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十字街

2021-08-17 22:24孙且
妇女之友 2021年7期
关键词:婆子十字街头儿

孙且

偏脸子人俗称的偏脸子头道街,旧称塞瓦斯托伯尔街(今安心街),约略南北向贯穿整个偏脸子,与约略东西向的旧吉耶夫斯克雅街(今安升街)十字交叉后,旧吉耶夫斯克雅街东面那一小段,呈45°角东北向斜出,而不是直接与上坎儿的地包头道街(今抚顺街)相连,偏脸子人叫歪十字街。

上坎儿的地包(俄语Депо,火车库)和下坎儿的偏脸子之间分界的土岗,实在过于陡峭。当年建设道路的时候,俄国工程师不得不将这一小段路修成“之”字形来减少坡度,据说詹天佑设计的京张铁路也是这个原理。这段不算长,用脚步量,大概二十米左右的路,偏脸子人叫大斜坡儿。

冬天,第一场雪下过,歪十字街的大斜坡儿就成了从偏脸子去上坎儿地包的必经之路,其他的几条通道,旧兵长街(今安宁街)、旧谢尔吉耶夫街(今安广街)、旧阿尔巴津街(今安发街)等,坡儿陡路滑,根本无法通行。改革开放初期,偏脸子的棚户区拆迁改造,许多街道的面貌发生了改变,可大斜坡儿仍基本保持旧貌。

十字街一般有四个拐角,这是像公理一样的常识,可偏脸子的歪十字街因为大斜坡儿,只有三个拐角。偏脸子头道街与大斜坡儿交叉的东南侧,如一把弧度不大的弯弓延伸着,这里竖着偏脸子头道街唯一的一盏路灯,而东北侧,则为锐角,偏脸子人叫拐把子。

拐把子凸出的位置是烂眼子爷小铺。烂眼子爷小铺是公家的,归二商局管,官方称星火第六小铺,烂眼子爷只是一个更官。公私合营那咱,他就在这打更了。偏脸子人对事物的命名有自个儿的方式。

20世纪90年代放映的电视剧《少奇同志在东北》,有一个场景,刘少奇戴礼帽,穿西装,跷着二郎腿坐在洋车上,从斜坡儿下来,就是在歪十字街的大斜坡儿处取景拍摄的,烂眼子爷小铺出现在镜头里。1929年6月4日,刘少奇出任中共满洲省委书记,两次来哈尔滨,领导中东铁路的中国工人的罢工斗争。他住在沃斯特罗乌莫夫村(今俗称的河字片)的马其司特拉力那雅街1号(今河广街15号),中东铁路总工厂工人柴好的家。

烂眼子爷小铺的门朝向偏脸子头道街,隔道正对着的院子,歪十字街的西北角,光复前是谢苗诺夫家。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说,谢苗诺夫戴着高高的灰库班帽,一个自称白俄将军的白胡子老頭。1946年8月29日,苏联最高法院军事委员会审判庭判处白匪中将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谢苗诺夫绞刑。但愿这个谢苗诺夫不是当年偏脸子的那个谢苗诺夫。

谢苗诺夫宽敞的房子,如今拥挤地住着好几户咱们人,其中,有小丫的姥娘家。眯缝眼、小嘴巴的小丫,我懵懵懂懂的初恋,上初中那年,死于尿毒症。我觉得这辈子,或许在那时就过完了。

谢苗诺夫家的板障子外面,有一个马葫芦井(日语マンホール,下水道),当年,偏脸子的住户没有下水道,这里是倾倒泔水的地方。

“嘣,嘣,嘣——”每天早上,六点钟左右,收泔水的老穆头儿敲着梆子,和他的灰毛驴准时出现在偏脸子头道街。老穆头儿慢吞吞地在前头儿走,灰毛驴拉着铁槽子车,迈着碎步在后面跟着。老穆头儿的这头灰毛驴认识偏脸子所有的街道,老穆头儿不用吆喝,灰毛驴每到一个大院儿门口,自个儿就停下,轮替圈着四条腿休息。

人们听见梆子声,出来倒泔水。老井婆子拉着长腔儿,跟老穆头儿打招呼,又一天——。老穆头儿回着,可不,又一天——。

老穆头儿的木头梆子,掉了一块茬儿,发出的声响,有如豁牙子说话,兜不住风。我们院儿的木匠老榫眼子说,老穆大哥,撇了吧,俺给你凿个新的。老穆头儿把破梆子缩到怀里,真像有人要抢他的宝贝似的,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铁槽子满了,老穆头儿也不用牵灰毛驴,它自个儿掉头,来到歪十字街,倒退着,让铁槽子的尾巴对准马葫芦井口,老穆头儿拉开闸门。

歪十字街的西南角是水楼子,学名供水塔。管放水的是撅撅腚婶子,她身子残疾,可会一边耍手绢,一边有滋有味地唱老井婆子叫蹦蹦戏的二人转。偏脸子有好几个水楼子,为了跟其他的区别,就叫撅撅腚水楼子了。偏脸子的水楼子多为中东铁路老毛子人留下来的,而撅撅腚水楼子是日本人修建的,洋灰面的水柜上,有“1933”字样,应该是建成的年份。

我小的时候,歪十字街在偏脸子的作用,相当于当下的广场。撅撅腚水楼子的前面,天天聚拢着两拨儿人,像上下班一样,定时来,按时走。一拨儿是说闲话的,这里成了偏脸子小道消息的集散地。小道消息,偏脸子用语,指非官方、民间途径传播,并不可靠的消息。可是有一些小道消息,后来得到了验证,只是早于公家公开发布而已。另一拨儿人是下象棋的,棋盘和棋子是王老蔫拿来的,可他很少下,多是在旁边看热闹,也不插话。他没有对手,孤独又寂寞。在偏脸子,王老蔫的棋艺最高,据说,他跟全国亚军王嘉良过过招儿,互有胜负。

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头子,大名井一丁,四处吹嘘,偏脸子有没有第二个人,夺下过王老蔫老帅的首级。

井一丁百分百的臭棋篓子,却爱蹲在棋摊旁边,比比画画地支招。那天,三十六棚的一个高手来寻王老蔫下棋。两个人每走一步,都琢磨半天。井一丁急得拿起王老蔫的炮,隔着两个棋子打过去,炸掉对手的车。王老蔫气不过,井大爷,你来吧。 井一丁说,我来来,就来来。没几步,井一丁就没有了过河的人马。天黑下来,棋盘上的楚河汉界都瞅不清楚了,井一丁硬扯住王老蔫,不让他走。王老蔫只得故意让了一盘,井一丁才罢手。“男剃前,女剃后,僧道两门剃左右。剃完头,不算完,师傅还得打套五花拳。”井一丁哼着小曲回家跟老井婆子喝小酒去了。

夜幕降临,歪十字街的路灯亮了,这周边唯一有亮光的地方。老穆头儿唉声叹气地在烂眼子爷小铺喝酒。烂眼子爷问,遇见啥不顺心的事儿。老穆头儿说,偏脸子要修下水道了。烂眼子爷说,这是好事儿呀。老穆头儿哽咽,俺的那头驴就该被饭店牵走,卖三件了。老井婆子有句口头禅,这世上好吃的,莫过于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烂眼子爷安慰老穆头儿,你挡不住它进汤锅。老穆头儿凄楚着,俺不想让它临老了,挨上一刀。老穆头儿的驴跟他有二十来年了,人们说,驴的寿命顶多这些年。

偏脸子的下水道修通了,再也没有老穆头儿的梆子声了,偏脸子人好长时间没习惯过来。井一丁就按原先的钟点儿,拎着泔水筒出来,愣在大门口。井一丁坚定地说,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梆子声。

顾乡屯的蔡家伙房来人了。蔡家伙房的驴肉蒸饺远近闻名。蔡家伙房油渍麻花的老板和排水处的头头老侉子,手扯住手,缩进袖子里,掰手指头。老井婆子说,买卖牲口的规矩都这样。

在棚子里拴着的灰毛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低声闷叫着。在一旁的老穆头儿喊着,他出多少,俺都比他高!老侉子对老穆头儿说,男人说话,唾沫星都是钉子。老穆头儿说,俺签字画押。老井婆子逢人就讲述,没儿没女的老穆头儿用一辈子攒下的棺材板子钱,换了一头儿瘦毛驴。

可没想到老穆头儿走在灰毛驴的前面,冬春季节转换,感冒发烧,引发肺炎,又牵动多脏器衰竭,死在市立一院。老穆头儿的亲朋好友去医院的太平间发送老穆头儿,人们听见拴在他家院子里的灰毛驴不是好声叫唤。老井婆子说,这头畜生觉出来了。

转过天,偏脸子好多人目睹了下面悲壮的一幕,灰毛驴扯断缰绳,嗯昂嗯昂大叫着,跑到歪十字街。灰毛驴站在歪十字街的当中,转圈儿撒目了一圈儿,然后,压下头,发疯似的冲向电线杆子。撅撅腚水楼子前所有的人都愣在那里,惊慌中只听见一声重重的闷响,灰毛驴倒在地上。人们呼呼啦啦上前,灰毛驴没了呼吸。井一丁指给大家瞧,电线杆子被撞掉了一大块木茬儿,上面沾着淋淋的鲜血。

我长大后,离开了偏脸子,歪十字街的木头电线杆子早已换成水泥的,可我一直认为那缺口仍在,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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