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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13 20:51阎欣宁
福建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齐士合子政委

阎欣宁

当那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于韶阳的后脑时,他分明已经感受到了远胜于语言的威胁,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多少死亡的恐惧,反倒充满了好奇心,不时偷眼打量着这支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般的队伍——假如真能称他们为队伍的话。长到这么大,于韶陽还从未被人用枪口指向自己,正像他从未被人用麻绳五花大绑一样。当然,他在于府大院所在的圩子里,见过太多乡丁包括自己的财主父亲,用枪指向那些穷人,用麻绳捆绑过那些欠了租钱粮米还不上的人。在他的阅历中,枪是另一种语言的喷吐喉舌,在他十六岁的过往中并不熟悉。于韶阳成为“赤匪”的俘虏,或许正因为于府大院不仅有支荷枪实弹的乡丁队伍,还有个高大牢实的土圩子,没有大炮等重火器的红军若是强攻,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因此,他们另辟蹊径,直接在半道上绑了从县上国民中学返乡的少爷于韶阳。

蒙着眼睛走进山上的茅草棚子,于韶阳被人解开眼罩,过了须臾,才看清他眼前坐着一位戴眼镜的红军长官。那长官文文静静,说话挺和气,言谈举止令他想起县国中那位教国语的先生。长官问了他话,也说了一些话,多半于韶阳都还听得入耳,只是他那官衔儿令人费解,叫个什么“政委”,好大唦?搞不清楚。

眼镜政委说,小鬼,你莫害怕,你不会有任何事的。你在山上住几天,看看我们红军的锅碗油腥和三餐,实不相瞒,没钱吃米啊。我们要你做的,就是给你家爷老子修封家信,要他火速送三千光洋过来给红军买米,钱到了,我们自然放你回家。

这个却也不难,于韶阳当晚很快写好家书,信中说,他现在在红军手里甚是安好,红军不打不骂亦不为难他,只是糙米野菜难以下咽。他央求父亲速按红军之要求,送上如数光洋,赎他早日还家……

信写好后,红军政委将眼镜片凑近烛光,未曾先读,倒“咦”了一声,惊讶地说,小鬼,你上的是新学?文字怎么还从左向右横着写呢?说完,他仔细读起来,像个负责任的审读官。读完,他满意地点点头道,小鬼,写得一手好字啊,文笔通畅,措辞准确,比我们好些营政委、连政治指导员都强呢。然后,他吩咐人连夜下山将信送往于府。

于韶阳松了口气,若是出钱的和索钱的一样急,父亲理事不过夜,明天一早,他大概就可以下山了。

心方安定,一个身材高大、长得鼻正眼规矩的壮实小伙子凑过来,与于韶阳搭讪,问他,家里可有绸缎子被面?一个家有千垧水旱田的老财主,家里总不会铺盖粗布大麻线吧?我说的是红色的,要红色的被面,其他色儿的不要,小伙子强调道。于韶阳连想都不想,就一口应承下来。有,有好几床呢,纯一色儿的红!我冬天盖的那床就是,去年刚添置的,还没洗过几水呢,他也正眉正色地说。

自从晓得自己这个“俘虏”角色的真正内涵不过是“肉票”,于韶阳就打定主意,“赤匪”们问什么,就说家里有什么,让他们去朝爷老子狮子大开口好了,这能大大增加自己活下来的概率。但如果“赤匪”们索票落了空,恼怒之下动手撕票,反害了卿卿性命,他倒是不曾想过那么多。

太好了,那个身材高大壮实的小伙子眉飞色舞,甚至拍了拍于韶阳的肩膀。那我们就要一条……不,要两条最新最红的。

谁知三天过后,仍不见一枚铜板儿送上山,于府也无片字消息,就好像那支衣衫褴褛的红军和本府大少爷都根本不存在。情报显示,敌人正规军正大规模集结,即将围山“清剿”,红军转移出山已迫在眉睫了。

那三天里,于韶阳急得上火,陪他一同上火的还有眼镜政委。

第四天头上,政委沉不住气了,他和另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壮实长官一起来见于韶阳。小鬼,怎么回事?难道你爷娘老子不要你这小鬼头了?头一回,政委口气有些焦躁了。

络腮胡子说,崽伢子,你爹可知道既有绑票一说,就有撕票另一说?

眼镜政委横了他一眼,胡团长,怎么说话呢?什么“绑票”“撕票”的,红军又不是土匪,咱们这是打土豪……

络腮胡子团长没理政委,大声说,崽伢子,你再给你爷娘老子写封信,要他们马上送三千光洋上山,少一个铜板儿我们都不放人……对了,这回你别玩鬼花样,信要竖着从右朝左写,写完了政委你细看看……

眼镜政委讶然地看着胡团长,没再吭声,他显然很奇怪,识不得几个斗大字的老胡,居然管束起一封信横写竖写的左右问题。

竖写的家书又着人送去了。这回,于府有了回函,政委打开来,上书八个字:要钱没有,要命随便。

脸色铁青的政委将那八个字拿给于韶阳看。于韶阳现在知道政委的名字了,他叫齐士。看了信,他脸色倏然也变了,他当然认得那是他父亲的亲笔字,还有,字也当然是竖着写的。于韶阳素来知道父亲的吝啬成性,但却绝难想到为了区区三千银圆,他竟然不顾亲生儿子的死活!随便?怎么个随便法?任由恼羞成怒的红军撕票杀了自己,然后派人把血淋淋的尸首抬回于府?只怕到了那时辰,抠门的老财主也舍不得掉下一滴泪水。

小鬼,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你爹亲生的?领养的还是过继的吧?眼镜政委不能不多想开来。

齐政委,我也实不相瞒,于韶阳应答的语气宛如面对老友了。父亲倒是亲的,但我母亲却不是他的正房太太,只是个偏房,说是小妾也行……他的语调越来越低,一路下滑。

齐政委深深地“噢”了一声。

敌人调集重兵对山区根据地开始“清剿”,红军匆匆转移。“肉票”于韶阳一时不好打发,只得随军带着上路了。

那个询问过他红被面的壮实小伙子走在队伍头里,手擎一面军旗,于韶阳这才晓得他是旗手,队伍上称作掌旗兵,他的名字叫高拴。那面蔫搭搭偶被过路风撩起的军旗,与其说是红色的,还不如说是乌色的,麻黑黑的看不清原色了,上面还残破了几处大小窟窿,“中国工农红军”的“农”字掉了下一半,变成了“工曲”……

本来按络腮胡子团长的意思,是出发前“撕”了这个无用的废票,他的理由是,绑取人质索要土豪劣绅的赎金,是红军打土豪的重要手段,如果该死的土豪都要钱不要命,不肯付赎金,而红军都乖乖地放人息事了之,哪还有什么威慑性可言?今后哪个财主会傻傻地以钱赎命?红军岂不是要吊起脖子喝西北风了?可齐政委坚决不同意团长的杀令,他说若是个纨绔子弟、浮浪伢崽杀也就杀了,可这还是个正在读书的小鬼,又有文化,杀了可惜。再说一个大地主小老婆生的,不受待见,本来就是个阶级的边缘化人物,做做工作,使之转变为革命的一分子是有极大可能的。胡团长恼了,说,小鬼?咱团里十三四岁的娃子多着去了,都比他还小呢,吃不饱饭、活不下去才来参加红军,他吃着剥削饭识文断字,莫非就真的高贵几分?团长和政委为处置于韶阳罕见地吵了一架。最终,又是政委吵赢了。

待团长情绪平静下来,齐政委却还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问团长,老胡,你怎么会想到让那小鬼再用竖排格式给家里写封信呢?这里头有什么讲究?

胡团长说,我怕那里头有诈啊。

哦?齐政委更奇怪了,斗大的字识不得三五个的胡团长,怎么会怀疑起书信横写、竖写里面的蹊跷呢?据自己所知,打十几年前国内有文化人提出,人的两眼左右距更宽,故而横视更省力,因此中文书写方式应学习西人西文,改由右至左的竖排式为从左向右的横排式,也确有一些新学新潮的人改用了此书写方式,但毕竟凤毛麟角,以其时尚却并未能改变大众规矩。

胡团长撇撇嘴道,前两年我当营长时,一次战斗,全营担任主攻任务,我请求团里给全营补充五千发步枪子弹、三百颗手榴弹,团长答应了,让我去找供给处处长办理。我去了,处长老大不情愿,但有碍于团长的面子,还是手写了一张条。我拿着那字条去找管弹药的军需官,谁想军需官给打了个对折,只肯给我两千五百发子弹、一百五十颗手榴弹……我跟那小子急了,说,你眼瞎了?这可是白纸黑字的你们处长亲笔写下的条子啊!军需官还朝我笑,说胡营长,条子上没写数目字啊,那到了我这,给多给少可就由我说了算……

齐士问,你事先没看字条?

嗨,我哪看得懂啊,胡團长又一撇嘴,我就是觉得有点怪,供给处处长的条子是横着写的,不似平常上级命令那般竖着写,我心想又遇上一位新派人物了。后来我找团长告状,团长一听就笑了,他说你老胡凭着供给处处长的横写条能拿到一半的弹药该烧高香了,军需官要是连个子弹壳都不给你,你也没牙啃。来,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团长凑近我耳朵,小声说,咱那位供给处处长,批条子若是竖着写,那是要百分之百地要求照数兑现,可要是横着写的字条,下面就可以酌情克扣甚至编排个理由丁点不给……老胡,这秘密别说出去,你知道就行了。

齐士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不得不摘下眼镜用袖子揩抹着。

胡团长也尴尬地笑了笑说,从此我算长学问了,对你们读书人的鬼名堂,真得横着竖着都防着。

读书人于韶阳在匆匆行军转移的红军队伍里有点不伦不类,俘虏不像俘虏,自己人更谈不上,不过,在齐政委的干预下,倒也没人使绳索缚了手脚,他基本上是自由的,吃饭睡觉,拉屎撒尿,跟看管的红军小鬼打声招呼即可。这些日子,于韶阳对红军的怨,远不如对自己亲生父亲的愤,正是那个吝啬的老守财奴,为了区区三千光洋,才使得自己沦为红军的阶下囚,失了家庭,失了学业,失了自由。要跟着这支队伍走到哪为止?红军最终会放过他吗?哪一天失去了耐心或者说失去了齐士政委的保护,说不定还是会被“撕”了这一票呢。

看管这个准俘虏的红军小兵是团警卫排的卫合子,他与于韶阳同年同月生,但同庚不同命。掌旗兵高拴告诉过于韶阳,说卫合子爹妈死得早,家里穷得叮当响,是爷爷将他拉扯大。爷爷饿死的那天,卫合子身无分文,连口棺材都买不起。恰好国民党军队来村上招兵,除允诺吃喝穿用全管着外,还当场给两块光洋的安家费,村里人说,这叫“卖丁”,古来有之。卫合子顾不上许多了,他把自己卖给了那支军队,用两块洋钱安葬了爷爷。卫合子在那支正规军里吃尽了苦头,闷闷不乐。一年后,在一次与红军作战中做了俘虏,红军说愿意留下来的就当红军,不愿意的可以回家,还会发两块光洋的盘缠。再次面对两块光洋的诱惑,卫合子这次没有再把自己卖出去,他选择了前者,留在了红军队伍中。

卫合子做俘虏时,他双手高高地举起了那支一枪未放的“花机关枪”,那枪可是宝贝,白军喜欢,红军更是稀罕。那是打德国进口的MP18式冲锋枪,因为枪管外面包裹着散热的孔洞式套筒,被白军和红军称为“花机关枪”。因为卫合子被俘时奉献了完好无损的宝贝“花机关枪”,更因为他在与红军作战中一枪未放的态度,他连枪带人被留在了团部警卫排,而不像通常教育过的俘虏兵那样补入作战连队。这一破例是胡团长亲自决定的,齐政委曾表示担心,他说警卫排的兵都是从团下连队中精挑细选抽上来的,还从没有直接补进俘虏兵的先例呢,这样恐怕不保险。胡团长回答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卫合子这小鬼也是苦出身,脑袋瓜子又灵活,放在警卫排正合适。他还说,据我所知,这种德国造花机关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出现在战场,被德国士兵称为“子弹喷射器”,用的又是毛瑟式手枪子弹,金贵着呢,交给新手用我还真不放心,这小鬼在白军那边毕竟操练了年把光景,算得上老把式了。齐政委这才无话可说。

结果证明了胡团长决定的正确,卫合子在警卫排表现十分出色,岂止警卫排,全直属队都对这小鬼另眼相看。

但卫合子对于看管于韶阳这件差事却是十二分地不乐意,若是看押倒也罢了,这倒好,怎么着,跟伺候大爷或者服务首长一样,陪起了那财主羔子?他向政委抱怨,说想回警卫排,不想管这财主少爷。齐政委不高兴了,说小卫,长点觉悟好不好?那小鬼是个连亲爹都不愿意赎金买命的可怜娃,地主小老婆生的,充其量也就是个准少爷,半搭子剥削阶级吧,这种人应该是红军团结争取的对象。小卫嘟囔道,小老婆也是娘,就算后娘也比没娘强。政委,他要是逃跑,我能开枪吗?齐政委想都不想,回答说,你要考虑的不是开不开枪的问题,而是从根本上打消他逃跑的念头,能做到这点,小卫,你就可以下连去当政治指导员了。

红军连续行军转移,昼伏夜行,每晚行军七八十华里,形势十分紧张,部队几乎无米无菜金,连饭都吃不上,饿着肚子赶路。从没走过远道、更没有长途夜行体验的于韶阳吃不消了,脚上打满血泡不说,还有些夜盲,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趔趔趄趄。卫合子看这样不行,便削了根木棍,路好时让他撑作拐杖,路难行时便攥紧棍子一头,自己则握住另一头牵着他走。于韶阳空手,而卫合子却背着背包和枪支、子弹、手榴弹,这让于韶阳羞愧万分,心想这红军也是犯傻痴癫,“撕票”杀了自己多好,何必要这个累赘呢?要么,就干脆扔掉这个包袱,何必拖累着一个无用之物?可是,自己能向卫合子或者齐政委开口求生求死吗?恐怕不能,父亲拒绝了支付赎金,并写下了“要命随便”的亲笔字,他于韶阳是死是活,就由不得于姓人了。

那天行军至拂晓,部队隐蔽宿营了。饥肠辘辘的卫合子根本睡不着觉,他决意去附近山上挖点野菜或找点野果子哄哄肚皮,可又不敢丢下于韶阳,怕他乘机逃跑。于是,他提出要于韶阳随他出去。听说是找吃的,饿得眼珠发绿的于韶阳顾不上脚板儿血泡痛,拄着那根棍子,一瘸一拐地跟卫合子上了山。未敢大意的卫合子,背上了他的“花机关枪”。

到山上才发现,零星的团部机关人员漫山遍野瞎转的还真不少,都是在寻找野菜、野果子呢,他们只好尽可能朝深山里走。卫合子在前面走得快,把于韶阳落下挺远,他不时停下脚步,警惕地回头催促几声,心想若是那个瘸了腿的准少爷趁机逃跑,我真的能朝他开枪吗?他毕竟还不是俘虏啊,说他是敌人也不大像。既然这小子啥也不是,还不如一溜烟儿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跑掉算个球的。我就算真开枪,也不会真朝他身上打,省得到了齐政委那儿没法交账。可这傻小子咋就不跑呢?是不敢还是不愿意?这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忽然,仿佛有人朝卫合子脚下狠狠使了个绊子,他猛地摔了出去,肩上的花机关枪也脱手飞了出去……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卫合子发现自己的右脚被一双锈迹斑斑的铁夹子给箍住了,那是副猎人用来猎取兔子、獾等小猎物的套夹子,脚腕导出的疼痛撕心裂肺,卫合子却顾不上了,他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的枪。他伸出手去捞枪,尽管全身关节拼命伸展拉长,却还是差着一条胳膊的长度,他急得回眼打量身后,假如那个换不回一文赎金的准少爷扑上前来,别说摸到枪了,就手上那根自己替他削好的棍子举起来,怕也吃不消啊。

于韶阳冲上来了,他扔掉棍子,想要抱起卫合子。

卫合子却伸手推开了他,厉声道,别动!于韶阳,你退后一步……

愣了一下的于韶阳似乎不明就里,又去将卫合子脚上的铁夹子弄得哗啦啦响,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掰扯不开。卫合子,这……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回事?

你先把枪递给我。卫合子顾不上自己的脚,他的声调不容置疑。

于韶阳照办了。

接过枪的卫合子“哗”的一声顶上子弹,现在他放了一半的心。他坐在地上,用力想要掰开套夹,结果凑过来的于韶阳帮忙,两人合力也无济于事。卫合子顺过枪来,用枪托一下下砸着脚上的铁夹套,仍然无果,只得放弃了。

怎么办,卫合子,我能做点什么吗?于韶阳这下真的急了,他孤立无援地四下里看了看,却没有看到一个人。

卫合子沮丧地说,没别的办法了,你回去,找团部工兵排的人,请他们带上工具来救我。

于韶阳答应一声,起身连棍子都没顾上拿就要跑,卫合子却喝道,慢着!他似乎不经意间将枪在手上顺了顺,右手食指滑向了扳机。于韶阳,你的机会来了,你不会趁机跑掉吧?

跑掉?于韶阳愣了一下,我能往哪跑?

你可以回家呀,你本来就是我们红军捉来的,即使被白狗子拿了去也无妨。

于韶阳犹如尊严遭受到极大挑战,他的脸色倏然变了。卫合子,你信不过我是吧?那好,我是回去叫人还是留下来陪你?我听你的。

上午的阳光透过树枝的隙间筛落下来,光影斑驳陆离,两个同样十六岁的崽伢子脸上变得同样明暗不匀。现在的话语权在谁手里还真的说不上,但那支花机关枪确信无疑是在红军士兵卫合子手上,尽管枪是于韶阳捡起来递给他的。气鼓鼓的两个伢崽都鼓着心劲,谁也不肯认输。

后来,当于韶阳真的带路将两名工兵引来,成功地为困厄中的卫合子解脱之后,卫合子才几分羞赧地小声说,于韶阳,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下次发了伙食尾子,我请你吃酒糟蛋。

于韶阳不知道酒糟蛋是什么,他猜,那一定是常常吃不上饭的红军弟兄们心目中最好吃的东西。

于韶阳病了,头痛欲裂,浑身烧得滚烫,夜幕垂落之后,部队将要出发,他却一步也行不得了。胡团长终于松了口气,对卫合子说,合子,去供给处领两块大洋,将这小子安置了吧。所谓“安置”,就是拣当地最贫穷的老乡家,将走不动的官兵托付给他们照料,这是红军在行动中处置伤病员的通常做法。

齐政委却又来干涉了,说不行,这小鬼咱得带上走,小卫,去找副担架来。

胡团长大惑不解,说老齐你这是怎么了,中了什么蛊吧?一个地主小老婆养的崽,连亲爹都不肯掏一个子儿的买命钱,你让我的四个兵一副担架抬着他行军?

齐政委说,这小鬼不是普通的伤病员,他本该放,或本该杀,那也都应在他正常状态下,如今他烧得神志昏迷,把他朝老乡家一丢,那算怎么回事?

这一次,又是齐政委吵赢了胡团长。

找来的担架员,有一位正是那个高个子旗手,夜行军时打不得军旗,就被派来抬担架了。他焦虑地看着昏迷中的于韶阳,喃喃道,哦,家里有两床红绸被面的地主崽啊,我倒情愿用抬担架的这把力气换你家的红绸被面。

躺在担架上赶了几天夜路后,于韶阳终于退烧并渐渐康复了。他和高个子旗手等几名抬担架的红军熟络起来,一再向他们表示感谢,说若不是他们几个肯下死力,说不定自己早就不知被丢弃在哪儿了,是死是活也说不定呢。这样说的时候,于韶阳那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挂上了清冷的泪水,有了点小小的楚楚可怜。高个子旗手摇摇头讷讷地说,别谢我们几个,是上级命令我们来抬担架的。记住,你并不欠我们什么,如果非说欠什么,那你欠了红军两条红绸被面,就像你爹欠了红军的三千块赎金……

齐政委来找痊愈后的于韶阳,说小鬼,如今你病也好了,走得动路了,我们决定放了你,你可以回家了。

于韶阳一阵狂喜涌上心头,这时候回家,还能赶回县城的学堂继续完成学业,并没有耽误太久啊。这支唤作紅军的队伍真不错,至少是兵而不是匪,骂他们“赤匪”的人怕是心怀叵测呢。刚想表达欢快畅意和不尽谢意的于韶阳,忽然愣怔,不对啊,红军傻啊?自从用心费劲儿地绑了自己后,管吃管喝这么些日子,却一文大子儿的赎金也没得到,心底还不知怎么记恨那个老吝啬鬼,肯定也捎带着怨怪自个儿呢。再说,要让他走,为何不在生病时丢下他,还用担架抬了他好几天,几百里的山路啊,如今他病愈可以行走了,反倒要放他回家?嗯,八成这眼镜政委挽个套子哄他钻呢,他要前脚伸出去了,后脚没准就被那套子给拽个跟头……齐政委眼镜上方的抬头纹自打队伍转移开始,越来越深了,于韶阳见了总是想起庄里那位私塾老先生,尽管他从小上的是新学,那老先生从未授过他一个字,但于韶阳还是对私塾和老先生充满一种天生的敬畏,他觉得老先生鼻梁上的眼镜和抬头纹都是某种力量的象征。想到这,于韶阳迅速改变了已经浮现的表情,淡淡地说,报告政委,贵军对我恩重如山,在下不能恩将仇报,一走了之,我不走了,请求留下来参加贵军……

齐政委反倒一怔,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削的小鬼,那抬头果然又挤到了一堆。地主小老婆的伢崽,用心用意几下里也猜不出个真假,敌对的阶级总有敌意,而敌意将用心的真假都弄得云遮雾罩了。

小鬼,你莫蠢,别看走了这些日子,红军都在打转转,并没有脱离危险。这里距你家没有好远,走上个把天也就到了,你还是回家吧。算你爹狠!省了赎金还赚回了儿子,还没有哪个土豪劣绅能这样赚到红军的便宜呢,你回去和他说,后会有期,下回红军再和他算总账。齐政委有些愤愤然和不甘了,斯文之相也不免露出凶狠。

可他的话适得其反,并没有改变那小鬼的主张。最终,齐政委还是同意于韶阳留下来了。

胡团长对此有些看法,他私下对齐政委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财主少爷,留他有何用?

齐政委正色道,老胡,这是什么话,革命嘛,来者自愿,什么人都不该拒之门外啊。

算了吧,我的大政委,你那副眼镜后面,还不就是看中该少爷的那点文化?胡团长撇嘴,可你没听说过老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齐政委愣了,这是哪儿挨哪儿?

成事不足,一点没错,少得可怜的那点州啊府的还净在老蒋手上,胡团长一本正经发挥道,咱红军净钻山沟沟了,丁点儿城市也没有。败事有余呢,凡是干大事,都要小心着姓余的掺和进来……

齐政委哈哈大笑。老胡啊老胡,你可真够“胡”的,胡说什么哪!没文化不可怕,满口胡吣就有点吓人了。

胡团长无奈地说,我回回吵不过你,就是吃亏在没文化上。罢了罢了,米不够,野菜凑,多加瓢水就是一锅粥,没个根据地,要扩红征召新兵也不容易,那个不肯走的大少爷,就留下吧。

于韶阳被分配到政治处,齐政委让他负责政治宣传工作。每到驻地,只要条件许可,于韶阳都要提上糨糊桶子和颜料瓶子,上街去墙上贴布告、写标语,他的一手好字派上了用场,不光齐政委说好,奇怪的是就连识不得几个大字的胡团长也连声叫好。这令于韶阳奇怪:一个不大认字的人,如何识得字写得好坏呢?

在团部,于韶阳有两个关系最好的朋友,一个是警卫排的卫合子,另一个就是那高个子旗手,现在于韶阳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高拴,正式的叫法应该是“掌旗兵”。尽管卫合子曾经看管过于韶阳,但山上那一次兽夹之灾,却让他们平添了互信,加上两人同年同月生,彼此的好感就有增无减。于韶阳留下来当了红军,脱掉了家里穿来的细布衣裳,换上了灰色的粗布军服,却没有帽子,还是卫合子从自己的包袱里找出一顶半新的八角军帽送给他,才凑齐了行头。

卫合子在于韶阳心目中有一种谜一般的印象,在国民党队伍中吃粮关饷,日子好好的,怎么会战场上枪一举投到红军中来呢?当红军成天肚子闹饥荒,难得吃上一顿饱饭,还整天被白军追得团团乱转,图个啥呢?

有一次,卫合子正在擦枪,他熟练地把那支“花机关枪”分解得七零八落,然后精心地用块浸着油渍麻花菜籽油的破布小心地揩抹着。于韶陽凑过来,伸手说要帮忙,却被卫合子不客气地喝止了。卫合子说,照他在那边时的连长的话说,军人的规矩是有两样东西别人碰不得,一是枪支,二是老婆。于韶阳只好悻悻地夸了几句“花机关枪”造型的好看,然后,迟疑地问道,合子,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投红军?

卫合子愣了一下,认真地想了想,却感到这问题不大好回答,只好含混地说,红军是穷人自己的队伍,是为穷人打天下的,用齐政委的话说,这是一支有灵魂的队伍。

有灵魂的队伍?于韶阳重复并玩味着这句话。

是啊,我记住了齐政委这句话,可到现在,还是没太弄得懂,红军的灵魂到底是什么,卫合子老老实实地说。

部队连续地行军转移,还是没能摆脱敌人穷追不舍的重兵,形势变得一天天紧张起来。被无休止的强行军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于韶阳,整天脑袋懵懵懂懂,两条腿机械地、艰难地跟着队伍行走,走到哪里浑然不觉,只是感到队伍在山中打着转转。好几次,他都感觉到就要倒下去了。卫合子警告他,可不敢倒,一旦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咬紧牙关,死也要跟上红军,否则断无活路。于韶阳听懂了卫合子的意思:既然跟了红军走,那就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

终于,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全团被阻挡在一座叫大草岭子的山下,前进不得了。敌军只是在落雨前的半天先于红军占据了大草岭子,在山上匆匆构筑了野战工事,扼住了仅有的前行之路。后有敌重兵追击,前有强敌阻路,若拿不下大草岭子主阵地,全团将陷于双面之敌夹击的灭顶之灾。胡团长当即定下战斗决心:打开一条生路,在追兵到来之前,拿下大草岭子。全团三个营的主力,除留下必要的阻击分队外,从三个方向全部投入攻击。狭路相逢勇者胜,既无退路也没有时间了,全团不留预备队,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坚决拿下大草岭子。

战斗冒雨打响了。连续几次冲锋下来,仰攻的红军由于地形极为不利,火力又难以压制对方,都没能得手,还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尤其担任主攻的一营,几乎伤亡过半,攻击力锐减,连连向团部请求支援。胡团长急眼了,他带着警卫排一班赶到一营营部,还特地带去了掌旗兵高拴和军旗。胡团长想了想,特别点名于韶阳,要他一同前往一营。于韶阳对于枪炮轰鸣、血流成河的前线并不感到恐惧,相反,倒油然而生一种勇气和自豪,因为与他最要好的朋友卫合子和高拴一同前往,生死相交的念头已经紧紧攫住了他,他还有什么好怕的!齐政委说,这支军队是有灵魂的军队,那么,首先每个士兵都要有灵魂。

胡团长说,小鬼,你别怕,不是要你去打冲锋,只是要你去扛弹药,人手实在太短缺了。

“花机关枪”是连发武器,威力惊人,耗弹量也惊人,单兵携弹量远远不够,通常都要由专人专门运送弹药。

抵达前线后,胡团长对一营长说,团里没留预备队,我手头就剩下一个警卫排了,现在我带来了一个班。一营长人长得清瘦精干,他左臂刚负了伤,还扎着染红的绷带。他的眼神中难免有些失望,但他没吭气。胡团长说,你把打残的三个连重新编成突击队和火力掩护队,把我这个警卫班放在头波攻击的位置……对了,我还带来了团里的掌旗兵,把军旗也编在第一波的突击队里……

一营长浑身一凛,眉头骤然松了一下,又紧蹙着,但那双血红的瞳子却分明亮了起来。他从团长的安排中真正体验到生死关头、最后一战的意味。他声音嘶哑地说,团长,你把军旗带来了,这就相当于给了一营一个连的兵力支援,太谢谢了!请你留在营里代我指挥,我到前面去带突击队了,如果再拿不下大草岭子,部队打光了,我也就革命到底了……说罢,他向团长抬手敬了个军礼,招呼上警卫班和掌旗兵,向阵地跑去。

于韶阳本想跟上他们,却被胡团长喝住了。小鬼,你去哪?把弹药交给卫合子,你留在这儿。

对胡团长,于韶阳一直有些怕他,在齐政委面前他就没有这感觉。这会儿,他怯生生地央求道,团长,让我和卫合子他们一起去吧,给我一支枪……

胡团长一瞪眼:少给我扯淡,你连枪把子都没摸过,花轿还没上呢,就想生孩子?要是中了枪,我还上哪再找担架抬着你?

于韶阳说,可是,我也是红军啊,全团人手不够,我总不能……

你总不能头回摸枪就上去白白送死,要那样,老齐还不得和我吵翻天?

胡团长噎得于韶阳无话可说,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卫合子和高拴在雨幕中猫腰向前方跑去,他们披在身后的棕色蓑衣犹如几棵移动的树木,他却只能留在团长身边。于韶阳记得,当他把弹药箱交给卫合子时,看到神情坚毅的对方久久地凝视了自己一会儿,那张熟悉的小脸变得那样陌生,卫合子还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可是,由于紧张和激动,他并没听到他说什么。

大草岭子这一仗真是杀得泣血河山、残酷激烈,留在胡团长身边的于韶阳目睹了这场生死攸关的战斗。红军突击队冒雨运动到阵地后,趁着天色尚未黑透,在全营几名号兵同时吹响的冲锋号激励下,拼命向主峰发起了冲击。卫合子他们警卫班的几支“花机关枪”冲在最前面,毫不吝啬地将“子弹喷射器”发挥到极致,弹雨覆盖了敌人前沿阵地,使得野战工事并不完备的敌军难以招架。紧跟在警卫班后面的就是掌旗兵高拴,那面弹痕累累的军旗早已千疮百孔了,在这节骨眼上一旦亮出了褴褛的旗面,在山风和急雨的鼓荡之下,那旗帜仿佛洗涤如新,真如鲜活的灵魂一样一下下猎猎舞动,犹如一团跳动的火苗。一营合编的、最后的突击队显然受到军旗和警卫班勇士的感染,一个个奋不顾身,挺起手中上了刺刀的步枪,怒吼着杀了上去……

那情景,看得于韶阳血脉偾张,不由得想起“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一类的千古词章。他想,当初留在这样不惧死亡的队伍中还真是太对了。没错,这真是一支有灵魂的队伍,结识了卫合子这样的好汉,还有,被高拴这样一位不怕死的掌旗兵抬进了红军之门,真是自个儿一生的荣幸啊。他忽然想到,卫合子怎么会是白军过来的俘虏兵呢?他那支厉害的“花机关枪”,在他当红军俘虏之前居然一枪未放,真有些匪夷所思啊。

拿下了大草岭子,红军顺利突破了敌人的围堵。

喘息方定,全团进行了战后整编。除补充新兵外,胡团长决定加强损失过大的一营骨干力量,从警卫排抽调了七八个人下去当班长,其中第一个人选就是卫合子。一直想要下连队与白狗子刀对刀、枪对枪的高拴,见这是个机会,也向团长提出来要下连队,不当班长就当兵。胡团长却坚决不同意,他说你给我老实待着,警卫兵和班长都好找,还就这掌旗兵难寻。齐政委一旁帮衬道,是啊,高拴,你这掌旗兵可是咱团的精神支柱,那面军旗就是团魂,战斗中,我当政委的倒下了没什么,可军旗若是倒了,那可是败战之兆,塌天的大事啊。

高拴被两名团主官堵了个倒憋气,只能和于韶阳悻悻地送走了卫合子。

那面军旗比从前更破了,中国工农红军的“农”字繁体字仅剩的一半“曲”字也被弹片撕掉了,满旗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儿。

大草岭子战斗之后,于韶阳不仅对络腮胡子团长、掌旗兵高拴和卫合子有了新的认识,也对红军这支陌生的队伍有了新的认识。看来,官府方面称之为“赤匪”的这支队伍绝非匪类可比,也是国民党军队难以类比的。齐政委说得对,这是一支有着活生生灵魂的队伍啊。这灵魂是什么呢?于韶阳苦苦思索了很久,還是和卫合子一样,也说不上来,虽然他比卫合子多读了那些书,可仍然无解。但他很庆幸:当自己可以有所选择的时候,心眼多绕了三道弯儿,没有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且不说是欲放他离去的齐政委挽个套子绊他呢,就算想多了,要走兴许真有机会走成,可他绝不后悔当初的选择。现在,他还相信,在这支有灵魂的队伍中,红军官兵都不是一般人,他们是一群有灵魂的人!卫合子说过,红军是穷人自己的队伍,是为穷人打天下的。从这个主旨来看,自己这个财主家少爷与红军并不搭界,本来是两条道儿上的人。高拴投红军是为了获取能改变他世代命运的那个“天下”,卫合子从白军中投过来是为了追求他那本色的阶级之队伍,追求他所向往的灵魂。可是,他呢?他于大少爷自愿留在红军中吃苦受累风险极高,又图个什么呢?

于韶阳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也像高拴一样申请下连队去当一名战斗兵?尽管他这一介书生,此念似乎有点不伦不类,但短促而杂乱的军旅记忆,反倒点燃了他那男性的书生血气,唐宋元明清,所有背下来的军旅诗章全都一下子在脑海中复活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平生怀仗剑,慷慨即投笔,一朝弃笔砚,十年操矛戟,原来读书人就是活在诗章里的,记忆里的每个符号都是一枚汉字。

政委齐士怎么可能会让于韶阳下连队去当名战斗兵?那当初也不必费尽心力派人用担架抬着患病的地主崽伢夜行军了。过些日子,他公布了一项任命,任命于韶阳为团部列宁室主任。现在红军生存环境如此险恶,“室”是谈不上了,但主任还是可以有的。任命前,齐政委亲自找于韶阳谈了一次话。聊过几句家常,他单刀直入:小鬼,你读过不少书,可曾读过列宁的著作?

列宁是谁?红军的高级领导人?于韶阳这回脑子没绕弯。

齐政委见怪不怪地摇摇头说,列宁你不懂,那你听说过马克思吗?

这回于韶阳放心了。他回答说,以前,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国父中山先生说过,有德国麦克司者,苦心孤诣,研究资本问题,垂三十年之久,著《资本论》一书,阐发真理,不遗余力……后来知道那麦克司就是马克思,肯定是翻译问题。不过《资本论》一书没看过,据说是政府禁书。

齐政委高兴地点点头。他说,不错,不过国民党反动派所禁止的,将来都会成为引领中国社会最为鲜艳的旗帜,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将更加光彩照人,太阳一般光芒万丈。他介绍道,“列宁室”的编制来自毛委员在赣南闽西率领的红四军,每个连队都有,条件许可时,都会有人专门布置列宁室,悬挂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画像,张贴红旗和标语。眼下红军没有固定根据地,部队行踪不定,这些也就顾不上了。但团机关不一样,越是形势险恶,越应该发扬政治工作固有的威力,激励红军官兵的不息斗志。

接受了任命,对工作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于韶阳,却被高拴堵了个正着。高拴笑眯眯地伸手捉了他的手,握住不放还用劲摇了摇。他带来了那面千疮百孔的军旗,展开来看,番号的破损处已经用布补好了,他央求于韶阳帮他用笔将那个工农红军的“农”字描出来。小于,你的字写得好,全团都知道,这不,都当上列宁室主任了,恭喜啊,以后要叫你于主任了吧?高拴带着几分讨好的口气。

于韶阳却羞赧地笑笑说,拴子开什么玩笑啊,我都愁死了,不是政委给我解释半天,我都不知道列宁是谁呢。

高拴不信。你读过这么多年书,喝过的墨水远超过卫合子用过的擦枪油,会不知道列宁是谁?

于韶阳说,以前真不知道,光听说过麦克……不,马克思,还好政委细细给我上了一课。

高拴说,嗯,你参加红军真是对上了路数,若是你那亲爹付足了赎金,接你回去继续读书,你这辈子差不多就真的毁掉了。反动派当权当道,能教人读什么好书?还不是“共党共匪共妻”的一通乱骂?

于韶阳想了想,好像“反动派当权当道”的学校中,教授的不仅仅是这些吧?可还没容他申辩,掌旗兵兴奋地说,小于,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团直属队的党员身份都已经正式公开了,从前包括各连队的党员可都是处于秘密状态,如果你还不是党员,你就无法知道同连队战友中谁是党员。

于韶阳惊愕地问道,党员?什么党员?

这回轮到高拴吃惊了。于韶阳,于主任,你留下来参加红军也快俩月了吧?怎么连党员都听不懂?还能什么党员,共产党员呗!听说过共产党吧?你连马克思都知道,还能不知道共产党?

于韶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想起过去的确是听政府里的人骂“共党共匪”,以为就是一回事呢。这两个月来,他沿街书写标语,照单不知写了多少条:“穷人跟共产党红军走”“共产党红军才是劳苦大众的贴心人”“支援共产党红军打胜仗”等……红军和共产党不是一回事吗?

高拴说,是一回事,也不是一回事,你当了红军,却未必就是共产党员,换句话说,只有红军中革命最坚决、打仗最不怕死、平常最能吃苦的最优秀的同志,才有资格成为共产党员。

于韶阳毕竟是读书人,一听就懂了。他说,不用说,你是共产党员,还有卫合子,十有八九也是吧?

高拴抿嘴想笑,说卫合子是不是党员还真不清楚,估计一连的党员也都公开了身份,什么时候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部队甩开了追击的敌军,形势有所缓和。在山区中驻扎下来的红军进入休整、补充阶段,部队又开始四处扩红、打土豪、筹粮筹款,为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于韶阳的列宁室终于找了家祠堂,布置得有模有样了。正墙上挂着马克思和列宁的照片,墙上的标语之间也挂了些彩色的纸带,门外还挂了两个绘有红五星的大灯笼,每到夜晚,红光烁烁,不光吸引了团部直属队的官兵,还引来不少当地村庄的半大伢子们。无论是谁,来者不拒,于韶阳都允许他们进去落座,听他上课。上课是齐政委给出的建议,而课程安排则由于韶阳自行决定,他有时教大家识字认字,有时给他们读书。书都是齐政委提供的个人藏书,有马列主义读本,什么《共产主义ABC》,还有一些苏联小说的汉译本,比如法捷耶夫的《毁灭》。齐政委的书不少,行军时他的马主要驮的就是书,有时山路崎岖,牲口行不得,就要由挑夫来挑着这些书,对此胡团长很有些意见,对于这些累赘的取舍,他在情况紧急时同齐政委吵过几次,但他同样吵不赢政委,齐士自称“丢命不丢书”,这就让他无话可说了。于韶阳对齐政委的供书感到异常陌生,大多是他從未接触过的政治内容。开始,他只是照本宣科,干巴巴地念上一遍就是了,座下听客也都听得没精打采,昏昏欲睡。后来随着他对书本的理解,念书时有了自己的注解和阐释,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特别是小说《毁灭》,更令于韶阳痴迷,读过开头的那天晚上,他几乎一宿未睡,凑着油灯读到了最后一页。不知怎的,他不觉间把书中的人物全部中国红军化了,游击队长莱奋生成了齐士政委,传令兵莫罗兹卡成了卫合子(他也奇怪,为什么不是掌旗兵高拴),而自己则成了那个密契克……可是,可是瓦丽亚呢?瓦丽亚又在哪?及至读到最后,贪生怕死的密契克在追兵迫近时可耻地逃跑了,而莫罗兹卡却鸣枪报警而牺牲。读到这里,于韶阳颠覆了此前的全部人物设定,他决定自己不再是那个白面书生密契克了,他将成为莫罗兹卡或者别的游击队员的角色,至于密契克,谁爱是谁就是吧……

还有的时候,于韶阳干脆给大家伙讲诗说词,这些不需要书本,全装在他脑子里呢,至少够他三年之用。诗词的最大好处,在于从认字识字到阐述某种道理,可以一举两得,对于多是文盲的红军普通官兵来说,相当适用。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于韶阳深入浅出的讲诗说词,犹如在讲述《说岳全传》等一部部话本故事,深深吸引了直属队官兵,竟然成了他这个列宁室主任的招牌。

齐政委听说后,十分高兴,对胡团长说,看看,老胡,幸亏当初没扔掉这孩子吧?胡团长尴尬地笑笑说,我还以为这就是个值钱的小肉票呢,谁知还真捡了个宝贝。齐政委说,那是,现在这小鬼,三千大洋可换不来了,读书人到底还是有大用场,这小鬼顶得上半个指导员了。有空你我都去列宁室听他讲诗说词,帮他敲敲边鼓。

有天晚上,齐政委真的来了,胡团长却没空,他下到各连驻地检查军纪去了。由于齐政委的光临,列宁室加燃了两支松木火把,把祠堂照得一片雪亮,但也有一丝丝黑烟在祠堂里飞蚊般浮荡。来了不少人,座位都坐满了,后来者只能席地而坐,毛烟的冲鼻味立时在祠堂内弥漫开来。齐政委来得有点晚,已经没有座位了,前排好几个排长、班长欲把凳子让给他,齐政委却摆摆手谢绝了,兀自在地上盘腿坐下来。

或许是受了风寒的缘故,这两天,于韶阳有点不舒服,头昏脑涨的。见政委来到列宁室,他有点紧张,强打起精神,却觉得脑海中空空荡荡。

于韶阳在黑板上写出一首诗:“腾腾杀气满全球,力不如人肯且休!光我神州完我责,东来志岂在封侯。”转过身来正准备讲解,却突然间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转回过头重新对着黑板,仿佛那上面是一道可怕的咒符。

于韶阳回过神来,操起那块备用的抹布,慌乱地擦去黑板上粉笔的痕迹。

齐士注意到于韶阳的举动和神情,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于韶阳已经稍显平静。

他转身对下面听讲的官兵说,刚才我记错了,今天要给大家讲的是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就是那首“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重新捏起粉笔,于韶阳在黑板上书写起来。

当列宁室的烛光、火把将要熄灭之前,祠堂内的人已经散去,没有急着离开的齐政委走到于韶阳面前,轻声说,小鬼,讲得不错啊,尤其是“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句,解释得蛮好的,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对这般沧桑的句子能有这样深刻的理解,还真行。

于韶阳脸红了,他担心地仔细看看齐政委的神色,确信真没看出什么异样,这才略略减轻心中的忐忑。

于韶阳还是太年轻了,甚至可以说有点少不更事,他没有看出齐政委内心更深层的心思。齐士的确是认真地听他讲解了《过零丁洋》,也由衷地认可他的诠释和讲解,可也并没忘了他神色慌张、匆匆擦去的“腾腾杀气”。不过,齐士怎么想也没想出那是谁的诗,为了防止遗忘,他甚至掏出笔记本,追记下了那四句,过后他会想办法找出那四句诗的出处的。当然,最简单的求解方法就是直接询问这小鬼了,但齐士是不会开这个口的,他可不是大胡子老胡。

部隊的休整颇有成效,打土豪亦有不小的收获,全团官兵每人均分得了一块光洋的伙食尾子,立时全团振奋,欢歌笑语。

卫合子从一连跑来团部驻地,找到了高拴和于韶阳,说要兑现他当初的许诺,请他们吃酒糟蛋。钱有了,人齐了,这酒糟蛋却不好找。卫合子说他打听妥了,走几里山路,翻过草峡山,有个稍大的村子叫草峡寨,就有酒糟蛋卖。两个人分别请了假,就跟着卫合子上了草峡山。

于韶阳重逢久别的卫合子,格外高兴。还有件事,他一挂在心里,就是大草岭子战斗中,卫合子随一营突击队发起最后的冲锋,转身离别胡团长前嘴里嘟囔的那句话,当时他没听清,过后他一直想找机会问问,卫合子那时到底说了句啥。

山上青草茂盛,一条弯曲的小路引领向上,登上并不太高的山顶,放眼望去,四下里尽收眼底。卫合子手指前方说,看,翻过那条分水线,有条下山的路,走到谷底的合水线,再往西走两里路就到了。对军事常识几乎一无所知的于韶阳不懂军事术语,但他居高临下从草峡山上看下去,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卫合子所说的“分水线”“合水线”的含义。原来,再巍峨刚硬的崇山峻岭,却也要以柔软顺滑的水来做度量的,水向何处去,确定了山体的骨质,这还真有点意思啊。

他入神地说,合子,拴子,现在想来,你们在大草岭子战斗中是由合水线向分水线仰攻,该是多么困难啊!

卫合子点点头。

高拴说,当时哪还顾得上什么线,要说呢,大草岭子就是道生死线,过得去全团弟兄就有活路可走,过不去就革命到底了。

对了,合子,我一直想当面问问你,大草岭子冲锋前,当我把弹药箱递给你时,你嘀咕了一句话,说的什么?当时雨不小,又有枪炮轰鸣,我没听清。于韶阳终于逮住了机会。

卫合子愣了愣神,也想起来了,淡淡地说,哦,我说的是,“懦夫早在怯懦之前就已经死了,勇敢者却在死后永远地活着。”

于韶阳细细地玩味着这句话:懦夫早在怯懦之前就已经死了,勇敢者却在死后永远地活着。他想,从没读过书的卫合子,如何会背诵这充满哲理的警句式语句呢?他大惑不解。

这话谁说的,合子?他问道。

卫合子略一沉默,小声道,哦,这是从前我在那边时,一个德国军事教官整天训诫我们的话。那德国人姓冯,叫个冯什么什么玩意儿,后面还串糖葫芦似的一大串儿呢,没几个人能记得下来,弟兄们都管他叫老冯。其实老冯没有多大,也就二十啷当岁,戴副金丝边的眼镜,皮肤白白净净,会说咱中国话,说话细声细气的,像个娘们儿,听说是德国什么军校毕业的高才生,专门训练那边儿的士官阶级……我不是士官,是沾了这“花机关枪”的光,才被框进了德国教官的培训圈子。

一旁的高拴笑了,插嘴道,卫合子,我看那德国佬也不怎么样,一手把你训练成了勇敢者还是懦夫?遇上咱红军一枪不放,就把那么好的花机关枪连人带枪带弹地送到红军来了。

卫合子脸上红了,表情有些窘,不知说什么好。

于韶阳赶紧打圆场道,拴子,别这么说,合子那叫弃暗投明,非但不是怯懦,却是勇敢无比呢,那是对理想和正义的追求,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卫合子用力点点头,感激地朝于韶阳看了一眼说,对,那边儿生活待遇虽然好,但官兵极不平等,当官儿的拿着士兵弟兄不当人,动不动就连打带骂,有时连德国佬老冯都看不下去。

于韶阳想想,又问道,那个德国教官这句训诫令你怎么就记得这么牢呢?他还有什么别的话吗?

卫合子摇头,这句话老冯几乎天天都要唠叨几遍,念经似的,听得耳朵长茧子了,也就记下来了。不过,投了红军之后,我真还就忘了,大草岭子冲锋前,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下就想起来了……

当三人终于落下座来,每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酒糟蛋时,谁也顾不上说话了。甜酒醪糟里的鸡蛋没有打散,荷包的鸡蛋让他们真切地吃到了硬家伙,白糖的丝丝甜味更令人胃口大开。卫合子最先放下空碗。下到一连当班长后时间不长,没再打过大草岭子那样的恶仗,但他还是瘦了许多,圆圆的脸塌了下去,脸颊瘦削而显出几分老成。

于韶阳,我也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当初在山上我动弹不得,明明可以乘机跑掉,你为什么不跑?这回,轮到卫合子向他发问了。

于韶阳还没开口,一旁的高拴说,合子,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小于如今是咱团部列宁室的主任,齐政委可是高看了他好几眼。

卫合子没理会高拴,仍盯着于韶阳。

于韶阳愣了一会儿说,我为什么要跑?从得知家里拒绝为我出赎金开始,我就恨透了那个重金薄情的家庭,再也不打算回去了。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红军要释放我,我却坚持留下来的原因。

卫合子不相信地摇了摇头说,恐怕没那么简单,说实话,于韶阳,我对你参加红军的过程和目的,一直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高拴有点生气了,放下汤匙说,卫合子,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有点伤人啊。

于韶阳却不急,笑了笑说,那你说什么假呢?是我这个人还是我留在红军这件事?

卫合子迟疑一下说,好像都有些不真实,就像大雾天里放哨,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红军是工农的队伍,是穷人的靠山,你一个财主家少爷,虽然是小老婆生的,可那血肉筋络还是老财的,怎么会轻易抛弃自己的家庭、学也不上了,来到红军队伍吃苦呢,更何况还有生命危险?

高拴推了卫合子一把。合子,你的话越说越难听了,现在可不是警卫排命令你看押于韶阳那时候了,小于也不是过去的于韶阳了,他是一名和你一样的红军战士。

于韶阳说,别拦着卫班长,拴子,你让合子说下去,这话还不算难听,谁让我的出身就是个地主狗崽子呢?这个身份,在县城中学里还是挺招摇的,可到了红军队伍中就一落千丈,我知道这个落差,我要是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心理上的差距,我怎么会选择在红军队伍里留下来呢?我也有个怯懦还是勇敢的抉择啊。

卫合子说,这么说,你承认你仅仅是出于对你那抠门儿的财主爷老子的怨恨,才留下当的红军?

于韶阳点点头说,有这个原因,而且是主要原因。

卫合子问,还有别的原因吗?

于韶阳说,有,那就是好奇。红军穷得不打土豪连饭都吃不上,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穷人心甘情愿地参加红军,流血牺牲,在所不惜呢?就说大草岭子战斗,牺牲了那么多人,可就没听说有谁说声怕字,也包括你,卫合子,你我是同龄人,没上过学,却已经下战斗连当了班长了,你真的不怕死吗?

卫合子淡淡地说,死对于我们穷人家出来的人说,当真算不得一回事。我七岁起就给地主放牛,牛一旦走失,摸黑在深沟里找牛,从崖上滚落过好几回,早就死过好几次了。死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生不如死,吃不饱饭,穿不上衣,就像过去给地主放牛的日子,那才真的可怕。

高拴点点头说,合子这话说对了,我也是受苦人出身,也是为了穷哥们儿能过上好日子才当的红军,合子的话我信。

于韶阳推开了碗,久久没再吭气,一脸肃穆,似乎在重新思索什么。卫合子和高拴的阶级出身都与他有异,可以说天壤之别,如果说过去他没有机会了解他们,那么在红军营垒中这几个月里,他已经能深深地理解他们那朴实的情感了。关于阶级,关于奋斗,关于理想,关于主义,自个儿和他们的确不在一个层面上,至少现在如此。友谊是一回事,融入又是另一回事,难道不是吗?

高拴看出了于韶阳的郁闷,一旁宽慰道,小于你也别太介意,你自从被打土豪的红军绑来了队伍上,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你爹心疼那几块大洋把你豁了出去,你就不再是从前那个财主少爷了。红军放你走你不肯,自愿留下来当红军,你呢,这就又变了一回,与原先的那个财主少爷完全是两码事……不,三码事了。对了,合子,小于听说咱俩都是党员,他也惦记着要入党呢。

卫合子并不意外,简单“哦”了一声说,于韶阳,你想入党,我问你,你愿意推翻原先从属的那个反动剥削阶级吗?

当然愿意。于韶阳毫不含糊。

你愿意为了穷苦大众当家做主而流血牺牲吗?

当然愿意。

你不怕死?

当然不怕。

噢,那好啊,在这支有灵魂的队伍中,你得先做个有灵魂的红军战士。卫合子边掏出铜板儿会账,边随口应道,于韶阳,等你入了党,下回咱再吃酒糟蛋,可就是你请客啦。

齐士接到上级开会的通知,骑马赶去报到时,并未打听到会议的确切消息,见到军政治部王主任,也没有听到一丝口风。但王主任与往日大不相同,显得面色凝重,在与他打招呼时甚至有点心不在焉。

说起来,王主任是齐士的老首长了,他从前在燕京大学读过书,学识渊博,不仅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高,古诗词水平造诣也是了得,得暇时常把自己写下的诗抄本拿给齐士看,征询他的意见。在军范围内,他和齐士是公认文化水平最高的两大学子。还在马背上的路途中,齐士想到能见到王主任就一阵高兴,他提醒自己,别忘了抽空请教王主任,那首“杀气腾腾”的诗究竟何人所写,出自何处?兴许王主任能给出答案。几个月来,这几句诗深深折磨着齐士,想起来就心口发堵,他没想到自己的一肚子文化,竟然被“财主崽伢”于韶阳给难住了。或许就是普普通通一首诗?可想到那天晚上列宁室中于韶阳略带慌乱、窘迫的表情,齐士就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那几句诗也就愈发撩拨起他的好奇心,使他决定务必探明究竟。

当与会人员席地而坐,相互亲切地打招呼,会议室里也升腾起滚滚毛烟的青灰色烟雾时,会议开始了。这次会议的主题,是由中央派来苏区的特派员罗同志传达中央最新指示。会场顿时静肃下来,只剩下团团不尽的烟雾在翻滚腾挪。罗同志身材瘦小,戴一副看上去度数不小的金丝眼镜,他的一张脸盘像一打个开盖子的指北针,虽然狭小得犹如变了形,但却密纹格线错落不乱,很是细致,又像是一张大城市精白纸张印制的书本,皮肤底层写满了玄秘的文字。罗同志先传达了莫斯科共产国际关于中国革命的最新指示,又传达了中央关于在军事组织中开展防奸反特工作的布置。罗特派员说,党和红军内部已渗入了帝国主義特务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奸细、特务,这些潜伏的特务无时不在危害着党和红军的安全,不把他们加以甄别和剔除,党和红军无须敌人军事“围剿”,就会崩溃于自身的动乱。罗同志特别强调道,各单位要格外注意机关人员,无论是司令部、政治部(处)还是供给处,这些单位人员混杂,来路不明,尤其是那些有点文化的知识分子,更要认真审查,这里极有可能藏有大鱼!

齐士听得脊背处阵阵发凉。联想到罗同志特别敲打的机关和“有点文化的知识分子”,自己这个当政委的,不是首当其冲吗?

吃饭的时辰,端着饭碗的齐士很想和王主任交换一下看法,王主任却不露声色地避开了他。直到晚饭后的掌灯时分,齐士才见到了王主任。那个季节天黑得早,天已微黑并很快将要黑透。他们沿着村道外的小路朝河边信步走去,这里谈话显然更安全些。

王主任,这次工作压力太大了,怕是不好完成啊。齐士叫苦道。我那个团,排长以上的干部我都叫得出名字,班长也都是脸儿熟,平时一口大锅里抡马勺,如今要从中抓出奸细、特务,容易吗?都是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好同志,要是真有那么多奸细、特务,大草岭子闯得过来嘛?

齐士,你疯了?王主任小声呵斥道,你这话要是被罗特派员听了去,别说你这政委当到头了,脑袋能不能保得住都很难说!我可告诉你,这次工作不同于以往,是要动真格的。说实话,齐士,我都开始为自己担心了。

齐士从王主任的话中听出这是肺腑之言,换别人兴许他不会这样说,心里有些感动,但他没有表露出来。

王主任继续推心置腹地说,任何运动都终将过去,问题在于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就我个人来说,我可不希望这次工作过后,军里的干部队伍七零八落,尤其那些优秀的军政指挥员。齐士,你要保证,首先是你本人在这次工作中不能出任何问题,要平安翻过这道山獈口,这可是另一座大草岭子。

我保证,不出问题,平安过关。齐士回答道。

回去后,你将各营各连平常思想落后、情绪不稳定的落后分子归理归理排排队,重点清查一下。王主任循循诱导道。

思想一时跟不上趟的所谓落后战士哪都有,什么时候都有,可把他们当成奸细、特务,这……齐士为难地说。

王主任不悦了。

我不是说了,要重点清查嘛,查到底儿掉了,也许馅儿就会漏出来……

齐士苦笑一下,心想,等回到团里和胡团长商量下,召开党总支会议再看吧。现在,他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很明显,这个话题令王主任也并不轻松。

对了,王主任,我这次来还想向您请教一个有关诗词的问题。齐士说。凭着记忆,他把那首“杀气腾腾”念了一遍。

王主任听到这首诗后神色大变,停下脚步紧盯着齐士,两只鼻孔呼哧呼哧地喷吐着粗气,两只眼睛里分明是铁与铁碰撞出的火星!

齐士,你从哪知道的这首诗?

齐士从王主任的暴怒中看出有些不妙,他感到不安了。

怎么,王主任,这到底是……

你知不知道,这是蒋介石的诗?王主任冷静了一点。蒋介石二十岁那年,在日本留学时给家人写了这么一首小诗,尽管那时候的蒋某人参加同盟会已经两年,不能不说他那时已经有了报国救民之志,但后来,蒋介石站在地主买办阶级的立场上,背叛孙中山,大肆屠杀共产党人,成了中华大地的千古罪人。齐士,你是从哪知道的这首诗?

听说这是蒋介石青年时期的诗,齐士也不由得慌了神,难怪当时于韶阳慌张成那副样子,看来那小鬼也知道不妥。

他把于韶阳那天晚上错写这诗的事情讲给王主任听。

什么?都写到黑板上了?这家伙哪来的这份胆量?

听着王主任言重,齐士觉得有些不妙,忙解释说,他也是无意中出错,那才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还在县城念书,可以说是无意中被命运裹挟到咱红军队伍中来的。

他详细叙说了于韶阳的家庭背景和奇特的参军经历,并特意强调他是地主小老婆所生,在家里大概也不受待见。

齐士,这你就错了,王主任打断了他的话。大老婆、小老婆所生的地主崽子有什么区别吗?又不是皇太子继位,还有什么正庶之分,他的血液里流淌的是百分之百的剥削阶级的血!这样的阶级异己分子,你居然还把他安置在团列宁室,这种危险性和极大的不恰当难道还用得着赘述吗?

稍停顿了一下,他摇了摇头说,齐士啊齐士,虽然你参加革命有些年头了,职务也升到了团政治委员,可你的政治不成熟也就是幼稚病,怎么还居然连一个组织干事都不如呢?这真太令我失望了。

王主任话说到这份上,齐士就哑口无言了。

王主任,那我该怎么办?

你说呢?你都当了两年政委了,这点小事就没办法处理了?

王主任转身拔腿朝河边走去。河岸已经不远了,夜色中听得见河水流淌的“哗哗”声。正是大暑天,天气热得出鬼,太阳早就落山了,仍然暑气难消,潺潺的流水声诱动了人的本能,齐士忽然萌生了跳河沐浴的念头。

你若无计可施,我倒可以给你指一条路子,王主任说,正好防奸反特工作开始,你们团可以拿这个会背蒋诗的地主儿子开刀,先打开一个突破口,再顺藤摸瓜……对了,你们先要查清楚,那个于什么和他的地主父亲是否还有什么暗中往来,或许他就是敌人施用苦肉计打进红军的奸细、特务呢。

不觉间,齐士已经落在了王主任的身后,似乎没有完全听懂老首长的话,但他已然通过这些灼烫的字眼,感悟到这次防奸反特工作给部队带来的胁迫感。

早知这样,当初不如听了老胡的话,放掉这小鬼,也就留他一条活路了……齐士牙疼似的喃喃道,或者干脆撕了这票,杀了也就一了百了,还给那些吝啬的土豪们一个警告。

河边已到,前面无路了。河边站一会儿或者坐一会儿,不等暑气消退,就得原路返回了。

但可以注定的是,齐士今晚难以入眠了。

会议结束后,本该离会的齐士却走不成了。

頭天晚上,罗同志就听说了于韶阳事件,他下令暂时扣押齐士,又命令齐士给胡团长写封信,着他立即免去于韶阳团列宁室主任的职务,并关押收审,严加看管,听候调查处理。

齐士万难料到事情会到了这一步,他抵触情绪不小,包括面对中央派来的罗特派员。王主任推心置腹地提醒他:齐士,你可别忘记自己是团党总支书记、政治委员。

齐士终于还是按罗同志的要求写了信。个人情绪是一回事,组织纪律又是另一回事。信写好后,罗特派员亲自要过去看了,简单的字里行间看不出有什么不对,明明白白的正是他本人的意思。

他把信交给齐士的警卫员,挥了挥手。

警卫员打马驰回,将信亲手呈交胡团长。

等齐士回到团部时,随同他一并前来,或者不如说监押他一路而来的罗特派员立即宣布:免去齐士团政治委员和团党总支书记的职务,听候组织处理。

这样的结果齐士并不意外,甚至在滞留军部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比自己命運更值得担心的,是于韶阳那个小鬼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自个儿的不慎连累了他,齐士为此陷入深深的自责。不过,回到团部他很快得知,那个小鬼虽然被宣布免去了列宁室主任,但并未遭到关押,而是调去了一连,到卫合子那个班里扛起了步枪。这显然是胡团长的特意安排。

罗特派员勃然大怒,冲着大胡子团长拍了桌子,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个儿腰间那若有若无的小号手枪,他几近咆哮着,重申了一遍中央关于在红军中防奸反特工作的重要性,质问胡团长为何不执行关押于韶阳的命令,并责令他立即派人将于韶阳从一连押解回团部,关其禁闭。

于韶阳被押解回团部,由警卫排派人严加看管。对他的调查或者干脆就说审讯吧,异常简单,无须费时费力,因为他立刻承认了自己误背“蒋诗”的事实,加上他的地主家庭出身以及混入红军的奇特经历,成为他致命的死结,压死他这羸弱的骆驼不需要最后一根稻草,家庭出身和“蒋诗”,这两块巨石的分量无论哪一块都让他承担不起。

于韶阳死定了。

死刑定于次日执行。

十一

齐士见到了胡团长。两人都有些心有余悸,就因为一个叫于韶阳的小鬼,或者说那个罗特派员的“大鬼”。恼怒于胡团长的抗命,罗特派员本想也撤他的职,但政委刚刚被撤了,再撤了团长,这个红军主力团的主官一时难找,也就先勉强留下了胡团长。

见面后四下无人,齐士连声道歉。对不起,老胡,是我险些牵连着害了你,我太感情用事了。

胡团长抹了把络腮胡子说,齐政委,快别这么说,谁害谁呀,你我之间用得着说这个吗?

齐士说,那封信我从左往右横着写的,若是竖着写,恐怕也就没有这些周折了。

胡团长听罢挤出了几声大笑,老齐啊老齐,要说搭伙儿带部队,还是得咱俩搭档配对,横竖都知道个对错嘛,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怎么说来?

齐士说,心有灵犀一点通。

胡团长点头,对对,就这意思,还没点呢就通了。

齐士忧心如焚道,可是,事已至此,小于一条命怕是保不住了,姓罗的不杀了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胡团长听了深深地埋下头去,久久没说话。他郁闷地想,等明日天光时分,行刑队砍下那小鬼的头,于韶阳还会相信红军是“自己同志”吗?

吃过晚饭不久,警卫排看守士兵前来报告,禁闭室中的于韶阳提出要见齐政委,他有话要说。齐士心里有点敲小鼓,他现在不再是政治委员了,再说这个时候去见那小鬼,被罗特派员知道了会怎么想?可再一想,自己已经被撸个精光打蛋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难道还按串通奸细、特务罪砍头不成?他去了,去见那小鬼了,他不能愧对一个即将消失的十六岁的生命。

禁闭室就是个普通的无窗谷仓,只是外面加了一条粗木杠横锁房门。于韶阳见齐政委真的来见他了,立时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泪眼婆娑,说不出话来。齐士用心维持着脸上的冰冷,免得把痛心和不忍流露出来,冷冷地说,小鬼,你放心,条件一旦许可,我们会派人通知你家里,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来接你……我这么说你明白吧?接你回家。

抽泣的于韶阳果决地摇了摇头。

还有什么话,抓紧时间说吧。齐士着实于心不忍。

齐政委,求你啦,千万别告诉我家里,杀死我的不是红军,而是蒋介石的一首小诗……哦,还有,我要说的是,您借给我的那本《共产主义ABC》的书还在一连,和我的其他用品放在一起,您可以让我班长卫合子给送回来……谢谢您借书给我,我已经看完了。还有,我真不争气,给您和胡团长添麻烦了,如果有来世,我还会当红军,还跟着您干革命,只要你们不嫌弃。

于韶阳的话,令很快离开禁闭室的齐士心如刀绞,他想,哪有这样的反革命分子呢?一个十六岁的小鬼,都这时候了,借了本书还惦记着要还。

齐士心绪难平,转身又去找胡团长。两位搭档就那么坐着,却都垂头耷脑,毛烟卷了一支又一支,抽得喉咙里都快冒火了。天气太热,躺竹板床上也睡不着,破蒲扇扇动的不是风,而是焦躁,带走的也不是热,而是心烦。及至最后,两人还是无话可说,想起来,还是从前为了什么缘由吵架好,不管谁吵输了,总有另一个会赢。现在可好,他们谁也没赢,“横竖”都没赢,若说赢了的,兴许就是特派员罗同志了。

忽然,掌旗兵高拴冲进了院落,他失魂落魄,浑身簌簌发抖,连话都说不囫囵了。“团长、政委,不得了,罗特派员下河洗澡淹水了……”

胡团长和齐士惊得跳起来,拔腿朝河边跑去。高拴跑在前面引路。陆续有人掌起火把,先后聚集到河边,吵吵嚷嚷地喊叫着什么。那晚没有月亮,连星星都不知躲哪去了,暗黑的河水里,流动的水波犹如随风摇动的草丛,没有谁看到罗同志那瘦瘦的身影。见团长、政委赶来了,河边的人纷纷腾出空地,并指着墨黑色无声无息流淌不尽的河水说,罗特派员说天热难以成眠,要下河游泳,不顾警卫人员的劝阻,还真就下河了。结果游了一会儿,负责警卫的战士在水面上就再没看到他的人影了,点起火把来,喊破了嗓门也无人应答,他们吓坏了,警卫排排长急忙令掌旗兵高拴去报告。

胡团长跳着脚大骂:你们都是猪脑壳呀?还报告个鬼?赶快组织会水的下去捞人啊!

齐士扒掉衣服的空儿,胡团长看清楚他要干什么了,阻拦道,齐政委,你别下水,让他们年轻人下。齐士说,放心吧,老胡,我的水性不比他们差。说完,他摘下眼镜,跳入河水。几个会水的战士也赶忙扒掉裤头,“扑通扑通”跳下河去。他们鸭子觅食般不时钻入水中,又不时冒出脑袋来换气,几颗沉浮不定的脑袋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岸上的人们执着火把,缓慢地向下游方向移动。

折腾到天亮,罗特派员仍然踪影全无。

天亮后,军里王主任带着工作组赶到团部,他们顾不上吃早饭,就直奔河边。那时,已经停止了打捞的战士们疲惫地瘫倒在河岸上,就连齐士也浑身被水泡得泛白,只有眼珠子通红,就是神仙见了,也得说他们已经尽力了。王主任在河边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迟迟不肯离去。他不知该如何向上级汇报并解释清楚这场意外。

整整一个上午,随同前来的军政治保卫局局长找了若干名干部、战士谈话,最后向王主任报告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罗特派员死于政治性的谋杀或敌特刺杀,这的确是一场意外。现在,他们所能做的,仅仅是派人沿下游一路通知两岸老乡,注意搜寻河里漂尸,如果发现了罗特派员,报告红军,将有重金酬谢。

胡团长向王主任请示:于韶阳的死刑怎么办?还执行吗?王主任沉吟了一下说,人命关天的事,不能一人说了算。你们团党总支拿出个意见上报。胡团长又紧接着追问一句:那齐士同志的政治委员职务呢,可以恢复吗?王主任挥挥手说,这个简单,立即恢复原职,包括团党总支书记的职务。

于韶阳解除了禁闭,免于一死。

复职的齐政委和胡團长商量,不能再让这命途多舛的小鬼留在团部了,干脆就让他下到一连当兵去。胡团长当下一拍即合道,我早就说过,这小地主崽娃是个麻烦精,将来还指不定会带来什么乱七八糟呢。一连才真是他该去的地方,让他跟着卫合子好好磨炼几年。

齐政委说,那好,我亲笔给一连写封信,介绍一下这小鬼险些被冤杀的情况,以及现在团里的处置意见,希望一连不要对小鬼存有什么偏见。

说罢,他当即掏出钢笔在桌边坐下来。

胡团长点头道,嗯,这样挺好,也算妥善处理了……对了,齐政委,你这信是要横着写还是竖着写呢?

齐政委笑起来,反问道,你说呢?

十二

一营单独在外宣传发动群众,驻地仙各庄离团部有三十华里。高拴自告奋勇要求送于韶阳前往一连归队。本来这是团保卫干事的差事,因他正忙于起草关于特派员罗同志意外溺水身亡的报告,忙得焦头烂额,难以脱身,而高拴不仅是党员,还是警卫排里的“政治战士”——这可都是各级党组织最为信任的基础骨干啊,因此齐政委同意了。

两人轻松地踏上了前往一连的山路。

才走出团部,高拴就忍不住说,于韶阳,你小子真是命大呀,看来你天生就是红军的人,不是红军的鬼,那个戴眼镜的特派员才是红军的鬼,不像是红军的人呢。提到溺死而尸首未见的罗同志,于韶阳的脸一下阴了,他说,积点口德吧,拴子,不是因为我的事,罗特派员也不会来团里,他不来团里,也就不会夜间下河洗澡了……

高拴摇摇头,说你这傻小子,还真就是个死心眼,人家一门心思要杀你,宣判你死刑的时候连眼都不眨一下,这会儿你反倒替他啰唆个没完,这事多简单啊,他不死你死,他死了你才活下来了。

听高拴说得如此直白,于韶阳更加惶惑道,我都参加红军这么久了,怎么和上级的特派员成了你死我活的关系呢?

两个年轻的红军士兵,怎么也理不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非曲直,于是,便约定不再说这个,说点别的,毕竟,人能活下来总是令人高兴的,谁知道后面还会遇到什么更高兴的事呢?

太阳渐渐升高,天气愈发热了起来,浑身开始冒汗了。于韶阳还好点,罗特派员在禁闭室见到他还穿着红军军服时大为光火,着人剥去了他的军服,只丢给他一套破烂的便衣,那只是半截及膝的暗色大裤衩,后面还破了一个洞,另有一件千疮百孔的短衫,获得新生的于韶阳连军服都未曾换上,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团部。而一身军装的高拴则早已浑身上下汗水濡湿了,他把军帽脱下来,当扇子扇着风。路过一个村庄时,高拴说,进去找老乡讨碗水喝,出了这村子该上山了,那就只有找山泉水了。这里是根据地,村子里有苏维埃政权,老乡们见了他们都乐呵呵地打着招呼,并不生分。他们敲响了一家院门,不料,随着敲门声,院落内响起剧烈的狗吠声,门开处,一只凶狠健硕的大黑狗径直扑过来,那狗怪了,开门见人,并不理会高拴,却单朝着于韶阳狂扑猛吠。狗主人是一位中年男人,他喝不住那狗,甚至踢了它两脚也无济于事。高拴见了,急忙把手中的八角形红军军帽扣到于韶阳头上。怪事来了,那黑狗立马停止咆哮,善良许多,略有羞赧地摇了摇尾巴,躲到树荫底下去了。

灌了一肚子凉茶的于韶阳心满意足地抹抹嘴说,根据地的狗,连红军都认得啊。

他们上山了。山上树荫遮蔽,凉快了许多,青草等植物的芬芳气息也令人愉悦。忽然,走在前头的高拴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朝前看去,顺着他慢慢抬起的手指,于韶阳看到十几米开外的草丛里,一只毛茸茸的草黄色的野兔,正竖起耳朵四处张望着。大概觉察到了危险的逼近,它一蹦一跳地消失在草丛深处。继续前行的高拴遗憾地说,可惜没有枪,不然到了一连午饭就是一餐肉。掌旗兵并不配枪,这于韶阳知道,他还是问了一句,要是有枪,你能打得中?高拴说,这你可小看我了,我当掌旗兵之前,是连队的机枪手,扛机枪的,就是因为个子高,才调来当了掌旗兵。你在一连好好练练枪法,日后有机会,咱俩比试比试。

于韶阳忽地停下了脚步。开枪?杀人?谁跟谁呀?让自己端起枪来瞄准大活人开枪射击?是呀,此前他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只野兔从手中无枪的掌旗兵鼻子底下从容溜走,令于韶阳联想到这个严峻的问题,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对他来说还真是个不小的难题。在红军队伍中这几个月,他以为自己的军伍生涯就是列宁室,也可说是“从戎握笔”,教官兵们认认字、读读诗文就可以了,谁想到命运会在几天之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命运弄人啊。

高拴回头催促道,快走啊,发什么愣,咱得赶到一连吃午饭呢。

登上山顶,满身大汗的于韶阳极目眺去,开阔的视野令他郁闷的心豁然开朗。他指着远处的山脊说,看,拴子,上次卫合子说的分水线。高拴说,那有什么好看的,看不看它都在那儿。快点下山,到了合水线处找点水喝。

两人加快脚步下山。在山下果然找到一池潭水,清冽冽的潭水十分诱人,他俩谁也顾不上说话,各自伏下身去埋头一通牛饮,又撩水洗了把脸。

高拴畅快地说,真好啊,要不是赶路,真想扒衣裳跳下去洗个澡。

忽然,水面跃起一条鱼,个头还不小。

于韶阳惊叫道,鱼!好大的鱼啊!

高拴也看到了,他说,嗯,这潭水不浅,肯定鱼不少,还有大鱼。

于韶阳怂恿道,拴子,你不是有颗手榴弹吗?扔下去,肯定能炸不少鱼,到了一连午餐,就是顿好荤菜。

高拴撇撇嘴道,于韶阳,你真是个娃娃,我就这么一颗手榴弹,咱们弹药奇缺,团长要知道我用手榴弹炸鱼吃,还不得关我禁闭?

于韶阳咂咂嘴,可惜了,临渊羡鱼,不如退而囤弹啊。

喝足了水,又灌满水壶,他们加快脚步向一连驻地仙各庄走去。

当午之际,太阳愈发火辣,四周里不见人踪,只有树上的蝉儿鼓噪不休。离仙各庄还有一华里之地了,忽然,高拴急速地拉了于韶阳一把,示意他猫腰蹲下来。高拴神色紧张,嘴角绷得紧紧的,只是悄悄抬手指了指前面二百来米的一道壕沟。现在于韶阳看到了,壕沟里伏着一排土黄色的蝗虫似的人,那是白狗子,有枪上刺刀在骄阳下不时闪烁一下短暂的光。有几个军官模样的家伙聚在一起,正朝仙各庄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毫无军事常识的于韶阳顿时也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显然,这支白军有计划地偷袭仙各庄,而庄里的一连却浑然不觉,也许正在开午饭呢,连哨兵都没有发现来袭的敌军。

拴子,营部呢?还有二连、三连,他们驻扎何处?于韶阳小声问老兵。

高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看这架势,白狗子有备而来,一定会分兵对付各连,而且肯定已经团团包围了仙各庄……

于韶阳的汗水一下子涌泉似的冒了上来。那咱们怎么办?拴子,总该做点什么吧?

高拴将那颗唯一的手榴弹攥在手里,沉吟一下说,现在,能给一连提前报个信的,唯有它了。

于韶阳吓一跳。过后我们如何脱身呢?他担心地问。

高拴说,脱不了身也值得了,总不能眼瞧着咱一连吃暗亏吧?这样吧,我个高跑得快,你呢,对了,你会爬树吧?

于韶阳摇了摇头,小时同龄男孩儿爬树淘气时,他都在学堂背古诗词了。

高拴说,那你先伏着别动,等我扔了手榴弹朝东头跑,白狗子去追我的时候,你朝西脱离这里,你千万要隐蔽好,确认没危险了再回团部,向首长们报告。

于韶阳急了。那怎么行?赤手空拳的你怎么能跑得掉呢?不行,你又不是一连的人,要为一连去死,也应该换我去,我才是一连的兵。再说,我本来就应该死一回的……我是说,我本来这会儿就已经死了。

高拴一怔,没想到于韶阳还会拿他险些落到实处的死刑说事,更没想到这出身于财主家的娃娃还真不怕死,竟然想代替自己投出这颗手榴弹。几分感动的高拴还是摇摇头说,你?不行,你会扔手榴弹吗?

于韶阳说,你可以现教我,我保证一学就会。

高拴说,没时间了,卫合子还在仙各庄里呢。于韶阳,记住:如果你愿意替别人去死,那你已经是个合格的红军战士了……

高拴用力拍拍于韶阳肩膀,权作告别,他轻声猫腰向前方跑去。接近了那道壕沟,他又匍匐了一小段距离,看着还有二三十米了,他纵身跃起,将手榴弹奋力掷出,然后直起身来拔腿朝东狂奔而去。手榴弹在壕沟里“轰”的一声爆炸,腾起的烟雾夹杂着几声惨叫。慌了神的白狗子们四处张望,很快发现了奔跑的高拴,约有一个班的兵力拔腿朝他追去,其他敌人则乱哄哄地向仙各庄扑去。

一时,枪声大作,喧嚣四起。

于韶阳并没有感到害怕,这是自大草岭子战斗过后,他再一次近距离地听到爆豆般的枪声,生与死的追逐与杀戮近在咫尺啊。他确定无疑地认定:掌旗兵高拴是替自己去死的,那颗报警手榴弹的出手,当然应当由自己去完成。第三次了,他本来应该第三次地去死了,可他至今还活着,这令他感觉到自己很对不起谁。他并没有按照高拴嘱咐的朝西跑,而是也随着追逐者的脚步和吆喝声、枪声,尾追着高拴而去。

白狗子边跑边朝高拴胡乱开枪。高拴跑得飞快,他的体力确实很好,并且不时变换方向,蛇行规避。

于韶阳的心一直紧紧揪着,他期望奇迹发生,掌旗兵能跑得过白狗子的子弹。

但是,高拴还是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后 记

1949年。

摧枯拉朽的南下战役中,人民解放军某团来到了当年的红军根据地,在配合新生的地方政权实行土改时,消灭了没来得及逃跑的于府武装乡丁,活捉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富豪于老财本人,押解至地方县政府,交由他们审判处理。

军政委齐士给该县县委书记修书一封,介绍说于老财系本部某团政委于韶阳同志生父,希望他们在审判时“酌情处理”。该县便将整理好的有关于老财的罪行材料转呈解放大军的齐政委,同时另抄录一份请转交于韶阳政委本人。看罢材料,于韶阳当即给地方县委复信,称自己与恶霸地主于老财几十年无任何联系,如果说当初自己加入红军,就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那么自入党后,自己更是洗清了与那个地主阶级的所有胎生血痕。为在新区迅速打开局面,发动群众,建立和巩固新生的革命政权,他建议县委县政府依法处决一切反动地主、恶霸,决不姑息留情!

地方政府采纳了他的建议。

主力野战军犹如分水线上下来的山洪,到了合水线处迅猛而过,在当地短暂停留后,又一泄千里地继续南下了。

临启程前,在一个夜色如洗的晚间,于韶阳仅带着警卫员,两人两马,回到了故乡的村庄。他们并没有走进于府,只是隔着高深的院墙看了看,又向居住在院内的贫协会的人员申明了他们的身份。于韶阳提出一个请求,请贫协会的人在尚未分发的于家浮财中找一条大红色的绸被面,贫协会的人满足了大军同志这一丁点愿望。

然后,于韶陽趁夜色来到于老财的新坟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一滴泪未落,只是轻微地叹息一声,就打马快速离去了。

齐士很快知道了此事,有人向他打了“小报告”。齐士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南下途中一次遇到于韶阳时轻描淡写地询问了情况,于韶阳也就实话实说,汇报了他的于府夜行。谈到红绸被面,他问齐士,老政委,你还记得咱团里那个掌旗兵高拴吗?这只是了却我们之间的一份约定吧。还有,老政委,我得向你坦白,多年前我说了假话,我不是什么小老婆生的,我的生母就是于家大老婆……

齐士一怔,稍一沉吟,苦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二者间还有什么区别吗?以后这个问题别再提起,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了。

于韶阳想,是啊,对谁再提起呢?胡团长在抗战中牺牲了,卫合子也在解放战争的头一年牺牲了,还能对谁再提呢?

齐士说,倒是你那晚夜归于府大院的事儿,你向军里写一份情况说明吧,逐级呈报上来,到我这为止。记住,书写要从右至左竖着写……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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