫者在印德鲁夫堡垒受训的三循里,始终排名第一。毕业后,他加入了印戈雅玛部队,经历了数不清的战役。老女王艾亚娜的捍卫者战死以后,她要求阿布希尔接过这份职责。

现在轮到总督开口了:“我,艾菲亚·奥纳伊,凯雷姆的总督与提索菈女王的臣属,如果女王陛下允许我服侍,那么我的宅邸和土地就如同蒙受了女神的祝福。”

对选民男性来说,成为捍卫者代表了至高无上的荣誉和地位。这意味着接近女王,意味着守护者议会的席位,以及其他特权。

尽管并无法令禁止,但历代女王都不会结婚。她们嫁给了自己的人民,所爱的只有女神——传言是这么说的。作为代替,女王在选择捍卫者的时候非常谨慎。女王的捍卫者不仅仅是军事领袖,他同样是下一代王室的种子,以及理想情况下的真正配偶。

因此当下一位女王继位的时候,如果旧捍卫者仍然在任,情况就很尴尬了。再过不久,提索菈女王就得礼貌地要求阿布希尔卸任,再选出她自己的捍卫者。君主总得有继承人。

问候结束,女王的队伍蜿蜒进入要塞,而塔乌离得够近,能看到阿布希尔佩着两把守护者匕首,以及他在堡垒期间赢得的守护者长剑。那两把龙鳞武器简直不可思议,但那柄剑更胜一筹。

那把黑色利刃佩在他身侧的腰带上。它没有剑鞘,漆黑得就像是用黑曜石雕琢而成。但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他也能看出那把武器的异样。它吸收着阳光,而且无论塔乌多么仔细打量,都无法分辨剑身上的任何细节。就好像那把武器能在众目睽睽下隐匿自身,就好像他能看到的只有轮廓,而非全貌。

这让塔乌想起了自己在达巴目睹那头守护者的情景。龙鳞会妨碍和欺骗肉眼,让人低估那条龙的位置与速度。这种干扰视力的特性对身躯庞大的飞行捕食者来说很有用,对技艺娴熟的剑客更是如此。

“你看到了吗?”贾巴里问,“她简直……她简直……”

“完美?”塔乌提示道。

“没错!说得好。完美。”

“你要在晚餐的时候坐在她身边?”塔乌问。

“不会太近,”贾巴里咬着嘴唇说,“她应该最靠近母亲和父亲;还有莱肯。我是次子,我会离得更远些。”

“别担心,我可以代表你跟她说话。”塔乌告诉他。

贾巴里大笑起来,“我懂你的意思。我已经比大多数人接近她了。我只是……你看到了么?”

“我看到了。”

“那你应该明白。”他的目光追随着提索菈女王,看着她骑着马沿着要塞内部的某条小路前进。在要塞里工作的某个平民——他看起来都快吓尿裤子了——带领这支队伍前往匆忙搭建的马厩。

塔乌趁机打量了女王行列的其余部分。那位骑马跟在女王旁边的首席天赋者是天赋者的领袖,同时充当着军事和宗教官员,权力等同于守护者议会的议员。“那个首席天赋者来这儿干吗?”塔乌问。

贾巴里的脑袋随着女王在马背上的身躯一同摇摆。“谁?噢,首席天赋者奥罗?她要在授予典礼上致开幕词。”

“在南方都城?”

“不,在海里的一条小船上。这还用说,当然是在奇甘比城啊。”

塔乌一直等到女王消失在转角后,然后开口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她们旁边那是守护者议会的主席吗?”

“嗯?”女王离开了视野,但贾巴里仍然伸长脖子,不想错过最后一眼。

“跟着她们的人是阿巴西·欧迪利?”

“对,”贾巴里说,“他会旁观这一循的考验。”

“你怎么不告诉我,守护者议会的主席也会来考验现场?”塔乌不由得想象起那一幕來。

“我总不能每件事都告诉你吧,”贾巴里说着,接受了暂时看不到提索菈女王的事实。“嘿,你注意到他旁边那两个人了吗?”

“那两个彪形大汉?”塔乌说。他的确注意到了。

“块头更大的那个是德贞·奥卢季米。他是阿巴西的‘身卫,他的私人印戈雅玛。”

“女神啊。”塔乌嘀咕道。那家伙简直是头巨兽。塔乌没法想象他狂暴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据说他是全半岛最强的斗士。”

“你应付得了他。”塔乌开起了玩笑。

“轻轻松松。”贾巴里坏笑着说。

塔乌严肃起来。他想到了莱肯,想到了艾伦真的考虑过和他打一场。“贾巴里,鲜血决斗具体是怎样的?”

“鲜血决斗?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是我父亲……呃……他的一个部下提到了这个,”塔乌说。

“提这个干吗?”

塔乌耸耸肩。

“这种决斗不常有,但任何血统纯正的军人,任何因哈希、印德鲁夫或者印戈雅玛都能挑战另一名军人。种姓不论。”

塔乌觉得这概念很荒谬。普通贵族原本就比低等种姓更高大,更强壮,也更敏捷。而且,如果贵族加入了军队,也就代表他们隶属于印德鲁夫或者印戈雅玛部队。他们会把任何因哈希打得落花流水。

“大部分鲜血决斗都发生在以下的情况下:双方都喝醉了酒,其中一方又在和另一方的女人偷情时被抓了个正着,”贾巴里继续说道,“有理性的人很少会四处走动,强迫别人和他们死斗,因为那样损失太大了。而且王族之间几乎从没发生过这种决斗。”

“因为身卫。”塔乌说。

“如果王族受到挑战,他们可以让身卫代替自己战斗。也就是德贞。阿巴西·欧迪利议员以拥有王国内最致命的身卫而自豪。所以他才会带着那头稍微矮小些的巨兽一起过来。他在培养他。”

“他是谁?”

“大贵族凯南·奥卡。他在堡垒的第一循获胜,从而赢得了欧迪利这位赞助人。这一循,他的排名又是第一。”

“奥卡?他是捍卫者阿布希尔·奥卡的儿子?”塔乌问。

“捍卫者是没有子嗣的。凯南是他外甥。”

“这么说……凯南是那个懦夫的儿子?”塔乌说着,想起了那位因为叛国而被绞死的大贵族。

贾巴里嘘了一声,四下张望。

塔乌凑近身子,低声说:“他父亲就是被绞死的那个?”

“夸贝纳之战,”贾巴里说,“我们伤亡最惨重的战斗之一。懦夫奥卡是指挥一整个翼营的因寇科里。他的职责是保护怒军的侧面。海迪纳人攻击的时候,他陷入恐慌,然后逃跑了。他声称当时敌军规模庞大,而他别无选择。”

塔乌抽了口冷气。

“没有他的士兵保护侧翼,海迪纳人攻破了剩下的怒军。四千士兵和九个天赋者死在了那一天。整整九个天赋者,塔乌。”

讲到这儿,贾巴里不再低语,而是换成了咆哮。“在审讯和誓言下,其余因寇科里发誓说,那个懦夫奥卡的说法是谎言。与他交战的敌军只有他宣称的几分之一。然后,那个白痴争辩说海迪纳人拥有天赋,说他们凭空出现,又以同样的方式消失了。他——”

“天赋?”塔乌说。

贾巴里将双手在身前交扣。“他的胆子真够大的,居然敢站在守护者议会面前,告诉他们——”

“在达巴村,那些部族联合起来了。这从来都没有先例。有什么改变了,或者正在改变。也许——”

“别说傻话。他们——”

“也许是他们的天赋真的回来了。”塔乌说完了那句话,今天他可不想被人说傻却毫不反击。

贾巴里瞪了塔乌一眼。“别打断我,”他说着,停顿了片刻,故意让塔乌保持沉默,“由于海迪纳人的异族通婚,女神削弱了他们的天赋,又在他们决心和我们对抗的时候彻底赶走了他们。”

塔乌对贾巴里知根知底。他知道这位小贵族的怒火何时处于爆发的边缘,而塔乌很擅长将他的恼怒扭转成微笑,甚至是大笑。这也是他们亲近的原因之一。

但在恩基鲁及其家人死去的这个早上,塔乌没法扮演那种角色了。他摇摇头,暗示他对贾巴里的言论不敢苟同。这只是一件小事,是一次小小的反抗。这让贾巴里的脸转为不悦之色。

“你以为海迪纳人在那天奇迹般地获得了天赋,”贾巴里说,“对贵族来说重要么?我们绞死凯南·奥卡的父亲,不是因为谎言。这不是他的罪行。我们绞死他,是因为他的懦弱,因为他证明了自己没资格接受男人那样的对待和审判。”贾巴里走上前来,直到能俯视塔乌为止,“我们绞死他,是因为他表现得像个低等种姓。”

热血涌上塔乌的脖子,他抬头看着贾巴里,不愿后退或者移开视线。他不在乎懦夫奥卡或是他的罪行,但听到贾巴里如此轻视低等种姓的生命,他觉得很受伤。如果贾巴里真这么认为,那么对莱肯来说,谋杀整个低等种姓家庭肯定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我们是选民,”贾巴里说着,仍旧站得那么近,“我们战斗,我们不会投降,也不会逃跑。许多个世代以来,贵族一直想让低等种姓明白这一点。”

塔乌忍不住开了口。“如果我们不会逃跑,那我们的脚下为什么是席达半岛,而不是奥桑特?”

贾巴里的脸抽搐起来,右手握成了拳头。塔乌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但那一拳并未到来。

“我要进要塞了,”贾巴里说,“我得去换衣服吃晚饭。”

“当然……阁下。”

“我们明天训练的时候见,平民塔法里。做好准备。我没有余力再对你手下留情了。考验就快到了。”

第三章

考 验

提索菈女王在次日出发前往奇甘比,而她的美貌成了那个月剩下的日子里最热门的话题。她俘获了凯雷姆男子们的心,也占据了女人们的想象。塔乌看得出来,贾巴里尤其倾心于她,但他们只是为即将到来之事不断拼斗,除了必要的交流以外保持缄默。

训练让塔乌和祖丽共处的时间寥寥无几,而艾伦又要求他不要把恩基鲁一家死亡的真相告诉她。塔乌争辩说,她有知道的权利,但卸下这种重担却又令他释然。然而,保守秘密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他越是接近祖丽,就越是想对她知无不言。保守秘密不但没有让情况好转,反而影响了他和她共处的时光,让他满心内疚。

因此,在贾巴里考验的那天早上,当他们前往凯雷姆边境的搏斗场时,塔乌心神不宁。他担心自己和祖丽的未来,担心他和贾巴里的友谊,也担心由莱肯陪同他们——他代替了痛风发作而留在凯雷姆的贾巴里之父——这件事本身。

前往考验场地的这段路,是塔乌的父亲在得知恩基鲁一家的遭遇后,第一次如此接近莱肯。再加上其余那些理由,塔乌觉得自己仿佛在穿过一窝镰刀蚁。的确,他还没被咬,但每走一步都意味着新的可能性。

塔乌心事重重地瞥了贾巴里一眼。那位小贵族肯定也感受到了今天的压力。在这场考验中,他握住的不只是剑,还有凯雷姆富饶或贫穷的可能性。

“我没事的。”贾巴里说,他注意到了那道目光。

“很快你就会和南方最优秀的一群贵族斗士交手了。”

“我知道,”贾巴里说,“我做好准备了。这多亏了艾伦……还有你的帮助。”

贾巴里的回答比他过去几天的任何一句话都要温和,其中带着的友好也远不是低等种姓有资格指望的。

“你做好准备了。我很清楚。”塔乌說着,暗自希望这是事实。艾伦靠上前来。“膝盖怎么样了?”

就在昨天,塔乌和贾巴里练习时发生了碰撞,贾巴里倒地不起。

“没问题,”贾巴里说,“肿已经消了。我感觉很好。”

“遵循女神的指引。”艾伦告诉自己的学生。

“一向如此。我做好准备了,”贾巴里重复着塔乌那句话,对他露出微笑,“我不会失败的。”

“你最初几轮的对手得靠运气来决定,”阿伦告诉他,“记住我说过的话。”

贾巴里轻敲自己的太阳穴。“我记住了。如果我对上兰瑞,就留神他的反手挥砍。

“你最好留神,那只是佯攻,如果你盯着他的剑,他就会用盾牌打碎你那口漂亮的牙齿。还有呢?”

“还有,塞兹维动作很快。”

“快?那个瘦巴巴的杂种……呃,没有对他的贵族人格不敬的意思,但那个瘦巴巴的杂种根本是条蛇,只是攻击的时候比蛇还快一倍。”

贾巴里大笑起来。他总是那么容易发笑,塔乌心想,但这事很严肃。他抬起头,擦去光脑袋上的汗水,但他刚抹去一片,另一片汗珠便随之涌出。

他們离搏斗场——位于凯雷姆和马瓦斯之间的平坦休耕地上——还有几千步远,而太阳几乎到达了最高点。考验会在正午开始,现在又是储藏季:气候炎热到不适合种植,也不适合收获。在这样的闷热中搏斗会是非常难熬的事,而这正是考验的用意所在。

他听到了又一阵笑声。贾巴里在和某个因哈古战士说笑。如果一切进展顺利,这位小贵族就会在三循内成为纯血印德鲁夫。塔乌担心贾巴里和海迪纳人多战斗几次以后,就不会这么爱笑了。的确,他希望他的贵族友人一切顺利,但他也为自己找到了另一条路而高兴。

“你也要集中精神,”艾伦对塔乌说,“好好看着贾巴里和其余贵族。这是绝佳的机会。你可以提前见识到考验的样子。”

艾伦搂住塔乌的肩膀,轻轻捏了捏。“能亲眼看到不惜一切的殊死搏斗,对你来说大有好处。”

塔乌点点头,垂下脑袋,面朝着土地。如果艾伦知道塔乌的计划,肯定会很伤心的。“我已经亲身体验过类似的东西了。”他提醒父亲,他也参加了达巴之战。

“是啊,我大概是想忘掉这回事……”他停顿了片刻。艾伦显得欲言又止。“但是,”他说,“就算你今天不会参与搏斗,也该把剑带在身边。和贾巴里热热身,让自己进入状态。让你自己体会同样的感受和压力。等轮到你的时候,这些经验会派上用场的。相信我。”

“当然。”塔乌这么回答的时候,这队人开始放慢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考验场地,”艾伦说,“我们到了。

锋 利

他们下方是平坦的田野,坐落于凯雷姆与马瓦斯交界的一小片洼地中央——那儿原本是丘陵起伏的灌木林地。负责铺设搏斗场的苦工表现绝佳。他们将围出这十个场地的石块嵌入泥土,又涂上红色。这些石头足够显眼,但又埋得够深,不至于绊倒别人。

在每个搏斗场里,灌木林地原本像是泥沙的土地盖上了从马瓦斯运来的黏土。黏土铺下,压平,然后在席达半岛的阳光下晒硬。这儿是绝佳的搏斗场所。

在这片休耕地里,印德鲁夫堡垒的黑旗在随处可见的沙色帐篷上方飘扬。这些旗帜挂在青铜丝上,就像是在强风中流淌一样。

塔乌扫视这片田野。许多贵族已经抵达,而塔乌知道艾伦也很想提早过来,但按照惯例,更有影响力的贵族总会来得不慌不忙,而傲慢自大的莱肯特意磨蹭了很久。

这位总督的长子站在队首,双手叉腰,俯视着聚集的人群,仿佛他们都只是低等种姓。事实上,这些前来观看自家儿子考验的贵族与莱肯地位相同,甚至更高。其中几个——比如大贵族塔博·欧格奈卡罗,奇甘比总督的丈夫,地位就远高于采邑凯雷姆和那里的小贵族们。

然而,胜利——尽管是微小的胜利——却是属于莱肯的。太阳几乎到达了最高点,而他们这段旅程掐准了时机。他们是最后抵达的。就连马瓦斯的奥格兹都已经站在田野上了。

“我们到下面去,然后开始吧,”莱肯说,“艾伦,我们的位置在哪儿?”

塔乌的父亲没有答话,而是指向靠近田野中央的那片围出的区域。四分之一个月前,艾伦把几个苦工和两名因哈古派来了这儿,让他们打上木桩,然后守在这儿。

莱肯抬手遮阳。“很好。我们在那儿能看到几乎所有的搏斗场。”

这支队伍朝下方的洼地走去,而艾伦转头看向贾巴里。“我们会布置场地,塔乌负责准备你的护甲和头盔。我希望你做好伸展,然后再过一遍剑招。别搞那些花哨的。旁观的人会看出你倾向于使用的招式。所以只练基础剑招,别给他们机会。”

“听您的,索拉林指挥官。”贾巴里说。他眯起眼睛,咬了咬脸颊内侧的肉。这场考验对贾巴里来说也有点真实过头了,塔乌心想。

之后的情况发展得飞快。苦工和因哈古们开始忙碌,贾巴里做了热身,然后穿上护甲。塔乌有样学样,随后两人开始对练。艾伦始终怒视着他们。他纠正这个,纠正那个,在周围转来转去,就像母亲在看护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塔乌尽自己所能集中精神,但田野上充满活力的景象令人分心。

低等种姓们匆忙往来,服侍着那些地位更高的人。因哈古们或是担任护卫,或是寻找能为他们的贵族欢呼的位置。苦工们挖掘厕所,运来食物,或者给年轻的斗士们送上淡水,冰凉的湿布,甚至是煮熟的马铃薯泥,好让他们迅速恢复精力。在此期间,那些纯血印德鲁夫在田野里漫步,仿佛是脚下这片土地的主人。

这些印德鲁夫斗士都是巨人,无一例外。大部分人都比塔乌高出一头外加肩膀,而且每一个都肌肉发达到他无法企及的地步,还有好几个看起来空手就能捏碎岩石。他用敬畏的目光打量他们。

“我得跟你哥哥一起过去,”艾伦告诉贾巴里,没有对莱肯用敬语,“他会在有关你的考验的公文上签字,然后我就会回来。搏斗很快就会开始。做好准备吧。”但在艾伦离开之前,莱肯就信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位更加年长的贵族,以及一个和塔乌、贾巴里年岁相仿的年轻人。

“艾伦,”莱肯说,“我有个任务要给你。”他指了指身边那个贵族,“这位是伊泽姆·奥卡福阁下,还有他的次子卡吉索。”

这个人和他儿子之间的差别可谓显而易见。伊泽姆·奥卡福又瘦又高,即使以贵族来说也是如此。他神情严厉,手指细长,即使在这么热的天里,皮肤也富有光泽。他闪闪发亮,却没有出汗,塔乌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另一方面,那位儿子却不比塔乌高多少。他又矮又胖,双眼深陷在圆月般的脑袋里,皮肤是表层土壤的淡黑色,而非深层土壤的深黑——后者才是选民的典型特征。

“卡吉索抽到了最初几场比赛之一,”莱肯说,“但没人能和他热身。”

艾伦怒视着他,表情明显带着警告。

“我相信,”莱肯续道,“你儿子可以站出来,在这方面帮上卡吉索的忙。”

“我会心怀感激。”伊泽姆·奥卡福说。他的嗓音很动听,与他仿佛苦行者的外表很不相称,“我希望尽可能提高卡吉索成功的可能性。”

“的确。”莱肯说。

艾伦很愤怒。他掩饰住了情绪,塔乌心想,但他真的很愤怒。

“塔乌,和卡吉索阁下热个身吧,”艾伦勉强服从了命令,没有和莱肯说上一个字,“贾巴里阁下,请别停止练习。等堡垒那边登记好您的公文,我就回来。”

艾伦大步走开,没有礼貌地致歉,也没有等待莱肯,这让老奥卡福弓起了一边眉毛。

莱肯勉强维持了冷静。“是啊是啊。他总是这么急急忙忙的。”他的口气就好像自己每一循都会出席考验似的,“我们也走吧,伊泽姆?”

伊泽姆·奥卡福点点头,两人结伴离开。塔乌注意到,伊泽姆一句话都没和他儿子说。

“幸会,贾巴里。”卡吉索说。他的声音和他父亲一样出人意料。尽管腰身胜于常人,卡吉索说起话来却奶声奶气。

“卡吉索……”贾巴里说着,继续练习剑招。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马瓦斯的种植节上。”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贾巴里说着,背对着那位大块头贵族,同时练习着戳刺、下削和还刺的剑招组合。

“我们该开始了,阁下。”塔乌对卡吉索说。

卡吉索看向塔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转头看回贾巴里。“这场考验简直是恐怖剧。这就是贵族之子的人生,是吗?”卡吉索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带着卡拉叶黄斑的牙齿。

贾巴里回以一声咕哝。

卡吉索失望地将注意力转向塔乌。“好了,低等种姓,我们开始吧。”

塔乌带着他退开几步,远离贾巴里练剑的位置。“阁下,要我去把你的练习用剑拿来么?”他注意到卡吉索佩戴的是开了锋的青铜剑。

“只是随便对练几下,”卡吉索说,“而且去拿的话花的时间太长了。我的比赛就快开始了。来吧。”

塔乌想要抗议,但卡吉索已经抽出剑来,开始挥舞。塔乌向后退去,担心自己会受伤,因此采取了守势。卡吉索趁机推前,挥剑的力道也随之加大。

塔乌努力表现出攻击性,以牵制对方的攻势。如果他没能挡下某次攻击,就可能受到重创。他考虑过再次询问卡吉索是否要使用练习剑,但过了几招之后,他发现卡吉索算不上什么剑客。

这个发现让塔乌的担忧变成了惊讶。和他对练过的贵族就只有贾巴里,而且他相信每个贵族都有一定的能力。卡吉索乱砍乱劈的搏斗方式是对那种信念的公然挑衅,而塔乌很想知道,究竟是自己面对的这个贵族不擅长搏斗,还是说贵族大都只是这个水平。如果是后者,那贾巴里肯定能迅速解决自己的对手。

更可能的情况是,塔乌心想,卡吉索是个从来没有履行过职责的贵族之子。有这么个没法进入堡垒的儿子,伊泽姆·奥卡福肯定很伤心。这也会降低卡吉索谈成好婚事的可能性。

“嘿,塔乌!”贾巴里说完,又不情愿地补充道:“卡吉索。”

贾巴里没有停止剑招和脚步,却点头指示了方向。

“看那边,”他说,“那是杰伊德·阿伊姆,守护者议会的前顾问。”

塔乌转过头去,看到了他。杰伊德·阿伊姆是个低等种姓,身穿因哈希战士的灰衣。他人到中年,几乎和贵族一样高,又几乎同样强壮。塔乌吹了个口哨,回头看向贾巴里。

他的朋友在笑,即使隔了好几步,塔乌也能看到他眼里的促狭。“按照我父亲的说法,他恐怕和很多印德鲁夫都不相上下。”

卡吉索上钩,皱起眉头。“低等種姓和印德鲁夫一样强?”

“也许这评价有点过头了,”贾巴里说,“但以我今天见到的这些剑术来说,我相信他至少能轻松解决好几个对手。”

卡吉索抿紧嘴巴,鼻孔张得大开,仿佛岩蜥蜴的褶边,但贾巴里没理他,而是和塔乌说起了话。“等你通过考验以后,”他说,“尽可能加入杰伊德的鳞部吧。你肯定愿意在那样的人手底下训练……他甚至能改变你对因哈希部队的看法。”

塔乌赞同地点点头,又看了眼那位转行做搏斗教师的前顾问。他的下巴方方正正,眉毛浓密,步伐带着斗士特有的平稳。要想象他剑术娴熟并不困难。

他的身边有两个更加高大的男子,但他们换下了正装,因此塔乌片刻后方才认出他们。杰伊德·阿伊姆的身边是德贞·奥卢季米,以及守护者议会的主席阿巴西·欧迪利。

“他旁边是欧迪利议员和——”塔乌开了口,随后猛地倾斜身子,避开卡吉索胡乱挥出的一剑。

在失去平衡的情况下,塔乌又挡下了一剑,拨开了第三剑,随后被迫双膝跪地,躲开砍向他脖子的第四剑。

“焦炭和灰烬啊!”塔乌大叫着站起身,“你疯了吗……阁下?”

“专心,低等种姓!你是在和贵族对练。”

“放松点,卡吉索。”贾巴里说。他停止了练习,正看着他们两人。他看到了卡吉索挥向塔乌脑袋的那一剑。“这是对练。你干吗用开了刃的剑?”

卡吉索没有回答。他反而朝塔乌发起猛攻,挥起剑来像个试图抓苍蝇的醉汉。

“冷静点!”贾巴里嘶声道,“他们朝这边走过来了。”

塔乌冒险看了眼身后,差点因此被砍掉鼻子,只好将所有注意力转回卡吉索身上。卡吉索再次发动攻势,眼神透出嗜血,而塔乌不想冒受伤的风险。

他挡住了那位小贵族的挥砍,接着向前几步,用上身体的重量,以肩膀顶开了他。卡吉索蹒跚后退,绊了一跤,摔倒在泥土里。

贾巴里想要大笑,但又忍住了。卡吉索坐在地上,怒目而视。随后,他的目光越过塔乌的肩膀,立刻脸色发白。塔乌担心自己伤到了他,正想恳求宽恕,这时卡吉索踉跄着起身,冲了过来,将锋利的剑刃举在前方。

“该见血了!”卡吉索喊道。

塔乌不知道这白痴想做什么,但他已经玩够了。他横跨一步,避开卡吉索笨拙的冲锋,剑身用力拍在那贵族的脖子上。卡吉索身体前冲,重重趴倒,又向前滑去,就像在池塘里打起水漂的石头。

“看在库尔人的份上,老兄,你究竟在干吗?”塔乌怒气冲冲地说,求饶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卡吉索呻吟一声,抬起头来,鼻子流出了鲜血。他的鼻梁摔断了,这让塔乌开始担心。他心脏狂跳地抬起头,担忧转为了恐惧。

守护者议会的主席和作为他身卫的那个印戈雅玛斗士,以及杰伊德·阿伊姆、莱肯,还有卡吉索的父亲都在那儿。塔乌用视线向贾巴里求助,但贾巴里瞪大眼睛看着他,就好像他全身都是诅咒伤疤似的。

搏斗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伫立当场,而塔乌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噩梦。更糟糕的是,那位守护者议员开始鼓掌了。

结 束

“噢,这可真有意思,”阿巴西·欧迪利说着,朝倒地的那人弯下腰去,“你是什么人?”他的帕姆口音让那些字眼格外流畅,就像是涂了油。卡吉索呻吟起来,欧迪利踢了他一脚。“说话。”

“卡吉索,卡吉索·奥卡福。”他勉强答道。

塔乌从没见过贵族遭受这种对待,于是看向卡吉索的父亲那边。那人离自己的儿子只有几步远,但没再靠近。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盯着自己的儿子,然后耸耸肩。

“卡吉索……”欧迪利说着,站直身子,转身看到了聚集的人群,“噢,我们该谢谢卡吉索阁下。他给我们节约了不少时间。”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卡吉索,”欧迪利说,“输给了一个低等种姓。”他打量着塔乌,在正午的阳光下,他的瞳孔漆黑,面容严肃。“一个低等平民。”欧迪利捡起了卡吉索的长剑,“他用的是开刃的青铜剑,而这位平民只有练习用剑。”欧迪利咂了咂舌,嘴角翘起。那并非笑容。没人能称之为笑容。“印德鲁夫,我们该去奇甘比了。如果这些南方贵族甚至不是平民的对手,那他们肯定也不适合堡垒。”

欧迪利转身想走,而窃窃私语变成了抗议的呼声。塔乌在人群里看到了他父亲。艾伦的慌乱就快压抑不住了。不远处,莱肯正在瑟瑟发抖,他太生气了。塔乌正想走到艾伦那里,想要解释卡吉索的事,这时贾巴里厌恶地丢下了剑。一切都失控了,而这是塔乌的错。

“欧迪利议员,”他高声说着,试图让声音盖过不断抗议的人群,同时希望这样的称呼足够得体,“欧迪利议员,拜托您。阁下——”

这时艾伦赶了过来,试图把他拖走。塔乌不肯离开。他必须解决这件事。欧迪利停下了脚步。机会来了。

议员转过身来,开口道:“小平民,你该庆幸我没有以袭击和伤害贵族的名义绞死你。趁我还没改主意,滚回你的泥巴洞去吧。”

塔乌简直不敢相信这人的用词。绞死?袭击贵族?他不再抵抗父亲的拉扯。

“是你对那个低等平民的纵容造成了这种局面。”莱肯对贾巴里嘶声道。

塔乌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反应。他转向莱肯,那个企图强暴安雅,随后又谋害了她全家的人。“我和卡吉索是公平搏斗,”他愤怒地说,“而且,无论是不是平民,我都更加出色。我比你更出色!”

塔乌的手伸向剑柄,莱肯向后退去,语无伦次。所有人都听到了塔乌的话语,他们大呼小叫,直到欧迪利将手举到空中,要求他们安静。等周围安静下来,他开始吐出那些仿佛抹了油的字眼。

“凯南,”他抬高嗓门,让声音传到自己身后的人群里,“这个低等种姓的想法很危险——他觉得自己懂得用剑。”

就像船头前方的海水那样,人群分开,凯南·奥卡走上前来。就算用花岗岩来雕刻这位捍卫者之外甥的雕像,恐怕也无法体现出他脸上的严厉。

“他似乎很了解剑的用法,”凯南说,“一个未来的苦工值得我们花时间吗?”

塔乌火冒三丈,这句侮辱太接近真相了。他父亲用足以捏碎骨头的力道紧紧抓住他的上臂。

“你误会了,”欧迪利说,“我不是在问你问题。”

凯南俯视着塔乌,又看回欧迪利。他活动下巴,双眼盯着那位议员。一次呼吸过后,凯南转开目光。他不紧不慢地拔出剑来,站到塔乌面前。

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从聚集在他周围的人群,到面朝他的那座肌肉之山,再到莱肯嘲笑的表情,一切都不像真的。塔乌的心脏开始狂跳,手掌攥紧了练习用剑,随后看向父亲。艾伦没理会他。他紧抓着塔乌的胳膊,却面对着欧迪利和凯南。

“欧迪利议员,这是我儿子。他才刚刚成人,尚未接受过考验。我是个拥有军籍的纯血因哈希。我来代替他。”

艾伦拔出剑来,把塔乌推向自己的因哈古部下。那些人抓住了塔乌,而艾伦朝着凯南·奥卡大步走去。

“父亲!”塔乌大叫起来,却发现又有几条手臂抓住了他,阻止他前进。

欧迪利张开了嘴。看起来,他打算否决艾伦代替塔乌搏斗的请求。艾伦没给他那种机会。他扑向凯南,在金属和火花的碰撞中开始交锋。人群喧闹起来,逐渐构成了一道血肉的墙壁,随着两位斗士开始周旋,歐迪利也将抗议咽回了肚里。

凯南的个子更高,也年轻得多。然而,他只是个初学者,训练期才过去了三分之二。塔乌知道印德鲁夫堡垒的名声,所有人都知道,但他父亲是凯雷姆最出色的斗士。

凯南发起了攻击,长剑挥出一条闪亮的弧线。艾伦剑尖向下作势格挡,但凯南的攻击力道太强,砸开了艾伦的剑。两人都没有穿上搏斗装束,艾伦的剑刃反弹回去,割伤了他的身侧。塔乌的父亲痛苦地喘息起来,拖着脚向后退去,凯南随即攻来,长剑挥砍,猛劈,突刺,运用着塔乌从未见过又迅速到无法辨别的剑招。

艾伦撞上了人墙,人们将他推回场地中央。他的手臂、身侧和腿都在流血,而凯南攻势再起。艾伦的脸被割破,腹部被剑柄圆头砸中,而凯南又用剑身砸得他单膝跪地。

“他们在作弊。他们在使用天赋。”塔乌说着,开始寻找那位天赋者,那位隐藏在人群中的狂暴术师。

“不,他们没有。”因哈古之一说。

“做个了结吧。”阿巴西·欧迪利说,这时塔乌终于明白了。这是鲜血决斗,是至死方休的搏斗。

塔乌奋力想要挣脱拉住他的那些人。他又推又挤,直到某人的一只手打了滑。他拍开了另外一只,又用脑袋撞上最后一只。他重获自由,跑向他转眼之间就被迫双膝跪地的父亲。

塔乌离那儿只有三步远。他父亲头晕目眩,流血不止,长剑垂在身侧。凯南抬高武器,随后挥出。

“不!”塔乌尖叫着跑来,看着明晃晃的刀刃烧穿空气。

艾伦举剑想要抵挡。凯南调整角度,击中了他的手腕,让他的手掌和前臂分了家。塔乌看到父亲的剑落在地上。一切都那么虚幻不实。他父亲尖叫起来,瘫倒在地。

凯南转身走开,对人群道:“结束了。我夺走了让他能够成为男人的一切。他儿子的冒犯已经付出了充分的代价。”

凯南没有带着能够擦拭剑刃的东西,于是将剑举在身前,开始原路返回。

“停下!”塔乌说。他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拾起的,但他正双手握着父亲的剑,剑柄鲜红又发滑。他用武器对准了凯南的背脊。

“把剑放下,小子,”杰伊德·阿伊姆,守护者议会曾经的顾问说,“你威胁的可是一位大贵族。”

凯南转身面对塔乌,而塔乌感受到了恐惧。艾伦用仅剩的那只手抓住塔乌的腿,试图将他拽到安全之处,但为时已晚。欧迪利议员开口了。

“德贞。”他叫出了自己身卫的名字。

德贞神情平静地抽出那把漆黑如午夜的剑,大步走入搏斗场。

“请宽恕他!”贾巴里恳求道。

“我在此代表凯雷姆采邑!”莱肯喊道,“议员,我支持您的意愿。”

“欧迪利,结束了。”凯南说着,展开双臂。

欧迪利点点头,德贞冲上前去,将黑剑深深埋进艾伦的胸膛,直到从他的后背刺出。艾伦在震惊中绷紧身体,张开嘴巴,甚至还没来得及移动或者呼吸,那位印戈雅玛就拔出剑来,甩向塔乌,将他父亲的生命之血甩在他的脸庞与身体上。

“这才算结束。”欧迪利说。

勇 敢

剑从塔乌的指间滑落,而他跪倒在父亲身边的泥地上。

“议员,这太过分了!”杰伊德·阿伊姆抬高嗓门,以盖过嘈杂的人声。

塔乌扶着艾伦,对他说话,说着毫无意义的话。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保持父亲的注意力,因为只要他父亲还在听,就仍然陪在他身边。

艾伦的双眼失去了焦点。他的目光落在塔乌身上,移开,又费力地移了回来。他的嘴巴在翕动,但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的声音太低,都盖不过胸口流血时吓人的汩汩声。

“父亲?父亲!爸……”塔乌说话的同时,那个始终对他关怀备至的人抽搐起来,逐渐溺死在自己鲜血的海洋里。“爸!”但为时已晚。塔乌的父亲已经离开人世,没法听到了。

搏斗场的噪音汹涌而回。所有人似乎都在呼喊,直到欧迪利的嗓音响起。

“这个平民,作为军人,”他指着塔乌死去的父亲说,“代表他儿子进行了鲜血决斗。他的儿子袭击了一位贵族,随后又向另一名贵族举剑。”

骚动并未平息。

“看来你们还不满意。”欧迪利说着,走向塔乌,拔剑在手。

塔乌看着他靠近。他没有动弹。杰伊德·阿伊姆动了。他站在塔乌面前,一手放在剑柄附近,另一只手朝议员抬起,挡住了欧迪利的去路。

“阁下——”他开口想说些什么。

欧迪利从旁绕过,挥出足以致命的一击。塔乌没有退缩,直到金属的尖鸣声响起,欧迪利的利刃被杰伊德的剑挡了下来。

“和平。”杰伊德说着,努力让欧迪利的剑刃远离塔乌的头部,持剑的手臂因发力而颤抖。

塔乌不清楚那大个子是在何时出手的,但欧迪利的身卫用剑尖抵住了杰伊德的脸颊,稍稍刺入,让那里的皮肤绽开了鲜艳的血液之花。

欧迪利议员抬起剑,后退了几步。德贞的剑更用力地抵住杰伊德的脸,迫使他退开。

“又要和平?你就只会这句么,杰伊德?”欧迪利问,“你已经不是议会的顾问了,而且无论你打扮得多漂亮,女神和全世界都只会把你当成低等种姓。你以为你已经跌到谷底了?还差得远呢。”

“欧迪利议员愿意大发慈悲!”杰伊德对着人群大喊,目光不离欧迪利,又对耸立在他面前的印戈雅玛斗士视若无睹。

欧迪利大笑起来,牵动了脸上的肌肉,露出空洞的笑容。他还剑入鞘,挥手示意德贞回去。德贞垂低剑尖,直到对准杰伊德的心脏,但又移了开去。

欧迪利压低嗓音,不想让杰伊德以外的人听见——虽然塔乌也能听到。“享受这份和平吧,杰伊德。”欧迪利咧嘴一笑,嘴角就像被钩子牵动一般,“你也只能指望这些了。”他又抬高嗓门,对人群说:“有人请求宽恕,我就给予宽恕。这个低等种姓的父亲受到了惩罚。这小子就留给他的采邑吧。”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这番话值得喝彩似的。但这群南方人并不买账。欧迪利无动于衷地拍拍杰伊德的肩膀,仿佛和他是莫逆之交,同时低声说:“你一直都是個害虫。老女王不肯让我拍死你,但老女王已经死了。再碍我一次事,你就没有以后了。”

欧迪利第二次轻拍杰伊德的肩膀,大笑起来,仿佛刚才和他私下说了个笑话,然后转身离开。身躯庞大的德贞——欧迪利的身卫——跟在后面。凯南·奥卡尾随在后,一脸厌恶。

塔乌不明白。他父亲应该能为他解释。他试图唤醒他。辛苦了一天以后,艾伦经常会沉沉睡去。

一只手落在塔乌的肩上。“他已经不在了。”那是杰伊德的声音。

塔乌抬起头。“我爸……”塔乌感觉不到膝盖下面的地面,也感受不到阳光的酷热。他扫视周围。贾巴里还在,莱肯也是。塔乌看到了倒地的卡吉索。那胖贵族的鼻子鲜血淋漓,正在揉搓被欧迪利踢到的位置。

想到那位议员,塔乌回过神来。他将父亲放到地上,让他能够休息,然后朝艾伦的剑伸出了手。一只粗糙而有力的手按在塔乌的手腕上。

“节哀顺变,”杰伊德说着,从他手里夺走了剑,“你父亲非常勇敢。他明白一旦自己踏入搏斗场去和凯南战斗,就不可能全身而退。失去他是选民的损失。”杰伊德高声招呼艾伦的因哈古部下,“过来,带走你们的人。带他回家乡去火化吧。”

因哈古们欣然从命。塔乌只希望他们别来打扰父亲。他想从杰伊德手里夺走那把剑,然后追赶欧迪利、德贞和凯南。但他什么都没做。

“阁下,”杰伊德对莱肯说,“这个平民来自您的采邑?”他指的是塔乌。

“是的。是的,当然。”莱肯说。

“有人照看他吗?”

“什么?是的,有的。请放心,我会照看他的,”莱肯说,“那考验呢?”

“阁下?”

“我弟弟在这儿,我们都是来参加考验的。”

杰伊德没有回答。他把艾伦的剑交给塔乌,转身离开。

“这该死的低等种姓以为自己是谁?”莱肯对他周围的凯雷姆人说,只是声音压得很低,以免杰伊德听到。

因哈古们搬走了艾伦的尸体,要不是贾巴里,塔乌恐怕会跪在泥地里直到太阳落山。

“我会杀了他们,”塔乌流着泪告诉他,“我向阿南西和尤库法發誓,我会杀光他们。”

流 放

回家的旅程在寂静中进行。贾巴里派出信使,提醒要塞准备在今晚为艾伦举行火葬仪式。塔乌迈着步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还有多远的路要走。贾巴里在身旁的时候,他迈步前行,贾巴里不在的时候,他脚步不停。他在烈日当空时前行,太阳落山后仍在前进。他们一直走到午夜过后,这才进入凯雷姆山脉的低矮悬崖。但这些都不重要。

“那个自大的蠢货,”莱肯说着,走向贾巴里,“欧迪利真的有权力取消考验吗?这些该死的帕姆王族一副像是被女神裹着黄金的阴门生下来的模样。”莱肯为自己的笑话大笑起来,笑声里却毫无笑意。只要贾巴里一天没能得到堡垒的接纳,奥纳伊家族的地位就岌岌可危。“那你呢?我们需要你加入军队。我们负担不起更高的什一税了。”

“我会去北方,”贾巴里说,“他们考验的日子比我们要晚。”

“多晚?这一季的什一税就要——”

“现在不是时候,莱肯。”

“怎么不是?就因为你的宠物平民自高自大,还得他父亲——”莱肯没能说完这句话。塔乌扑向了他,将他按倒在地,一拳打在他脸上。他抬起手臂,准备再次挥出拳头,但贾巴里推开了他。塔乌翻身站起,准备攻击。

“杀了他!”莱肯喊道,左眼肿到没法睁开。因哈古战士们包围了塔乌,阻止他靠近那位暴怒的贵族。

“杀了他!”莱肯尖叫道。

“他们不会这么做的。”贾巴里说。

“他袭击了我。我是凯雷姆的继承人。”

“起来。”

“他袭击了我。他毁了你的考验。我要——”

“闭嘴!”贾巴里大吼一声,吓着了他哥哥,然后转向塔乌。“高等平民塔乌·塔法里,你袭击了我的兄长,袭击了一位贵族,对此的惩罚是绞刑。”

“很好,我要亲手行刑!”莱肯说着,将手伸向剑柄。

“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这种罪行和相应的惩罚,”贾巴里对着周围的因哈古和苦工们,也对着塔乌说,“我们也清楚你在今天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因此,出于对你父亲的敬爱,我会在下达你的判决时考虑这一因素。”

塔乌身体发冷。他知道贾巴里在对他说话,却发现自己并不在乎。

“我无法忽视你的罪行,但作为凯雷姆采邑的次子,作为立场中立、不属于受害方的贵族,我要减轻对你的刑罚。”贾巴里吞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塔乌·塔法里,你可以出席你父亲今晚的火葬,但等到太阳升起后,凯雷姆就不再欢迎你了。”

莱肯拔剑出鞘,他此时已经走到了几步远处。“别再来什么流放了,贾巴里。我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贾巴里挡住了他哥哥的去路。“再走一步,你就得过问我的剑了。”

塔乌看着两个在他面前对峙的贵族。其中一个,他从小的好朋友,刚刚将他逐出了自己认知中唯一的家园。

“你可以对我的决定上诉,让奥纳伊总督审视你的罪行和我提出的惩罚,”贾巴里告诉塔乌,目光不离莱肯,“但要当心,对于殴打了她的继承人的低等种姓,她恐怕不会有我这么宽容。”

“贾巴里……”莱肯咆哮起来,嗓音咄咄逼人,透出凶狠,与他垂下佩剑和不敢靠近的举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起来,塔乌,”某个因哈古——他父亲的部下之一 ——说,“起来。”

塔乌看向发话人,却没能找到,随后转头看回贾巴里和莱肯,对这两人——对他们所有人——的痛恨让他双手颤抖。

“起来……”

有只手碰到了他的肩膀,鼓励他起身,这时泪水开始模糊塔乌的视野。他父亲死了。泪流得更快了,塔乌不想继续丢脸下去,于是甩开那只手,转身离开。

他的步伐杂乱,近乎蹒跚,就好像他喝了太多的古莫汁,没法维持平衡。他在心底希望旁边的因哈古会伸手搀扶他。但他们却任由他离开,而莱肯也闭上了嘴,多半是明白到自己就算下令拦住塔乌,也不会有人听从。

一两跨过后,祖丽在已经不属于他的家里找到了他。塔乌拥有的东西不多,但他仍旧在打包现有的那些。她朝他跑来,抱住了他。

“塔乌,”她说,“抱歉。看在女神的份上,真的很抱歉。”

塔乌无法忍受别人的碰触,但又提不起劲躲开。“我们参加今晚的火葬仪式,然后就离开,”她说,“我们可以抛下凯雷姆和所有这一切。”

“我没有能给你的东西。”塔乌说。

“给我?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会留在没有你的凯雷姆,我也不会让他们带走我。”她气喘吁吁,睁大眼睛,显然受了惊,“我——我接受过考验了,但没关系。塔乌,是他们配不上我们。我们会——”

“考验?”塔乌发现自己还能感觉到惊讶,“你是……你是天赋者?”

她没有回答,没这个必要。“如果我们现在离开,如果我们一起离开——”

“天赋者。我就知道,你是特别的。”

“我们可以——”

“不,”塔乌说,“不可以。为了抓回你,他们会追赶我们,直到席达半岛的尽头。”这点无可辩驳。这是没人能否认的事实。“天赋者。”他又说了一次,这些字眼显得那么陌生。塔乌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我要杀了他们,祖丽。我要杀了做出这件事的人。”

“谁?那些贵族?”

塔乌收好了最后一部分东西。

“塔乌,如果你杀掉某个贵族,他们会处决你妹妹,你母亲,你母亲的丈夫。他们会弄清你是否有堂表兄弟、姑婶和叔伯,他们会杀死能找到的每个人,等一切结束后,他们会吊死你,剖开你的尸体,然后留在阳光下腐烂。”

塔乌将父亲的剑绑在身上,又将他自己的剑——曾经属于他祖父的那一把——佩在腰带上。他走出小屋,踏入暮色里。

“你这是要让他们也夺走你的性命。”祖丽说。

他继续向前,而她追了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强迫他转身面对她。

“别这样,”她说,“和我去参加你父亲的火葬吧。你……你用不着非得陪我去,”祖丽说,“但不要因此丢掉你的生命和定义你的一切。”

塔乌拽开了祖丽的手。天赋者,他心想。这些贵族杀光了恩基鲁全家,又谋害了他父亲,却还嫌不够。他们还要带走祖丽。

“再会了,天赋者女士。”他说着,用上了将会属于她的头衔,那个让他所爱的女子位列王族之下的精英种姓的头衔。祖丽·乌巴变成了比星辰还要遥远,令他无法企及的存在。

祖丽摇摇头,“塔乌,拜托,别这样。”

他离开了她,踏上了前往达巴的路。他会在离开她的视野之后绕回来。他不希望祖丽知道,他要去的是要塞。他不希望她知道,他打算去拜访莱肯·奥纳伊。

莱肯·奥纳伊

莱肯很愤怒。这一天让人精疲力竭,夜晚更是难熬。他必须在贾巴里的见证下,向母亲和父亲解释考验时发生的一切。他每说一件事,贾巴里就会出言反驳。他母亲大为光火,而他软心肠的父亲为艾伦的死而悲伤,以需要“为火葬做准备”为借口离了席。

莱肯不觉得那个低等种姓值得费这番工夫。艾伦最近越来越胆大妄为,他的下场是无能之辈反常的自尊所引发的正常结果。如果艾伦能更谦逊些,他儿子也就能学会谦逊,那小子就不会那么努力向卡吉索显摆了。如果这两个低等种姓能认清自己的位置,像早上那样不愉快的场面本该是可以避免的。

而现在,莱肯受到了母亲的严厉批评。他被迫承受了其他人的过错。他们得为因哈古部队找个新指挥官,她说,而且贾巴里没能进入堡垒,采邑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她诅咒了男人的愚蠢,声称女神给她送来这样的儿子,无异于抛弃了她。

莱肯了解他母亲的性格,选择了沉默;贾巴里试图争辩,她把他赶出了房间。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后,她给了莱肯今天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她希望他在火葬仪式上逮捕塔乌·塔法里。他们会在次日早晨绞死他,罪名是袭击贵族。这就是莱肯对他母亲最崇拜的地方。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果断下手。

那天晚上,数百名男女前去参加火葬仪式,许多人哭哭啼啼,就像是失去了一位战争英雄。莱肯带着几个要塞守卫也到了场,但塔法里家的儿子没有露面。莱肯拒绝接受又一次失敗,于是派人去了艾伦的小屋。那小子也不在那儿。

他们空手而回,而夜色也越来越深,莱肯便指派他的手下——负责处理那个平民婊子及其家人的那些手下——前去寻找塔乌。下达命令后,莱肯去了地窖,挑了一罐陈年奥卢酒。如果那个低等种姓从他手中逃走,他母亲肯定会狠狠责骂他,再考虑到今天的种种辛苦,他有资格喝点儿昂贵的酒。

他喝完了那罐酒,但它没能磨钝世界的棱角,也没能缓解眼眶周围——那是被塔乌殴打的位置——的痛楚,于是他将第二罐酒拿去了自己的房间,外加一碗从厨房拿来的半熟牛油果。

第二罐起了作用。他同时享用着那碗牛油果切片,想象自己的匕首刺进艾伦儿子的血肉。他用奥卢酒温暖了身体,又填饱了肚子,随后躺倒在床上,穿着马裤和外衣沉入了梦乡。

莱肯向来睡得很沉,但那晚下起了雨,这是任何季节都非常少见的事,在储藏季尤其罕见。换作平常的夜晚,雨声也不会吵醒他。他的卧室在二楼,他听不到雨点淅淅沥沥拍打地面的声音,那里又有厚厚的窗帘。不,莱肯就算在雷暴雨里也睡得着,但他没法在淋到雨的情况下入睡。

他气急败坏地醒来,拍了拍潮湿的脸。雨水落到了他的房间里,这没道理。然后他看到窗子开着。莱肯坐起身来。他正准备去关窗,却发现有个恶魔蹲在他的床脚处。

他尖叫一声,慌忙后退,正想要叫守卫——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们能拿恶魔怎么办——的时候,那个阴影笼罩的生物走到了光线下。莱肯放松了片刻,然后又紧张起来。那不是恶魔,但贾巴里的宠物平民出现在他床脚也好不到哪去。

“你在这儿做什么?”莱肯嘶声道。

“我不是来杀你的。”身上又脏又湿的平民告诉他。

“杀我?”莱肯说,“你这肮脏的人渣!”

“我们对你来说都是这样,是吗?都是渣滓?不是人,也不是同胞。所以你才会抛弃我父亲的生命?”

莱肯不喜欢那小子的语气,在他身上寻找起武器来。

“我没带武器,阁下。我不是来取你性命的,这次不是。”

莱肯冒险看了眼自己的床头柜。他的匕首就在那儿,锋刃藏在牛油果皮之间。

“我是来通知你的死法的,”艾伦之子的话让莱肯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起,“我会作为因哈希新兵加入军队。我会将我的灵魂倾注在杀戮的技艺里,然后我会等着你成为采邑的领袖。帕姆城会给予你军籍,然后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绝望。”

“绝望?”莱肯挤出一声轻笑,朝床头柜挪近了些。

“每一天,每一季,每一循,你都会活在恐惧里,无法享受食物的滋味,太阳的温暖,夜晚的凉风,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到来。我会挑战你,和你进行鲜血决斗,小贵族莱肯·奥纳伊,然后你会死在我父亲的剑下。”

这个低等种姓疯了,莱肯明白过来,而且他母亲说得对。必须解决掉艾伦的儿子。

“我是你的诅咒,”那个低等种姓说,“我是你的末日。”

“是吗?”莱肯说着,抄起桌上的匕首,冲上前去,割开了那个疯子的脸,体会着利刃埋进皮肤,刮过骨头的触感。

那平民惊叫一声,向后倒去,鲜血喷洒在地板上,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红线,而莱肯扑向那个小个子,将他压在地上。他的体重超过十六石,而那个低等种姓最多不过十一石。莱肯双手握着匕首,将它压向那个蠢货鲜血覆盖的脸,借用身体的重量向下压去。

“想杀我?想杀我!”莱肯咬牙切齿地说着,那个可怜虫在他身下扭动不止,“我要烧死你的全家人。你还有妹妹?”他吐了口唾沫,“婕拉尼是吧?我会用这把匕首杀了她!”

炽热的痛楚自莱肯的下体爆发,传过胯部,钻入内脏。他倒吸一口凉气,力量消失不见,屈服于那个平民的膝盖造成的痛苦。那平民拍下他手里的匕首,将他推开,趁机爬起身来。

莱肯站了起来,朝那个低等种姓的脸挥出拳头,但他的目标矮身躲过,然后抱住他的身体,挤出了他肺里的空气,和他一起倒回地上。他们撞翻了床头柜,奥卢酒杯里的残渣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在敞开的窗户下,在风暴肆虐之时扭打。

莱肯占了上风,他的力气更胜一筹。他将那平民压在下面,出拳殴打,随后退开,途中还朝对方的大腿踢了一脚。他瞄准了那杂种的肋骨,但没能踢中。

塔乌开始起身,莱肯匆忙跑向自己的匕首。他从石头地板上抄起武器,背靠墙壁,然后转过身去,刚好看到那个低等种姓朝他冲来。他的手臂猛然前伸,想要刺穿那个瘦削的平民,但后者踩到了地上的酒瓶,跌倒在地,令莱肯错失了目标,匕首撕裂了塔乌脏兮兮的外衣,而非他的肚皮。

两人随即相撞,纠缠在一起。莱肯切向塔乌,却没法给出致命一击,他的匕首卡在了破裂的衣料里。他笨拙地晃动匕首,试图挣脱,而那个低等种姓的手指刮过了他的脖子。他想要大喊,想要叫来守卫,想要结束这场闹剧,他的脑袋却撞上了墙壁。

莱肯看到了视野里迸射的金星,没等他恢复过来,他的脑袋就再次撞上了岿然不动的土砖墙。他抓向那个杂种的双臂,没能碰到任何东西,随后他的頭部第三次撞击墙壁,那些金星也转变成了太阳。

他想起了匕首,试图刺向塔乌,但匕刃仍旧卡在破裂纠缠的织物里,令他使不上力。他气急败坏地退开,也抽走了那把短刀。他抬起手臂,正想将匕尖埋进那平民的心脏,这时他的脑袋与墙壁狠狠相撞,某种破裂声传来。

莱肯的腿失去了力气,他想要朝塔乌大喊,让他停手。他的嘴无法动弹,而他的左眼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拍打塔乌的脸,他的手沾上了潮湿发黏的东西。莱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又在做什么。他没有——

莱肯的后脑勺又一次砸在墙壁上,而他看到了自己母亲的脸。她那么年轻,朝他俯下身来。他躺在幼年时睡过的那张床上,她正在哄他。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她,时间随即停止,她粉碎成了一百万块碎片,而痛苦——莱肯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吞没了他。

坠 落

塔乌的脸传来炽热的痛楚,那是被莱肯割破的位置。伤口很深,从他的鼻梁一直通向右脸颊的中央。他没少一只眼睛就算运气好了。他没被莱肯杀死就算运气好了。

塔乌低头看着那位小贵族的尸体,胃里翻腾起来。莱肯的后脑勺向内凹陷。血没流多少,但这家伙已经死了。

塔乌开始恐慌。他可以离开,但尸体会被人发现,而他会遭受怀疑。他们会寻找他,发现他不见人影,然后惩罚他母亲,他妹妹,他母亲的丈夫。唯一的选择就是和所有人一起逃亡。

但他们逃不远的。总督会派人追捕他们。他们会被抓到,然后处死。他毁掉了一切。他会害死自己的家人。

莱肯房间的门猛然打开,一位要塞守卫手持长剑、眼神凶恶地闯进了房间。

“别动!”那守卫命令道,“塔乌?”

“欧契恩。”塔乌说。他父亲安排进守卫队伍的那个人抓到了他。

“你这是在……女神的哭泣啊!”欧契恩看着莱肯的尸体说,“你究竟——”

“我不是来杀他的。”塔乌闭上了嘴巴。他解释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今晚?”欧契恩嘀咕道,“女神啊,为什么?”

塔乌垂下脑袋,从他的脸流出的鲜血滴落在地板上。他不会反抗,不会反抗欧契恩。

“赶紧出去。”欧契恩说。

“什么?”

欧契恩指了指敞开的窗户。“出去,然后我会把窗子关上。”

“我……我不能走。他们会知道是我干的。我的家人——”

“他们不会知道的,塔乌。趁我还没改主意,快走。”

塔乌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想不到能说的话。他爬上窗台,找到了攀爬墙壁时的借力点,然后停了下来,和欧契恩四目相对。

“走吧。抓紧时间。”

塔乌点点头,开始顺着墙壁爬下,而欧契恩忙碌起来,拿起莱肯的一件衬衫,团成一团,接着蹲坐下来,开始处理房间里的血迹。他用团起的衣服来回擦拭,冲淡和洗去雨水打湿的地面上的鲜血。靠近莱肯的尸体时,欧契恩停下脚步,俯下身,朝那位贵族的脸吐出几口痰液和口水。

“这是为了安雅,为了恩基鲁一家,也为了艾伦,你这没心肝的人渣。”他说。

爬下的过程比爬上时要慢,慢上许多,而塔乌的心脏也在胸腔里狂跳。他担心被人看到,而等他听到从莱肯房间传来的“砰”和“哗啦”的时候,他差点从墙壁摔了下去。

欧契恩的话声在这阵噪音后响起。“守卫!守卫!女神啊,不!他掉下楼梯了!谁来救救莱肯阁下,拜托!”

塔乌爬得更快了,快到胆量所允许的极限,而在双脚触及地面之前,他的心脏都始终保持狂跳。他退后几步,手掌离开了奥纳伊要塞的城墙,他的母亲及其丈夫,他的妹妹,以及贾巴里就沉睡在那里,然后他考虑了自首。

他无法想象欧契恩的诡计会奏效,另外,虽然他投降就意味着被杀,但他可以恳求他们放过自己的家人。这只是孩子气的愿望,他很清楚。欧契恩会因为企图愚弄奥纳伊家族而被处死,而且与其指望贵族发慈悲,欧契恩的故事更有可能保住塔乌的家人。

塔乌闭上双眼,向女神祈祷。祈祷她能放过他的家人。祈祷他们会相信欧契恩的说法。

他尚未低声念完那几个字,就听到要塞二楼传来又一阵说话声。他需要尽快离开,所以只能用没念完的祷告将就一下了。他最后看了眼要塞,将它和凯雷姆的模样刻入脑海。他多半没法再看到这一切了。

屋内的一声尖叫刺破了夜空,吓了他一跳。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却不属于那位总督。但塔乌没时间去深究了。

他撕下破烂衬衣的一块布料,按在他脸部的伤口上,痛楚令他倒吸一口凉气。他不能留下血迹,让人怀疑欧契恩准备讲述的故事。塔乌的脸仿佛一张火焰的面具,他悄然离开,以阴影隐藏行迹,朝他藏起行囊和武器的位置前进。他要取回那些东西,然后前往南方都城奇甘比。

一切都乱了套,但莱肯已死,那个小贵族为他在艾伦遇害时扮演的角色付出了代价。

但塔乌并不觉得痛快。

整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太意外,莱肯也没能认清他犯下的罪行,至少不够充分。

塔乌心中的天平并未恢复平衡,事实上,他能想到的只有那位小贵族凹陷的脑袋,那副景象让他的胆汁涌上了喉咙。他吞了口唾沫,将它连同罪恶感一起咽下。莱肯是罪有应得,比塔乌在达巴村杀死的那个海迪纳人更加罪有应得。

而且就算塔乌的感受没有好转,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得前往奇甘比,在那里接受考验,成为因哈希战士。然后,他会取得军籍,以及和选民军队中的任何人进行鲜血决斗的权利。这条古老的律法是低等种姓能够杀死贵族却不受惩罚的唯一方法。

塔乌的思绪飞转,从祖丽转到他母亲和妹妹,再到贾巴里、他在凯雷姆度过的生活,到他失去的一切,再然后,他想起了父亲艾伦。他感到绝望又无助,但这些感受没有任何好处。

他做了个深呼吸,慢慢让自己恢复镇定,就像他父亲一直以来的教导那样。随后,他踏出了前往奇甘比的第一步。他会慢慢做完计划中的每一件事。

“凯南·奥卡,德贞·奥卢季米,阿巴西·欧迪利。”他告诉自己。还有三个人要杀。

第四章

奇甘比

前往奇甘比的这段路让塔乌花掉了整整两天,外加大半个第三天。他走下凯雷姆的群山,沿着与海岸平行的尤斯比小径前进。他一边走一边看着咆哮海,让汹涌的海水与起伏的浪涛占据自己的心神。

但夜间没有可供分心的事物,塔乌的梦中便充斥着他所爱之人死去的景象。最骇人的梦境来自第二晚。他梦见了达巴村,梦见自己将剑刺进那个海迪纳女战士的胸口,但她的脸却变成了祖丽的脸。他骤然惊醒,伸手取剑,同时眺望黑暗,寻找危险的迹象。他花了整整一跨的时间才重新睡着。

白天的时候,他很少遇到其他人,仅有的那几个也和这位带着两把长剑、脸上有可怕伤疤的年轻人保持了距离。在第三天的下午,他为周围地貌的平坦而惊讶。塔乌在凯雷姆出生长大,没去过奇甘比或者帕姆城,也没去过坐落于半岛山谷地带的任何一座大型城市。他从没去过北方,确切地说,他从没出过远门,所以看到奇甘比城的时候,他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这座位于半岛南侧的都城是抛光铜器的颜色。这里的土砖房屋绵延到了视野之外,而围绕这一切的是接连的数道防御墙,分别构成越来越小的同心环。这儿让塔乌想起了夸库——马瓦斯的那位玩具工匠——贩卖的玩具迷宫。

在这座不断扩张的城市里,有烟雾——来自好几十万市民的炉灶和熔炉——升向空中。那些烟雾盘绕、翻腾、融合,然后消失于天空,为这座城市盖上了一条由阴霾构成的被单,仿佛还带着热量。

在这座城市的边界外,塔乌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比他曾经以为的全世界人口还要多。苦工、平民、收获者和官员种姓的男女在通往奇甘比的道路上交汇,挤在许多无数像虱子那样紧贴城墙的市场摊位周围。

奇甘比城并不临水,咆哮海也远在塔乌后方,要走上超过三跨时间才能抵达,但不绝于耳的嘈杂人声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俯瞰大海的悬崖边。这座半岛上有将近两百万选民,塔乌清楚这点;而在他看来,就好像那些人全都在这座城市里。奇甘比甚至不是半岛最大的城市。帕姆城规模更大,而北部都城吉尔扎的人口據说也相差无几。

塔乌茫然地走向奇甘比最靠外的城墙。他逐渐靠近,来自人群的推挤和体臭也逐渐强烈。他听到了来自半岛北部和中部的口音,看到了想必是为求惊人而设计的男女服装,也看到了残疾人。

哪里都有他们的影子,凯雷姆也有几个从前线或者半岛各地的有争议领土返回的残疾人,但塔乌从没见过这么多残疾人聚集在一处。他看到了独腿男子蹒跚往来,不知在忙活什么,而那些双臂只剩残桩的男子将沉重的货物顶在头上或是绑在肩上。盲人也在工作,但用的是羊皮纸和沾了墨水的亚麻棒:他们听着市场摊贩的吆喝,然后草草写下记号和数字。

在塔乌的家乡,曾在战斗中证明自己的男人会得到对应服役经历的津贴和配给口粮,不会奢求更多。在人们看来,他们得到的东西已经超过大多数人了。看来大城市不是这么做的。他们会让“荣归者”工作,就像让其他人工作那样。

这似乎很残忍。这些人受过的苦已经够多了。“你在盯着别人瞧,乡下小子。”

塔乌吓了一跳。那个独臂独眼的老人正在和他说话。

“这样很不礼貌,”老荣归者说,“还有,像你这样的小子,像你这样的长相,最不应该盯着别人瞧。”那老人用手指拂过鼻子和脸颊,划出了塔乌脸上那条长长沟壑的形状。

“无意冒犯。”塔乌说着,摸了摸仍在结痂的伤口,他的脸在手指擦过嫩肉时抽搐了一下。

“头一回来奇甘比?你是来参加考验的。”

塔乌一言不发。

“你看起来才刚成年,就已经留下伤疤了,”老人大笑起来,“那就别被我这些擦伤吓着!”他抬起那条断臂,“没什么比为了半岛和蜕皮人战斗更光荣的事了。”

“他们……”塔乌想不到该如何措辞。

“在凯塔之战后,他们俘虏了我。他们弄瞎了这只眼睛,”他说着,用断臂指向那只残破的眼窝,“他们烧掉了它,让我承受痛苦煎熬。接着,他们把目标转向了我的手臂。”

塔乌嘴巴发干。“他们就是一群蛮族。”

“没错,”他说,“但不要向他们屈服。打败他们很难,要消灭他们就更难了。”

塔乌不知道该说什么。

“守护者典礼很快就会开始。你应该在考验前去看看。看到印德鲁夫堡垒的最杰出学员会鼓舞你。如果你想占个好位置,最好抓紧时间。”

“女王会发言的典礼就在今天?”塔乌问。

“是的,”那位残疾人说着,在黄牙后面咂了咂粗糙的舌头,“我会到场观看。每次都会。看着下一批新人尽职尽责的样子实在令人振奋。我们都得尽自己的职责,对吧?”

“没错。”塔乌喃喃道。

“沿着基布韦一直走,在伊吉洛左转。那边人那么多,你不会看漏的。”

“什么?”

“典礼。沿着基布韦路一直走到伊吉洛路然后左转,你就能看到人群了。”

“呃,多谢了。”塔乌说。

“也许我还会见到你。”

“见到我?”

“在考验的时候。”

“也许吧。”塔乌说着,点点头,朝通往奇甘比城区又离得最近的城门走去。他回过头,看到那个荣归者笑了笑,露出满口坏牙。

在城墙内,拥挤的土砖房屋群反射着太阳的热量,将奇甘比城细小的道路变成了露天烤炉。这座城市弥漫着潮湿衣物、晒干的汗水、尿液和腐烂的气味,但所有人都仿佛浑然不觉。塔乌忍住没有捂住鼻子,又被匆忙往来的人流左右推挤。他低声道歉,却无人回应。

奇甘比的选民似乎都是哑巴,而且脖子僵硬。大部分人走路时都低着头,闭着嘴,目视前方的地板。

“注意了,年轻的战士!”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塔乌猛然转身。他和一位萨阿教祭司对上了视线。那位祭司身穿沾染沙土的法衣,及肩的头发编成粗大的辫子。他的脸上挂着狂热的表情。

“聆听女神的话语吧!”那人用吟唱般的语气朝周围的人们说,“聆听她今天的话语吧!”

塔乌挪到旁边,让他通过。

“来吧,和我们一同祈祷,选民同胞。女神会聆听所有虔诚的声音。”

“我得走了。”塔乌告诉那位祭司。

“你要做的每件事都是女神的意旨,”那祭司说着,看到了塔乌的伤疤,“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重要?”他抬高嗓门,又开始了吟唱:“聆听女神的话语吧!聆听她今天的话语吧!”

塔乌退后几步,让人流带着他远离祭司,朝那位老兵描述的地方前进。他一直走到了奇甘比的中心广场,守护者典礼正在此处举行。

广场里挤满了人,远端附近架起了一座高台。提索菈女王、那位首席天赋者,以及女王随行队伍的成员此时就在高台上。女王站在靠前的中央,双手抬在头顶,手中有一把匕首。

塔乌眯起眼睛,凭借敏锐的双眼梳理细节。匕刃部分完全以龙鳞打造,握柄则是包裹皮革的金纹青铜。它是一件艺术品。

提索菈女王将那把致命的武器放入一双掌心向上的手中,手的主人是南方因哈希训练学院的一名毕业生,此时跪在她前方。最优秀的那一名战士——包括南方与北方的因哈希训练学校在内——会收到这样一把匕首,以庆祝他们取得的成就,以及成功从为时一循的训练中毕业。

对印德鲁夫堡垒的学员来说,情况不太一样。贵族的训练会持续三循,前两循里最优秀的三名学员会收到守护者匕首。在将要毕业的那一循里,要塞最优秀的三名战士会获得守护者长剑。

其中蕴含的信息显而易见。每一循,印德鲁夫战士都会收到九把龙鳞武器,而因哈希只有一把。因哈希的价值由此可以计算出来。他们只是一名印德鲁夫的九分之一。

欢呼声逐渐平息,而那位因哈希新兵拿着匕首退开。接着是第一循的印德鲁夫新兵:三人被授予了匕首,然后第二循的赢家踏上了舞台。

塔乌关心的是其中的第三人。那个人曾经砍断了塔乌父亲的手掌。那人正是凯南·奥卡。

匕 首

塔乌推开人群,向平台靠近。他原本站在人群边缘,位于圆形廣场的远端,此时却决心继续靠近。他周围的男女推挤着他,不想让他通过,但他不在乎。

凯南·奥卡单膝跪在女王面前。她高举守护者匕首,将这把极其贵重的武器放在他的双手之中。她示意他起身,而凯南·奥卡——那个杀人凶手——接受了女王授予他的荣誉。人群欢呼起来。

塔乌站在高台附近,入鞘的双剑撞在周围那些人的身上。凯南向后退开,塔乌的目光跟随着他,随后看到了阿巴西·欧迪利。凯南站到那位守护者议员身边,后者面露微笑,拍拍他的肩膀。

女王继续为要塞的顶尖毕业生颁发了守护者长剑。她授予武器的那三人看起来就像化作人形的暴力本身。然后,她把舞台让给了领导天赋者的那名女子。

那位首席天赋者走上前来,抬起双臂,开始祈祷。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低声应和那些熟悉的字眼。塔乌左推右挤,从一群低等种姓之间穿过,途中将某个女子撞倒在地。她身边那个男人咒骂了一声,注意到塔乌带着的剑,随即瞪大了眼睛。

“你不能带武器来这儿。”他说。

塔乌挤向前去,将那对男女抛在身后,这时那位首席天赋者结束祷告,开始了演讲。

“选民们,”那位首席天赋者对人群说,“女神通过她的守护者指引了我们的先祖,指引泰珐女王来到这片土地。”

她的嗓音深沉而饱满,会让人感到平静或是安心。但对塔乌毫无效果。他的双眼紧盯着凯南和欧迪利,觉得自己应该继续靠近。

他希望他们看到他,也清楚他们不会意识到他是谁。他希望他们看到他,却不把他当回事,尽管他才是最重要的那个。再有个一循时间,他就会结束他们的性命。

“他在那儿。”有个声音说。

塔乌转头看去。是先前评论过他的佩剑的那个男人。他身旁有两个城市守卫,而他们看到了塔乌,于是挤过人群,朝他走来。

塔乌咒骂了自己的愚蠢。他不知道在典礼场合佩戴长剑违法了什么规定或者法律,但他不敢冒险让那些守卫抓住他。如果这是某种严重的过失,他也许会错过考验的。

塔乌转过身,朝着和凯南以及阿巴西平行的方向移动,这时那位首席天赋者朝周围比画了一下。

“我们的半岛,”她说,“是女神最贵重的馈赠之一。我们在此处的家园受到大海、群山、诅咒和守护者的保护。”

塔乌很想知道,这位首席天赋者是否亲眼见过劫掠。在那天的达巴村,似乎没有什么称得上安全。海迪纳人难道没有沿着那片大海——那片屏障——的岸边航行?他们难道没有爬上过半岛的群山?他们难道没有在那个夜晚杀死过睡梦中的选民?

“席达是我们的试炼场。它的存在是为了让我们足够强大,从而终结这个世界最强大的邪恶。我们会通过女神的考验,击败海迪纳人。然后,我们会以强大而成功的姿态回归故土。我们会返回奥桑特,消灭库尔人!”

塔乌不害怕库尔人,那些仿佛出自神话的银肤不朽者。他从没见过他们。他认识的所有男人、女人或者孩子都从未见过他们。那些只是童话故事,用来隐藏真正的邪恶,伫立在他面前这座高台之上的邪恶。

“我们的前方是充满挑战的时代,”首席天赋者告诉他们,“海迪纳人那些野蛮的部落再次组建了同盟。”

这句坦白让人群骚动不安,恐惧的涟漪令许多人的双脚仿佛扎了根,也给塔乌增添了麻烦:他正试图穿过人群,甩开那两个守卫。

“他们数量众多!十倍于我们,”首席天赋者高声说道,“但我们会坚决抵抗。我们是分开无尽海洋的坚固峭壁。”首席天赋者的话安抚了人群。他们平静下来,侧耳聆听,“面对信仰和正义,数不清的部落又算得了什么?什么都不算!面对有史以来最强大军队手中无坚不摧的青铜武器,长矛和斧子又算得了什么?什么都不算!面对龙群的怒火……蛮族又算得了什么?”

人群咆哮起来,高台上那些荣誉加身的战士高高举起了龙鳞武器。欢呼声震耳欲聋,而在试图躲避守卫的过程中,塔乌几乎来到了高台边。再迈出两步,他恐怕就能看清凯南额头的汗珠了。

“我看到他了!”

这声呼喊来自十步前方的一名守卫。那人的剑已经出了鞘,还带着另外两名同事。他们位于右方远处,就在塔乌和平台之间,正试图和他身后的守卫配合,尝试包围他。

“选民必须与不信仰女神的野蛮人战斗,”首席天赋者对人群道,“选民必须和海迪纳人战斗。我们听从女神的吩咐,她就会祝福我们的山谷,不让令席达其余地方荒芜一片的诅咒伤害我们。”

某个低等种姓——他看起来属于官员种姓——不肯为来抓塔乌的守卫让路,在他们想要挤过时抱怨他们粗暴的处理方式。最靠近的守卫一拳打在那个官员种姓脸上,后者瘫倒在地,另外两个守卫随即抓住了他,显然觉得这个吵闹的低等种姓也参与了这场骚动。

塔乌看了眼高台。首席天赋者仍在讲话,大部分人群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她身上。然而,凯南注意到了这片混乱。他没看到塔乌,但他的目光扫过了聚集的人群,而塔乌缩起身子,本能地想要躲藏。

“那边那个!”最靠近的守卫大喊一声,指着塔乌,“别动!”

人群向首席天赋者欢呼,守卫越来越近,塔乌后退了一步。他需要思考的時间,但这只是奢望。

“停下!”时间用完了。守卫近在咫尺,他推开一个挡路的平民,然后伸手抓向了塔乌。

塔乌向后退去,拍开抓来的手臂,然后转身逃跑,强行挤出人群,远离高台,也远离凯南·奥卡和阿巴西·欧迪利。

他不能被抓。他不能失去伸张正义的机会。他希望凯南像他的懦夫父亲那样遭受唾弃。他希望让德贞败亡于低等种姓之手,从而令奥卢季米家族世代蒙羞。

最重要的是,他需要面对阿巴西·欧迪利,让他品尝痛苦的滋味。他已经知道——就像先知所预见的那样清晰——他们的恩怨会如何了结。他会在聚集的贵族和低等种姓面前和他搏斗,他会用上残忍的手段,他会慢慢折磨对手,然后,在结束之前,他会摧毁这位王族的心灵。欧迪利会乞求他杀死自己。

在塔乌迈步飞奔,急于逃离城市守卫的时候,这梦想成了他脑海里唯一重要的事。他还没准备好毁灭他的敌人,但他总有一天会的,而复仇之路的第一步就呈现在他前方。考验会在明早开始,而塔乌要靠搏斗赢得因哈希部队的一席之地,或者死在尝试的过程中。

比 试

他在人群中甩掉了那些城市守卫。塔乌爬上一栋看起来是店铺的屋子,然后藏在屋顶上,等着他们过去。等到看起来安全以后,他爬了下来,却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扭伤了脚踝。他没什么大碍,却只能一瘸一拐地穿行于城市里较为贫穷的区域,寻找可以休息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睡在一条短小巷子的尽头,背靠墙壁,看着入口。他将长剑和背包放到身后,希望没人会为了他微薄的财物出手袭击。塔乌很饿,但他太过疲倦,就连空空的胃囊也无法让他保持清醒,而他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他在黎明前醒来,疲惫不堪,知道自己应该多睡一会儿,却无法入眠。他选择等到太阳的温暖回归世界,然后收拾东西,前去寻找著名的“英雄广场”,因哈希考验就在那里举行。

他跟着那群携带武器的年轻人,与他们并肩而行,努力融入其中。他仍旧会引来别人的目光,这种反应让他担心考验场地会只因为外貌就将他拒之门外。他身上很脏,闻起来比看起来更不堪,至于那道正在结痂、从鼻梁蜿蜒直至脸颊的伤疤更是雪上加霜。的确,每个低等种姓都有权利——有些人会称之为义务——参加因哈希考验,但塔乌没有放松下来,直到他看到外貌同样粗鄙的其他人为止。

他们——身穿破旧的衣物,携带生锈的武器装备,而且往往赤着脚——是来自偏僻小村落的低等平民。他们没受过充分的训练,营养不良,通过考验的可能性低得可怜。相比之下,塔乌的伙食比他们好太多了。

英雄广场比举办守护者典礼的那座广场更大,数千人聚集在这里。按照传统,十分之一的人会通过考验,然后去因哈希训练学院接受训练。失败者——尤其是低等和高等平民——只能成为因哈古战士,如果不愿意,就只能当苦工了。

因哈古无非是守卫、步兵和炮灰,往往在战斗中最先死去,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会得到官方认可的军籍。塔乌必须取得军籍,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在搏斗场上胜过十分之九的人。

“受试者们!”有个人到中年、表情严厉的因哈希战士高声道,“列队。”他的年纪够大,肯定上前线打过仗,却仍旧选择继续服役。他是个纯血因哈希,彻头彻尾的军人。“你们会拿到编号,还有用来裹住你们的练习用剑的亚麻布。裹严实点儿。如果那块布松开,或者因为剑刃没盖住而见了血,你们的比试就算输掉了。”

塔乌和周围的人排成队伍,而那位因哈希战士说明了考验的过程。

“规则很简单。监督你们战斗的荣归者会在你们每次成功击中时计分,也会在你们每次中招时给对手计分。如果你们的对手乞求女神的慈悲,或者你在比试结束后的分数更多,就代表你胜利了。

“每场比试持续两百息。负责监督的荣归者会计算得分和时间。就算你们大喊‘不或者‘混球,或者类似的话,比赛也不会结束。你们得说‘女神慈悲,然后攻击才会停止,明白没?”

塔乌和其他人低声表示接受。

“记住,不准攻击头部。如果你们打中某人的脑袋,就算输掉。你们走出搏斗场外,就算输掉。在第一天输掉,你们就出局了。在第二天输掉也一样。能撑到第三天就算通过,只不过还有一场要打。

“训练学院的教师——你们要称呼他们‘教官——会在第三天过来观摩。他们会招揽适合自己鳞部的人才。相信我,你们会想加入好鳞部的。”

又是一阵点头。

“最后一点……如果你们碰巧是提索利转世,赢下了十场比试,那你们就通过了,无论当时是第几天。”那位纯血战士露齿而笑,带着几分无人认同的快乐。“所以,尽量今天就赢下十场吧。”他说着,转身离开,又回过头说:“拿好编号,开始战斗。”

这些因哈希战士熟门熟路,迅速开始接待长长的受试者队伍,而繁忙的广场上充斥着压低的声音和紧张的气氛。那是数千人做热身、集中精神,用厚实的保护用亚麻布包裹练习剑的声音。

塔乌看到那些带着软铠的人开始穿戴,而没带的那些人穿上了最沉重的衣物。这让他感激起父亲的旧软铠来。他很清楚,那些穿着厚厚衣服的人在阳光下撑不过两百次计数。他们必须迅速击败对手,否则就可能患上“太阳病”。

“五千零四十号!五千零四十号!”有个荣归者在第五座独立搏斗场附近喊道,塔乌被分配到了那里。

“准备好了!”塔乌高声回答。

他要参加今天的第一轮搏斗。其他荣归者喊出其他编号,另一些人走上前来。塔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像父亲教过的那样赶走了杂念。他镇定下来,寻找着让肌肉放松、让过往的训练接管身体的平静感。但它并未到来。

“开始吧,”负责评判这次比试的荣归者说,“嘿,我今天可有得辛苦了。”

塔乌走向前去,而那个荣归者——他缺少了下半条右腿——递给他一顶磨损不堪的头盔,以及一面青铜盾。盾牌的边缘磨得很钝,不像战斗用的那样边缘锋利。选民在战斗时剑盾并用,但塔乌向来不擅长使盾。即使在达巴村遭受劫掠的时候,他也没带盾过去。

塔乌举起那块金属圆盘,左臂伸进绑带里。它比父亲让他练习用的盾牌要沉上一些。他将左臂抬起又放下,感受它的重量,然后迅速将那顶不太合适的头盔戴到头上。

“五千零九十二!”那个荣归者叫出了塔乌对手的编号,“你人呢,出个声。”

“这儿,这儿。我在这儿。”

塔乌的对手和他身高相仿,而从他衣物的质地和趾高气扬的步伐来看,他肯定属于官员种姓。他体格细长,眼睛有点斜视,瘦削的脸庞上残留着许多痘痕,像是个满脸诅咒疤痕的海迪纳人。

那荣归者将用具交给那个人,又指了指搏斗场。塔乌的对手跑了上去,抢先选好了位置。塔乌来到他的对面,然后明白那个官员种姓这么着急的理由了。塔乌面对着太阳。

“我是塔乌。”塔乌说着,向对手介绍自己。

那个麻子脸官员种姓没理他,而是用举起长剑,来回戳刺,做起了热身。

“开始!”荣归者说,然后那个官员种姓冲向前来。

他迅速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长剑挥向塔乌的脑袋。塔乌向后一跃,然后抬起剑来,准备挡住这犯规的一击。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为时已晚。那位眯缝眼睛的对手中止了佯攻,改换剑路,砸中了塔乌的手臂下侧。塔乌身体猛然后仰,长剑几乎在疼痛中脱手。

“得分!”那荣归者喊道。

塔乌落入了守势,被迫连连后退,以免被对方击倒。那官员身材瘦削,但动作很快。他随后的攻击将塔乌逼到了场地边缘,眼看就要迫使他走出场外。在仅差一步的情况下,塔乌从场边跳开,靠近搏斗场的中央,大腿和身体在途中分别吃了一击。

“得分!得分!”那荣归者说。

塔乌开始喘息,大口吸着空气。这场比试才开了个头,他却始终在奔跑。他不顾一切地发起了自己的攻击。

他的剑刺向对手,而那位官员转过身,避开了攻击。塔乌向前冲去,同时扭转剑身,横向挥出一击,试图砸中对手裸露的背部,但那官员旋转身子,挡下了这一剑,随后用手肘撞上了塔乌的太阳穴。

塔乌摇摇晃晃地后退,抽空看了眼那位荣归者。比试的主持者耸耸肩。看起来,在不用武器的情况下攻击头部是允许的,但也不会获得分数。

那位官員回到场地中央,更加用力地眯起眼睛。“看来你的旅程要在此结束了,苦工。”

塔乌挥出一剑,那官员后退躲开。

“你不算差,”他说,“你只是不够好。”

“还有半场!”荣归者喊道。

计数还剩一百次,塔乌落后三分。他冲向前去,朝对手的肩膀、大腿和手臂挥出武器。那官员绕着圈子,挡下了每一击。

“你干吗还要打?”他问塔乌,“平民根本不该加入因哈希部队。”

塔乌又累又饿又热。他被击中的手臂下侧抽痛不已,汗水又渗进了他脸上的伤口,令那里传来灼痛。他败象已现,而这出乎他的预料。

他这辈子都在为此训练,尽管他并不喜欢搏斗,却一直相信自己强大到足以通过考验。但看起来,他的实力甚至不足以击败第一个对手。

那官员作势刺出,令塔乌跌跌撞撞地后退。官员大笑起来,塔乌开始恼火。他拒绝被这么个发育不良的麻子脸恶棍挡住前进的脚步。

他愤怒而沮丧地大喊一声,攻向那个官员,使出一招又一招,想要压倒这个皮包骨头的混球,但对方却灵活地来回跳跃,闪避这一剑,挡下那一剑,又在塔乌每次用力过猛时做出反击。

“得分!得分!”荣归者又喊了两声,塔乌的猛攻结束时,比分变成了零比五。

“没关系的,塔乌,”那官员刻意拖长了他的名字,就好像那是某种脏话,“你妈妈还会爱你的,只要告诉她真相就好。你只是输给了品种更优秀的人。”

他想让塔乌更加愤怒。他希望他犯错,而且他的手段很有效。塔乌怒不可遏,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否认——这位官员作为剑客比他强大。

规 则

塔乌已经不准备击败他,开始告诉自己,正义不需要成为军人也能伸张。他告诉自己,他可以去堡垒城。他可以找到凯南,朝他的背脊捅上一刀。他可以打听到德贞·奥卢季米的住处,趁那个印戈雅玛睡着时割开他的喉咙。他告诉自己,阿巴西·欧迪利可以接受相似的死法。他告诉自己,这样就足够了,虽然他清楚并非如此。

如果在睡梦中杀死这些人,塔乌就无法让艾伦的灵魂安息。不,他必须加入因哈希部队。他必须赢得这场比試。他想要复仇、需要复仇,而他为此不惜任何代价。于是塔乌尽可能模仿起贾巴里的讽刺口吻来。这个官员种姓以为他了解嘲讽,但在让人失去理智这点上,谁也比不上贾巴里。

“我会告诉我的家人,”塔乌对那个官员种姓说,“我会告诉他们,我输给了一个混血蜕皮人,那家伙真正的父亲——他的海迪纳人父亲——肯定是在劫掠中,在泥巴地里占有了他母亲。”

“混蛋!”那官员说着,扑向了塔乌。

塔乌试图抵挡,却又丢了一分。他失了太多分,开始担心时间不够了。他得加快速度才行。

“你觉得你母亲是不是很享受?”塔乌说着,在心里对自己,对自己的行为和计划满心厌恶,“和一个蛮族在烂泥里发情?那个男人,自称是你父亲的男人,居然能看着那张满是痕迹的脸,却想不到你来自异端人种。”

“你这卑鄙的低等平民渣滓!”那官员狠狠砸向塔乌的剑和盾。

塔乌尽自己所能去抵挡,又交出了一分,随后放低盾牌和长剑,盖住胸口下半部分和腰部。那个官员种姓气得发疯,尽管塔乌已经在遭受痛打,他却想要进一步伤害他。

“没错,没错!”塔乌尖叫着,这次尽全力去模仿孩提时代的小恶霸奇布佐,后者当时比他大上三循,“来啊!也让我怀上个麻子脸海迪纳人啊!”小恶霸奇布佐最后加入了南方因哈希训练学院。他死在了那儿,死在了训练中。

那个官员种姓尖叫一声,疯狂地挥出武器。塔乌等的正是这一剑。他走上前去,避开了攻击最沉重的部分,在心中向女神祈祷,然后用头部侧面承受了这一击。

整个世界在五颜六色的强光中炸开。然后,塔乌躺在了地上。他的头盔脱落,在他身旁懒洋洋地打转。他头晕目眩,担心对手的追击,于是抬起了剑,但攻击并未到来。

“不!不!”那官员用恳求的语气说,“我不是故意——”

“比试结束,”荣归者告诉他,“获胜者出炉了,因为另一方失去了资格。”

“你不能这样!他不配!你不能——”

“你不能做的事是攻击对手的脑袋,”那个荣归者告诉他,“获胜者是五千零四十号。”

塔乌赢了。他没有出局,因此需要为下一场比试做准备。他努力起身。世界转为绿色,他的双眼模糊一片。他用力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站起。他能做到。他会做到。

他走出场地,搏斗的景象和声音在他周围打转,令他头大如斗。他听到了青铜与青铜的碰撞声、呼喊声、尖叫声,还有得分的宣告声:南方的这些年轻低等种姓正在争夺成为杀手的机会。

那个官员种姓仍在和担任裁判的荣归者争辩。他最后是被两名纯血因哈希抬出去的。塔乌并没有满足的感觉。那个官员种姓说得对,他配不上这场胜利。

在旁边的搏斗场里,有个魁梧的男人——塔乌所见过的最高大的低等种姓之一 ——正在碾压对手,后者很快恳求了女神的慈悲。塔乌另一侧的比试更加势均力敌一些。两名战士互相劈砍,仿佛两个凿石工。这场搏斗比的只有力量和嗓门,全无技巧可言。塔乌看不出谁能获胜,但至少世界不再呈现出亮绿色了。

“五千零四十号!”又一名荣归者喊道。那人站在相隔两座搏斗场的地方,高声喊出塔乌的编号。“五千零四十号和五千三百一十号!”

搏斗的时间到了。

塔乌走了过去,一路上挥舞长剑,又前后扭动脖子来松弛肌肉。他的对手和他同时进入场地,塔乌努力掩饰,以免对方看出他就快吐了。塔乌对面的低等平民长了个蒜头鼻,穿着好几件厚重的衬衣来替代软铠,而且光着双脚。他朝塔乌点点头,塔乌也回以同样的动作。他们走进搏斗场,举起了剑。

“愿女神向你微笑。”那个低等平民说。

“开始!”荣归者说。

塔乌的对手冲上前来,横向扫出一剑。塔乌挡住了。他的剑卡在那个低等平民的武器内侧,然后向上方和外侧抬起,拨开那把武器,让对方失去了防守能力,与此同时,塔乌的剑砸落在那个低等平民的肩膀上。那人大叫一声,匆忙后退,但在此之前,塔乌就再次挥出长剑,狠狠拍在那个平民的上臂处。

他尖叫一声,丢下了剑,而塔乌刺中了他的腹部。他弓身倒地,蜷曲成团。塔乌退后几步,等待荣归者宣布比赛结束。

“他可以等我数到十二。”那荣归者警告道,这是在鼓励被塔乌痛打倒地的对手。

塔乌没有动,那个低等平民喘息着跪起身来,随后爬向他的剑。

“如果他站起来,比试就会继续进行到两百息为止。”荣归者说。

“好的。”塔乌说。

低等平民拿起剑,握住剑柄,然后抬头看着塔乌。他肯定是看到了什么。他没有起身。

“获胜者是五千零四十号!”荣归者喊道。

那个低等平民放开了握剑的手,看着塔乌,显而易见的羞愧掠过他宽阔的脸。现在他的选择只剩下了因哈古或者苦工,塔乌清楚这点,但他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无法给出任何同情,所以他离开搏斗场,去找了些水喝。

一阳跨的时间过后,又有人喊出了塔乌的编号。他的对手是个身穿软铠的高等收获者。那可怜虫才被打中两次就开始颤声请求女神开恩。

塔乌的第四场比试是为时整整两百息的鏖战。等到结束的时候,塔乌和他的对手浑身都被汗水打湿,塔乌也早就忘记了分数。那个荣归者抬起他的手臂宣布胜者的时候,他差点哭出来。

他按捺住泪水和疲倦,踉跄着走出搏斗场,然后瘫倒在地。他知道,如果有人让他再打一场,他肯定会输。他轮流躺下和坐起,等待着,却又害怕听到自己的编号,直到太阳开始踏上回归大地的旅程,塔乌才听到有人敲响了宣示第一天考验结束的铜锣。

他撑下来了。他打了四场,而且全都赢了,虽然第一场搏斗的情况非常危险。无论怎么看,那个麻子脸官员都该站在他此时的位置上。

塔乌试图脱下软铠,却没法抬起胳膊。他把汗水浸透的衬垫护甲留在身上,拖着脚离开了。他得找点东西吃,找个地方睡。明天会更艰难。毕竟所有对手都撑过了第一天。

殴 斗

第二天更热了。塔乌没睡多久,也没吃任何东西。他肌肉酸痛,脑袋還因为昨天的那一击嗡嗡作响,腿部不肯消散的痉挛也让他的步子一瘸一拐。英雄广场仍然像昨天那样拥挤。失败的参与者被前来观看“真正”斗士的看客所取代。来自北方和南方训练学院的教官也来了这里,想要挖掘人才。塔乌发现了杰伊德,而他回想起贾巴里的话,决定给那个人留下好印象。他希望这位守护者议会的前顾问能看到他搏斗的样子。

“五千零四十号!”

塔乌走进搏斗场,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难以乐观。他面对的是个又矮又壮,赤裸胸膛,而且没拿盾牌的男人。那人的胸膛、背脊和双臂都有前一天留下的红肿痕迹。他看了眼塔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但什么也没说。塔乌把盾牌丢到场外,但并非是在不明智地追求公平。他本来就厌恶拿着那该死的东西搏斗。

“开始!”荣归者下了命令,而他们照做了。

那个赤膊男人停在原地,于是塔乌迅速发起攻击,打算尽快结束这次搏斗。但那个赤膊男人动作更快。他轻描淡写地用剑刃挡开了塔乌的第一和第二剑,随后捅向塔乌的腹部。塔乌选择挡开,他们的两把剑缠在了一起。那个矮壮男人快步靠近,抓住塔乌持剑臂的手腕,用力一扭。塔乌照搬了他的动作,两人扭打、绊倒、双双倒在泥地里。随后是一番争抢,一把剑落地,一记头锤,一声咒骂,一把剑被取回,一记沉重的脚踢,然后两人各自起身,开始周旋。

塔乌的左眼肿到没法睁开,莱肯给他留下的那道锯齿状割伤重新渗出了血。那家伙的脑袋刚才撞上了塔乌的脸,硬得就像一块石头。至少那个矮壮斗士的身手没快到这种程度。塔乌之前狠狠踢中了那家伙的大腿,而那个赤膊殴斗爱好者习惯把重心放在那条腿上。

塔乌抬起剑来,让剑身与地面平行,瞄准了对手的胸膛。对方用自己的武器拍向他的剑,试图让塔乌的注意力放在毫无意义的双剑交接上,同时计划好了下一次攻击。塔乌没给他这种机会。

他走上前去,剑尖刺穿了空气,就像一根针刺穿了布料。他的对手向后躲闪,而塔乌不断骚扰,迫使他靠近搏斗场的边界。在无路可退之下,真正的剑术较量开始了。

那家伙喊出了一句塔乌无法理解的话,开始了攻击。塔乌咆哮一声,迎了上去。双剑碰撞,他们重整态势,再次挥剑、格挡、还刺,各自寻找着破绽,寻找着能够给予对方痛击的机会。

那个赤膊男人给了塔乌的胳膊狠狠一击,而塔乌的还击正中他的腰部,对方连连后退,受伤的身体核心让他弯下了腰。塔乌跟了上去,挥剑猛击。压力迫使他的对手跪倒在地。

塔乌占据了上风,但这场比赛的代价沉重。他疲惫不堪,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臂和双腿。他必须结束这场较量,于是他咆哮着砸向跪倒的男人,就像敲打一根歪斜的钉子。砰,砰,砰!

壮汉的剑脱了手。砰,砰,砰!塔乌并未停止。他敲打他的双臂,双肩,最后砸在他的胸口。那壮汉趴倒在地,而塔乌不断敲打他,直到荣归者的呼喊盖过了他耳中的血液奔涌声。

“胜利!胜利!比试结束!比试结束了!”那位主持人尖叫道。

塔乌退到一旁。那壮汉发出了婴儿般的啜泣声。第五场,塔乌心想。再赢五场,他就能确保在因哈希的一席之地。

他很想大笑,却没那个力气。他这才听懂那个笑话,那个令昨天说明规则的因哈希忍俊不禁的笑话。塔乌不可能赢下十场搏斗。塔乌觉得自己再赢两场都没希望了。

他走到附近的水桶边,双手捧起水喝了起来,他脸上伤口的血滴进了水里。

“五千零四十号!”相隔几座搏斗场的地方,有个声音喊道,“五千零四十号。”

塔乌看向呼喊声传来之处,看到了那位荣归者和搏斗场。他可以离开。他太累了。他完全可以离开。

“五千零四十号!”

塔乌留下那桶染血的水,走了过去。随后到来的是他昨天见过的那个痛殴对手的魁梧低等平民。

“乌达克。”那个魁梧男子说着,指了指自己。

塔乌抬起头,看向那个肌肉男眉毛浓密的平凡面孔。“塔乌。”他告诉他。

那巨人摇摇头。“九。”他指着塔乌的胸口说。

“九?”

“第九场。”他说着,走进和塔乌所在的搏斗场。

乌达克握着一柄几乎和塔乌等高的巨剑。他另外那条胳膊架着一块巨大的圆形盾牌。他身穿全副软铠,拿着一顶青铜头盔。这个魁梧的男人将头盔套在满是汗水的光头上。头盔一直覆盖到他的脖子,中央部位有一块厚实的青铜片,用来保护他的鼻子。

“要用盾牌?”监督比试的荣归者问,就好像他觉得这场比试的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似的。

“对。”塔乌说。他不喜欢拿着盾牌搏斗,但他无法想象自己能承受乌达克巨剑的一击,无论剑身包着多厚的布。人群正在聚集,塔乌很清楚,他们不是来看他的。

“开始!”荣归者喊道,然后乌达克冲了过来。

塔乌试图避开,但乌达克的巨剑长到躲不开,于是他用盾牌格挡。这次碰撞迫使他身体打转,坐倒在地,痛楚旋即传来。它沿着塔乌格挡的手臂震动而上,钻入他的肩膀,又顺着他的背脊传下。

他一跃而起,匆忙远离朝他挥剑的乌达克。塔乌挡下了两次雷霆般的攻击,无法再抬起架盾的那条手臂。他挣脱那份微不足道的保护,让盾牌滑落到滚烫的沙地上。他身后的看客们接连发出惊叫、喝彩和嘲笑。

“他完了。”看客之一说。

“烧死他!”另一个尖叫道。

乌达克攻了过来。

为了让手臂恢复些许知觉,塔乌后跳避开那个魁梧过头男人挥出的下一剑,却被迫用自己的剑挡住了乌达克的追击。双剑的碰撞几乎让他武器脱手。

“女神啊!”人群里有个傻瓜咯咯笑了起来,嚼了一半的食物从口中飞出。

塔乌必须攻击。他大口将空气吸进肺里,怒吼一声,跑向了乌达克。人群欢呼起来,而乌达克没有动弹。他站在那儿,仿佛一座高山,然后挥出了那把巨剑。

塔乌矮身避开亚麻包裹的剑刃,刺向那巨人的腹部。乌达克侧身避开来剑,朝塔乌挥出盾牌。盾牌砸中了塔乌,令他双脚离地,飞了出去。他重重落在沙地上,肺里的空气都被砸了出来。他翻身跪起,感觉头晕目眩,胸腔如同火烧。乌达克朝他攻来。

塔乌赢不了,没法赢过这种对手。他想过恳求女神的慈悲,在被这头巨兽杀死之前结束愚蠢的抵抗。但他却站了起来。人群一阵骚动,他们可以见血了。

乌达克放慢脚步,拖长了这一刻。他指着塔乌,“九。”他说。

塔乌吐了口唾沫,尝到了铜的味道。“滚你妈的九。”

乌达克凶狠地挥出巨剑,力道足以将别人开膛破肚——裹没裹布料都一样。塔乌蹲下身子,等着挥击带着那大个子转了半圈,然后迅速起身,长剑狠狠砸在乌达克空门大开的肋骨下方。他的剑正中对手,砸入软铠,也破开了血肉。

由于裹住长剑的布料完好无损,这道皮肉之伤并未违规,而塔乌也让这头猛兽见了血。当乌达克低头看向自己中招的部位时,人们大吼大叫,先前的狂喜化作了疯狂。

“得分!”荣归者说着,朝空气挥了挥手,以示强调。

乌达克的双眼眯成了两条缝,握住那把可怕巨剑的手指活动起来。他用长剑敲打盾牌的边缘,将那块青铜圆盘推向手臂的更高处,然后攻向了塔乌。

塔乌双手握住了剑。他并不打算双手挥剑,但乌达克既愤怒又强壮,如果塔乌用单手没能挡住,可能会因此送命。塔乌考虑了游走战术。他已经领先一分,如果能在比赛剩下的时间里保持距离……

乌达克肯定也能理解塔乌的想法。他很愤怒,但又足够聪明,前进的动作带着谨慎。他封堵了所有逃跑路线,不给塔乌来回躲闪的空间。然后,他开始一点点拆散塔乌。

塔乌挡下的第一剑让他牙关打战。下一剑几乎将他砸出了搏斗场。第三击的时候,他算错了时机,乌达克亚麻布包裹的剑身拍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规则允许范围内的割伤,又令他摔倒在地。荣归者宣布乌达克得分,比分追平了。

塔乌匆忙爬起,但乌达克迅速逼近,长剑已然挥出。塔乌不想劈成两半,只能跳向乌达克,置身于弧形剑路最致命的那部分之内。中剑的时候,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身体有没有被砍断。

那一击令他飞了出去,重重撞在搏斗场夯实的黏土上,头朝下地连连翻滚,直到头盔脱落飞出,就像一只受惊的蝗虫。塔乌呻吟一声,发现自己呼吸都开始困难。

“得分!”那荣归者喊道。

塔乌的分数开始落后,人群开始了刺耳而可憎的呼声:“乌达克!乌达克!乌达克!”

塔乌依靠着意志力站起身来。世界出现了倾斜,他的胸口仿佛剧痛的迷宫,而他仍旧喘不过气,但他举起了剑,对准了人群欢呼的对象。

“去你妈的九。”塔乌说着,右臂颤抖不止。

乌达克冷笑一声,攻了过来。塔乌等待他靠近,然后在最后一刻,他闪向右方,躲开了乌达克的剑。塔乌攥紧自己的武器,身体旋转了一圈,指望这裹挟着冲力的一击狠狠砸在乌达克的身侧,打断些什么东西,从而解决这位对手。

只不过,他破釜沉舟的一击没能碰到血肉。它撞上乌达克挡来的剑,让塔乌全身打战,立足不稳。乌达克抽开武器,高举长剑,却在同时放低了盾牌。他想用自上而下的一击解决塔乌。

塔乌刺出了剑,越过乌达克的盾牌上方,但他离得太近,无法使力。他的剑推了推乌达克的腹部,轻柔得就像初吻。

“得分……”荣归者说着,语调上扬,仿佛带着疑问。

乌达克瞪了那荣归者一眼,咆哮起來,抓住塔乌的剑,强行夺下。他将武器扔到搏斗场的另一边,又抓住塔乌的软甲,拉着他靠近,和他面对着面。

塔乌打了他一拳。乌达克似乎毫无察觉。塔乌又打了他一拳。乌达克用额头狠狠撞击塔乌的脸,随后将他丢到地上,鲜血从塔乌的伤口泉涌而出。乌达克坚硬如砖头的脑袋撕裂了他脸上所有的伤疤。

乌达克一脚踢在塔乌的身体侧面,让他叫出了声。不知为何,他听不见人群的声音,但他能看到他们在周围大呼小叫,渴望更多暴力场面的模样。而且,有个人站了出来。他认识那个人。杰伊德·阿伊姆,守护者议会的前顾问,也是因哈希训练学院的教官,正在看着这一幕。

“他可以在数到十二之前起来,”荣归者抬高嗓门以盖过人群的喧闹,对乌达克说,“或者……你可以结果他。”

“他已经完蛋了。”大块头说。

塔乌没了武器,又遍体鳞伤。他用尽了力气,也不可能打倒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他就要输了,而他很想躺在那儿,让鲜血、沙子和羞愧混成一团。他很想躺在那儿,就这么死去。

乌达克朝他弯下腰。“九!”他吼出这个字,朝塔乌的脸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过身,高举双臂,庆祝胜利。

那团浓稠的痰液黏在塔乌的脸颊和脖子上。他站起身,没去擦拭。他就这么跑向乌达克,按倒了对方。

那个大块头倒下的时候惊叫了一声。他们滚了一圈,塔乌骑在他身上,砸落雨点般的拳头,乌达克仍旧握剑佩盾,但眼下他背靠地面,又在近距离肉搏,这些比起助力更接近妨碍。

“渣滓!”塔乌对着乌达克咒骂道,“渣滓!渣滓!”

乌达克需要空出一只手来对付塔乌,却无法甩开那块盾牌。他丢下了剑,用那只手抓住了塔乌的脑袋。他用力抓紧,将塔乌丢到一旁,仿佛只是丢开一个孩子。

塔乌落在那把巨剑旁边,将它捡起,和只有盾牌的乌达克对峙起来。沉默笼罩了人群。

乌达克盯着塔乌,仿佛他是这世上仅存的另一个生物。“我要杀了你。”

塔乌光是握住那把巨剑都很费力,根本想不到该如何反唇相讥。于是他攻了过去。乌达克挪开盾牌,给出了完美的目标,而塔乌径直刺向了他的胸口。

乌达克承受了这一击,随后抓住塔乌的右腕——握剑的那只手——将塔乌拉向自己。如果这些剑开了刃,像剃刀那么锋利,那乌达克恐怕已经死了。但剑刃并不锋利。没有开锋,乌达克没有因此死去。它陷进软铠,将乌达克的血肉割伤了一根手指的宽度,然后他拍开了剑身,仍旧抓着塔乌的手腕。

“得分!”荣归者声嘶力竭地说,“得一分!”

塔乌挣扎起来,而乌达克高高举起青铜盾牌,用它的边缘瞄准。塔乌睁大了眼睛,恐惧流过他的身体。他在乌达克的手中挣扎,但这无异于试图撼动大山。乌达克的盾牌落下,在它砸上手腕之前,塔乌就尖叫起来。骨头粉碎之时,他的尖叫声更加响亮。

乌达克放开了,塔乌倒在地上,攥住他遭受重创的手臂。乌达克再次举起盾牌,瞄准了塔乌的胸口。

“九!”乌达克大吼一声,但塔乌已经痛到听不见了。

“两百!两百!比赛结束!”独腿的荣归者说着,拄着拐杖匆忙走来。

乌达克难以置信地看向荣归者,然后回到塔乌身边。他的嘴唇翻起,露出牙齿,双臂的肌肉收缩绷紧,渴望砸凹塔乌的胸膛。

“要是杀了他,你就丧失资格了!”荣归者说。

乌达克发出沮丧的尖叫,抛开盾牌,一脚踢向塔乌的脑袋,令他失去了知觉。

第五章

鳞 部

塔乌在一张茅草床上醒来。此时已是夜晚,他身在一个大房间里,周围还有几张床铺。他的脑袋抽痛,手腕被夹板固定。他呻吟了一声,两道影子靠近过来。

“我在哪儿?”塔乌开口发问,嗓子干得就像死人的眼睛。

“奇甘比城的因哈希兵营,”那道较为矮小的影子答道。他说起话来带着高等官员种姓的腔调,“我们已经被认可为新兵,只是还得参加第三天的考验。”

“认可?”塔乌问。

“是啊,你是该质疑这事儿。”那个相对矮小的男人走进光线里。他比塔乌略高一些,身材结实却瘦长,而且有低等种姓少见的绿色眸子,“我的名字是哈底斯,我赢下了十场比试。他的话,你已经认识了。”

另一个高大得多的人走进光线里。那是乌达克。他看起来很想给自己在搏斗场里没能做完的事收个尾。

“乌达克把你打了个屁滚尿流,”哈底斯说,“然后赢下了下一场比试,还有后面那场。他也赢了十场……外加一场平局。这么一来,你的情况就很奇怪了。”哈底斯抬起一根手指,敲了敲下嘴唇,“我赢了十场。乌达克赢了十场。可你呢?你只赢了五场,平了一场,还断了条胳膊。然而,我们三个却都成了因哈希新兵。凡人做梦的时候,女神却在播种和收获,对吧?”

“有水吗?”塔乌努力不让语气像是乞求。

“等考验结束,我们就会去南方的训练学院,”哈底斯告诉他,“乌达克不确定会不会去。教官说如果你死掉,乌达克就会失去资格。他一直在看护你,就像個忧心忡忡的母亲。”

乌达克瞪着塔乌,双拳握紧又松开。塔乌试图瞪回去,但光是瞪眼都伴随痛楚。

“有水吗?”他这次换成了乞求。

“问乌达克要,”哈底斯说,“他才是那个需要你活命的人。”

哈底斯转身走开,乌达克怒吼一声,回到阴影里。看起来,乌达克觉得塔乌没水也能活下去。塔乌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失去意识,就算只是要逃避手腕的痛楚也好。他不觉得自己能睡得着,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早上。

教官杰伊德·阿伊姆站在旁边。他拿来了食物和水。塔乌口干得没法说话,又睡意未消,于是用他骨折的那条手臂去拿水。疼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一天时间可好不了,”杰伊德说,“除此之外,你感觉如何?”

“渴。”塔乌说着,仔细打量起这位正在给他喂水的中年教官来。

杰伊德以低等种姓来说相当高大,而且肌肉发达,只是没法和乌达克相比。他双肩宽阔、坐姿笔直,而且尽管他的虹膜是黑色的,双眼却仿佛会发光。他的身体散发着力量,还莫名带着柔和。也许是因为他的嘴,塔乌心想。他看起来就像那种喜欢笑的人。

“我代表因哈希训练学院认可了你,”杰伊德告诉他,“这决定也许是错的,但我很少惊讶,而昨天的场面的确让我吃惊。我们欧默亥人都是斗士,但即使在我们之中,也少有人具备你这样的……决心。”

杰伊德又扶着塔乌喝了些水。塔乌呛着了一次,又喝了几口,然后杰伊德靠向了他。“在不那么残酷的世界里,这份决心足以弥补你和乌达克之间技艺的鸿沟。但这儿不是那种世界。”

“也许不是吧。”塔乌努力吐出这几个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相信我,不是的。”

“那为什么要接纳我?”塔乌问。他的自尊心被刺痛了。

“我知道你是谁,塔乌·塔法里,”杰伊德说,“我在堡垒的考验上见过你。虽然那时的你还没有这个。”杰伊德指了指塔乌脸上被莱肯刻下的裂痕,“要知道,这种伤口是会感染的。我找萨阿教祭司处理了这道伤,还有你那些……更新一点的伤。我能猜到你为什么来这儿,又为什么想成為因哈希。”

“我名叫塔乌·索拉林。”塔乌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已经不能再奢望更多了。

“索拉林?你父亲的名字?”杰伊德猜测道,“所以你是低等平民,不是高等?”

“我名叫塔乌·索拉林。”

杰伊德点点头,目光不离塔乌的脸。“那好吧,”他说,“平民索拉林,请允许我说明自己的打算,如果你觉得合适,就告诉我。你同意吗?”

塔乌点点头。

“我大半辈子都是军人,而且在这段时间里,我追求的是成为完美杀手的技巧、训练和人才。训练学院的其余教师——考虑到我从前在守护者议会担任顾问的经历——也愿意纵容我。他们给了我一个鳞部,又允许我在鳞部成员的身上考验我的理论。我打算让你也成为其中一员。”

“……多谢。”塔乌说着,不确定自己此时的感受是否应该用“感激”来描述。

“也许吧,”杰伊德说着,神秘地笑了笑,“我对自己的学员很严格,每一天都会让他们训练到濒临崩溃。我们会练习暴力,我们会加以磨砺,然后我们会彻底掌握。我打算将我鳞部里的低等种姓打造成足以和印德鲁夫匹敌的斗士。”

这话让塔乌竖起了耳朵。

“我这么做不是出于自尊。我这么做,是为了证明能够培养出超群战士的超群训练方法是存在的。我这么做,是为了让这些方法在得到证明以后,可以让所有人采纳;是为了我们同胞的生存。你和我有同样的目标吗?你愿意为此努力吗?”

塔乌点点头,这次毫不犹豫。他想起了父亲,凯南、德贞和欧迪利的模样在脑海中浮现。只要能和他们公平一战,他什么都愿意做。

“我就觉得你会愿意,”杰伊德说,“我要在你身上赌一把,平民索拉林。你没有体会过,也可能永远没这个机会;但如果你愿意亲身经历这种磨难,忍受每一天都像你昨天搏斗时那样的训练,我们就能弄清你可以成为怎样的人。再加上杰伊德鳞部的其余成员,我们会让低等和贵族种姓看看,一个人究竟能锻炼到什么地步。”

杰伊德站起身。“理想情况下,我们会成为新型选民军队的先驱,而且如果女神允许,那支军队就足以保护我们所有人的平安。我们明天就会去南方因哈希训练学院。训练会在我们抵达时开始。”

塔乌犹豫起来,但他必须说出自己的担忧。“教官……我的右手臂被他打断了。”

杰伊德的面容看不出丝毫同情。“赞美女神,她给了你两条手臂。”

训练学院

从奇甘比前往南方训练学院的旅程耗费了几乎整个白天。塔乌是三千五百名新兵的一员,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很兴奋。从小时候起,他就梦想着这一天,而他周围的每个人都拥有同样的梦想。他们做到了。他们成了因哈希新兵。

塔乌悄悄瞥了眼自己新的剑之手足们。不用说,其中有乌达克,他正在接近鳞部最前排的位置前进,尽可能靠近杰伊德。哈底斯更靠近中央,啃着一块煮过的根菜。其余的人——杰伊德挑选的另外五十一人——都是低等种姓,但他们与塔乌的相似点仅此而已。

从体格上来看,杰伊德鳞部的战士们是低等种姓之中最接近贵族的那一批。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有力气一路跑到地平线,用手犁地,打一场仗,再喝酒直到天亮。杰伊德挑选成员时有特别的标准,而塔乌看起来并不符合。

其余鳞部更接近塔乌的预期。在他们之中,他看到了他熟悉的那类人:与他相似的人。他们对此并不在乎。他们和他毫无关系。这才第一天,杰伊德鳞部和其他人就拉开了距离。

训练学院的领导层允许杰伊德在其他教官之前亲手挑选自己的鳞部。因为这种违背传统之举心生恼火的教官很多,而他们的恼怒也传达给了手下的新兵。杰伊德的团体遭到排挤,而从杰伊德鳞部内外投来的目光来看,塔乌是最不受待见的:毕竟他没能赢下十场比赛,也没能撑到第三天。

“快步走!”前方传来一声呼喊,而教官们接连重复这道指令。队伍加快了脚步,在谷底这片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茂盛草地上以半速奔跑。

塔乌压下种种念头,专注于奔跑。他疲惫又有伤在身,内心无比渴望就此停下。但他拒绝这么做。他告诉自己,他可以等到无法迈出下一步的时候再停步。他也告诉自己,他永远可以迈出下一步。

他就这样在心里数着。一步,一步,一步。这成了他前进的动力,让他能将这件任务拆分成最小的部分。一步,一步。等到恢复正常行军速度的号令传来,塔乌已经气喘吁吁,脸上的割伤仿佛火烧,折断的手腕传来抽痛,但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而这段奔跑也让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杰伊德鳞部位于队伍的最前列。

叫停的人正是杰伊德。塔乌就跟在他旁边,乌达克和哈底斯也一样,他们紧贴在那位剑术大师的屁股后面,就像两只剑鞘。

杰伊德瞪着他的鳞部,但塔乌看透了表象。他们的教官无法掩饰心中的自豪。

“欢迎来到南方因哈希训练学院。”他说。

那座军事学院就伫立在前方。那是一座煤烟色的庞然大物,令凯雷姆的要塞相形见绌。这座训练学院比奥纳伊的城堡占地更广;它并非圆形,而是五边形,城墙也更高。它距离海边大约一千步远,捍卫者提索利将海迪纳人逐出海滨区域后,就是在那里建立了第一座推进营地,至少故事是这么说的。考虑到它的城墙厚度足有凯雷姆要塞的两倍,还有沉重的青铜城门,以及部署在每个角落的哨兵,这座训练学院看起来固若金汤。想要围困并攻占这里,得派出一支大军才能办到。

“进去吧!”杰伊德喊道。

在城墙内,这座训练学院随处可见整齐划一的单层式建筑。塔乌觉得自己能分辨出其中的兵营,但也仅此而已。杰伊德把他们交给一位荣归者服务员,后者带这些新兵熟悉了这座学院。

“我叫林巴尼,”那位阴沉着脸、少了一条胳膊和一只眼睛的向导告诉杰伊德鳞部的成员们,“我会带你们四处看看,给你们弄些吃的,再安排睡的地方。”

其余荣归者也做着同样的事,充当向导,又向新来的鳞部做自我介绍。林巴尼迈开步子,催促塔乌和其他人跟上。

“那边是食堂,”他告诉身后这群人,用独臂指着训练学院中央附近那座长约百步的建筑,“那是军械库,那边是教官宿舍,那条路通往训练场地,厕所在那边,那边,还有那边。然后,最重要的是,那边是医务室。”林巴尼坏笑起来,“你们会非常熟悉医务室的。”

这话让几个人嘀咕起来。

“到你们的兵营去吧。得让你们住得舒舒服服才行,对吧?”杰伊德鳞部的兵营是一栋长条形的土砖房屋,里面摆满了铺着薄薄茅草的床铺,足够这个鳞部的五十四人使用了。乌达克抢先占位,将最靠近门的那张床铺据为己有。随后,其他人也开始了争抢,虽然塔乌不清楚这些位置为什么更好。他最后选了个靠近建筑后部的床铺,隔壁铺位的那个男人很高却很瘦,而且咳个没完没了。

“塔乌。”塔乌对他说。

那人咳嗽着转过身来,把自己的背包放到床上。“奇内杜。”他说。

“用餐时间到了,”林巴尼告诉新兵们,“早去总比晚去好。”

“得……去……吃饭。”奇内杜咳嗽着说,然后离开了。

鳞部的大部分成员都有样学样。塔乌把自己的装备塞到膝盖高的床铺下面,坐在如今属于他的床上。

他想起了父亲艾伦·索拉林:他本该过上好得多的人生。他躺了下去。也许艾伦在许多循之前也睡在同一张床铺上,梦想着自己的人生可能的样子。

塔乌试着想象自己的人生,想象它将来可能的样子。他想象不出来。时间才过去了几天,他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闭上了眼睛。该休息了。到了早上,他会开始第一循训练的第一天。在这一循里,他会学习如何像印德鲁夫那样杀人,学习如何成为军人,学习如何复仇。

塔乌皱起眉头,戳了戳脸颊上刺痛的皮肤。这并不是过去的他想要的人生。他想起了祖丽,让美好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试图判断自己是否有奢求更多的可能,这时他的指甲勾到了伤口边缘。

痛楚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一滴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钻进了眼角。他擦去那滴红色的眼泪,也驱散了那份记忆。一循的时间。

训 练

他在早上头一个醒来。太阳尚未升起,但兵营热得就像火炉,还弥漫着汗臭。塔乌仍旧穿上昨天那套衣服,拿起自己的武器装备,朝食堂走去。

宽阔的食堂里有好几个新兵以及两三名教官,他们正坐在这里的上百张搁板桌上进食。加热过的食物放在这栋建筑北部和南部的大号锅子里。塔乌往陶碗里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浓粥,然后找了个座位。

他不清楚自己吃的是什么,但味道要比他在家乡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好,这让他犹豫起来,想知道能否喝完这一碗,然后再回到锅子那儿重新装满。为了证明这种可能性,他真的这么做了。

吃完以后,塔乌离开食堂,开始探索。周围变得繁忙起来。苦工们来来往往,做着维持学院运转的工作,而他看到几个教官正朝新兵营走去。

“塔乌!”有个声音喊道。是杰伊德。“既然你已经起来了,就跟我去训练场吧。我的助理教官埃南正在集结其他人。”

塔乌跟在杰伊德后面,他加快了脚步,好跟上比他高大许多、步幅也更宽的教官。他们朝着训练学院另一边的大门走去。

“你吃过了?很好。”杰伊德说。

两名守卫打开了青铜大门。随后,塔乌初次见到了这座训练学院的主训练场。

方圆千步内的野草被人剪得干干净净,打造出了一座巨型搏斗场,而其表面是夯实的黏土。好几个鳞部已经开始了忙碌,他们做着热身,练习剑招,又或者两两对练。塔乌为训练场地的宽广而惊讶,不禁想象大部分新兵都来到这里时的情景。

一群人朝塔乌和杰伊德走来,那是助理教官埃南,以及刚醒不久、衣衫不整的鳞部成员。

“列队!”埃南喊道。

塔乌跑上前去,所有人排列整齐。杰伊德转头看向他们。

“你们已经见过助理教官埃南了,”他说,“他会帮我把你们打造成男人的。”有人窃笑起来,杰伊德猛地转头看向他,“也许在你们的小村子里,你们是特别的。是那些低等种姓之中的人才,是吧?你们拿上一把剑,就能把大多数人打得满地找牙?现在你们通过了考验,而我选中了你们。这就是证据了。不是吗?你们肯定是特别的,是真正的斗士。”

杰伊德吸引了他们的目光,等他拔出剑来,也吸引了他们的好奇心。他拿着的武器并非开过刃的青铜剑,甚至不是磨钝的练习剑,而是一把木制的剑。

杰伊德摆手示意乌达克向前来。乌达克走了过去,盯着他。他指示乌达克拔剑,乌达克照做了,他的青铜练习剑反射着阳光。杰伊德攻了过去。

“我曾是因哈希战士;曾是这座训练学院的教官;曾是个因寇科里,率领我们军队的鳞部在前线对抗海迪纳人;曾是已知世界里最强大的军事力量——欧默亥守护者议会——的顾问。”

杰伊德旋身避开乌达克的防御,拍打在他的鬓角处,让那个更为魁梧的男子跪倒在地。乌达克一脸惊讶,摇摇晃晃地起身。

“女神安排我回归了教官的身份,那是我在超过二十循前就拋弃的身份。”杰伊德说着,将那根剑形木棍的圆头砸进乌达克的胸膛,让他跪回地上,以此强调自己的最后几个字。

杰伊德转身走开,挥手示意下一名新兵上前。那是奇内杜,塔乌那位总在咳嗽的兵营邻居。奇内杜看了眼乌达克,拔出练习剑,走向杰伊德。

“这一辈子,”杰伊德说着,挥剑挡开奇内杜的攻击,接着一拳砸在对方脸上,“我都认定我们的训练方法并不完美。”

奇内杜顿时头晕目眩,鲜血从两边鼻孔渗出。他用长满汗毛的前臂擦了擦脸,将血迹从嘴边抹到了脸颊上。随后,他迈步向前,举起长剑,弯曲膝盖,准备挥出迅疾的一剑,但结果毫无分别。杰伊德发起了攻击,而奇内杜武器脱手,倒在地上。

杰伊德挥手示意他和乌达克回到队列里。“因哈希部队可以做到更好。”杰伊德说着,呼唤哈底斯向前。

哈底斯早已拔出剑来,又找来了一块盾牌。他朝杰伊德的木剑得意地笑了笑,始终将盾牌挡在自己和教官之间。杰伊德刺出一剑,哈底斯挡住了。

“考验让你们见识到了快节奏的搏斗,”杰伊德说着,朝哈底斯接连刺出三剑。哈底斯挡住了前两剑,但第三击穿过他的剑与盾之间,命中了他的腹部,令他弯下腰去。“所以我们才要用亚麻布裹住练习用剑。”

杰伊德高高挥下一剑,打在哈底斯暴露的背脊上。哈底斯倒了下去。“这样会让你们更安全,让你们出剑时更加用力,也让搏斗更接近现实。”

下一个人没等杰伊德叫到自己就跑了过来,指望打他一个出其不意。杰伊德横跨一步避开攻击,随后打中了那家伙的太阳穴,令他不支倒地。

“你们都得用木剑,”杰伊德挥手示意塔乌上前,“我们的训练要尽可能模仿真实的战斗。”

塔乌用左手拔出了练习剑,那只手在颤抖。他没有练习过左手搏斗,但他不愿在两倍于他年岁的人面前丢脸。他缓缓接近杰伊德,努力保持在对方剑击的范围之外。

“如果想成为伟大的战士,”杰伊德说着,木剑向塔乌的断腕轻轻一挥,塔乌急忙后退,险些尚未交手就丢了武器。“你们就必须练习搏斗。”

杰伊德拉近了和塔乌之间的距离,他们的劍碰撞了一次,两次,三次。“偏重理论的剑招,”杰伊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塔乌发现了机会,“还有使用青铜剑的谨慎对练,都会拖慢学习和进步的速度。”

塔乌改换剑路,刺向杰伊德的胸膛。

“我们没时间慢慢来了。”

塔乌感到自己的突刺偏离了目标。杰伊德用木剑绕过塔乌的武器,手腕轻转,塔乌随即武器脱手。

“选民没时间慢慢来了。”杰伊德的手越过塔乌伏低的身体,抓住他的后颈,将他拽向自己。塔乌立足不稳,靠前的那只脚撞上了杰伊德伸出的腿,然后倒了下去。

“如果太慢,你们就会死,”杰伊德站在塔乌身前,“如果太慢,我们都会死。”

杰伊德踱着步子,在鳞部中搜寻下一个牺牲品。“我们要对抗的敌人,数量是我们的许多倍。”他说着,招呼另一个新兵过来,“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抵得上他们的好几个。”说话的时候,他矮身避开气势汹汹的一次挥击,用肩膀撞开了新对手。

他没有击倒那个新兵,而是招手示意下一个上前。这下成了二对一。两人很聪明,他们分散了开来。杰伊德朝第一个对手虚晃一招,令他后退躲闪,然后用木剑的剑身拍打在第二人的腹股沟处。

第一个人大吼一声,挥出足以打断骨头的一剑。杰伊德弯腰避开,就像被风吹倒的野草,等那新兵的剑掠过以后,他将自己的剑重重砸在那人的双腿上。杰伊德的剑断成了两截,但也将那个新兵扫倒在地。

“席达的木头很差劲,”他说,“这种武器造价不菲;但性命更值钱。优秀的战士比昂贵的木头更值钱。”

杰伊德摆手示意另外两人上前,同时面对三个对手。他对助理教官埃南抬起空无一物的右手,埃南拔出自己的木剑,丢了过去。杰伊德在半空中接住那根“木棍”,用它砸倒了新对手之一。“拿着青铜剑的时候,你们就不会专注于剑招,或者和对手周旋。”

还剩下两人。杰伊德打中了其中之一的上臂,让那新兵长剑脱手。另一个发起了攻击,杰伊德迅速靠近,手肘撞上那家伙的脑袋侧面,接着抽身后退,木剑砸在对方的脖子上。如果他用的是真剑,这次攻击就足以让对手丧命了。

“你们会在搏斗中学习搏斗。”杰伊德旋转身体,面对早先被他缴械的那个人。那新兵正在弯腰捡起武器。他感到杰伊德的剑停在自己额头上,身体僵住了。

“对于任何对手来说,你们都会更快、更有经验、也更加残忍。”杰伊德将木剑装回剑鞘,后退几步。

倒地的人们发出几声呻吟,却被鳞部其余成员的欢呼声盖了过去。塔乌惊讶地发现,自己也在和其他人一起欢呼。

“够了,闭嘴。”杰伊德说,“我去喝点水,半个阳跨后再回来这儿。到时候就该真正开始了。”

埃南号令其他人列队。哈底斯叫醒了杰伊德打昏的那个人。那家伙站都站不稳了,于是乌达克帮忙扶着他回到了队伍里。

“你们可以走了。”杰伊德告诉鳞部,于是新兵们走向水桶或是食堂,一路上兴奋地低声交谈。

“平民索拉林,你留下。”杰伊德命令道。

瞬 间

“你不需要喝水。”杰伊德说。

“我不需要吗,阁下?”塔乌问。

“叫我教官就好,我可不是贵族。”杰伊德走向训练场的中心,塔乌跟在后面。在几次呼吸的时间里,他们沉默地走着。塔乌看着其余鳞部忙碌的模样,注意到他们的做法有多么眼熟:操练剑招,用没开刃的青铜剑对抗,以实战速度的几分之一挥剑,动作小心翼翼,以免伤到对方。塔乌已经开始用全新的眼光看待训练了。

“你想从这座学院学到什么?”杰伊德问。

“我想保护欧默亥同胞不受海迪纳人伤害。”

“那是当然的。”

塔乌思索着自己能说的部分……他愿意告诉杰伊德的部分。“我要成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战士之一。我愿意下苦功。我愿意——”

杰伊德大笑起来。塔乌的身体绷紧了。

“放松点儿,”杰伊德告诉他,“我只是很佩服你。说真的,我记得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愿望。可贵族呢?”

“他们怎么了?”

“和低等种姓相比,贵族更高大,更强壮,速度也更快。”

“他们仍旧是人。”

杰伊德笑了,“生来就在格斗方面有天然优势的人。”

塔乌感到自己的鲜血在发烫,他想起了父亲死去的那一天。“我曾是贾巴里·奥纳伊的练习对手。”他说。

杰伊德看了他一眼,扬起一边眉毛。

“我没说自己能跟他不相上下,”塔乌说着,在回避话题的同时想起了他的好友,“但我的确打败过卡吉索·奥卡福。”

“那个渣滓很难称得上贵族。”

“但他的确是,而我打败了他。我需要成为欧默亥人里最伟大的斗士。”塔乌说着,努力恢复平静,他的指甲埋进了手掌,“你能保证让我办到吗?”

杰伊德严肃起来。“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如果你愿意的话,这可以成为你的道路。”

“我愿意。”

“我们走着瞧吧。伟大的代价可是很高的。”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的人生呢?”杰伊德的提问让塔乌停下了脚步,“这就是代价。人生只是许多个瞬间的集合。想要实现伟大,你就必须放弃这些瞬间。你必须将人生投入自己的目标。”

“这代价很简单。”塔乌告诉他。

杰伊德看着他。“你说起话来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脚步不停,“我们就看看你能否做到言行一致吧。”

他们将早晨和下午都用在了对练上。塔乌被迫用非惯用手搏斗,而杰伊德警告说,如果有人瞄准塔乌尚未痊愈的手腕攻击,就会受到惩罚。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塔乌连战连败。他为自己的表现羞愧,又担心杰伊德会将他逐出鳞部。

晚餐的时候,他吃得很少,对命运的担忧盖过了饥饿。他没和任何人说话,也没人和他说话。他满心沮丧,但又暗自发誓明天要有所进步。

塔乌的第二天充斥着各种练习,包括挥砍、戳刺和突刺的正确技巧。基础技巧。杰伊德告诉他们,他不会教他们那些包含长串攻击和防御动作的传统剑招。他主张,冗长的剑招会让战士变得死板,这些限制了个人表现与个人优势的运用。

“我们的相似点比不同点更多,”杰伊德说,“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戳了戳矮壮又健谈的腾巴的对应部位,也让那位新兵暂时闭上了嘴。

“攻击和防御的合理方法就只有那么几种,我只会教你们这些。至于其余的东西,你们会在根据个人优缺点改编这些基础技巧的过程中学到。”说到这里的时候,杰伊德用木剑碰了碰塔乌折断的手腕,“我们的相似点比不同点更多,但不同点仍旧存在。我没法教你们这些,你们要靠自己去发现。”

于是他们练习了基础动作。然后他们对练,在下午剩下的时间里——以及接下来的两天里——展开决斗。第五天同样是以基础剑术开始的。

“戳刺。戳刺。戳刺,该死的!”埃南对着那队大汗淋漓的男人吼道。塔乌很沮丧。杰伊德五天前的亮眼表现的影响逐渐褪色,而他很难想象挥舞木剑就能成为更优秀的剑客。其他新兵对于杰伊德鳞部用木剑搏斗这件事的嘲笑更是火上浇油,塔乌又发现自己难以适应训练学院的生活。

在他的鳞部里,很多人都组成了朋友之间的小团体。但他们对塔乌不理不睬,而遭受蔑视的塔乌断定自己不需要友谊。塔乌来到训练学院是为了学习,是为了更优秀,是为了成为出色的战士,仅此而已。他发现这是一条孤单的道路。

最糟糕的是他的表现。他输掉的决斗远比赢下的要多。但他从未恳求过女神的慈悲,总是战斗到底。塔乌告诉自己,他这么做是为了鞭策自我。可到了晚上,他却怀疑是自尊心无法容忍他既失败又投降。

“列队!”埃南高喊的同时,杰伊德朝他们练习的区域大步走来。

鳞部排列整齐,准备聆听杰伊德的训话。“早上好。”他说,而他们整齐地向他问好。

“在继续之前,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杰伊德说,“我已经要求助理教官埃南开展额外训练,任何人都可以参加,比常规训练早两个阳跨。”腾巴呻吟了一声,惹来了埃南锐利的目光。

“這不是强制性的,”杰伊德说,“但投入的时间会决定收获的价值。”

杰伊德的目光扫过面前这些人的脸。塔乌觉得那位剑术大师的视线经过他的时候放慢了些。无论这感觉是不是真的,塔乌明天都会早到。如果杰伊德觉得投入更多时间会有所助益,塔乌就会抓住这份助益。

那天下午,塔乌和哈底斯对练,后者打得他落花流水。

“明天早训练的时候见?”哈底斯说着,用一连串迅速的攻势迫使塔乌退后。

塔乌点点头,使出浑身解数来抵挡这位官员种姓。

“很好,”哈底斯说,“你需要多练习,对乌达克和我来说,能和你多对练几场也很有乐趣。”哈底斯戳中了塔乌的心脏位置。“致命一击,我赢了。”他说着,回到了原位。

塔乌揉了揉疼痛的胸口。他的软铠似乎没法减轻钝击的力道了,他不确定那是因为他早已遍体鳞伤,还是他铠甲里的衬垫在过去五天的失败中被打坏了。他只知道,他并不期待和哈底斯以及乌达克共度更多的时间。

时 间

次日早晨,塔乌是第一个去参加早训的。他来到训练场的时候,天还是黑的,空气温暖而非炽热。他做了热身,等他做完的时候,另外五个人也来了。他们是乌达克、哈底斯、奇内杜、亚奥和简戈。

乌达克是塔乌之后最先来到训练场的,他站在尽可能远的地方,挥舞着那根硕大的木头——那是他让军械士专门为他制作的。

接下来是奇内杜。然后是亚奥,他是其中最矮小的一个,这代表他只比塔乌高出半个头。但他手段恶毒,又很擅长把剑刺在别人最痛的位置上。亚奥后面是简戈,他像个帕姆城王族那样大摇大摆地走来,拔剑的动作就像在下令冲锋。最后到来的人是哈底斯。他没做热身,而是选择站在一边,看着其他人。

埃南随后到来,高声命令他们列队。他让他们绕着训练场跑步,先出一身汗,然后捉对练习。塔乌的对手是简戈。

埃南让他们对练,自己则四处走动,纠正这边,调整那边。即使在用左手搏斗,塔乌也能和简戈斗个旗鼓相当。简戈的问题,塔乌心想,在于他总想整场比试都不被击中一次。这让他太过注重防守,也给了塔乌猛攻的机会。

他无情的攻势消耗着简戈的体力,也拖长了比试。其他人结束了对决,开始旁观。他们都在为衰弱无力的简戈鼓劲。

“让他流血!”乌达克吼道。

“焦炭……还有灰烬!”奇内杜说着,咳嗽着喊出暧昧不明的鼓励,“简戈……做点什么!”

简戈猛扑而来,同僚的话语让他觉得颜面尽失,于是展开了攻击。塔乌本该选择后退,让简戈在防御的高墙下无功而返。但那些单方面的鼓舞惹恼了他,于是他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对简戈的攻势更加猛烈。

他们双剑交错又分开,挥动武器的动作就像醉汉,各自打偏了两次,直到塔乌的剑打在简戈头盔的侧面。简戈摇晃起来,塔乌又打中了他一次,这次很重。简戈单膝跪地,塔乌木剑砸下,打算做出“致命”一击。简戈及时抬起了剑,然后就地一滚,又匆忙爬起。

塔乌没给他喘息的空间,等到几招过后,简戈的防守架势已经彻底散乱。塔乌打中了他的肩膀,在简戈吃痛后跳的同时,他的剑又狠狠砸在简戈的脖子上。简戈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倒了下去。塔乌上前准备给出最后一击,埃南赶紧叫停了比试。

塔乌脸颊滚烫,心脏狂跳,却赢得了胜利。他双手高举,大叫一声,转身面对那些看客,在训练学院的第一次真正胜利让他涨红了脸。其他人沉默不语,甚至不肯为克服了小小障碍的他喝一声彩。塔乌垂下双臂,用力还剑入鞘。让他们都化为灰烬吧,他心想。他用左手赢了。他赢了。

埃南对塔乌略微点头,“哈底斯,和塔乌对练;乌达克和亚奥。奇内杜,你去跟简戈练习。”

塔乌面露苦相,对哈底斯摆出架势。他的光辉时刻已经结束,连擦去额头汗水的时间都没有。

“开始!”埃南说,而他在那天打了一场又一场。炎热的早晨融为酷热的午后,又旋身离开,让道给闷热的夜晚,而塔乌的全身仿佛变成了一整道伤口。某些日子,他醒来的时候全身僵硬,只能滚落到床下,躺在地板上,直到身体放松到可以起身为止。但他的确开始打赢了。

这过程很慢,每场比试仍旧是一番苦战,但塔乌开始能在常规课程里打赢杰伊德鳞部的其余成员了。在清晨的额外训练里,塔乌能相对稳定地打败简戈,但对上其他人就没戏了。尤其是乌达克,塔乌不得不承认,他完全不想和那家伙对打。

然后在某天早上,简戈没有参加清晨的额外练习。他第二天也没来。剩下四人没好气地看着塔乌,就好像简戈的离开是他的过错似的。

一个月过后,杰伊德前来察看进展。迄今为止,杰伊德出席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常规练习,一次也没有来过早训。有人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埃南告诉他们,让新兵纠正坏习惯和适应新的搏斗方式是很重要的。等预备工作结束后,这些新兵才能在他的专心教导下真正获益。所以早早见到杰伊德着实让人意外。

“鳞部准备!”埃南说,“教官来了。”

塔乌和其他人排成一队,而杰伊德从旁走过,上下打量这几人。

“你們是我的五人队,”他说,“你们会成为我最自豪的作品。你们会成为得到我的传承的因哈希斗士。”没有人说话。“我告诉过你们之中的很多人,伟大的代价是时间。我鳞部的其他人投入了时间,投入了努力。你们投入了更多时间,也比他们更努力。你们会更出色;这是自然规律,也是成就光辉未来的秘诀——投入越多,收获也就越多。”

杰伊德站在这支五人队伍中央。他面对着塔乌,仿佛在对他一个人说话。

“你们要明白,这位置并不专属于你们,”杰伊德对他们,对塔乌说,“如果有人的表现更好,就会将你们取而代之。但如果你们能保住自己的位置,那么在这座训练学院的仅仅一循时间里,你们训练和学到的东西就会比得上印德鲁夫在堡垒的三年训练。你们是低等种姓,但你们战斗起来会和贵族一样出色。”

塔乌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他所需要的。这是他所需要的一切。

“但要明白,”杰伊德续道,“只有自愿的努力才能实现进步,你们的每一天都必须过得艰苦。轻松的日子就是你们没有进步的日子;没有进步的日子就是那些落后的人和你们缩小差距的日子。这些日子会带给你们的敌人以希望。在战场上遭遇你们的时候,他们会有希望解决你们。”

杰伊德拔出了自己的守护者匕首。塔乌根本没注意到他佩戴了那东西。那把龙鳞利刃比最黑的夜晚更黑。看起来就像是有人撕下了世界的一块构造,又忘记换上新的,留下的只有虚无。

杰伊德将它高高举起。“到了你们不再进步的日子,你们就会面对将自己开膛破肚的利剑、刺穿心脏的刀子,还有结束你们生命的斧头或是长矛。

“每一天都必须过得艰苦。每一天都必须让你们变强。因为正是这些艰苦日子的总和,让你们成为敌人眼里的恶魔;敌人将会面对占据优势的你们,而且就像伊斯霍戈的恶魔那样,你们会撕下他们骨头上的血肉。”

沉默的魔咒降下。没人有胆子打破;他们伫立在那儿,仿佛几座雕像。

杰伊德放下匕首,装回鞘里。“是时候确认你们学到的东西了。今天,我们不会在鳞部内训练。今天,我们会放下木剑,和其他鳞部对抗。

“回兵营去。告诉我其余的部下。你们要吃完早餐,带上青铜做的剑和盾。你们会作为部队战斗,我们会看到你们的本事。”

在返回兵营的路上,奇内杜尽管咳得厉害,嘴巴却不肯闲着。“看到……那把匕首了没?龙鳞的,对吧?”

乌达克低着头,用树根般深沉的嗓音说:“我们看到了。”

奇内杜对这样简短的回应并不满意。“现在得……去跟别的……鳞部对练了。”

“你那咳嗽快把我逼疯了。”哈底斯说。

“那就……滚你的,”他咳嗽着说,“我的喉咙……有点问题,你不知道?”

“会是一场团体对抗。”亚奥说着,用晒黑的手揉搓晒黑的脑袋,拨下几块死皮。亚奥的皮肤在欧默亥人里算是最浅的那一批,他的古铜色皮肤简直对不起席达半岛的烈日。他的身体总是起泡和脱皮,就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哈底斯朝泥地吐了口唾沫,转向亚奥,“这能为我们在峭壁高原对阵印德鲁夫的时候做好准备。他们想让我们开始彼此竞争,用鳞部之间的对抗来找感觉。”

“还得再有……一个月才会……去峭壁高原那边。”奇内杜说。

“所以这才叫准备,你这白痴。”哈底斯说。

这话惹火了奇内杜,但他忍住了。哈底斯很擅长用剑,此外,他还和乌达克走得很近,后者光是为了咳嗽声都能痛殴奇内杜。

“具体是怎样的?”塔乌开口发问,让其他人吓了一跳。

“他会说话!”哈底斯说。

“他不该说话的!”乌达克咆哮道。

亚奥同情地解释道:“我们和印德鲁夫对阵的时候,数量会是他们的三倍。有时候,他们会有衰弱术师,有时候没有。数量没多大影响,他们总能轻松打垮我们。我们的作用是模拟印德鲁夫部队在腕地面对海迪纳人的情形——他们的数量总是特别多。”

“他指的是今天的对抗会是怎样的。”哈底斯说。

“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奇内杜说,也许是为了替亚奥说话,但更可能是在故意找哈底斯的茬。

哈底斯没理他,而是对塔乌说:“今天的话,他们会抽签或者抓阄之类的。我们的鳞部会对抗另一个鳞部。等我们在峭壁高原对抗印德鲁夫的时候,那边的搏斗场地——”

“一片山上的,一片沙漠里的,甚至有一片城里的,他们会在那里准备假的小屋和长屋之类的。”亚奥说着,打断了哈底斯的话。

“我们很快就要面对印德鲁夫。就在一个月之内。”塔乌说着,想起了凯南,想知道他是否在那儿,自己又是否能和他搏斗。他的思绪转为忧郁,接着是焦虑。塔乌很想知道,自己是否做好了再次杀人的准备。他思索自己是否足够优秀,却不喜欢随之浮现的答案。

“我们会输。”乌达克说着,打破了他强加给自己的某种不和塔乌说话的规矩。

“因哈希每次都会输给印德鲁夫。贵族们也喜欢这样,”哈底斯说,“这会让我们想起自己所在的位置。”

亚奥笑了,“这次不一样的。”

哈底斯看了他一眼,“怎么不一样?”

“我们跟着杰伊德。他赢得过一把守护者匕首,也知道该怎么训练我们,才能让那些印德鲁夫吃点苦头。”

“你觉得?”哈底斯说,“你觉得我们算得上贵族鳞部的对手?”

“我会战斗。”乌达克咆哮道。

“噢,我也会的,”哈底斯说,“主要是因为我们没有选择。我担心的不是战斗。我不相信的是我们能胜利。”

“我们会干掉他们。”塔乌说。

其他人沉默下来,塔乌真希望自己没有多嘴。

“愿女神听见你的话。”哈底斯说。他们五人走进兵营,告诉鳞部的其余成员,搏斗的时间到了。

青 铜

重新握住青铜的感觉很陌生。塔乌用左手拿着自己的练习用剑,右手握着一块盾牌,但更大程度上是为了保护骨折的手腕。这保护很有限,盾牌又让人感觉别扭,但有限总好过没有。

他此时站在训练学院的几座小型战场之一上。这一座是方形的,每邊各长两百步,山谷里缺乏水分的野草长到了腿肚高度,让人在奔跑时有些费力。

塔乌站在亚奥和奇内杜旁边,靠近他们鳞部队列的前方,但要比乌达克和哈底斯靠后一排。他们面对的是齐所摩鳞部:杰伊德的五十四人对抗齐所摩的学员,作为第一场考验很合适。

齐所摩是位资历较浅的教官,与杰伊德截然相反。他年轻得多,却已经是个坚定的传统主义者。他的训练专注于剑招,不怎么重视自由对练。杰伊德想的是演练,齐所摩却将其上升为艺术。他的学员每晚都会打磨青铜剑和盾牌,又每天准时去训练场上长时间行军。

塔乌不确定他们搏斗时的表现能有多好。他希望队友们能做到协同战斗,尽管他不确定杰伊德鳞部的人是否懂得正确的配合方式——如果他们真的会配合的话。

两位教官站在鳞部之间,充当这场对抗战的裁判。规则很简单。直到某根骨头折断,双脚或膝盖之外的任何部位碰到地面,陷入昏迷,或者请求女神的慈悲之前,他们都被视为“活着”。

助理教官们会留意作弊者,而对抗战的获胜条件是彻底消灭另一方。就像真正的战争那样简单易懂:你所要做的就是活得够久,将另一方屠戮殆尽。

“杰伊德鳞部,拿起武器!齐所摩鳞部,拿起武器!”助理教官之一喊道。

青铜长剑出鞘的鸣响在战场上回荡。许多教官、助理教官、新兵、荣归者,甚至是几个苦工都聚集在这里,观看第一天的对抗战。塔乌离战场边缘不远,能听到那些人打赌的声音。齐所摩鳞部的赔率更低:杰伊德鳞部充斥着野兽,但在人们看来,野兽根本无法匹敌训练有素的士兵。

“开始!”同一位助理教官尖叫起来。

两位裁判跑向边线,杰伊德鳞部的成员冲锋向前,高声咆哮,仿佛一群嗜血的捕食者。齐所摩的学员们并未退缩,他们分成了人数相等的三队。塔乌在父亲的战争故事里见过这种阵型;那是标准的选民军队战术,通常由一整个翼营实行,但就算人数只有十分之一,原理却没有分别。

三路攻势中,靠外的两队试图夹攻杰伊德鳞部的侧面,而中路那队并拢盾牌,坚守阵地。中路小队会承受冲锋带来的压力,但如果他们挡住了最初的攻势,靠外的小队就能迅速解决杰伊德鳞部的半数成员。要应对这种战术,只有一种方法:杰伊德鳞部必须突破中路小队,摆脱对方的合击攻势。

哈底斯也有同样的发现。“三路夹攻战术!”他喊道,“突破中路!”

他们与对手碰撞在一起,置身于长剑与盾牌之间。到处都是咆哮的面容、闪烁的长剑、涂了油的青铜剑撞击时发出的金属鸣响,还有被汗水浸湿的软铠。这和训练完全不同,更像是当时的达巴村。一片混乱。

塔乌看到乌达克打倒了齐所摩防线中的某人,于是跟着他进入敌阵中央。哈底斯试图叫他回来,但乌达克没听见,又或者不在乎。奇内杜正在猛攻某个可怜虫,后者唯一的防御手段就是高举盾牌,以免遭受迎头痛击,而亚奥已经放倒了一个对手,正在对付第二个。

有个瘦长的齐所摩战士面对着塔乌,手里的长剑戳向他,就好像在拨弄将熄的火堆。塔乌拨开来剑,盾牌狠狠砸在那人戴着头盔的脑袋上,令他倒了下去。倒地的剑士身后是个患有泪眼病的高个子新兵。那新兵瞥了被塔乌击败的战友一眼,咆哮着冲了过来,两人双剑交击。

塔乌还在适应较为沉重的青铜武器,毕竟他用了很久的木剑,但和他交手的那人表现更差,动作就像在烂泥地里跋涉。他很慢,慢得要命,还在尝试运用因塔卡式——那是塔乌小时候学会的第一套剑斗招式。

塔乌避开了这套剑招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挥砍,随后将长剑砸在对方的身侧。紧接着,他一拳打在对方的鼻子上,又用盾牌撞上那双泪眼,将那新兵砸倒在地,也因此将他踢出了局。

两个人随后攻向塔乌,但看起来,他们更在意的是避免妨碍彼此,而非真正攻击到他。塔乌砍向第一个人的上半身,指望对方举盾格挡。但对方没有反应,于是他砸中了那人的头盔,让他仰天倒下。第二个人尖着嗓子大叫一声,挥出武器。塔乌用盾牌接住了这一击,受伤的手腕传来刺痛,随后他用盾牌压下对方的剑,从盾牌上方挥出自己的剑。那一击命中了对手,让那个尖嗓门身体扭曲,但并未倒下。塔乌再次击中了他。他倒在地上。

塔乌抬起头,等待下一个攻击者。他的前方没有人。他和乌达克、哈底斯、亚奥以及奇内杜一起突破了齐所摩的中路分队。主要的战斗发生在他们身后:左右两队正和杰伊德鳞部的其余成员全面交战,场面混乱不堪。齐所摩鳞部的队形早已在初次交锋的火炉里融化消散。

“乌达克、塔乌,跟我去右路,”哈底斯说,“亚奥、奇内杜,帮忙对付左路。”

“为什么?”奇内杜问,“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赢下这场再说。”塔乌告诉奇内杜,自己开始朝右方走去。

“是另一个右边!”哈底斯喊道,“我们一开始面对他们那时候的右边。”

塔乌停下脚步,耸耸肩,不确定这有什么区别;但他还是改换了方向,跟在哈底斯和乌达克身后。

“那就来吧。”亚奥告诉奇内杜,领着他去了另一边。

与乌达克并肩作战要比和他对抗愉快多了。塔乌将又一个对手击倒出局,但他看到乌达克将一个对手打出了血,几乎打断了另一个人的腿,然后将第三人撞倒在地。接着,塔乌适应了这场对抗战的动向,也从他对乌达克力量的敬畏中回过神来,开始寻找下一个对手,却毫无收获。

齐所摩鳞部全军覆没。杰伊德鳞部的成员花了片刻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获胜,于是欢呼起来,他们高举剑和盾,而在战场的边线处,赌注正在嘟囔和咒骂声中易手。

在最开始的五十四人之中,塔乌的鳞部只有三十二人仍旧站着。亚奥就在几步开外,他拍拍奇内杜的背脊,笑得合不拢嘴。乌达克和哈底斯也“存活”了下来。哈底斯站在那个大个子旁边,跟他说着话,指着战场上的种种细节。塔乌猜想他正在回顾他们发挥良好之处,以及还有改进余地的那些地方。

塔乌转过身去,想要维持表情严肃,却忍不住露出笑容。起先只是微笑,但笑意随即在他脸上扩散开来,直到像是被太阳晒傻了那样咧嘴直笑。他挥了挥拳头,却选错了手,差点因为剧痛倒下。疼痛让他眼泛泪水,但心情并未变糟。杰伊德的五人队撑过了这场对抗战,而他们也在竞赛中获胜了。他的鳞部赢了!

塔乌知道,今天剩下的时间是他可以自己安排的。这是给予获胜鳞部的存活学员的奖励,但他不会浪费这段时间。他品尝到了胜利,这似乎让他离自己的目标近了那么一点儿。

“打得漂亮,”杰伊德对自己的鳞部说,“但我们损失了太多人,我要负大部分责任。我太过关注个人对练,以为五十四个更加训练有素的人就能确保胜利。并非如此。如果我们想做到最好,就不能只是更训练有素的个人或者更优秀的战士。我们必须成为更优秀的鳞部。

“齐所摩在这方面胜过我们,但他的学员没能利用自己的优势。想听实话么?我很感谢他们揭露了我们的弱点。现在我们可以正视它,然后改正它。我们将学习如何合作……等到明天。

“幸存者们,你们今天可以自由活动。没能存活下来的那些——你们打得很努力,很精彩。你们应该自豪,但你们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我会把你们交给能干的助理教官埃南。”

在对抗战中出局的那些人看起来闷闷不乐。

“你觉得食堂会在这么早的时间供应玛斯玛斯酒吗?”哈底斯问塔乌和乌达克,让那个大块头面露笑容。

“还真有点渴了。”乌达克说。

“我们带上亚奥和奇内杜那两个蠢货,然后去瞧瞧吧。”哈底斯提议道。

“我要去跟其他人对练一会儿。”塔乌说。乌达克朝塔乌歪过头,盯着他直瞧,就好像他是个怪人或者白痴。哈底斯看起来想说点什么,但又打消了念头,转身走开。

“乌达克,”他高声说道,“我们去解渴吧。”

乌达克等待了片刻,继续看着塔乌。他哼了一声,大步离开。

“把身上拍干净,”埃南对着那些在对抗战中倒下的杰伊德鳞部成员吼道,“你们以为这就算受挫了。你们的见识还太少。绕着训练场跑两圈,然后我们开始对练!”

没被抬去医务室的那些人脸色疲惫又不服气,但仍旧爬起身来,开始跑步,塔乌也跟着他们。他能感觉到杰伊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让他看吧,塔乌想着,脑海里浮现出了杰伊德的话:“轻松的日子就是你们没有进步的日子。”

塔烏跑得更卖力了。他不是最强壮的,不是最快的,也不是最有天赋的;无论以哪种标准来看都是如此。他清楚这点,也知道自己无法左右这些。然而,他可以左右自己的努力,还有自己投入的精力,在这些方面,他不会输给别人。

他和自己做了个约定,以他父亲的灵魂宣誓的约定。如果教官让他跑一千步,他就跑两千步;如果教官让他对练三轮,他就对练六轮;如果他参与的比试必须以一方认输收场,那认输的人不会是他。他会战斗直到胜利,或者就此死去。我不会允许自己轻松度日,他在心中如此宣誓。

第六章

战 场

杰伊德说到做到。鳞部开始训练团队合作和战术,这是塔乌从未接触过的,他觉得合作战斗的概念很复杂。但也很有效。

杰伊德鳞部又打了两场对抗战,也赢了下来。塔乌两次都存活到了最后,亚奥、奇内杜和哈底斯也一样。乌达克在第二场中“被杀”,因为托柯鳞部的成员特意针对了他。

在那场战斗中,托柯鳞部的好几名成员围攻了乌达克,运用了海迪纳人对抗单个狂暴印戈雅玛斗士的战略。乌达克让他们付出了代价:他战斗起来就像来自奥桑特神话中的野兽,在倒下前击倒了托柯鳞部的三名成员。其中一个颅骨都开裂了。

乌达克倒下之前,塔乌曾试图援救。他杀到那个大块头身边,一度和他背靠背战斗。托柯的学员没理会塔乌,认为这个脸上有疤的小矮子不值得他们关注。等塔乌将两个对手打倒在地以后,他们改了主意。等亚奥、奇内杜和哈底斯随后赶来,帮助杰伊德鳞部击溃托柯鳞部的阵线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错得多厉害。

塔乌用那天剩下的时间和杰伊德鳞部的落败者一同训练。他们跑步的时候,乌达克跑在塔乌旁边。他们对练的时候,乌达克也没有平时那么粗暴了。

塔乌注意到了这点,但没有多想,训练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他的决心很坚定,而且和别人的战斗并不是最艰难的。和自己的战斗才是。

每一天,他心底的某个声音都会悄声说,他可以休息,他做得够多了,他可以停下了。每一天,这些谎言都会低声响起,而每一天,塔乌都会让自己回想父亲死去的那个瞬间。这做法很病态,就像在自找苦吃,但却是他让自己坚持下去的唯一方法。

时间变得模糊不清,流逝的时日仿佛倾泻而下的瀑布。欧默亥人和海迪纳人的战争毫无休止的迹象,而一名艾杜乌鳞部的新兵死在了床上。他的死亡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都出了血,身体也像烤肉叉上烤了太久的肉那样皮开肉绽。

谣言说这是恶魔之死;这甚至可能是事实。在凯雷姆的时候,塔乌就知道有一家人的孩子死于“恶魔之死”。无论是否真是如此,所有人在早晨和傍晚的祈祷时都更认真了些。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塔乌的手腕痊愈到可以挥剑了。但他并不相信它,仍旧选择用左手搏斗。这也合乎情理:他现在左手用剑比右手娴熟得多,等他们前往峭壁高原,去观摩另一支因哈希鳞部和印德鲁夫部队的战斗时,塔乌已经成了训练学院的任何人都无法轻视的对手。

前往峭壁高原的这段路要从黎明前一直走到上午中段,而杰伊德对自己鳞部的成员给出了建议,告诉他们应该重点关注的内容。“这一切都是让我们为战争做好准备。峭壁高地的对抗战能让印德鲁夫新兵体验以寡敌众的战斗。对我们,以及对北方因哈希训练学院来说,这都是磨砺战术的机会。”

“也是让自己被打个屁滚尿流的机会。”腾巴走到塔乌旁边,咕哝着说。

“堡垒里有一循到三循的全部学员,”杰伊德续道,“某些对抗战还会运用衰弱术师,让战斗能尽可能模拟真实的搏杀。”他等待了片刻,然后问:“这儿有谁感受过衰弱术?”

塔乌本打算保持沉默。“我感受过。”见没人回答,他才开口。

“真的?”杰伊德问。

“我和父……我在达巴村战斗过。”

“达巴村?那可是近来在南方最大规模的劫掠了。你当时在场?”

“是的。”

“被衰弱波浪波及了,是吗?不介意的话,为你的剑之手足们描述一下感受吧。”

塔乌介意,但他更不想直接这么回答杰伊德。“那道波浪会把你拖进伊斯霍戈。时间变慢了,然后我看到了……”他觉得自己很蠢。

“你看到了……”杰伊德催促道。

“恶魔。”

其他人嘀咕起来,还有人嗤之以鼻。

“是真的。”塔乌加重了语气。

“是真的。经历过的人都会看到,”杰伊德告诉自己的鳞部,“衰弱术会将一个人的灵魂拖入伊斯霍戈。”

好几个人用双手比出了“龙展翼”,那是个翅膀形状的驱邪手势。

“来自伊斯霍戈的恶魔无法伤害你,但它们能让你受苦,”剑术大师解释道,“如果中了衰弱术,被迫前往地狱,存在于那儿的东西就会攻击你们。”杰伊德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就连奇内杜都忍住了咳嗽,“在战争里,才能出众的衰弱术师能将你的灵魂留在伊斯霍戈,直到恶魔将它撕成碎片,迫使灵魂离开它们的领域,回到我们的身体里。实际上比听起来更可怕;受害者会感受到恶魔攻击的剧痛,就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那种体验会让人丧失行动能力。这会让士兵在战场上不省人事,然后丢掉性命。

“掐准时机——就在我们的部队和敌人全面交锋之前——的衰弱术,对选民来说也许意味着胜利与失败、生存与死亡的区别。我们的衰弱术师、狂暴术师、启迪师和祈求师对这座半岛的防卫至关重要。”

“教官?他们会在对抗战里对我们这么做?” 奥伊博——那是个肌肉发达、天赋过人的娃娃脸斗士——问道,“他们会送我们去见恶魔?”

撇开那张娃娃脸,奥伊博向来沉着冷静。塔乌在训练中见证过这点。

可现在,奥伊博看起来并不冷静。

“是的,”杰伊德说,“但峭壁高原那边的天赋者同样是新兵,还在学习如何操控力量。她们不会尝试把你困在伊斯霍戈太久,也会有人告诫她们别这么干。”

腾巴小声对塔乌说:“她们过去经常这样。我哥哥的因哈希训练已经结束了,他跟我說过他的教官告诉他的故事。在几十循之前,堡垒被迫停止让衰弱术师上场,因为没人愿意参与对抗战了。”

腾巴哼了一声,又说:“让人的灵魂被怪物撕碎,这既不公平,也不体面。”

“如果中了衰弱术,你们就会看到伊斯霍戈,”杰伊德说,“你们会看到存在于迷雾中的恶魔,它们会袭击你们。在它们得手之前,你们就会被释放。”

“教官?”奥伊博问。

“你说。”

“昨天我在食堂听一个荣归者说过;他当时在给新兵讲他在这座学院的经历。他年纪不大,只比我多活了几循。他说在一场对抗战里,有一只恶魔抓住了他。他从那时起就会做噩梦,内容每次都一样:关于那头恶魔撕扯他的情景。”

杰伊德没有马上回答。“动作快的那些也许会抓到你,”剑术大师承认,“伊斯霍戈的时间不太一样。在恩拉巴呼吸一次的时间,在地狱就像五十甚至一百次呼吸。这让天赋者新兵很难把握好时间。”

腾巴凑向塔乌,酸臭的口气让人难以忍受。“我宁愿那些衰弱术师别把我送去那儿。”他把鼻涕吸进嘴里,又吐到地上,“但我们总比海迪纳人的遭遇要好。衰弱术师会把他們留在那儿,直到恶魔给他们开膛破肚。”

随后,塔乌和杰伊德鳞部的其他人在沉默中前行,到了上午中段左右,他们走过平原,来到拳头山山脚下的一片岩石荒原。新兵们向山上行军,步伐也减慢下来。

在攀登的过程中,塔乌不禁思索:如果和他本来的那片南方山脉相比,随便哪个神志清醒的人恐怕都只会以“大山丘”来称呼拳头山。噢,应该说是某位巨人用大锤敲打过的山丘。

拳头山凹凸不平又干燥,覆盖着扎根很浅的稀疏灌木。但这座山丘——或者说“山”——的位置很好:它将属于选民的这部分半岛的尖端划分为两边,而且就像中央山脉那样,分成了北方和南方。拳头山一直都是抵挡来自海洋的大规模劫掠的天然屏障。

塔乌从未去过堡垒城,但他知道那儿离这里不远。这座训练天赋者和印德鲁夫的城市坐落于这座山的东部山脚,是对抗海路劫掠的另一层保护。

海迪纳人需要越过海洋,翻越拳头山,征服堡垒城,然后再向内陆行军一整天,才能抵达都城和其余定居点。想要办到这点,他们就需要一千艘装满战士的船只,一整支入侵大军。他们必须冒着这么多条性命葬身大海的风险,带着数量足以攻破堡垒城的战士靠岸。这样并不明智。他们从没这么干过。

真正的战斗主要发生在腕地,那是将相对繁茂的“选民半岛”和席达半岛的其余区域分隔开来的一片荒芜之地。在那里,海迪纳人无穷无尽地涌来;在那里,欧默亥人的大部队驻扎、生活、战斗。腕地开阔的空间让守护者能发挥最大作用,据说那片荒漠的沙子里有上百万具海迪纳人尸体的焦骨。

以海迪纳人的数量来看,欧默亥人即使拥有龙群,也早就该被彻底消灭;但这座半岛是天然的要塞,欧默亥人坚守在这里将近两百循。等到抵达峭壁高原的搏斗场地后,塔乌不禁觉得,他们起码还能再守住一百年。

峭壁高原是一片遍布岩石和荒地的辽阔高原,坐落于半山腰处。它被划分成了好几座战场,用来模拟欧默亥军队在无尽战争中面临的种种情形。在西面,这片高原让道给山岭地形之处,训练学院和堡垒会在其上操练适合这片高地的战术和攻防手段。在高原上,上千步方圆的土地被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表层土的触感和松软程度都堪比沙子。这片战场的许多特点都和腕地相似。这里同样有一片草地,与此地的海拔格格不入,却和半岛上的大部分平原相仿。

然后是最后那座战场,塔乌觉得它是最迷人的:那是一座城市的仿制品,就像是女神用勺子在奇甘比城里挖了一大勺,然后丢到了这片高原上。塔乌看着这座城市的复制品,惊叹不已。他现在明白这座战场为何会充当“女王之冲突”——那是排名最高的鳞部之间的循末竞赛——的场地了。这座战场的战略与战术可能性无穷无尽,位置又处在两座天然的小丘之间,那两座小丘本身还被打造成了观众席。这座城市复制品——再加上周围的坐席——根本是一座战争竞技场。

“噢,这可真不得了。”哈底斯说。

“比我家乡的村子还大。”亚奥补充道。

“这是要模拟海迪纳人攻进我们城市里的情况?”腾巴问,“要我说,如果他们真攻到那儿,我们已经彻底输了。”

塔乌听不下去了。“所以,如果他们攻进我们的城里,你就打算直接躺下来任人处置?”

腾巴正打算回答,哈底斯却插了嘴。“他没说错。一旦海迪纳人进到我们的城市里,我们再呼唤守护者就没有好处了。那些龙会烧光一切,杀死和敌人同样多的我方。如果我们的敌人攻入了帕姆、奇甘比或者吉尔扎,也就意味着我们的末日。”

有人撑腰的腾巴得意地笑了笑。“就像我说的,他们要是攻到那儿,我们就已经完了。”

埃南大步走来。“说得够多了。收拾好装备,我们要去沙漠战场,观看涅瑞鳞部和三分之一个奥本鳞部的对抗。

“五十四名因哈希新兵对抗十八个堡垒学员?”塔乌问。他明白,他们是特意以少对多,但三分之一个鳞部实在势单力薄,塔乌想不出那些贵族要如何弥补这种差距。

“他们会有个衰弱术师帮忙。”听埃南的口气,好像光是这点就能弥补人数的巨大差距。

“幸好我们只是旁观,不用上去打。”腾巴插嘴道。

“赶紧过去,”埃南说,“我们要听涅瑞教官讲解战略。也许你们能学到点东西。”埃南指了指涅瑞鳞部集结的地方。他自己朝那边走去,懒得去确认他们是否跟在后面。

“计划再好也改变不了什么。”

“闭嘴,腾巴。”哈底斯似乎也受够他了。

塔乌留下他们继续争吵,自己跟上了埃南。低等种姓对抗贵族。这正是他想看的。

衰弱术师

在塔乌看来,这计划的确算得上周全:涅瑞鳞部会在沙漠战场作战,这代表双方会正面角力;沙漠里有好几座人造沙丘,但适合躲藏或者运用策略的地形屈指可数。为了利用这点,涅瑞教官选择了正面强攻,但留了后手,将鳞部分成了四队。

这四支队伍会同时攻击,但各自分配到罗盘上的一个方向。那位衰弱术师瞄准的时候,这几支队伍就会朝自己的罗盘方位奔跑。塔乌学到过,天赋者每四分之一跨才能运用一次自己的天赋,考虑到这种限制,他们的目标就是最小化被她命中的人数,从而最小化她对战局的影响。

那个鳞部的因寇科里是艾腾比。他是奇甘比的一名官员种姓,也是一位强大的斗士。

“计划不错。”那个鳞部上场的时候,乌达克说。

“对于在开阔沙漠里的战斗,这已经是最好的计划了。”哈底斯赞同道。

腾巴剔了剔牙。“这改变不了什么。”

“闭嘴。”亚奥告诉他。

“等着瞧吧。”腾巴说。

大部分人都坐在了战场外的地面上。塔乌仍旧站着。他扫视峭壁高原,希望能找到凯南,却不清楚自己找到以后该怎么做。

“塔乌,你搞得我很紧张,”哈底斯说,“坐下吧。”

塔乌没理他。

“他们来了!”腾巴说这话的时候,有个助理教官吹响了战斗号角,也宣示了對抗战的开始。

涅瑞鳞部的五十四名低等种姓,以及他们的对手,来自堡垒的十八名贵族,外加他们的衰弱术师,从相反方向跑上了战场。印德鲁夫们分成两队,各自前往足以隐藏他们动向的某座沙丘后面。那位衰弱术师身穿制式黑袍,配备了两名护卫。

攻击天赋者是严禁的行为,相应的惩罚是处死,但在对抗战里,只要与天赋者接近到足以用剑攻击的距离,就算作“击杀”。被“击杀”的天赋者必须离开战场,无法再以她的力量支援自己的团队。护卫的作用是击退任何胆敢靠近的人。

“有意思,”哈底斯说,“艾腾比让四队人马全都往天赋者旁边去了。”

乌达克哼了一声。

“这手段很聪明,”哈底斯说,“如果能尽快赶过去,就能让她出局。”哈底斯身体前倾,塔乌发觉自己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因为涅瑞鳞部爬上了某座沙丘的近侧,躲在那后面的只有九个印德鲁夫和一个天赋者。

鳞部里脚程最快的十二人爬上了丘顶,与三名印德鲁夫遭遇。他们撑不了多久的,塔乌心想。青铜剑闪烁光芒,而在两息之内,塔乌看到四名因哈希战士倒在了翻起的沙土里,其中一个鲜血淋漓。

来自堡垒的那三人依旧伫立在丘顶,又有两人赶来增援。贵族们和八名最靠近的因哈希交战的时候,涅瑞鳞部的其余成员也在缩短距离。贵族们将那八个低等种姓打了个落花流水,随后收紧队列,准备与新赶来的敌人较量。塔乌不敢相信自己目睹的景象,但他认为这些贵族的运气已经到了头,涅瑞鳞部已经在这座沙丘上会合,开始了进攻。

贵族的其余小队看到自己的剑之手足正在面对涅瑞鳞部的这么多成员,于是匆忙赶来,加入了战斗。他们攻向涅瑞鳞部的后方,多半是想迫使对方分心二用。就在这时,那位天赋者在两名护卫的簇拥下出现了。

她一直等到涅瑞鳞部发起攻击,然后才抬起双手,保护她的印德鲁夫向后退开,不想他们被她准备释放的能量擦伤。

涅瑞鳞部看到了她,随即散开。他们分散的时候不够有序,也并未朝事先定下的罗盘方位前进。这些人只顾飞奔,逃跑时还聚在一起。没等他们跑出多远,那位天赋者就释放了能量。

在塔乌看来,那就像是热量从她指尖脉动而出,汇聚成一道厚实、连绵而闪亮的波浪,迅速掠过战场,放倒触碰到的任何人。艾腾比就在其中,他跪倒在地,表情在恐惧中凝固。那位衰弱术师放下双臂,时间才过去不到一息,但受到影响的那些人并未起身。

少数几人恢复了些许清醒,眼神惊慌而狂乱。他们作势想要起身,手中握着武器,但脑袋前后摇晃,双眼翻白,被困在那种不可见之恐怖的残留影像里,仍旧无力反抗。其余那些更加严重。有些俯卧在地,脸埋在沙子里,另一些双膝跪地,或呜咽或啜泣,身体颤抖不止。

还有艾腾比,他双手撑着身体,注视着虚无。他张着嘴,脖子的血管绷紧到近乎爆裂。然后,他弓起背脊,伸长脖子,凝视着天空,又张大嘴巴,尖叫起来。

那叫声嘶哑而骇人。它从艾腾比的喉咙里传出,感觉就像扯下一道伤口的缝合线。哀嚎声让塔乌身体发冷。寒意渗入了他的骨髓。

之后的对抗战乏善可陈。那些受到天赋者力量影响的人还在努力恢复清醒,贵族们趁机打垮了剩下的涅瑞鳞部。等这些中招的因哈希起身的时候,贵族们轻松将他们再次打倒。在这场对抗战里,只有两名印德鲁夫“被杀”,涅瑞鳞部则全军覆没。

“唔,”腾巴说,“他们的表现比我想象的要好。干掉了两个贵族。”

“活见鬼。”哈底斯的咒骂有气无力。他显得垂头丧气。

塔乌看向乌达克,大块头也很震惊。

“不好,”乌达克隆声道,“不好。”

“走吧,”埃南说,“我们得帮忙把伤者抬出战场。”

塔乌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但他径直走向了艾腾比。塔乌把那个壮汉扶起身来,看到了他头部侧面肿起的大包,那是被某个贵族打的。艾腾比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伤。

塔乌扶着他走向那位萨阿教祭司的时候,艾腾比结结巴巴地开了口:“结束了吗?”

“是的。”

“恶魔是真的。”

“我知道。”塔乌说。

“它们抓到了我。我没法阻止。它们用爪子和牙齿攻击我,撕裂我的皮肤,挖出我的眼睛,可我还是能看到它们!我看着它们剖开我的肚子,扯出我的内脏。我能看到它们,还有那种痛苦……”艾腾比抓住塔乌的束腰外衣,手指将破旧的布料揉成了一团,“救救我!”

“已经结束了。”

“那为什么我还能看到它们?”

塔乌挣脱了艾腾比的手。“什么?”

“放松,艾腾比,”教官涅瑞亲自来接他的学生了,“放松。”

塔乌看着涅瑞将艾腾比送进祭司们的医疗帐篷。

“艾腾比的情况很严重。”哈底斯说着,走到他身边。

“恶魔有足够的时间把他撕成碎片。”

哈底斯揉了揉颈背,“这会让人崩溃的。”

“它们也差点抓到我。”

“啊?”

“在达巴村那时候,”塔乌告诉他,“恶魔朝我扑了我过来。我从没那么害怕过。就在它们得手之前,我父亲把我拖出了能量波浪。”

“你很走运。那是真的在打仗,天赋者会把海迪纳人——还有你——在伊斯霍戈有多久留多久。”

“他把我拉了回来……”

哈底斯拍拍塔乌的肩膀,“你有个好父亲。”

“他死了。”塔乌说着,转身朝自己的鳞部走去。

他们又看了一场对抗战,这场没有衰弱术师。印德鲁夫部队根据情况做出了调整,派出半个鳞部去和北方训练学院的一整个鳞部对抗。塔乌见过的北方人不多,在来这边的路上,他还很期待看到他们战斗的样子。

但见过印德鲁夫部队击溃他的兄弟们以后,他已经没那么期待了。塔乌明白这种竞赛的意义。与低等种姓相比,贵族更高大,更强壮,也更敏捷。的确,这种对抗战的用意是训练欧默亥人的作战水平,但同时也要让低等种姓认清自己的位置。

来自北方的鳞部与半数于他们的贵族在草原战场上战斗。在没有天赋者协助的情况下,在最后一名低等种族倒下之前,印德鲁夫们损失了三分之一的斗士。塔乌周围的新兵似乎觉得这堪称胜利,更为北方同胞的努力喝彩。塔乌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欢呼的。失败就是失败,而且凭借两倍的数量仅仅击败了三分之一的敌人,简直令人羞愧。

塔乌想起了杰伊德教导他们的时候,提到的那些努力、高效训练以及胜利之类的漂亮话,但事实此时就摆在他面前,无从否认。贵族拥有与生俱来的优势,而塔乌不确定这样的优势可以克服。

他原本指望看到凯南,指望能尽快给予这位堡垒新兵正义的裁决。塔乌也曾在许多个夜晚想象自己与德贞的最终对决,想象自己杀死那个印戈雅玛斗士,接着要求阿巴西面对他。这道路原本显得那么清晰,直到塔乌看到贵族与低等种姓的战斗为止。

杰伊德走上前来。“感觉不好受,对吧?”

塔乌的确这么觉得。“你没告诉我们实话。”

“是吗?”

“我们打败不了他们。”

“现在还不行。他们每次派出的三分或者二分之一个鳞部,都是从全部三循的学员里抽调出来的。我们得首先变得更强。”

“他们会折断我们的鳞部,就像折断干燥的柴火。”

“我希望你们都能在进行第一场对抗战之前就明白这点。大部分教官都不同意,他们宁愿把自己的学员蒙在鼓里。每个低等种姓都知道印德鲁夫是极其强大的战士,但他们又觉得,如果我们的新学员不知道实力差距有多么悬殊,才最有可能表现良好。”杰伊德摇摇头,“我不会让自己的学员一无所知。你们为我而战的时候,眼睛会是睁开的。你们会清楚胜算,理解任务的艰巨程度。我会为你们指出通向胜利的道路,但你们得自己走过去。”

塔乌不想再听杰伊德的风凉话了。“这就是一场闹剧,”他说,“是让我们保持顺从的手段。他们知道我们不会获胜,没法获胜。他们举行对抗战,还有‘女王之冲突,然后告诉我们,因哈希和印德鲁夫的不同在于天赋。他们说贵族和低等种姓在战场上没有区别。”塔烏朝这片草地摆摆手,那些来自北方的因哈希学员正在被人抬走,“有区别。在战争中有区别,在任何领域都有,而他们所做的每件事都在提醒我们这一点。”

“所以你睁开了眼睛。你看到了世界的真正模样。你觉得公平么?这样的世界?”

塔乌刚才太过懊恼,才会对自己的教官如此无礼。他斟酌着用词,毕恭毕敬地垂低目光。“您很清楚,答案是否定的。”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了。

“也许永远也不会公平。但只要我们还在呼吸,我们之中最出色的那些就会不断尝试将它变好,即使只有那么一点点。”杰伊德转过身,朝着鳞部剩下的人喊道:“对抗战结束了,今天剩下的时间由你们自己安排。我要去堡垒城拜访几位很久不见的朋友。你们多半也听说了,城里有你们可以浪费薪俸的酒屋和市场。那儿还有堡垒,有守护者要塞,还有,没错。没错,没错,没错。还有舒适屋。多动脑子,确保安全,我们傍晚出发回家。”

学员们欢呼起来,急不可耐地想去游览这座著名的城市,品尝美酒,和声名远播的舒适屋女子相处,以及站在墙外参观守护者要塞——它是军事权力的代表,守护者议会就在那里决定于何处与何时消耗他们的生命。塔乌对这一切完全不感兴趣。

“来吧,”乌达克用一条沉重的胳膊搂住塔乌,将他拉了过来,“我又开始渴了。”

腾巴大步走来。“渴的是什么?酒还是女人?”他说着,做了个下流的动作。

“我对那种事不感兴趣。”乌达克告诉那个矮小得多的男人。

“如果看到你,她们也会对你不感兴趣的。”腾巴大笑一声,飞奔而去,甩开了冲向他的乌达克。

“小个子,大嘴巴。”乌达克说。

“他比我高。”塔乌咕哝道。

“你也很小。”乌达克说着,重新搂住塔乌的肩膀,拉着他走下峭壁高原,前往堡垒城,那个将贵族打造为战神,又将女子打造成武器的地方。

重 逢

堡垒城和塔乌预想的不一样。它很小,还不到奇甘比城的十分之一,看起来像是军事基地与宗教代表团的杂交产物。在面朝峭壁高原的那一边,保护它的是一道厚实的城墙,高度大约是贵族的平均身高。而在面朝腕地的这边,虽然腕地和城墙相距好几天的路程,却始终存在战争威胁,所以此处的城墙有着三倍于贵族的高度。城市本身——以其占地而言人口稀少——相当宽阔,四座高耸的圆顶建筑占据了大部分天空,每一座的高度看起来都不少于三千步。

“那一座肯定是印德鲁夫堡垒,”哈底斯说着,指着最近的那座圆顶,上面飘扬着一面漆黑的旗帜,“旁边那座应该是天赋者堡垒,它们后面那座是守护者堡垒,而最远的那座肯定就是女神的圣殿萨阿堡垒了。”

塔乌盯着天赋者堡垒。它的圆顶黑金相间,而他能在城墙外看到的部分既美丽又令他印象深刻。这让他想起了祖丽。他很想知道,她是否逃离了自己的命运。他很想念她,每当那些念头令他痛苦,他便将回忆赶出脑海,一心为她祈求平安。

“选民的第一座城市。”亚奥说着,不由得放低了声音。

“席达半岛上的第一座,”哈底斯说,“我们在奥桑特有过一个帝国。我们的人口曾经不计其数。”

“你真的……相信那些?”奇内杜咳嗽着说。

“相信?那是我们的历史。”

“也是库尔人的历史。”亚奥特意噎了哈底斯一句,然后转身离开。

那五人——以及杰伊德鳞部的其余成员——进入了城市。本地居民忙碌地来来去去,但这里的道路却算不上拥挤。塔乌看到了一些贵族,数量更多的低等种姓,以及几名荣归者,但没有苦工。最后这点倒是合乎情理:有资格进入这座神圣之城的苦工就只有在舒适屋工作的那些。

同样不寻常的是,这座城市的建筑物都是单层式结构。好吧,不都是。几座堡垒高高耸立,其中最高的是血红色的守护者要塞。它不仅有圆顶,还有让塔乌想起利刃的尖塔。

“那四根支柱保护着我们这些女神选民的安全,让我们不受任何事物伤害,”哈底斯吟诵道,“萨阿、印德鲁夫、天赋者以及守护者堡垒。”

“四根?那我们呢?”亚奥问。

哈底斯笑了笑,“我们?你是指低等种姓?我们是满足选民军队贪婪胃口的草料。”

腾巴在哈底斯“讲道”的时候悄悄走了过来。“我们用自己的死分散海迪纳人的注意力,这样印德鲁夫和天赋者就能杀回去了。”他解释道。

“又是你?”亚奥说。

腾巴龇了龇牙,耸耸肩,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先去哪儿?”奇内杜问。他成功说完了这句话,没有被咳嗽打断。

乌达克指了指城门内不远处的一座长条形建筑。“喝。”

哈底斯已经迈开了步子。“我没意见。”

那间酒屋是粗糙的土砖房,向街道敞开的部分比封闭的更多。酒屋里烟雾弥漫,泥地铺着稀疏的稻草。空气里散发着汗味、煮过头的蔬菜味,以及再明显不过的酿造玛斯玛斯酒的气味。

杰伊德的五人队——还有像跳蚤那样粘着他们不放的腾巴,以及瞪大眼睛看着每样东西的奥伊博——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了下來。酒屋侍者很快到来,端着七杯玛斯玛斯。他把这些放到桌上,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哈底斯叫住了他。

“你们这有吉尔扎古莫汁吗?”

皮肤黑得像是个半龙人的侍者上下打量了哈底斯一番,然后点点头。

“给我换那个。”哈底斯告诉他。侍者吸了吸鼻子,抄起一杯酒,跑去给哈底斯拿喝的了。

“古莫汁?”塔乌问。上次品尝过这东西以后,他没法想象有人能喝这东西取乐。

“他只是想装作有品味,”腾巴说,“在吉尔扎,他们不只在成人礼上喝古莫汁。他们会把几滴蝎子毒液混在加热过的水里。这样劲道就淡到可以啜饮,就像个真正的贵族那样。”

塔乌的眉头拧在了一起。

“总比烂掉的仙人掌酿的汁要好。”哈底斯说着,瞥了眼塔乌酒杯里黄白色的液体。

“瞎说。”乌达克说着,举起他刚刚喝空的杯子,示意那名侍者再拿一杯来。

“敬女神和女王。”腾巴说着,举起了杯子。

“敬女神和女王。”他们说着,痛饮起那种浓稠而微温的液体来。

塔乌呛了一口,咳嗽几声,打了个嗝儿。其他人笑出了声。他瞪着眼睛又打了个嗝儿,亚奥狂笑起来,一口玛斯玛斯吐到了桌上,与此同时,那位酒屋侍者端着哈底斯的掺水古莫汁与乌达克的第二杯酒回来了。侍者瞪了弄脏桌子的亚奥一眼,哈底斯试图用殷勤的感谢来安抚他。酒屋侍者抿紧嘴唇,但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才走出五步,新兵们就大笑起来。塔乌也一样。他没能忍住,但感觉不错。

“空了。”乌达克说着,怒视他的酒杯,仿佛被它冒犯了一样。

塔乌偷偷看了眼自己腰带上的小钱袋。他带着的薪俸足够请一轮酒。“我请。”他说着,转向那位侍者,抬起一只手。

“来杯蓝衣贵族,算在这位账上!”哈底斯咧嘴笑着说。

这让塔乌恼火,他打算表明自己的恼火,却在这时看到了她。她正走在这条街上。他放下了手,张大嘴巴,感觉动弹不得。他肯定是在做梦……但她是真实的。祖丽就在那儿,在堡垒城里,穿着天赋者的黑袍。

“你还点不点单?”乌达克问。

塔乌把钱袋放到桌上,走出酒屋。奇内杜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塔乌?”

腾巴肯定也看到他了。“别管他。他看到了一个姑娘。反正他把钱留下了,就像他刚才说的,这一轮他请。”

塔乌走到街上的时候,听到了哈底斯的回答。“那不是普通姑娘。那是个天赋者。”

是她。塔乌离她还有几步远,但不可能认错她的身影或是步子。那就是祖丽。

他喊出她的名字,仍旧感觉身在梦中。她听到自己的名字,转过身来,他的膝盖顿时发软。记忆、过去、他想要和她一起共度的人生化作洪流奔涌而来,几乎将他击倒在地。

“塔乌?”

“是我。”他说着,朝她走去,朝她伸出手,又祈祷她不会拒绝。她任由他握住双手,她手掌和手指柔软而温暖的皮肤抚慰了他,比酒和笑话更快也更彻底地平息了他心中的怒火。

“是你,”她说,“真的是你。”她随即面带痛苦,“是不是……是不是你杀了他?你打算杀了他们吗?”她的语气带着恐惧,“所以你才会来这儿,对吧?”

塔乌绷紧身子,放开了她的手。“不是的。”他说。这番坦白刺痛了他,但他强迫自己说了下去,“我不是来找他们的。我……我还没做好准备。”

她点点头,仿佛她明白,仿佛她正在试图明白。“但莱肯是?”

塔乌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扫过他的伤疤。

“伊孔把莱肯对安雅和她家人做的事告诉我了。”祖丽说着,嗓音细如蚊呐。

他几乎忘掉了自己的伤疤。他几乎忘掉了莱肯。“莱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该说什么?

祖丽似乎从他的犹豫中得到了答案。“谢谢,”她说,“谢谢你……所做的。”

塔乌不想再谈莱肯了。“你来了这儿?”他问,“当了天赋者?我还以为——”

“我害怕变成现在这样。我猜我更害怕逃避自己。”

他不确定她这番话是否带着责备。“我没有——”

“当然。”她匆忙说道,拂开了他尚未说完的借口。

“我不熟悉这地方。有没有哪儿可以……我想跟你谈谈。”

“当然。”她重复了一遍。她伸出手,想要拉着他的手离开。但她阻止了自己,停顿片刻,然后说:“跟我来。”

塔乌跟了上去。他们没走多远。和酒屋相隔几条路的地方就有个广场。广场的中央是一座小型喷泉,干涸得仿佛从来没见过水。在广场边缘,那些构成“护墙”的土砖建筑附近,有几张石椅。除了睡在最荫凉的长凳上的那位老荣归者之外,广场空无一人。

祖丽领着他去了离那个老人最远的长椅。她坐了下来,而他在旁边就坐。

“感觉不像真的。”她说。

“的确。”塔乌告诉她。“祖丽,”能说出她的名字,感觉真好,“你来堡垒城多久了?”

“两个月。他们带走了我……我是在你之后不久离开的。”她看着他的佩剑和装束。他穿着训练学院为所有新兵配发的青灰色制服。“你当上因哈希了?”

“我还是个新兵,”塔乌说着,没法忽视她带着疑问的口气,“作为因哈希,我可以向凯南·奥卡提出决斗。”

“凯南·奥卡?”她问出这句话,随后反应过来,“是其中一个——”

“他是第三循的印德鲁夫新兵。我可以在法律允许下和他决斗。然后,等我毕业并成为军人以后,我可以要求和阿巴西·欧迪利进行鲜血决斗。”

祖丽瞪大了眼睛。“那位守护者议员?他有个身卫,是一个印戈雅玛。你知道的吧?”

她的询问让他的计划显得疯狂且难以置信。他拒绝让她看出自己的疑虑。“我知道。”

“塔乌……”祖丽摇摇头,再次不经意地看向他的疤痕。目光几乎带着怜悯。

“他们杀了我父亲!”

“如果你死在同一个人的剑下,就能让他活过来吗?”

“我必须这么做。”

“我明白了。”她说,但塔乌知道她并不明白。

“你过得怎样?”他改换了话题,“你在这儿过得怎样?”

她露出紧张的笑容。“我很好。这儿比我预想中更好也更坏。”

塔乌试图让她打起精神。“你现在的地位要高过奥纳伊总督了。”

她笑得欢快了些。“我很期待再见到她,然后让她给我洗一次内衣。”

塔乌大笑起来,笑得有些生硬,但他们之间的紧张得以舒缓。“你听说贾巴里的事了么?”她问。

塔乌没想到这名字会让他如此动摇。“贾巴里?发生什么了?他还好吧?“

“是的,抱歉。我没想吓你的。他在北方接受了考验。他通过了。”

“他在这座城市?”

“在城里的某个地方。”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不知怎么来到了这座充斥圆顶、天赋和暴力的陌生城市。“你见过他吗?”塔乌问。

“没。还没有。”

“如果你见到他,能不能对他说……”塔乌也不知道自己能对贾巴里说些什么,“别介意。”祖丽的目光柔和起来,朝他露出微笑。又是他不想要的怜悯。“他们开始教你巫术了吗?”他试图赶走笼罩下来的阴暗气氛。

祖丽大笑起来,随即捂住嘴巴,双眼闪亮。“你这野蛮人!不是巫术。是天赋!”

“噢对,天赋。当然。”

她的笑容欢快而真诚。“是的,他们教了。我还在学习,但我表现很好。非常好。”她自豪地抬起下巴,“我是这一循里最强的天赋者之一。你能相信么?我居然是最强的?”

“我相信。”塔乌告诉她。

这句赞美起了作用,她的喜悦带着满足和羞涩。“我一直很期待这一天。”她说。

塔乌不敢奢望这种事,但他点了点头。祖丽的手伸向他的手掌。他们的手指在半空相触。她抬头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新的疑问。他试图解读,却听到了脚步声和笑声。祖丽抽走了那只手,这时三名印德鲁夫——看模样应该还在第一循——走进了这座广场。他们喝醉了。塔乌绷紧了身体。

第一名印德鲁夫——比塔乌高两个头,体重足有他的一倍半——首先注意到了他们。祖丽的黑袍很顯眼,说明了她作为天赋者的身份。那贵族敲了敲胸口,向她致意。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塔乌的模样。

“天赋者女士,”他说,“你还好吗?”

“谢谢你,新兵,我很好。”

随后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那个印德鲁夫还想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却又不确定怎样询问才合乎礼仪。他换了个方式。“女士,我们能护送您回家么?我们够不够资格?”

“当然够,你们都是印德鲁夫堡垒的成员。我现在还不打算回家,但我要再次感谢你们。祝你们晚上愉快,愿女神对你们微笑。”

其余印德鲁夫看着塔乌,手握剑柄。塔乌努力压下拔剑的冲动。

“也愿她对你微笑,”为首的印德鲁夫说着,将注意力转向了塔乌,“太阳快落山了,低等种姓小子。赶紧回家吧。”

塔乌的双手蠢蠢欲动。他想象自己拔出青铜剑,发起攻击,却明白自己在伤到第一个人之前就会送命。他尽可能保持平静,点头表示同意。但这样还不够,那人等待着,宽大的手掌滑向了腰带上的佩剑。

没有别的办法了。塔乌站起身。“时间确实晚了,阁下。谢谢你们。”他朝祖丽鞠了一躬,又说:“天赋者女士,非常感谢您的建议和为我抽出的时间。”

祖丽也很紧张,但如果想要避免暴力,她就有角色需要扮演。“尽可能提供帮助是我们的职责。”

塔乌又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他听到那些印德鲁夫走了过来,以为他们打算等他离开祖丽视野的那一刻出手攻击,但他们停下了脚步,塔乌听到那个印德鲁夫在谈论今晚宜人的凉爽。那家伙打算留在她旁边,确保塔乌不会随后折返。

在塔乌剩下的选项里,符合理性的屈指可数,于是他咬着牙回到酒屋,用力的程度让下巴酸疼。他看到其他人正要离开。

“塔乌!”亚奥喊道。

哈底斯看到塔乌的时候笑了笑,远远丢来了某个东西。塔乌在半空中接住。是他的钱袋,此时空空如也。

“两轮!”哈底斯说,“足够我们喝上两轮。”

“下次我们请。”乌达克说。

腾巴摇摇晃晃地走进视野。“我醉了。”

“一场像样的长距离行军会帮你清醒的。”哈底斯告诉他,让腾巴面露苦相。

“塔乌?你还好吧?”亚奥问这话的时候,奥伊博冲他眨了眨眼,他眼神迷茫,却又睁得像香料臼那么圆。

塔乌不好。他还是点了点头。“没事。”他走到那群人旁边,他们一起离开了城市,朝集合点走去。

在行军的半途中,哈底斯凑到塔乌旁边。他一直在等待私下说话的机会。但塔乌并不想听他要说的话。

“你和她在故乡就认识,”哈底斯的语气并非询问,“也许她曾是你特别的人,但她现在是天赋者了。”塔乌继续前进,仿佛根本没听到。但哈底斯没有住口,“她最后必须嫁给某个王族。为了让更多的天赋者诞生。”塔乌朝他投去危险的目光,印证了哈底斯刚才的话。“你认识她,”哈底斯说,“但现在的她已经是陌生人了。”

塔乌加快脚步,远离哈底斯,朝鳞部的前方走去,来到埃南身边。埃南瞥了他一眼,看到他的表情,点点头,然后继续前进。

塔乌用力咬牙,直到下巴被痛楚占据。他不想听到这些。他只想把那些游手好闲的印德鲁夫打翻在地。

他发誓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刻苦训练。杰伊德鳞部会参与下一场对抗战,而他的双眼已经睁开。这是杰伊德的安排。他让塔乌看到了胜算,无法逃避的胜算,但塔乌不想逃避。他只想毁灭。

对 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塔乌作为杰伊德的五人队在早晨训练,和鳞部其余成员在下午训练,而在晚上,他会和那些因为不端行为而受罚的人一起训练。在许多个夜晚,亚奥都会和他一起训练。尾随塔乌似乎让亚奥很愉快,额外的对练课程也给了这位狡猾的斗士戳刺和伤害其余新兵的充分机会。即便如此,夜晚的训练仍旧辛苦,而亚奥最后选择了放弃,但这无法阻止他把塔乌的努力告诉所有人。

塔乌认定这些传闻不算是坏事。这为他赢得了几分尊敬,也意味着其他新兵不会像看待贱民那样看待他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属于这里,想让所有人都相信这点,又断定既然他在武艺方面的进步让他们产生了这种念头,那么想要让他们真正信服,就必须成为他们之中最强大的那个。

等到手腕痊愈后,他更加努力了。他决心善加利用双臂正常的优势。

他尝试拿着盾牌对练,但这样只会拖慢他的动作。他换用较小的盾牌,发现它们的保护有限,又完全无法拿来攻击。于是他抛弃了盾牌,尝试更加大型,需要双手才能挥动的剑。后果是一场灾难。他没有运用那种武器的力量或是体力,于是用回了单手剑,选择专注于速度和充满侵略性的战斗方式。其目的是压倒对手。这一套对弱小的斗士行之有效,却在面对学院最强的那批学员时输掉了原本有赢面的比试,这让塔乌灰心丧气,对于如何更进一步满心困惑。

但他清楚一件事。他不再是右撇子了。在训练学院度过的这一季,对他剑术的提高程度超过了他从前的练习成果的总和,而和训练学院的最强者对抗——哈底斯、艾腾比、亚奥;卢纳科,他的动作比发起攻击的蝎子更快;还有乌达克,眼下唯一对上塔乌还能胜多负少的新兵;塔乌用左手还有胜算,但用右手却未尝一胜。

这让他恼火。他跻身于训练学院最优秀的学员之列,却无法再进一步,他的成长停滞了。最糟糕的是,他有好几天没和乌达克对练了,这意味着杰伊德或者埃南很快就会安排他们比试。

他们的搏斗已经成了其他鳞部也会前来观看的盛事。他们对练的时候,看客会争先恐后地下注,就连教官都会参与,而当赢家诞生时,整个月的薪俸转手也是常事。他们的下一场搏斗随时可能到来,而塔乌想要获胜。他必须更努力练习。

“再来一场。”塔乌说。他正和奥伊博待在练习场里,要是没有夜空中那轮圆月,他们就得在黑暗中搏斗了。

“……很晚了。”奥伊博说着,避开了塔乌的目光。自从亚奥不再出现以后,塔乌就招募了他来帮忙。

“一场,”塔乌说,“一场就好。”

“只是……你总这么说……”

塔乌不想气跑奥伊博,因此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

“就一场?”奥伊博。

塔乌点头表示感谢。“一场就好。”他说着,走上前去。

奥伊博没有浪费时间。他举起长剑,作势佯攻,然后水平方向挥出盾牌,砸向塔乌胸口。塔乌快步后退,避开了攻击,随后还以一记直刺。奥伊博向后一跃,塔乌的木剑劈开了空气,以一掌宽度错过了目标。

紧接着,塔乌缩短了两人的距离,而因为谨慎战斗输了一整晚的奥伊博认真发起了攻击。塔乌将来剑尽数挡下,而且尽可能放慢动作——虽然他的节奏也在不断加快。如果这会是今晚的最后一场,他希望能打得久一点儿。他避免发起真正的攻势,选择精准地格挡和反击。

塔乌想要磨炼自己格挡和还刺的技巧,以及忍耐力。他想来一场长赛,打算迫使奥伊博在疲惫下请求女神慈悲。他要将奥伊博逼到极限,然后再打垮他,而且不做出任何致命打击。

然而,他的计划并不顺利。奥伊博疲惫不堪,但肯定也发现了塔乌的攻击并不用心。这位娃娃脸新兵将猛攻换成了试探式攻击,打算只是牵制塔乌就好。他拖慢了搏斗的节奏,也给了自己喘息的时间。

理解对方的策略后,塔乌迅速冲向他的剑之手足,令奥伊博紧张地瞪大眼睛,高举盾牌。塔乌攻向了他,拨开盾牌,木剑在奥伊博的手臂上敲了一下,然后是另一下,令他少见地咒骂出声。

但塔乌不打算改变计划。他不会直接攻击奥伊博,但他对面的这家伙举着盾牌,而塔乌对于敲打盾牌没有任何顾虑。

“我该上床了。”奥伊博哼哼着说。

塔乌大笑起来,享受着这番较量。这和他预想中不同,但他无法否认,每一场搏斗都令他兴奋。

他享受对战时的那种纯粹,那种直白。塔乌对练的时候,仿佛天地间只有他和他的对手。重要的只有经验、技巧、决心以及意志。剩下的世界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下一个动作,下一记反击,下一次攻击,下一场胜利。

塔乌的剑狠狠砸在奥伊博盾牌的上部,打算在将它击落后缩短距离,用肩膀撞倒他。但当他的木剑与盾牌碰撞——劍刃对上边缘——的时候,半把剑爆裂开来,木屑洒在两人身上。

在仅仅一次呼吸的时间里,两人震撼到动弹不得。塔乌率先做出反应。他用肩膀撞开了奥伊博,奥伊博倒在地上,就地一滚,然后作势起身。塔乌跑到搏斗场的边缘,右手抓起一把备用武器,转身面对冲锋而来的剑之手足。

奥伊博的剑用力挥出,塔乌来不及格挡了。他戴着头盔,奥伊博的剑是木头的,但这一击带着相当的力道。如果命中,塔乌的脑袋会嗡鸣一整晚,再痛上一整天。

情急之下,塔乌以尽可能快的动作举起两把剑,然后交叉。奥伊博的剑伴随破空声砸下,撞在塔乌交叉的剑上,伴随令人骨头发颤的冲击停了下来。塔乌看到了奥伊博瞠目结舌的模样,随即用双剑将对手的武器猛然拽向左方,让他失去平衡,也给自己争取重整态势的机会。

奥伊博不想给塔乌这种机会。尽管身体失衡,他却猛冲而来,刺出手里的剑,仿佛正端着一杆长矛。塔乌将断剑砸在袭来的武器上,另一柄武器抽向奥伊博的头盔。

塔乌的断剑令攻击偏开,而且奥伊博遵守了教官的指导,双眼始终盯着对手的主手,握着武器的那只手。问题在于,塔乌的两只手都有武器,而奥伊博没注意的那一柄正在攻向他的脑袋。

塔乌干脆利落地击中了对手,令那顶青铜头盔发出钟鸣,也让奥伊博摇晃起来,胡乱挥舞武器。塔乌闪身避开了仿佛由醉汉挥出的头一击,用左手的半把剑截停了第二击,用另一把武器继续猛击奥伊博的盾牌。

奥伊博蹒跚后退,试图找回方向感,但塔乌追了上去,一剑砸在他的大腿上,又用另一把剑痛打他的肋部。奥伊博发出两声痛呼,飞快倒退,打算离开对手的攻击范围。

两人重整态势,而塔乌明白,要么现在赢下较量,要么就再也没机会了。如果他放任奥伊博恢复,就是在给他利用自己不足的机会。只要时间充足,奥伊博就能抓住塔乌那把断剑和运用双剑时缺乏经验的弱点,反过来针对他——他有这个能力。

在迅速而冲动的思考下,塔乌使出了一连串精心设计的攻击招式:大多数剑术教练都会用它教导基础的挥剑方式。这套剑招面向孩童,其目的是培养他们对武器的适应与自信。因此它起手很慢,却会迅速增加速度与力量。但它毕竟不是为双剑而设计的,而且为了避免挡住自己的攻势,塔乌起手用的是左边的剑。在第一次挥剑后,他又用右手的剑再次起手。

看到塔乌仍在用双剑攻击,奥伊博不禁弓起了双眉。惊讶拖慢了他的反应,让他误判了第一击,然后中了招。他预料到了第二次攻击,接了下来。他肯定是认出了这套剑招,也知道塔乌的右手会做出和左手一般无二的动作。他运用自己对剑招的印象来预判塔乌的剑路,但他从没见过有人用双剑使出这套技法,而塔乌选择它的真正原因,在于它开始时很慢,结束时却堪比旋风。

奥伊博阻止了第三击,但第四和第五剑击中了他。第六和第七剑同样命中,令他发出吃痛的哼声,然后是响亮得多的哀号,第八剑令他单膝跪地,第九剑让他武器脱手,而塔乌停下了第十剑,右手的武器在距离奥伊博头顶一指宽的地方颤抖不止。

“女神慈悲。”奥伊博低声说着,目光在那把近在眼前的木剑上汇聚,“你刚才用的是……”

“我想是的。”塔乌说。

奥伊博吐出一句臭骂,用词让塔乌都有些退缩。

“再来一场?”塔乌努力压下语气里的恳求。

打 击

数日后,埃南为塔乌和乌达克安排了对练。灼人的太阳高悬在头顶,热度几乎能熔炼金属。鳞部其余的成员经历了令人疲惫的练习,此时放下武器暂时休息。他们很乐意凉快一下,准备对搏斗的结果下注。消息传开,来自其他鳞部的新兵也漫步走来。大部分教官都跟着自己的学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埃南做好了主持比赛的准备,杰伊德站到一旁,咀嚼着一根晒干的草叶。乌达克走进搏斗场,用他的特大号木剑和盾牌做起了热身。塔乌拿着自己的木剑,跟着他走进场地,下注也正式开始。

埃南抬手想要示意比赛开始,塔乌却请求稍等片刻。他走出搏斗场,埃南和乌达克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疯子,等他拿着两把木剑回来时,那种目光转为了确信。塔乌的武器在空中画起了圈,两把剑朝相反的方向舞动。

乌达克歪了歪头。“两把?”

塔乌停住了剑,做好准备。

乌达克耸耸肩,仿佛在说:无论一把还是两把,他都会击垮那个用剑的人。塔乌看着埃南,等待号令。

“开始!”埃南喊道。

塔乌发起了攻击,乌达克上前迎战。塔乌打算用第二把剑让他分心。这是他和奥伊博秘密训练的那些夜晚想出的计划:用这种方式让乌达克忙于用盾牌招架,同时以左剑——他更为有力的那一侧——寻找破绽。开始时相当顺利,他迅速击中了对手两次。

乌达克调整姿态,加强了攻击。塔乌被迫转为守势,双持武器需要投入的额外精力也让人疲惫。塔乌明白,如果他没法按照计划——转移注意力,然后攻击——进行比试,他就会输。所以他抛开了顾虑,把右手交给在和父亲一循又一循的训练中诞生的本能。这么一来,他更加强大的左侧攻势就能最大程度发揮自己在学院训练的成果。

他毫无保留地攻击,如果换成青铜剑,他的每一击都足以致残或是杀死对手。效果立竿见影,塔乌的双剑不断抽打乌达克的木剑、盾牌和身体,令他的膝盖开始在重压下弯曲。聚拢在周围的人群默然不语,炽热空气里仅有的声音就是木制武器的碰撞声,以及乌达克被塔乌反复击打时的痛呼声。

但乌达克拒绝倒下。他怒吼一声,塔乌的猛攻让他发了脾气,挥出的那一剑达到了自己力量和速度的极限。塔乌的双剑迎上他的愤怒,带着同样的怒火,更快的速度,以及更出色的技巧。乌达克架盾的手臂遭到痛打,头盔右侧凹陷,可大块头始终无法突破那两把蜇人的剑。

别无选择的乌达克开始后退,塔乌步步紧逼,双剑飞转。塔乌打得乌达克双膝跪地,迫使他丢下了剑,双手握住开裂豁口的木盾。但他不肯投降,而在纯粹而真切的战斗狂热中,在其他人的呼喊声里,在本能的驱使下,塔乌看到的不再是这座训练学院的新兵。他看到的不再是剑之手足。他看到的不再是乌达克。

取而代之的是凯南·奥卡,然后是德贞·奥卢季米,以及最后的阿巴西·欧迪利。塔乌让愤怒化作暴风雨般的攻击,倾泻在乌达克的盾牌和身体上,但乌达克不肯投降。塔乌将他的盾牌砸成两半,砸飞了他的头盔,又想继续砸凹他的颅骨,这时杰伊德代替震惊的埃南叫停了比赛。

“结束了!”杰伊德大喊着,站到塔乌和乌达克之间。

“让开!”塔乌咆哮着举起双剑,准备挥出。

“结束了,塔乌。”

“乌达克还没有恳求女神慈悲。”教官托柯说。

“所以这场比试才算是平局,”杰伊德告诉那群人,引来一阵倒彩,“这是对练,不是鲜血决斗。我可不喜欢看到优秀的因哈希受伤。我要祝贺他们两人的精彩表现,乌达克也是你们所有人的榜样。等你们下次在峭壁高地面对印德鲁夫的时候,请想起他的英勇吧。”

托柯嗤之以鼻,从教官涅瑞手里夺回那袋钱币。“下次你们面对印德鲁夫的时候?这算不上什么榜样。塔乌可不是印德鲁夫。”

“托柯,你就不能有点感激之心吗?”涅瑞问,“杰伊德刚刚帮你挽回了酒钱。”

这话让不少新兵捂嘴偷笑起来。

“比试结束了,”涅瑞续道,“教官杰伊德宣布了平局。别傻站着了,回去训练。我敢肯定,我们像晒昏的蜥蜴似的干坐在这儿的时候,那些海迪纳人正在磨利长矛呢。”新兵们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开。“快!”涅瑞命令道。

围观的众人缓步离开,而杰伊德走到塔乌身边,对他单独道:“你的剑还举着,但战斗已经结束了。”

塔乌放下了武器,努力恢复理智。他刚才已经准备下杀手了。这念头吓着了他,而他的目光越过杰伊德,看向乌达克。大个子仍旧双膝跪地,艰难地呼吸。他全身是伤,脑袋还在流血。

“乌达克。”塔乌说。

“你身体里藏着一个恶魔。”大个子说着,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就这样吧。”杰伊德对两人说,他转向自己鳞部的成员,“亚奥!哈底斯!帮我把乌达克送去医务室。”

“我来帮忙。”塔乌说着,俯身抓住乌达克的一条胳膊。乌达克缩了缩身子,痛得眉头紧皱。“不。”

塔乌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弥补。“很抱歉。我——”

“给他点时间,塔乌。”杰伊德这么告诉他,而亚奥和哈底斯也在这时跑了过来。

他们让乌达克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将他抬起身来。他呻吟一声,倒向哈底斯,险些将相对矮小的后者撞倒在地。哈底斯找回平衡,瞪了塔乌一眼,然后三人摇摇晃晃地朝最近的医务室走去。

杰伊德目送着那三人,同时对塔乌说:“你应该继续练习双剑。如果你训练起来能继续这么尽心尽力,那么总有一天,这座半岛上的任何低等种姓都无法对抗你。”杰伊德顿了顿,走到其他人听不见的近处,“但乌达克是你的剑之手足,塔乌。如果我没有阻止你,你真打算杀了他吗?”

第七章

平 局

次日早晨,哈底斯在他们去练习场的路上拦住了塔乌。“你得去看看乌达克。”他说。

塔乌一晚都没睡着。他躺在床上,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哈底斯的催促感觉就像责备,而塔乌从旁绕过,满心恼火。

哈底斯抓住塔乌的手臂。“你得去一趟,趁还不算太晚。我是作为朋友来找你的。”

“我们是朋友?”塔乌说着,看向哈底斯那只手。

哈底斯放开了他。“我还以为我们能成为朋友呢。”他说着,转身走开。

训练的严格程度更胜以往,杰伊德也到了场,从始至终踱着步子。“我们要在峭壁高地战斗!我们要和印德鲁夫对抗!要和衰弱术师对抗!你们准备好了?你们这模样算是准备好了?感觉像是准备好了?”

塔乌从没见过杰伊德如此焦虑,但或许这位教官的焦虑合情合理。他的鳞部即将接受考验,而他的训练方法也会受到审视。杰伊德的做法冒犯了不少人,其他教官和印德鲁夫部队里对应的教官肯定乐于以表现糟糕为理由拉他下台。

尽管有杰伊德的鞭策,但等到对练的时间到来,塔乌却犹豫不前。他惊魂未定,但杰伊德无法接受这种心不在焉的表现。

“你打算躲在女神的背后?”他对塔乌大吼,而且抬高了嗓门,让所有人都能听到,“别用自怨自艾和内疚抹黑你自己和我们的努力。你担心自己再次失控?很好,你应该担心。你必须自控,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如果你甘于平庸,就得看着你的手足死去,也虚度自己的人生。战斗啊,该死的!”

塔乌加强了攻势,与面露担忧的奇内杜周旋起来。

“还不够!”

塔乌攻势更猛,迫使奇内杜退后。

“我要你们使出全力,”杰伊德大吼着,扫视鳞部剩下的成员,“有所保留,就是在侮辱我们付出的时间。有所保留,就是在等死而不是求生。战斗啊,该烧的!”

塔乌瞪了眼杰伊德,奇内杜没有放过这个破绽。他跳向前去,长剑刺向塔乌。塔乌全速做出了反应。他砸开对方的戳刺,第二把剑拍在奇内杜的脖子上,又抽走刚才格挡的那把剑,狠狠敲打在奇内杜的身侧。

奇內杜的两侧几乎同时受击,身体扭曲起来,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倒下。

“呃!见鬼!”奇内杜丢下剑和盾牌,转向脖子,仿佛那种刺痛意味着他在流血,“女神慈悲。女神慈悲!炭化飞灰!”他说得太快,甚至来不及咳嗽。

杰伊德朝塔乌点点头。“保留实力是不可容忍的。奇内杜!”

“教官。”奇内杜说着,一手捂住肋骨,另一只手轻揉脖子。

“你尝试在塔乌没有注意的情况下攻击……这是非常可敬而英勇的举动,但你出手的时候放低了盾牌。战斗的时候别像你面对女人那样。下次把盾举好了。”

亚奥和哈底斯就在旁边对练,同时窃笑起来。

“滚到伊斯霍戈去,”奇内杜嘶声道,“不然你们来跟他打。”

“来就来,”哈底斯说着,用剑拍拍亚奥,“准备好没?”

两人朝塔乌攻来。

“二打一?”塔乌问。

“我看到那双软弱的手里拿着两把剑。”哈底斯说着,把亚奥推到塔乌的一侧,自己去了另一侧。

塔乌正想抗议,却看到杰伊德点点头,允许比试继续下去。他首先攻向亚奥。哈底斯作为斗士更加优秀,但亚奥用剑的精准程度不容忽视。亚奥看着塔乌靠近,匆忙后退,挡住了塔乌的第一和第二击,但大腿结结实实承受了最沉重的第三击。

“女神啊!”他尖叫起来。

塔乌转过身,及时交错双剑,接住了哈底斯向下的劈砍,这是他最先用在奥伊博身上的招式。他挡开哈底斯的剑,迫使他失去平衡,然后抽身退开,手肘撞在哈底斯的胸口。

塔乌后退几步,摆正架势,双剑飞转,同时从两个角度攻向哈底斯。哈底斯从奇内杜身上吸取了教训,高举盾牌,却没能抬剑招架。他持剑的手臂——然后是头盔——遭受了重击,等他终于挥出木剑时,塔乌闪身避开,剑身狠狠砸在他的腋窝处。

哈底斯弓起身子,蹒跚后退。塔乌双剑回旋不止,攻向悄然靠近的亚奥。意识到自己暴露的时候,亚奥瞪大了眼睛。他的剑精准地刺向塔乌的脸,但塔乌动作更快。他侧身避开,转了个小圈,双剑砸在亚奥的身侧。

亚奥倒在地上,喘息不止,而塔乌将注意力转回哈底斯,后者飛奔而来,声嘶力竭地尖叫。他们的剑跳起了短暂的舞步,直到塔乌将步伐加快到了哈底斯无法企及的程度。

见失败无可避免,哈底斯奋不顾身地挥出一剑,而塔乌挡下攻击,扭转剑身,借力缴械,让哈底斯的木剑飞了出去。哈底斯再次举起盾牌,但塔乌攻向下盘,迫使哈底斯立足不稳,摔倒在泥土里。塔乌站到他身前,木剑对准哈底斯的喉结。

“想要知道答案,只有一个办法。”哈底斯说。

塔乌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他走到杰伊德旁边,后者正看着穆欣迪和昆迪——那对双胞胎——对练。“教官杰伊德,我请求离开训练场。”

“平民索拉林,你要去哪儿?”

“医务室。”

“呃,准许。我们会在这儿等你回来。”

塔乌敬了个礼,离开了训练场。他早该去看望那个大块头了。

手 足

乌达克的脸和身体伤痕累累。他佩盾的手臂绑着夹板,左眼肿到没法睁开。

“乌达克……”塔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塔乌。”

“……抱歉。”

“混球。”

塔乌恼火起来。

“混球。”

“要我离开吗?”

“不,我就是想羞辱你。混球。”乌达克说。

塔乌扫视这座医务室。大部分床铺都是空的,而他没看到任何萨阿祭司,但在三张床外,有个腿部骨折的瘦削新兵正看着这边。

“你能别说了吗?”

“混球!”乌达克的语气充满活力,仿佛在高唱炉边歌谣。

“你发疯了吧。”

“有你当初疯得那么厉害吗?”

这话让塔乌软化下来。“你是我的剑之手足,我应该对你好一点的。”

乌达克大笑出声,然后痛得直皱眉。“你要是再‘好那么一点儿,我没准就活不下来了。”乌达克用还能睁开的那只眼睛盯着塔乌,“这种事从来没有过。”

“什么?”

“从我小时候就没有过。从我长大一点儿,殴打那个欺负我堂弟的小贵族以后就没有过。”

这是塔乌听乌达克说过的最长的句子。“你殴打过贵族?”

“殴打过,狠狠殴打过他。”乌达克的双眼闪闪发亮,“能害我被绞死的那种程度。我猜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有个低等平民把他打出了血。”

“你打过贵族……”塔乌说。

“然后我殴打了每一个人。开始擅长这个。开始喜欢这个。然后你在考验时出现,我也殴打了你,只不过你总能爬起来。那时候我想过,现在也在想,你身体里藏着个恶魔。”乌达克沉默了一瞬间。他似乎有些犹豫,“它不肯让你停下,对吧?”

“我还有更多的事要做。”塔乌回答。

“看得出来,”乌达克在床上动了动身子,“它也藏在我身体里。我猜我那个恶魔比你的要小,但它一直在催促我,直到我阻止那个贵族渣滓为止。”

“然后它就离开你了?”

乌达克对上塔乌的目光,那种光亮不见了。“不。永远有下一件事要做。”他的心情阴郁起来,两人都显得不太自在。“从来没有,”他说,“输成那样过。”

“双剑。很少有人能适应。”

“打败我的不是双剑。而且就算我知道自己输了,也不能投降。”

“因为你的恶魔?”

“不。因为你会杀了我。”

这话吓着了塔乌。“我不会再那样了。”他没法完全否认乌达克的话。

“也许吧。”

“我不会再那样了。”

乌达克哼了一声。“不当最强者的感觉很陌生,”他说着,改换了话题,“我都当了那么久了。”

塔乌挤出一个微笑。他说出一句略带挑衅的话,打算安慰对方。“再多练习一下,也许你就又是最强的了。”

乌达克盯着他看了好几息。“只要你还活着,就不可能了。”

塔乌的笑容褪去。

“没关系。也许这么一来,我身体里那东西还能安静一点儿。”乌达克翻了个身,庞大的背脊对准了塔乌。“多谢你来看我。”

这番对话令人不安,但塔乌的剑之手足没有大碍,他们之间也没有闹僵,这让他很高兴。他点点头,又意识到乌达克背对着自己是看不见的。

“别让那头恶魔安静过头了,”塔乌说,“我们就要去峭壁高地了。是时候让贵族们认识一下杰伊德鳞部了。”

痛 苦

杰伊德鳞部抵达了峭壁高地,没有带上乌达克。大个子本想和他的手足们同行,但杰伊德禁止他跟来,让他好好用这段时间养伤。乌达克的缺席明显带来了影响,而哈底斯尽可能鼓舞了众人的情绪。

因为这点,也因为他在军事策略方面的头脑,杰伊德任命哈底斯为鳞部的因寇科里,哈底斯对这份职责相当认真。行军的时候,他和塔乌、亚奥、奇内杜、奥伊博、卢纳科、腾巴和穆奇瓦将作战计划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塔乌不确定自己为何会被算上。他对战术或是战略兴趣缺缺,也告诉过哈底斯“把你希望我去战斗的位置指出来,我就会去战斗”。他不需要知道别的东西。

哈底斯说他是个蠢货,又告诉他只要认真听就会明白。塔乌听了。他不确定自己明白了多少。

此外,对于尚未发生的事,他们又能计划得多么周详?他们的行动取决于印德鲁夫部队怎么做,以及衰弱术师能击中哪些人。艾腾比去打那场对抗战的时候就准备了详尽的计划。后面发生的事塔乌也都看到了。

“记住,奥雅纳喜欢正面斗殴,”在战场边缘列队的时候,杰伊德告诉他们,“他的印德鲁夫学员应该也一样。我们的对抗战选定了城市战场,他们会尝试利用这点。他们的攻势会凶狠而迅速,希望速战速决。只要挡住他们最初的推进,就能让他们陷入自我怀疑。”

塔乌看了眼前方的战场。透过紧凑的土砖建筑群之间的空隙,他瞥见了正在另一端列队的印德鲁夫们。他们全都拔出了没有开锋的练习剑,做好了准备。

他也看到了那位衰弱术师。她脸色惊恐。说来有趣,她是这战场上唯一可以毫发无损离开的人,可她却这么不安。这多半是她的第一场对抗战。虽然对塔乌来说也一样。

塔乌瞥了眼身旁那些人。哈底斯就等在那儿,准备在蜿蜒穿过这座伪造城市的伪造道路时占据有利位置。哈底斯希望他们更加深入战场。他希望他们抵达那两座广场之一:所有欧默亥城市里都能看到类似的大型广场。

哈底斯希望有充分的战斗空间,发挥他们的人数优势。他选为目标的广场有三个入口,其中两个位于相反方向,还有一条窄路,更靠近印德鲁夫部队将会到来的方向。哈底斯希望塔乌、亚奥、奇内杜和奥伊博把守这条窄路,挡住任何脱离大部队、前来攻击杰伊德鳞部侧面的敌人。

这条窄路很难让超过两名印德鲁夫并行,两旁是单层式建筑的墙壁。哈底斯希望这点能成为塔乌小队的优势。

“等战斗号角响起,我们就朝广场前进,”哈底斯告诉他们,“靠近点儿。团结战斗。别逞英雄。我们是来获胜的,我们会携手打垮那些杂种!”

众人欢呼起来。

“当心那个衰弱术师。只要看到那条毒蛇往我们的方向哪怕抽搐一下,你们就大喊。”

众人把这条口信传开,塔乌看到他们的脸上掠过了惧色。没人会愿意被衰弱波浪击中。

“做好准备,他要吹号了。”亚奥说完这句话的片刻后,塔乌听到了战争号角的声音。印德鲁夫们吼出自己的口号,飞快地跑上战场,让哈底斯咒骂起来。

“上,上,上!”他对部下们大喊,催促他们前进。

塔乌跟着其他人,跑进这座伪造城市的曲折迷宫。这里的道路蜿蜒交错,塔乌感激起哈底斯当时强迫他旁听的讲解来。这儿一不小心就会转错弯。矮小又敏捷的亚奥和塔乌保持着同样步调,他们飞奔向前,肩并着肩,奇内杜和奥伊博紧跟在后。塔乌能听到奇内杜的咳嗽声。奇怪的是,这让他安心了不少。

再转过一个弯,他们就会进入那座广场。他们率先抵达。塔乌看着周围的屋顶,两名助理教官——来自训练学院的一位,以及来自印德鲁夫堡垒的另一位——就在屋顶上。他们会确保落败的人远离战场,一旦发现就会宣布犯规。

塔烏放低了视线,塔乌看到三名印德鲁夫脚步沉重地沿着主干道跑来,距离这座广场只有一百步远。在最靠近塔乌的那条路上,哈底斯带着十来个人出现了。

“塔乌,守住侧道。我们夺下广场了!”

哈底斯说话的当儿,另外十名剑之手足前来广场增援了。足足两打低等种姓与那三名印德鲁夫开始交战,后者退入小路,以免遭到围困——塔乌只能祈祷这样的人数可以挡住对手。

塔乌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他带着自己那队人跑向侧面的小道,与四名印德鲁夫和那位衰弱术师同时抵达。

亚奥猛地停了下来。“该死!”

“攻击!”塔乌高喊一声,冲了上去。

“你认真的?”亚奥说着,跟在后面。

“触碰衰弱术师!让她出局!”塔乌叫喊着,自己冲向了头一个印德鲁夫。

他们的剑碰撞在一起。那印德鲁夫比乌达克还要高大,身上那件厚实的皮软铠足以花掉塔乌在训练学院一整年的薪俸。那贵族的脸部扁平,鼻子很宽,鼻孔张大,朝塔乌龇牙怒吼。

他们朝着彼此疾风骤雨般地攻击,那印德鲁夫用全身的力量敲打塔乌,试图以自己强大得多的力量埋葬他。塔乌挡开了每一击,卸去或是偏开其中的力道。那贵族恼怒地咆哮起来,再次攻向塔乌,但塔乌向后跳去,亚奥随即出现,青铜钝剑的尖端用尽全力撞在那贵族的身侧。

“呃啊!”那印德鲁夫大吼一声,断了一根肋骨。他的剑挥向矮小得多的亚奥,后者轻快地躲开了攻击。

塔乌没给那个负伤男子第二次机会。他的双剑凶狠地敲打在对手的头盔、胸膛、身侧和手臂上。那印德鲁夫似乎承受住了第一轮攻势,塔乌朝他的脑袋挥出更为强劲的一剑,令他瘫倒在地。

有个女人尖叫起来。是那个衰弱术师。她的双手捂住嘴巴。暴力场面让她惊恐不已,就好像她来这儿不是为了把他们的灵魂拖出身体似的。

塔乌转过头去,发现奥伊博和奇内杜眼看就要输了。奥伊博的盾牌落到了地上,持盾的手臂没了力气,长剑也在颤抖。奇内杜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他面对的那个印德鲁夫满不在乎。

“去帮奇内杜。”塔乌告诉亚奥。

“又有两个印德鲁夫过来了。”

“他们交给我。”塔乌说。

亚奥看塔乌的眼神就像在看疯子,但别无选择之下,他只能服从命令,赶去协助奇内杜和奥伊博。

剩下两个印德鲁夫跑了过来,塔乌对他们笑了笑。“我会让你们品尝痛苦。”

为首的印德鲁夫——他比塔乌高出一个头——停下脚步,摇摇头,大笑起来。“让我瞧瞧能不能把你的脑子打回原位去,低等种姓。”

他猛冲而来,塔乌咧开嘴,露出像是得了太阳病那样的笑容。这个印德鲁夫在急切之下抛开了他的搭档。

最先攻击到对手的人是塔乌,他矮身避开那贵族挥向脑袋的一剑,用强侧——也就是左手——的剑刃砸在他的胫骨上。那贵族向前扑倒,而塔乌旋转身体,双剑甩出一道闪闪发亮的弧线,化作两记重锤,砸在倒地之人的背脊上。

那位堡垒的斗士在刺耳的青铜鸣响声中撞上地面,吐出一口气。塔乌一脚踢中他的脸,弱侧的长剑柄头砸在那人的太阳穴上。随后,他站起身,面对下一个印德鲁夫。

“我会让你品尝痛苦。”他告诉对方,他的话语这次有了分量。

那印德鲁夫握紧自己的剑,双眼眯成了缝。塔乌冲向前去,那印德鲁夫猛然后退,被塔乌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塔乌随即发起攻势,挥出双剑。他的动作带着恨意,钝剑猛击那名贵族的身体和盾牌。每当那个印德鲁夫试图抬剑抵挡,塔乌都会将它拍开,然后让他尝到痛苦。

就在这时,他听到那女人再次尖叫起来。

他心想:“我很快就会去找你。”但整个世界随即变得黑暗,因为她用衰弱的洪流吞没了他,以及这条窄路上的所有人。

塔乌仍旧站在那条路上,在峭壁高地的这座假城里,但同时却又不在那儿。周围漆黑如夜,但他却能看到东西,虽然眼前的景物让他希望自己什么都看不到。衰弱术师也在那儿,但她的身体裹着龙鳞那样漆黑的阴影。她藏起了自己。但其他人的灵魂能量却闪耀光芒,进而吸引了恶魔。

最靠近的那个恶魔就像一团骨头碎片的聚合体,骨片刺穿了它作为皮肤的外壳。它球根状的眼睛红红的,锐如剃刀的牙齿和塔乌的手指一样长。它蹒跚着走向了他,而他费力地后退。它没去追他,而是选择倒向先前和塔乌搏斗的那个印德鲁夫。这位年轻贵族张嘴想要尖叫,但那头怪物的利爪已经箍住了他的脸,撕下了那人的鼻子、嘴唇和舌头。那贵族倒下来去,嘴巴残存的部分张开,却发不出声音,眼珠在恐惧中乱转。

塔乌又退了一步,拼命想要躲藏,拼命想要逃开。他能感觉到那个衰弱术师抓紧了他的灵魂,将它锁在这片邪恶之地。他试图找到她,但她的身影隐藏在旋转的雾气之间。

“塔乌!”那是亚奥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又遥远,就像一道减弱许多的回音。塔乌看了过去。亚奥就在十来步远的地方,金色的光芒充斥着他的身体。塔乌低头看向自己,他也在发光。他打算走向亚奥,但又停住了。另一个恶魔已经找到了他的剑之手足。

那头怪物和正以印德鲁夫为食的那一头毫无相似之处。它矮小敦实,高度还不到亚奥的肩膀,却肌肉发达,就像狂暴印戈雅玛斗士的反向版本。它朝亚奥咆哮起来,脓水从它厚实的嘴唇滴落,露出满口坚硬有力的钝牙。亚奥向后倒下,用在地狱显得模糊不清的嗓音呼救,而那头恶魔朝他扑了过去。

塔乌压下了种种冲动,赶走恐惧,加入了战斗。他抬起剑,惊讶地发现它还在手里,随后挥向袭击亚奥的那头恶魔的脖子。这一剑正中目标,埋进了那怪物的血肉。它哀号一声,人立而起,夺走塔乌手里的剑,随后挥爪攻向了他,抓住他的前臂,撕碎了那儿的皮肤,就像在撕开一张纸。

痛楚来得迅疾而猛烈。塔乌抽回手臂,剧痛让他近乎晕厥,然后挥出他仅剩的那把剑,劈开了那头恶魔的胸膛。它再次人立而起,放声咆哮,然后趴回地上,朝他冲来。塔乌做好了受伤的准备,奋力刺向他认为的怪物心臟位置,两人在伊斯霍戈仿佛属于沼泽的烂泥里翻滚起来。

塔乌弄丢了武器,也失去了空间感。他试图踢开那头恶魔,却觉得自己像是个无力的孩子。他祈祷自己最后那一剑成功杀死了它,但那怪物仍旧紧盯着他,随后扑向他的脖子。

塔乌抬起一条胳膊,试图挡住。它的爪子钳住他的手肘,然后咬了下去,碾碎了皮肤和骨头。袭来的痛楚令他尖叫,其程度之强烈令他恐惧。那头怪物的脑袋随即前后晃动,把他的身体拉来扯去,将他饱受摧残的四肢撕成碎片,而剧痛眼看就要威胁他的神智时,光芒回到了世间。

“塔乌!塔乌!”亚奥站在他身边。

塔乌匆忙爬开,背脊撞上了身后的墙壁。

“快跑!它在攻击我。”塔乌大喊起来,看向自己的手臂,以为会看到残缺不全的血肉,但它完好无损。他在自己身上寻找刚才折磨他的痛楚,但痛楚无迹可寻。

“塔乌,听我说,我们出来了,”亚奥说,“你……你从它手里救了我。”

塔乌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看着这条窄路。那个衰弱术师跪在地上,哭泣不止。最后那个和塔乌对抗的印德鲁夫揉搓着自己的脸,趴在她面前的地上,说着胡话。奥伊博和奇内杜刚才面对的那家伙躺成了婴儿姿势,全身颤抖。

“看在女神的份上,发生了什么?”塔乌说着,嗓音颤抖。

“她把我们困得太久了。”亚奥说。

塔乌用虚弱的双腿起身,朝那位天赋者迈出一步,做好了承受堡垒、贵族和训练学院怒火的准备。他要狠狠责备这个无能的家伙一顿。她听到了他走来的声音,以跪地的姿势抬起头。她很年轻,更像是孩子而非女人,而且看起来矮小、迷惘又害怕。她是……她曾是个低等种姓,而塔乌准备抛出的咒骂突然不见了踪影。

“你做了什么?”他问,但她只顾着啜泣。

亚奥走了过来。那位天赋者透过眼泪看到了他,抬起一条胳膊,仿佛想要阻挡他,又或是想施放另一股衰弱能量的波浪。时间还没过多久,她的力量不可能恢复,但塔乌忍不住在恐惧中后退了几步。

“别这样,天赋者女士,”亚奥说着,手指拂过她的肩膀上部,“我碰到您了。您出局了,明白了吗?”

她没有说话,但她点了点头。

“手足们,”亚奥说,“我们回广场去。我们去援助其他人,把解决了衰弱术师的事告诉他们。”

“我不能去。”奥伊博说。

“什么?”亚奥问。

“奥伊博在……其余那些事发生之前,就恳求了女神的慈悲,”奇内杜解释道,“这家伙,”他指了指那个瑟瑟发抖的印德鲁夫,“他……不太对劲,而且……”

塔乌觉得说话都很费力。“好吧,那就我们三个,走吧。”他说着,捡起掉在地上的双剑。

“天赋者女士,”亚奥问,“你能自己去见这边的印德鲁夫么?等我们离开以后,您能喊助理教官过来吗?”

她没有答话,双眼紧闭。“我会喊的。”奥伊博向他们保证说。

“我们走吧。”塔乌第二次说,于是三人小跑起来,沿着来时的路线折回,前往搏斗发生之处。

对抗战

当塔乌离开小径,进入宽阔广场刺眼的光线中时,他看到七个印德鲁夫正在和他的仅仅十一位剑之手足搏斗。战斗很激烈,形势又对杰伊德鳞部很不乐观。这番对抗拆分成了小规模的较量,其中六个印德鲁夫两两一组。第七个退入转角,朝三个不断骚扰的低等种姓挥舞长剑。哈底斯仍旧站着,但这位鳞部的因寇科里满身是伤,额头还有一条吓人的鞭痕。

“衰弱术师化为飞灰了!”塔乌对着广场大喊,试图让自己的鳞部燃起希望。他转向跟着自己的剑之手足,下达了命令:“去尽量帮忙。我们来收场吧!”他说着,赶去协助哈底斯。

“为了……女神!”奇内杜咳嗽着喊道。

哈底斯身边还有两名因哈希,他们三人在和两名印德鲁夫对抗。

“我对付左边的。”塔乌加入了战斗,对那三人说。

左边那个印德鲁夫壮实得仿佛花岗岩,脖子就像水桶那么粗。他的深色皮肤闪烁着汗水,那张脸仿佛永远散发着内脏气味。

“那是他们的因寇科里,”哈底斯提醒道,“我要留下。”

“快去!”塔乌告诉他,“解决另一个。他交给我。”

哈底斯留在原地。

“哈底斯!”塔乌催促道。

哈底斯朝塔乌扬起一边眉毛,但最后还是听了他的话,带着两名剑之手足去和另一个印德鲁夫交手。

那指挥官趁机平复呼吸。“你太愚蠢了,低等种姓,居然敢独自来挑战我,”他抬起自己的剑,“我是泽西罗·奥皮奥,来自帕姆城奥皮奥家族的大贵族,堡垒的第二循印德鲁夫新兵,也是奥雅纳鳞部的因寇科里。”

塔乌用双剑的末端指着那人宽阔的胸膛。“我是来自凯雷姆的平民,你会向我求饶的。”

“混蛋!”泽西罗说着,发起了攻击。

塔乌没有退缩,他没有让步。他在峭壁高地这座假城的广场对上泽西罗·奥皮奥,然后开始了战斗。他们的青铜剑闪烁光芒,越來越快,而两位剑客突刺、旋身、偏转和格挡。

塔乌发现泽西罗是位杰出的斗士。泽西罗出色到足以击败他——前提是他没有在炽热的阳光下,与杰伊德鳞部数量庞大而又训练有素的成员奋战一整个早晨。

训练的时候,塔乌每一天都将自己逼迫到极限。每一天,他都会强迫自己更进一步,让自己再强壮一点,再结实一点,再敏捷一点。剑成了他的信仰,作为虔诚的信徒,他的奉献没有止境。

于是,在金属的旋律中,塔乌·索拉林和泽西罗·奥皮奥化作肆虐于广场的野火,将各自的潜力发挥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其中一个战斗时不惜性命,另一个觉得自己必胜无疑。但“觉得”的事从来不代表必定会发生,而塔乌能看到泽西罗·奥皮奥的脸上浮现的恐惧: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占到上风。

这位贵族开始跟不上速度,不断被后者的双剑抓住破绽。在绝望和疼痛之下,泽西罗举起盾牌,躲在后面,却无法拖慢对手的猛攻——塔乌的双剑在从每一个角度猛击那块青铜圆盘。泽西罗高声求救,可塔乌的武器无情地从上方和下方越过青铜圆盘,打得那位贵族手掌开裂,指头骨折。

泽西罗哀号一声,长剑从受创的手中飞出,可塔乌并未停止。他加快了动作,不愿让女神的慈悲夺走他痛打对方的权力。

“泽西罗·奥皮奥!大贵族!”塔乌咆哮一声,青铜剑砸在那位大贵族头盔的颊板上,折断了下方的骨头,又令那个印德鲁夫的太阳穴皮开肉绽。“姓氏?种姓?在我面前,这些可保护不了你!”

泽西罗·奥皮奥没有痛呼出声,也没有求饶。他只是倒向前方的地面,人事不省。塔乌颤抖着朝他发出胜利的怒吼,在心中寻找着满足感,却一无所获。他舔了舔嘴唇,却没有能湿润它的口水,随即开始寻求下一场战斗。

哈底斯和两位同伴打倒了那个落单的印德鲁夫。那家伙双膝跪地,头上多了条长长的伤口。他瞪着塔乌,在塔乌朝他走来的时候缩了缩身子。塔乌没理他。那家伙已经投降了,他不值一提。

尚未结束的战斗还有两场,三个印德鲁夫对九个杰伊德鳞部成员。胜算对他们有利,而哈底斯指了指两个杰伊德鳞部新兵与落单的印德鲁夫的战斗。他们四个冲了过去,而那贵族看到双方人数变成了六比一,于是选择了投降。六名剑之手足加入了奇内杜、亚奥和卢纳科——他们正在对抗奥雅纳鳞部仅剩的两人,而且眼看就要落败。

他们包围了那两个顽固派,迫使对手背靠背战斗。塔乌步步逼近——他已经无力发起有效进攻,却又拒绝向疲惫投降。

“结束了,”在塔乌真正与那些贵族交手之前,哈底斯喊道,“我们有九个,你们只有两个。衰弱术师已经出了局,你们的因寇科里也倒下了。”哈底斯指了指倒地的泽西罗·奥皮奥。看到奥皮奥的模样,相对年轻的那个贵族崩溃了。他看起来随时都会丢下武器。

“我们不会输给你们!”年纪较大、个子也更高的贵族说。

“平常不会,”哈底斯说,“但今天不同。”他摆摆手,示意所有人向前,而他们慢慢逼近对手,举起手里的长剑。

“我可不会恳求低等种姓发慈悲。”较为年长的印德鲁夫告诉哈底斯。

“你也没这个必要,”哈底斯说,“只有女神才会赐予慈悲。你该恳求的是她。”

“鲁塔洛……”年轻的印德鲁夫提醒道。

“闭嘴。”鲁塔洛对身后那人说。

“女神慈悲。”鲁塔洛的剑之手足说着,放下了剑。

“化成飞灰吧,”鲁塔洛咒骂着自己的同伴,“你们全都在伊斯霍戈烂掉吧!”他高举长剑准备战斗,而周围的众人长剑在手,缩小了包围圈。鲁塔洛看了看那些人,面露苦相,随后丢下了武器。

“说那句话。”哈底斯告诉他。

无论手里有没有剑,鲁塔洛看起来都想和哈底斯打上一场。“女神慈悲。”他恶狠狠地说,低等种姓的包围圈随即爆发出欢呼。

传 奇

塔乌和鳞部剩下的成员留下来看完了下一场对抗战。在南方同胞这种表现的鼓舞下,北方训练学院奋勇战斗。他们一度有望逼平对手,但来自堡垒的衰弱术师却耐心保留了自己的力量,直到北方鳞部聚集的那一刻。

她的衰弱波浪击中了十六人,而印德鲁夫部队撕裂了剩下的鳞部,惩戒了那些胆敢觉得自己有机会获胜的因哈希。比试结束的时候,参与者重伤的数量远比平常要多。

塔乌和他的剑之手足照料了那些北方人。他们把这些人搬去了附近的医务室,又尽可能照料了那些被送去伊斯霍戈的人。

这场失败,以及印德鲁夫们的残忍手段,冷却了胜利给他们带来的热情。但当塔乌和哈底斯抬着一位北方因哈希——他的腿被印德鲁夫的剑打断了——进来的时候,那股火焰再次燃起。

“我看到你们的战斗了,”他对塔乌和哈底斯说,“我以女神的名义发誓,身为低等种姓,我从来没有这么自豪过。”

哈底斯笑得那么夸张,塔乌觉得他的脸可能会裂开。

“我想赢。我为了胜利而战斗,”那个北方人说,“因为你们证明了我们办得到。”

塔乌咕哝了一声,那人理解成了鼓励。北方人抬高嗓门,对着战场上和更远处的人们大喊:“胜利!任何敌人都无法抵挡群龙的怒火!我们战斗之处——”

就在塔乌怀疑这家伙的脑袋也挨了打的时候,其余因哈希全体高喊起来,回应那句古老的欧默亥战斗口号:“世界就会燃烧!”

那些印德鲁夫——他们收好了自己的装备,正准备前往堡垒城——看着叫喊着的低等种姓们,贵族脸孔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世界就会燃烧!世界就会燃烧!世界就会燃烧!”

就在念诵声转为欢呼和叫喊的时候,那个断腿男子拍拍塔乌的背脊。“他们会给我绑上夹板,然后我就跟你们去庆祝!”

“庆祝?”塔乌问。

“去堡垒城,我们要喝空那儿的酒屋!”

哈底斯又露出了那种笑容。“是啊,那肯定。乌达克总说的那句是什么来着?我渴了!”

他们把那个北方人留在医务室,又保证不会抛下他自己去。哈底斯集合了鳞部的其余成员,甚至把埃南和满脸自豪的杰伊德也拉入了伙。这支南北训练学院的聯军入侵了堡垒城,朝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大的酒屋前进。

哈底斯遵守诺言,回请了塔乌,然后亚奥讲述了“塔乌之路”的故事。

“我们当时就在那条小路上,打算挡住一个或者两个印德鲁夫的攻击,可攻过来的却是四个杂种,还有那个衰弱术师!”亚奥顿了顿,给听众们留出为渺茫胜算震惊的时间,“我是个斗士,这点毫无疑问,但我差点就尿了裤子。在那种情况下,这并不可耻。”

亚奥指了指塔乌的脸,指尖和他的鼻子相距只有一拃。“然后,就是这位塔乌,他转头看着我们,然后说‘冲过去。”

塔乌记得自己不是这么说的,但他保持了沉默。

“他跟头一个印德鲁夫交上了手,然后拿出了真本事。”亚奥晃动双手,就像在挥舞两把剑,“然后就这样,他把那个贵族打成了肉酱。我和奇内杜还有奥伊博在另一边,我们奋力对付第二个印德鲁夫。他简直是个巨人,比乌达克还高上两三个头。”

塔乌不觉得他说的人有那么高大。但亚奥牢牢抓住了听众,就连留下来一起喝酒的杰伊德也前倾身体。

“于是,我们忙着对付那个树一样高大的家伙,而塔乌要对付两个印德鲁夫,以及那个衰弱术师。她就站在那儿,鼻子抬得高高的,清楚她的贵族护卫会把塔乌的脑袋砸成两半。问题在于,有人忘了告诉塔乌这回事。”

亚奥扬起一边眉毛,扫视房间,对上每个人的目光,让人觉得这故事是特意讲给他们听的。除了亚奥的嗓音和奇内杜不时的咳嗽声,酒屋里一片寂静。

“那个印德鲁夫攻向了塔乌,我向女神和我母亲发誓,塔乌对他们说——我发誓,他说的是:‘我会让你们品尝痛苦!”

息的时间里,房间寂静无声,直到人们全体陷入狂热,高声喝彩,奋力跺脚。亚奥让欢呼继续,还连连点头,仿佛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他用手轻拍空气,示意安静,然后说了下去:“‘我会让你们品尝痛苦,塔乌告诉那些贵族杂种,然后,在女神的注视与意志下,就像万事万物那样……他办到了!”

整间酒屋再次骚动起来,酒杯重重砸在桌上,背脊拍得啪啪直响,酒液也溢得到处都是。

“他放倒了两个印德鲁夫,而我、奇内杜和奥伊博使出了浑身解数,才不至于被仅仅一个干掉。”

塔乌感觉到朝自己投来的目光,试图摆出不为所动的表情。他不确定自己该有什么反应。他很想解释说,他没有同时对抗两个印德鲁夫,而他说出那句话,只是希望他们在暴怒下选择单打独斗,但这时有人将一杯满溢的玛斯玛斯酒塞进他手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的两只手里各拿着一杯酒。

“她是看到自己的印德鲁夫倒下,所以才用衰弱波浪攻击你们的么?”有个北方人问。

这问题改变了亚奥的情绪。他刚才还是个幽默而愉快的说书人,此时却变得闷闷不乐。“塔乌把一头恶魔从我身边引开了。”他说。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甚至包括奇内杜在内。

“它打算杀了我,而我根本没法反抗。我知道它没法真的杀死我……但那感觉那么真实……它……”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这种事本不该发生的,”助理教官埃南插嘴道,话声含糊不清,“那个衰弱术师把你们困得太久了。我向堡垒和她的导师提交了正式投诉。他们不应该让缺乏心理准备的人来参加对抗战。”

杰伊德开了口:“她只是失误了。”

“呃,可万一她把我们的人变成了中魔者呢?上次对抗战里,艾腾比就差点崩溃。有些晚上,他……我只想说,我为你们骄傲。我们上次像这样获胜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埃南瞥了眼杰伊德,“这也让这位老兵的梦想——再次在‘女王之冲突里看到因哈希战士出场——显得可信了一点儿。”

杰伊德点点头,回应了埃南的发言,以及后者对他这位教官的经历与传奇的致敬。“我们上次在有衰弱术师出场的情况下拿到胜利,已经是好一阵子以前的事了,”杰伊德说着,举起了酒杯,“敬因哈希,敬欧默亥,敬女神,还有我们的梦想。”

他们喝酒,大笑,庆祝,塔乌却始终无法专心。最后,他找机会和杰伊德搭上了话。

“也许在这一循,我们会看到因哈希战士在‘女王之冲突再次出场。”塔乌努力保持耐心,努力压下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杰伊德笑了。“也许吧。”

“堡垒那边参加‘冲突的鳞部通常是同一个吗?还是每循都不一样?”

“就像大多数领域那样,”杰伊德说,“少数人占据主导,部分人掌控相当程度的力量,而大多数人始终有心无力。堡垒也不例外,有资格参加‘女王之冲突的鳞部名额共有十六个,大部分都是熟面孔。”

“所以,就算新的学员加入,训练和打造最优秀新兵的教官也是同一批?”

杰伊德轻笑起来。“是啊。而且他们向女神发誓说,这种成果完全是因为他们本身的才能。但更接近事实的是,早先的成功会为更多的成功铺平道路,这往往代表更丰富的资源,在有助成功的事物方面的更大话语权,甚至是阻挠落后者发展进步的力量。”

杰伊德喝了一大口酒,把见底的酒杯在桌边放稳。“最优秀的学员往往是同一批教官训练和打造出来的,但这不只是因为他们是最优秀的老师。别忘了,我的名声也允许我忽视规则。我可以在其他教官之前挑选自己鳞部的所有新兵。”

塔乌的耐心让他等到了自己播下的种子发芽生长。是时候收获了。“你觉得会在‘冲突里看到哪些鳞部?”

杰伊德转开视线,思考起来。“唔……应该有奥乔拉普、奥涅卡奇和奥托邦戈鳞部,这些鳞部我敢赌一笔大的,但要是奥沙和欧蒙迪鳞部没有入选,我敢把脑袋伸进龙火里烤。”

塔乌点点头,记下了这些名字。“他们是最出色的那批?”

“没错。”

“我们会更出色。”塔乌说。但他并不是真的这么想,只是希望结束对话而已。

杰伊德大笑起来。塔乌也面露微笑,以要去解手为借口离了席。他离开了酒屋,闲逛了一会儿,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带着某种目的离开的。四分之一跨过后,他去了初次来到堡垒城时,祖丽带他去的那座广场。那儿并不难找,虽然他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蠢。

他为什么觉得她会在?就好像她除了等他无事可做似的。她真会知道他的鳞部今天参与了对抗战吗?塔乌摇摇头,劝说自己转身返回,和他的剑之手足享受在这座城市剩下的时间,但他不想回去,不想不看一眼就回去。

所以塔乌走进了广场,做好了迎接失望的准备。迎接他的却是祖丽。

天 赋

她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广场里只有她一个人。“我没想到你会来。”她说着,站起身来。

塔乌朝她走去,但真正来了这儿,他才发现自己不清楚该做什么。

“你可以拥抱我。”她告诉他。

他用双臂裹住了她,她融化在他怀里。感受到她的触感令他长出了一口气。

“我想你的时间几乎和想着训练的时间一样多。”塔乌说。

“那么多?你不应该这样的。”她的语气带着几乎压抑不住的笑意。

“我……我总是想着训练。我真的训练了很多。”

“我相信。”这次她大笑起来,身体稍稍后仰,方便和他对视。

她的面容安抚了他的心。

“我听说你们赢了。”她说。

“我们赢了,”塔乌没法掩饰话里的自豪,“我们打败了印德鲁夫和他们的衰弱术师。”

“这件事引起了骚动。导师茵提被解除了教学职责。他们要送她去前线参战,至于那个学员——娜米莎——她会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接受新手课程。”

塔乌没想过这些,没想过另一方——输掉的一方——的那些人会为这样的惨败承受何种后果。“我不会幸灾乐祸,但这场胜利是我们应得的。胜算对我们很不利,但我们打败了对手。”

“你们的人数是他们的三倍。”

“他们是贵族,而且堡垒派出的新兵每一循级都有。他们还有一位衰弱术师。”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塔乌说。

“娜米莎不太能算真正的衰弱术师。”

“她对自己这门行当的了解,都夠让恶魔扯断我的一条手臂了。”他的话语令祖丽震惊,一切都在朝他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她让你们在那儿留了很久,足以让恶魔袭击你们?”

“我亲眼看着恶魔吃掉了一个印德鲁夫的脸。”

“她把贵族送去了伊斯霍戈?”

“她把我们——因哈希和印德鲁夫——全都送过去了。天赋者用这种方式救下自己,有那么难以接受吗?”

祖丽的语气严厉起来。“在对抗战里可不行。”

“噢。”塔乌开始明白娜米莎和她的导师遭受严惩的理由了。

“我的第一次对抗战就在几天前。”祖丽抛出了这句话。

“你差点就跟我们对上了?”

“那是个来自北方训练学院的鳞部。”

“你们赢了?”

“当然。”

“当然。”塔乌重复了一遍,品味着这些字眼,仿佛那是某种腐烂之物。

“你明白我的意思。”祖丽说。

“感觉如何?和他们并肩作战的感觉?”

“和谁并肩?欧默亥人?”

“你明白我的意思。”塔乌说。

“我不明白。我们受的训练都是为了保护同胞不被海迪纳人伤害。”

“那为什么对抗战要安排成低等种姓会输的形式?”

“没这回事。低等种姓的鳞部也可以像堡垒那样晋升。低等种姓也可以打赢‘女王之冲突。”

“上次发生这种事是在什么时候?”

祖丽离开了塔乌的怀抱。“你想要我说什么?”她问。

“我本来没想跟你说这些的。”

“你希望我离开吗?”

“不,”他说,“我能从头开始说吗?”

“你打算怎么说?”

“你过得怎么样?天赋者堡垒怎么样?”塔乌问。

祖丽坐到长椅上,给他留出了位置。他也坐下了。

“过得好极了。但也很害怕,”她说,“发掘自己能做到的事,又能做到怎样的程度——这些让我几乎睡不着觉。我害怕浪费哪怕一瞬间的学习时间。但这让我很矛盾。如果我不计代价去获取力量,就跟最恶劣的那些人没有分别了。”

“最恶劣的那些?”

“我不想谈这个。”

“你可以告诉我的。”塔乌说。听她的口气,他觉得她似乎很想谈。

她握住他的手,但什么都没说。他抽走自己的手,然后搂住她的双肩。他将另一只手放入她掌中。她倚靠着他,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任由黄昏转为傍晚。

“我该走了。”他说。

“我知道。”

“我会回来的。”

“等下次对抗战的时候。”

“你会——”

“当然。我会等你。”

塔乌点点头,不想毁掉这个夜晚的气氛,但又有必须向祖丽求证的事。“我能……问你两个问题吗?”

她扬起一边眉毛。“够正式的。”

“呃……”

“当然可以,问吧。”

塔乌犹豫了片刻,不确定自己想知道什么。“……凯南·奥卡在哪个鳞部?”

她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奥沙鳞部。”她说。

塔乌吐出憋到现在的那口气,杰伊德的话在他脑海里一再浮现。“要是奥沙和欧蒙迪鳞部没有入选,我敢把脑袋进龙火里烤。”他是这么说的。

“你还打算问第二个问题吗?”

“啊?”

“你刚才说有两个问题。”

在知道凯南是奥沙鳞部的成员以后,第二个问题就更重要了。“天赋者……”

“我们怎么了?”祖丽说着,强调了开头那两个字。

“衰弱术的原理是什么?”

祖丽叹了口气,抬起原本倚着他肩膀的头。“你那道伤是怎么来的?是……莱肯?”

“莱肯。”

她转向他,格外仔细地看着那道伤。塔乌不认为自己是个虚荣的人,但任由她审视这道损毁他容貌的痕迹,感觉还是不太舒服。祖丽抬起一只手,手指轻轻按在他右脸起皱的血肉下方。

她放下那只手,又低下头去。“第一部分你已经知道了。衰弱术会将人的灵魂抽离这个世界,再放到另一个世界里。想要理解天赋者、我们的能力以及衰弱术,你就必须理解自己的灵魂被送去的那个地方。你需要理解伊斯霍戈。”

“我懂了。”塔乌说。

“不,你不懂。伊斯霍戈是尤库法和他那些恶魔的世界。那是女神制造出来,用来关押他们的牢狱。”

塔乌每天都会祈祷,但从来不会自称虔诚。但听到尤库法的时候,他还是做出了龙展翼的驱邪手势。

祖丽注意到了他飞快的手部动作,嘴角不由得翘起。“是啊,没错,一切都是从不知满足的阿南西女神缔造宇宙开始的。她创造了太阳、群星、恩拉巴与在此之间的一切。”

“这些我小时候就听过了。”

“是你要问我的。”她说。

“我問的是衰弱术。”

“这些跟衰弱术有关。”

塔乌保持了沉默。

“阿南西创造了一切。她创造了生命。她创造了所有生物,又创造了人类的所有种族,每一种都有与她沟通的独特方式。”

“天赋。”

“天赋。每个种族都有独特的能力,”祖丽说,“然后阿南西继续创造,努力完善她起头的事业。然而,人类的种族好战又具有破坏性。阿南西需要在他们之间制造秩序。为了办到这点,她为人类种族安排了考验。那是关于服侍、荣誉、意志、热情和智慧的考验。这些考验直到一千循后方才结束,阿南西也由此建立起了秩序。

“种姓。”

“不只是这些。她让欧默亥人成了自己的选民,让所有种族居于我们之下。我们是阿南西在恩拉巴的代言者,而这让尤库法很不愉快。

“尤库法是个男人,而且就像所有最初的女人和男人那样,他是不朽的。他暂时压下了自己的妒忌,但一个个永世过去了,他对于屈居人下的怨恨并未平息。

“他聚集了一批追随者,来自许多人类种族的女人和男人,然后用谎言腐化了他们。他告诉他们,阿南西决定抹去他们的不朽,就这么放任他们死去。他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能一起运用自身的天赋,就能制服阿南西,将她的力量转移给他,而他就能阻止她施展死亡的诅咒。

“这些腐化后的人听从了尤库法的话,袭击了阿南西。我们——欧默亥人——注意到阿南西陷入危机,于是带领那些忠诚的人类种族前去援助。但我们赶去得不够快。

“尤库法已经得到了远超其他人的力量,接下来的战斗带来了巨大的破坏,令大地分裂成以河流为界的地块,而河流汇聚成大海,大海又汇聚成大洋。曾经纯净而完整的天空遭受了烟熏与灼烧。平坦而丰饶的土地干涸开裂,直到所有人类种族都开始担心恩拉巴会变成无法维持生命的荒凉之地。

“欧默亥人决心阻止世界末日的到来,于是集结全部力量,发起了攻击,击退了尤库法和被他腐化的那些人,却无法彻底消灭他们。我们眼看就要输了。阿南西当时很虚弱,非常虚弱,但结束那场战争的重任落到了她身上。只有她才能做到。于是她这么做了。

“阿南西用上了全力,用自己裹住尤库法和他的腐化者,困住了他们。她用自己所有的能量塑造了一座牢狱,一个牢不可破的新世界。

“受困的尤库法发现自己的失败无可避免,但能力仍能运用。他在阿南西彻底封锁牢狱之前探出力量,抽取了恩拉巴的自然能量,将尽可能多的部分带入阿南西的牢狱。他的最后一击令人类种族失去了不朽。尤库法的邪恶行径令他的谎言成真,甚至犹有过之。

“对死亡的恐惧令我们之中最软弱的那些人崩溃,而他们呼唤了尤库法。那座牢狱只差几息就会永远关闭,但就在那几息之内,尤库法开出了自己的价码。他向呼唤他的那些人承诺了不朽,用不朽换取他们的灵魂和服侍。

“那些懦夫接受了,发誓要杀光我们。他们发誓要消灭阿南西的选民,以此摧毁阿南西,好让尤库法逃离牢狱。这么一来,我们之中最软弱的那些成了最强大的,尽管他们仍然能被杀死,却不会死于衰老或是疾病。”

“你这是在描述库尔人。”塔乌说。

“是的。”

呼 吸

“库尔人只是传说故事,是为了吓唬孩子去做祈祷才编出来的。”塔乌说。

“我只是在讲述堡垒教给我们的内容。”

“他们还教这种虚构的事?”

“你还要听吗?”

“剩下的也是讲给小孩子的故事?”

“好吧。”祖丽说着,转过身去。

塔乌做了个鬼脸。“继续说吧。请。”

祖丽叹了口气,但转回了身子,“尤库法窃取了阿南西留给我们世界的能量,将它拖入了自己的牢狱。阿南西在恩拉巴什么都没剩下,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力量只能来自伊斯霍戈。这是因为阿南西就是伊斯霍戈。她的本质构成了这两个世界,以及尤库法及其腐化者绝对无法通过的那道屏障。所以,如果我们想要运用她赐予的天赋,就必须前往地狱。所有人类种族都能做到这点,而且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童都能进入伊斯霍戈。”

“所有?除了天赋者以外,任何擅自进入地狱的行为都是严格禁止的。”

“是的,而且理由充分。你说那头恶魔吞吃了你的手臂?”

“我……我和它战斗,却没法打败它。”

“是啊,你是没法打败它的。幸好它们造成的伤害没法转移到恩拉巴,除非——”

塔乌瞪大了眼睛。“除非什么?”

“除非你从伊斯霍戈汲取力量。”

“只有天赋者才能办到。”

“不,所有人都能办到。”

“所以所有人都是天赋者?”

“我可没这么说。”祖丽说。

“我开始听不懂了。”

“所有人都能进入伊斯霍戈,但腐化者——那些恶魔——会袭击所有活物,发泄自己遭受囚禁的怒火。它们无法对肉体造成伤害,前提是它们试图摧毁的灵魂没有从伊斯霍戈汲取能量。从地狱汲取能量会让你在那儿化为实体。”

“成为天赋者就是为了从伊斯霍戈汲取能量。为什么恶魔不去杀天赋者?”

“它们……”祖丽停顿了一下,“……你问到了天赋者的本质。答案是,阿南西给予了我们在恶魔面前藏身的能力。”

“藏身?……噢,我想我看到过。那个衰弱术师——”

“娜米莎。”

“对!在伊斯霍戈,我和其余战士的身体都被金光包裹——”

“那种光是你的灵魂。它会吸引恶魔。”

“娜米莎没有灵魂之光。她全身都是黑色的。”

“……这话只对了一半,”祖丽说,“娜米莎有灵魂,也肯定会在伊斯霍戈发光,但她可以用魂衣盖住那种光。这才是成为天赋者的定义。进入伊斯霍戈,并从那里汲取能量,任何人都能办到。但在汲取能量的时候掩盖自己的灵魂之光,这才是天赋者的能力。”

“多久?”塔乌问。

“什么多久?盖住光芒的时间?这因人而异,也取决于你天赋的强度。”

“你们是怎么加强天赋的?”

“没法加强……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始终不变。”

“没法提高?没法训练?那你们去堡垒做什么?听故事?”

祖丽不觉得这话很有趣。“我们来这儿,是为了学习如何运用我们得到的这份力量。”

塔乌皱起眉头,试图用战士的思路理解这句话。“你们没法训练自己的天赋?”

“那可是天赋。”

“我的身体也是天生的。我可以训练它,让它更强壮,更敏捷。”

“天赋不是这么回事。”

“也许吧,”塔乌回答,惹得祖丽瞪了他一眼,“总之,万一你们从伊斯霍戈汲取能量的时候,被那些恶魔发现了呢?”

“我们会死。”

“就像在达巴……”

“什么?”

“达巴村遇袭的时候,来了五个天赋者,还有召来那条龙的祈求师。”

祖丽的脸色变了。“没错……”她说。

“肯定是某个恶魔找到了天赋者之一。我看不出她的死因,但……她当时没在运用力量。祈求师倒是在用,但死掉的那个就只是站在那儿。”

祖丽什么都没说,这让塔乌迟疑起来。他看得出来,她在隐瞒什么。他考虑过追问她,但他还没问出需要知道的答案。他感兴趣的是衰弱术。“如果我没去从伊斯霍戈获取力量,那些恶魔还能对我做什么?”

祖丽放松了一点点。“不,它们没法真正伤害你,但中魔者——”

“你指那些能看到幻觉的疯子?”

“他们没有疯。只是……有些人被恶魔袭击以后会精神崩溃。”

“感觉很真实。痛苦,恐惧,一切都让人感觉很真实。”塔乌咂了咂舌头,“隐藏那种光是能学会的吗?”他问。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天赋者的本质就在于掩盖光芒的能力。你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就不会。就像天赋的强度那样,这点也是不会变的。而且有史以来,选民之中只有女人能成为天赋者。所以每一个歐默亥女孩成年之前,堡垒都会考验她们。负责考验的人会教我们如何转移到伊斯霍戈,以及如何离开。她们会为我们演示掩盖自身的方法。我们在恶魔攻击前逃离地狱,而这项考验会重复许多次,直到能够确认每个刚成年女性的天赋强弱,或者根本没天赋为止。”

“所有欧默亥女子都面对过恶魔?”塔乌摇摇头,试图想象自己母亲这么做的模样,“我从没听人提过。”

“你也不会闲聊这种话题。”

“是啊,”塔乌说着,想起了自己的经历,“的确。”

“所以,除了掩盖自己以外,”祖丽说,“你在伊斯霍戈能做到的事和我一样多。”

塔乌试图确认祖丽是否在开玩笑。“我甚至能运用衰弱术?”

祖丽歪了歪头,随后又歪向另一侧,在心里权衡着他的问题。“你可以学会那种技巧,你可以让自己前往伊斯霍戈,你甚至能从地狱获取能量,但在你有机会使用之前,你就会死。”

“因为恶魔。”塔乌说。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时间在地狱的运作方式不太一样。恩拉巴的一息,等同于伊斯霍戈的超过五十息。此外,当你接受伊斯霍戈的能量时,灵魂会更加耀眼。如果无法用魂衣掩盖光芒,恶魔就会找到你,然后在你用出那种能量之前撕碎你。塔乌,如果你再去伊斯霍戈,千万不要汲取能量。千万不要。”

“演示给我看吧。”

祖丽问:“演示什么?”

“我需要知道该怎么抵挡衰弱术,”塔乌看得出来,祖丽已经开始后悔提起这些了,但他不打算放弃,“我今天运气好。我们的战斗和大部队拉开了距离,而娜米莎击中的不光是我的手足,还有她那边的印德鲁夫。如果衰弱术师只要抬手一指就能放倒我,我就不可能获胜了。”

“抵挡衰弱术?”祖丽摇摇头,“如果天赋者用衰弱波浪击中你,你是没法阻止自己的灵魂被转移到地狱的。而且按理说,在对抗战里,我们是不会把你们留在那儿的。”

“我知道,但这不是重点,”塔乌说,“就算我没被留到会被恶魔攻击那么久,回来以后也仍然会头晕目眩。”

“你的灵魂被人从一处带去了另一处。这种感受可是没法轻易忽视的。”

“那你们又是怎么做的?”他问。

“我……这是两回事。”

“也许……也许亲身体验过很多次以后,应付起来就会更轻松。”她看起来不怎么相信,但塔乌说了下去,“祖丽,我不能允许自己在战场上无力抵抗。我得更加熟悉衰弱术。我得知道它会怎样影响我,这样才能学会迅速复原。”

“我不认为这样可行,我也不会对你用衰弱术的。”

“我必须试试看。”

“那你就自己去伊斯霍戈吧。”祖丽说着,朝他甩甩手,没有理会他的请求。

“怎么去?”

祖丽瞪大了眼睛。

“不,你说得对,”塔乌说,“你说过所有人都能办到。告诉我,要怎么才能去伊斯霍戈?”

“我那句话不是认真的。”

“但你能教我?”

祖丽舔了舔嘴唇,扫视这座依旧空无一人的广场。“你已经知道方法了。所以我们才会祈祷,会将灵魂固定在这个世界。我们之中的一些人,在入睡或者放下戒备的时候会漂流到伊斯霍戈。”

塔乌思考起来。“那些在床上流血死去的人。那些醒来后精神错乱的人。这就是我们祈祷的理由?为了防止这种情况?”

“这不是唯一的理由。我们祈祷,是为了展示虔诚,为了敬拜阿南西。她会保护我们。”

“她当然会了,”塔乌说着,努力不让语气透出无礼,“帮帮我吧,祖丽。中了衰弱术以后,我几乎都没法继续战斗了。”

“如果有恶魔攻击了你,你应该彻底没法战斗才对。”

“帮帮我。”

“你真要这样?要学习怎么前往地狱?”祖丽问,“你在那儿没有任何力量。进去的一瞬间,你就会遭到捕猎。”

“但它们伤害不了我?”

祖丽的笑声里全无笑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也亲身体验过了。它们能伤害你,它们能把你撕成碎片,而你什么都能感觉到。你的肉体不会受伤,可天知道这对你的心智会有什么影响。”

塔乌不肯放弃。“但它们杀不了我。”

祖丽抿住嘴唇。“除非你从伊斯霍戈汲取能量。”

“那我不做那种事就好。”

“如你所愿。”祖丽说着,站起身。

塔乌紧张地跳起身来,不禁觉得自己是个格外愚蠢的傻瓜。“现在?”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呃……是啊,当然。”

“你确定?”她弓起一边眉毛,而塔乌理解了她的用意。她打算让他知难而退。

塔乌拒绝就这么退缩。“我确定。”

祖丽的眉毛落回原位,露出疲惫的表情,就好像这一天过得格外辛苦。“好吧,好吧。闭上眼睛。”

“就在这儿?”

“如果我要教你怎么进入伊斯霍戈,那么在哪里都没区别。那边的五十息,在这里还不到仅仅一息。你去不了多久的。”

“你说了算。”塔乌闭上了眼睛。

“你得知道该怎么回来。方法有两种。”塔乌在闭上的眼皮后面看到了光点。

“我们的灵魂在伊斯霍戈的体现取决于我们在恩拉巴的经历。你会想象自己有一颗脑袋,两条手臂,两条腿,还有其余那些。你甚至会觉得自己能在那儿呼吸,也会真的做出那种动作。”

“对。”塔乌说。

“返回的第一种方法就是逐出身体里的全部气息。将它呼出,直到你的体内空无一物。让你的身体——如果你想这么称呼它的话——保持空无。你会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觉得自己必须呼吸。放空你的肺,让虚假的死亡占据你,伊斯霍戈就会淡去,而你也会离开地狱。”

“就这样?”

“我们属于生者的世界,而非恶魔的世界。离开伊斯霍戈不应该是多难的事。”

“第二種方法呢?”

“让恶魔杀死你。”

“噢。”塔乌说。

“噢,”祖丽重复了一遍,“等恶魔摧毁你的灵魂构想出的‘身体以后,你就会被迫离开伊斯霍戈。”祖丽朝塔乌走近了一步,冰凉的手掌按在他手臂上,“你没必要这么做的。”

“有必要。我必须参加‘女王之冲突。我不能承受在衰弱术下瘫痪的风险。我不能承受退出战斗的风险。”

他把这番话说出了口,而那是实话。他必须参加“冲突”。他必须带领杰伊德鳞部接连获胜,直到面对奥沙鳞部……面对凯南。每一循的“冲突”都有人死掉。会有人死在那儿。

“冲突?”祖丽问,“这么说,你们鳞部的机会全都压在你的肩膀上了?你知道已经超过一个世代没有因哈希鳞部入选了吧?”

他点点头。“现在不一样了。”

祖丽笑了,但笑意并未传到她的眼睛那边,“你说了算,”她说着,抽走了挽住他胳膊的手,“我希望你闭上眼睛,想象一道平静的波浪从大地里升起,然后钻进你的身体里。”

塔乌闭上双眼,照她的话去做了。

“放松双脚,任由压力流淌出去。让肌肉变得松弛无力,再允许那道平静的波浪涌入你的小腿,慢慢地流入你的大腿,慢慢地。放松那些部位,感觉波浪继续升高,同时任凭世界悄然远去。

塔乌的身体摇晃起来。

“我希望你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吸气然后吐出……对,就像这样……每次吸气,都让平静的波浪升得更高,每次呼气,都让我们的世界继续远去……放开手,它就在那儿……我们的另一个家园——”

恶 魔

首先袭来的是噪音,那阵诡异的狂风将沙砾吹在他的脸和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塔乌能感觉到,能听到,而在猛地睁开双眼以后,他看到了伊斯霍戈永恒的暮光。

他仍在堡垒城的那座广场上,但却是一个扭曲的版本。色彩黯淡,天空苍白,地面柔软得好似松散的护根物,地狱的迷雾也在他们周围打转。

“你办到了。”祖丽的声音很轻,就好像正在百步开外和他说话,尽管她其实就在旁边。塔乌能听到她嗓音里的惊讶。他看著她。她的身体笼罩着一团黑暗,甚至让他难以辨认她的五官。

“你被盖住了。”他说着,连自己的声音都很难听清。

“它们来了。”她说。

塔乌产生了她正在转动头部的印象,虽然他很难判断她的脸在哪儿。他看向自己认为她可能看向的方向,然后看到了它们。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而恐惧将他攥在了炽热的掌心。

两头恶魔正朝他跑来。其中一头有两个他那么高,满口牙齿,长长的舌头垂到脖子下面。它用两条腿朝他跑来。另一个怪物四足着地。它长着一双尖耳朵,双眼位于脑袋两侧,皮肤就像蛇。

塔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这没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看到了自己散发出的耀眼光芒,随即审视自己的体内,努力让光芒黯淡下来,像祖丽那样隐藏自己。

“你在做什么?”祖丽问,“是时候了。呼气。”

塔乌没有照做。他一心想要黯淡自己灵魂的光芒。他试图理解这种事是如何做到的,而且他感觉到了什么。那是存在于他周围的一道沉重而庞大的能量之墙,而抓住它,将其中一部分拖入自己体内的诱惑又格外强烈。

塔乌明白——虽然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明白的——那就是将恶魔们囚禁在伊斯霍戈的监牢。它同时也是阿南西的能量领域,天赋者便是从这里汲取力量的。他抵挡住了汲取能量的冲动。那意味着死亡。他选择尽全力去掩饰自己的光,去隐藏他的灵魂光辉。

“塔乌?”祖丽喊出了声。

他低头看向自己,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光亮一如既往。他抬起头。那些怒吼流涎的恶魔几乎已经来到他面前。他的膀胱发胀,恐惧让他血液都开始发稠。

他厌恶它们带给他的这种感觉。他厌恶这个地狱,这些造物,还有会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动弹不得的恐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塔乌猛吸一口气,将地狱恶臭的空气尽可能吸进肺里。他是来学习如何克服衰弱术的。在达成目标之前,他是不会离开的。

他朝尤库法恶行的造物怒吼一声,握住陪着他来到此处的双剑的剑柄。他拔出剑来,面对那些怪物。

“你在做什么?”祖丽尖声道。

“它们伤害不了我!”他告诉她;“你们伤害不了我!”他对那些恶魔怒吼。祖丽匆忙退开,而塔乌开始了战斗。

那头四足着地的怪物首先攻了过来,塔乌将左手的剑砸在它的鼻口部位,用上了全身的力道。那头造物撞向地面,被自己的腿足绊倒,打起了滚。但他没时间去回味这场小小的胜利了。另一头恶魔——它足有低等种姓的两倍高——耸立在他身前,长着黑色尖爪的手掌拍向他的肚子。塔乌后跳躲避,却低估了那头恶魔的手臂长度。它的刷子耙开了他的腹部,几乎将他撕成两半。

塔乌落在泥泞的地面上,感到自己的内脏洒了出来。他低头看去,发出痛苦和恐惧的大吼。他的肠子暴露在了空气里,一团又一团。他试图用双手塞回去。那种痛苦简直无法形容,而恶魔随即扑向了他。

他试图挥舞双剑,但他的剑在倒地时就弄丢了。他试图拍开那头野兽,它却只是满不在乎地大快朵颐。那个四足着地的怪物恢复过来,加入了这顿美餐,痛苦让塔乌几乎发疯。他试着像祖丽教他的那样吐气,但为时已晚:那两头恶魔将他撕碎的时候,他已经承受了难以置信的痛苦。

“你这讨人厌的混蛋!”祖丽给了他一耳光,“你究竟有什么毛病?”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而她正跪坐在堡垒城广场的泥土里,守在塔乌身边。

“看在女神的份上,这比我想象的还可怕,”塔乌轻声说,“可怕太多了。那种地方究竟为什么能存在?”

“你没事吧?”问完这句话,祖丽缩回了身子,“我不该问的。你不值得我关心。你怎么能这样?你干吗要这样?”

“我不能害怕它们。我不能让天赋者阻止我的战斗。我不能害怕。”

“你是想变成中魔者吗?”

“我没事。”

祖丽站起身,塔乌觉得她会一脚踢过来。“万一你死了呢?”她问。

塔乌费力地坐起身,尽管毫发无损,他却捂住了肚子。“你告诉过我,恶魔是没法伤害我的。”

“万一我错了呢。”

“你没错。祖丽,我感觉到了那儿的能量。我有能力汲取那种能量。但我没有。”

“显然如此。”

“我试着隐藏自己,”塔乌挤出一个笑容,“但没能成功。”

“欧默亥男性是没法成为天赋者的!”她嘶声说着,身体前倾,仿佛靠近他能强调自己的论点似的。

“感觉不太公平,不是吗?”

祖丽抬起双手。“我当初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

“帮我站起来好吗?”

“我帮得够多了。你自己起来。”

塔乌挣扎着起身,又拖着脚走到长椅那里。“我没法像这样战斗。”

“战斗?”

“我以为,如果我选择面对恶魔,就能在离开伊斯霍戈以后,仍然做好战斗的准备。但不是这样……这法子没用。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双爪子。”塔乌的指尖拂过腹部,那里的肌肉正在痉挛,预期着并不存在的伤口带来的痛苦。

“你非得和恶魔战斗才能明白?”

“我以为我能赢。”

祖丽朝他晃了晃双拳。“你是个白痴。”

塔乌试图站起,又坐倒在长椅上。他精疲力竭,身体也在颤抖。回顾之下,他的计划显得有勇无谋,就像冲动的孩子会做的事。宇宙中存在着强大的力量,他并不理解的力量。

“祖丽,天黑了。我得出城了。你能扶我過去吗?”塔乌感觉很虚弱,这点不假。但这并非唯一的理由。他不想独自离开。

祖丽的表情软化下来。她看穿了他。“靠在我身上,我会陪你走一会儿,直到你感觉好些。”

“谢谢。”塔乌说。

“一个字也别说了。要不是我……”

塔乌很好奇她准备说出口的话。“你什么?”

“没什么。来吧,”她扛起他的肩膀,扶着他起身,“你的个子比凯雷姆那时候要高了。”

“我们吃得比在凯雷姆要好。”

“这是肌肉。”

“我整天都在挥剑。”

“唔。”他的体重压得她咕哝起来。

塔乌努力不让自己靠着她,但他全身发颤,随时可能摔倒。

“谢谢。”他又说了一遍。

“别说话。”她这么说,却又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她没有讨厌他,这让塔乌心怀感激。

祖丽扶着他走到了距离城门一百步远的地方。

“不能让人看到我们在一起。”她停下脚步,开了口。

“我知道。”

“你能走过去吧?”

“走到城门以后,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他提醒她。

“是啊。”祖丽吻了他。

她的动作那么突然,而恶魔的袭击令他惊魂未定。他几乎抽身躲开。她的嘴唇令他平静,令他的心灵放松下来。“你的吻。它治愈了我。”

“唔嗯,”她嘟哝一声,咬住了下唇,“是吗?”

“再一个吻能让我更强壮,帮我撑过这段旅程。”

“不,你还是继续虚弱比较好。这会提醒你,我们都必须带着自己愚行的后果活下去。”

他嘴角上翘。“就一个?就算是为了帮我入梦?”

“好好祈祷,你就能顺利入梦,”她说着,钻进他的怀里,再次亲吻了他,“你真的该走了,”她说着,抽身退开,“记得回来。”

“当然。”他回答,然后目送她原路返回。

等她消失于视野后,他才穿过堡垒城的大门,与他的剑之手足们会合。他迟到了,但在整个下午的庆祝过后,迟到的人并不只有他。又过了一跨以后,所有人方才到齐,行军也终于可以开始。他们跌跌撞撞,有几个没能忍住呕吐,又在兴致到来时唱起了行军的歌谣。

哈底斯、亚奥、奇内杜和奥伊博找到了塔乌。他们和他结伴而行。他们的陪伴令他愉快,担忧感却挥之不去:尽管剑之手足此时陪伴在他左右,他却总能看到高高草丛里的古怪影子。

责任编辑:吴玲玉

1本书的时间单位,全称为“阳跨”(sun-span),指太阳在天空跨越的距离。全文皆为译注。

2文中类似“季”的时间单位。

1祖鲁语中意为“大象”。

1祖鲁语中意为“狮子”。

1科萨语中的“马”。

1祖鲁语中的“地狱”。

1nkosi,南非恩古尼语中的尊称,可指国王、领主或首领。

1南非科萨语里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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