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红雨
【摘要】随着技术的进步,从飞机、卫星到无人机,从机器之眼的俯瞰,再到位置媒体的无处不在,人们鸟瞰式观看不仅改变着所看之物、记录着城市的变迁,更折射着人类视觉文化的变迁,也呈现出不同的视觉美学和文化变迁,这需要认真梳理和反思,对我们的文化生成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鸟瞰 都市 景观 观看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1)7-044-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1.7.007
今天,空间及空间观念,处于历史性的变化当中。空间不仅是社会和实践的产物,也是历史的产物。正是在不同力量的作用下,塑造了社会中不同的空间场景。社会学者吉登斯认为,“所谓场所,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地方,而是活动的场景”,意味着人在特定的地方里展开的场景。[1]吉登斯把社会场景和人的行为結合起来,梅罗维茨则把场景概念进一步引入媒介社会下人的行为的分析中,他认为“电子媒介打破了物理空间和社会场景的传统关系。电子媒介创造了新的场景,破除了旧的场景”。[2](前言)场景通常是根据有形的地点中的行为来定义的,但电子媒介的出现却跨越了以物质场所为基础的场景界限和定义。梅罗维茨认为新媒介带来新场景,新场景带来了新行为,“社会现实并不是存在于人们行为的总和中,而是存在于所有场景行为模式的总体之中”。[2](28-39)那么,以此来看,首先不同的媒介会形成不同的场景,其次不同的场景会带来人的行为的变化。尤其在视觉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时代,“在观看的现实情境中,由视觉媒介的嵌入所建构的不同的时空情景构成了不同的‘视觉场”。[3](142)如果非要给这些场景的变迁排一个顺序的话,显然是观看的场域正逐渐从“结构完善的、正式的观看场所”引入“日常生活中视觉经验的中心”。[4]伴随着科技的进步和视像工具的演化,借助照相机、直升机、无人机、摄像机、手机乃至网络等多种媒介方式,形成一种鸟瞰式观看:很多城市通过鸟瞰的方式拍摄城市宣传片、风光片,把城市鸟瞰式风景融入影像故事的讲述中,展现着中国都市的形象变迁和美好前景。同时,鸟瞰式观看还深入摄像头监控、无人机拍摄、位置媒体定位等方面。这种透视性凝视不仅与技术发展相连,还改变了主体的感知,改变了主体的生活形态,甚至嵌入都市形象的表现中,形成新的视觉场域,成为中国当代文化风景中不可忽视的存在,也成为“社会与文化的媒介化”[5](3)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在视觉文化和图像转向中,‘观看及其方式的问题被异乎寻常地突出,并由此带来了观念上的重大变革。人们的观看行为已不限于亲眼所见和心中玄想,高科技已将镜头(机械之眼)延伸到了人们心向往之而无法亲历的地方。”[3](10)鸟瞰式观看正是借助机械之眼所带来的观看方式的变革,引发了一种文化观念的变化。鸟瞰式观看作为一种观看方式,物质化的观看对象(由鸟瞰式观看所形成的景观,包括城市风光片、城市地图、抖音中的各种视频产品等),以及引发的对观看主体意义的建构,构成了一个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视觉场域。
一、鸟瞰式观看的文化谱系
鸟瞰是艺术学、规划学、地理学、影像学的常用词汇。中国现存最早的鸟瞰图是战国时期的《兆域图》,这是一幅铜制的陵墓平面图,从中山国国王的陵墓中出土,“其吸纳了九州和井田制度的传统,是中国现存最早的采用鸟瞰视角的地图类文物”。[6](96)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曾认为,“张衡似乎应当是矩形网格制图法的创始人”,据说他曾“给天地配置了(坐标)网络,并根据它在计算”。在张衡的《飞鸟曆》一书中,“曆”字似乎有可能是“圖”字之误,如果是这样,该书名所指的就可能是鸟瞰地图了,[7]这恐怕也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最早以鸟瞰命名的地图。而世界最早的鸟瞰图,在学者杰里·布罗顿的研究中,是2 500年前的楔形文字泥版,现藏于大英博物馆,名为巴比伦世界地图,是“现存最早的从地球上方以鸟瞰角度将全世界以平面形式呈现的文物”,“让它的观看者有机会从世界的上方俯瞰它的全貌,同时又能以神明般的视角审视世间万物”。[6](1-2)美国学者温迪·J.达内指出:“在英语用法里,‘鸟瞰图是‘风景的一个定义(《牛津字典》1971年版)。”[8](17)而她在关于早期英国风景画的研究中提出:“这些反映了权力印记的印刷品,就是鸟瞰图,是透视性凝视的象征。”[8](17)这种乡村鸟瞰图,不仅暗含着一种不对等的权力关系,而且形成一种供精英阶层消费的特定美学,“其镜像意象是狂欢的、集体的城市世界,一个具有颠覆等级秩序的强大潜力的世界,一个充满了俗人、劣迹斑斑的近距离的世界,看热闹者的天堂”。[8](14)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有一部中篇小说《看不见的城市》,在书中他用古代使者马可·波罗的口吻向忽必烈可汗描绘了55个想象中的城市,他认为城市无限地扩张,远远超过了人类的感受能力,成为无法控制的“怪物”了,只能从俯瞰的视角进行把握。有学者认为:“在高度管理之下,最适于从俯视角度观看和规划土地表层。如果景观曾经代表一种对不可知或不能驯服的荒野的抵抗,一种具有自我意识的空间营造行为,那么现在的景观已变成一种远距离俯视表现的视角,在已知或至少可知的地球表面进行的设计实践。”[9](178)从乡村到都市的发展过程,也是世界地理地貌和社会空间不断形塑的过程。地理的形貌,决定着人们对世界的认知,站在高山之巅、高台之上,会呈现不一样的视野,古人在诗歌中常常表达对观看变化的思考:“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是人类面对自然,借助自然条件的“肉眼之看”,不仅将世界纳入自己的观察当中,更成为古人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观看的人同时既在其中,又在其外。在地图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的同时,观看的人也在想象中身处地图之上(之外),这片刻的凝视超越了经验,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于乌有处便览万物。”[6](8)随着科技的进步,越来越多的技术工具参与到对世界的观看与把握中,形成了一种对世界把握的不同景观。“视觉体制的革命性转变却没有被人们清晰地感知到,而眼睛和镜头的融合/混淆,从视觉到视觉化的过渡,却毫不费力地进入了习俗。”[10](30)从飞机上的航拍,到卫星的测绘,再到无人机的游览,今天的世界正以空前的形式被“描绘为一幅图像”,并被把握为“一幅图像”。[11](91)
1. 摄影征服与战争空中观察
阿恩海姆说过:“一个可见的世界才是一个可理解的世界。”[12](377)1783年9月,法国人查尔斯·拉塞尔教授和他的哥哥派拉特乘坐一个氢气球飞行了4公里,成为人类首次载人飞行。1794年,法国将军让-巴普蒂斯特·儒而当利用气球获取敌军的活动信息,从而赢得了弗勒吕斯战役。借助摄影术的发明,人类表达着对这个世界更“高”的好奇心,“人们又把照相机带到了空中,以上帝的视角俯拍大地。世界上公认的第一张航拍照片是法国作家、艺术家纳达尔于1858年拍摄的巴黎街道”。[13]美国内战期间,美军为这种气球配备了电话线,这一做法使得观测的信息可以迅速传到地面。美国内战临近尾声的时候,工兵部队每年向北方联军提供43 000幅地图。因此,视觉文化学家尼古拉斯·米尔佐夫曾认为,鸟瞰的图像观看很可能起源于战争,战争需要将战场可视化,需要将军和指挥官们通过鸟瞰来把握“看不见的战场”,逐渐形成了“在空中进行观看的尝试,这种观看起初是借助气球,后来借助飞机,再后来从飞机上拍摄照片或利用其他技术形成图像,以此来分享这种视野”。[14](83)在早期的鸟瞰中,更多还是作为地图来对待,对局部进行把握,以期获得对整体局势的认知和了解,首要任务是完成政治目标。当通信技术日益成熟,飞机一类的交通工具日益普及,城市也不断扩大,鸟瞰成为另一种表达,对一种城市图景的把握与描绘。“如果视觉化是19世纪将军们的任务,那么今天的图像则被频繁用作观念战争中的武器。”[14](92)二战时期,德国法西斯使用航空摄影,并通过这种感知—表现—投射的机制展现国家权力。这种权力体现在大量复制和传播俯瞰图像上,投射并感知一种新形式的集体主体性。“这种从空中进行观察的能力催生了一种特殊的人类主体性,存在于未来主义者的描绘中。”[15]而借助不同的媒介形成媒介文化中移动全景的主题,成为媒介考古学发掘的重要内容:“‘移动全景最初指的是19世纪流行的奇观,后来发展成为一个主题,体现的是知觉经验、内心愿景(‘死亡之时,生命就像一幅移动的全景图在心灵的眼睛前掠过)、宗教启示(‘上帝将他的计划显现为天空中的移动全景)、天体力学等诸多意旨。”[16]而这种从空中看的主题,不仅将人类虚拟媒介的技术幻想付诸实施,更将鸟瞰的主题指向文化深处:“受媒介景观启发的主题可能只是典型的隐喻,但它们的重现可能指向更加广泛的关注点和文化模式。”[17]
借助气球、飞机等交通工具以及望远镜、照相机、摄像机等媒介技术,从空中俯视观看,从军事观察的运用到航空摄影的独特景观,航空影像已成为一种科学工具和满足众多需求的首选方式。俯瞰式观看改变了人类看世界的方式,也建构着人类对世界、自然乃至自身的新认知。“20世纪以来的航空影像实际上已经改变了景观的定义,景观已经从前现代可以被测量的观看转变为现代的可以被观看的测量,这种转变从一种纯粹的视觉表现转变为一种指示性的记录。”[17]同时,对城市的俯瞰式观看也借助更多现代的拍摄技术和媒介技术来实现,直升机、高倍摄像机、大广角拍摄等,呈现出一种新的景观美学。人类对地面景观以及城市形象的把握,从陆地上升到空中,从肉体之眼上升到机器之眼,从平视目光上升到上帝之眼, 无论是空中的摄影征服,还是应用于战争的侦查,俯瞰的出现以及对景观的捕捉,让人们在更高的维度看到世界的风景,看到自身,也看到背后的权力。像海德格尔早先预言的那样,我们进入了“世界图像的时代”,[11](91)“通过视觉图像来理解和把握世界已经成为一种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并构成了一种视觉文化现象,潜移默化地改变了社会的组织形式和交往过程,影响着人们的认知图景与存在方式,并逐渐渗透在城市管理领域之中”。[18](2)
2. 卫星笼罩和位置捕捉
自1957年苏联发射世界第一颗人造卫星以后,人类在更高的维度上探索太空,也俯瞰大地上一切的变化。在景观学者瓦尔德海姆的考察中,他认为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哈默大学创建的计算机图像学实验室,开始将数字化媒体与景观结合在一起进行研究,“目的是建立社会、人口统计学和人口数据的模型以及环境和生态的数据模型”。[9](185)借助卫星,人类越来越能捕捉到地表环境的变化和天气的变化,也能将城市的景观改变纳入数据模型中,并视觉化地呈现出来。“将城市作为整体视觉化呈现的任务越来越多地转变为专门化的呈现技术:一方面是地图测绘,另一方面是卫星或航拍。这两种技术都希望通过拉大距离和抽象程度,把握城市迅速增长的负载和规模。谷歌街景在这方面特有的目标是将‘自上而下的视角与地图抽象的关系结构重新结合起来。当地图成为通向大量城市图像的界面,新的城市整体性感觉就开始在数据文档的多样性、关系性和可搜索性的基础上涌现出来。”[19](63)
随着谷歌地图和谷歌街景的出現,城市景观不再是专业化的数据模型和地图遥感信息,而更加便捷地、亲民化地走入人们的生活,城市被把握为一处处景观,一处处碎片化的形象:“谷歌街景就属于大数据时代摄影发生的调整:通过向人们提供更多城市的图像,谷歌街景改变了围绕城市形象的各种社会关系,其中包括它的社会和政治效果以及在经济价值链上的位置。”[19](61)新的卫星图像和城市街景,构成了对城市空间意义新的理解,大量的城市生活中未经发现的维度被转化为图像,转化为可以把握的数据,指导着人们的现实行为,也制造了虚拟在场和视觉贴近的现实,带来了对都市空间和影像理解的新维度。今天,伴随着位置媒体日益渗透进人们的生活,赶公车、与朋友聚会、城市旅行,乃至寻找餐馆、酒店、停车场等,都在数字化的环境中完成。而每一次的交易、通话和点击都成了一次次的位置数据的搜集、评估和上传,线上线下的互动不断加速深化,弥漫在整个城市空间中。这种转变也改变了公共空间的产生过程,大数据、信息流、图景化不断加速,商业化、私人化迅速进入公共空间的生产中,创建了一个更具有流动性、变化性的实时的动态城市,[19](72)“谷歌街景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线上线下世界关系的想象”。[19](69)
随着卫星技术的进步,俯瞰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无处不在的导航和位置标示,从俯瞰的角度显示着人们所在的空间,满足了基本的辨识和认知,也拓展着人们对俯瞰式观看的认识和理解。基于卫星通信技术的进步,有形的高空俯瞰、捕捉,位置媒体的伴随和隐形,鸟瞰式的技术支撑和无形的自我控制就这样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哲学家保罗·维利里奥称其为视觉机器带来了“预防与预见的产业化,某种恐怖的提前,它赌上未来并且延长‘拟真的产业化,这种拟真通常牵涉相关体系的可能的故障与损害”。[10](121)所以,斯科特说:“地理媒介融合了不同的媒介部门,令数字设备和平台无处不在,在日常生活中大量采用了空间数据和基于位置的服务,并且将分散的实时反馈常规化。”[19](16)如果鸟瞰还代表着一种空间把握乃至技术理性至上的话,位置媒体则实现了媒介技术对人的更深层的控制。从人观物确认都市中人的存在和伟大到物导人,景观的控制更深入了,也弥漫在生活的每一个地方。“在对当下的追逐中,被技术增强后的人通过地理媒介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实时连接,似乎能够突破时间、空间和物理的限制。但实际上,这样的追逐越来越使人疲于奔命,不堪重负。原本被想象为发生在企业间的竞争,如今正扩展到个人的心理领域,并在此过程中产生出新的生活节奏、新的主体性和新的焦虑情绪。”[19](142-143)因此,过去的“我们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人生追问,变成循规蹈矩的、可测量的定位。最后连自我都失去了,“数据主义则清楚了伦理与真相的自我定位功能,并且让这种自我定位沦为自我控制的技术。收集来的数据也会被公布出去,并且被用于互相交换。因此,自我定位越来越像自我监控。今天的主体,是自己剥削自己的企业主,也是自己监控自己的监视器”。[20]
3. 无人机放飞与碎片化游弋
无人机的理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提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应用。伴随着技术的发展,无人机早已从军事领域进入百姓生活,并在影像拍摄、现场观测中大量运用。每一次无人机的升空,既是对自我生存的这个空间的一次俯瞰式张望,也是自我对城市理解的升华。无人机所拍摄的城市景观和飞机、卫星所呈现的景观有很大的不同,这种观看代表着新的技术趋势,也代表着一种新的主体表达。无人机观看也呈现出不一样的特征。
(1)碎片化的景观。相比过去飞机、卫星的鸟瞰式大视野、全景化景观处理,无人机景观更多的是一处或多处事物的集中展现。但是,在许多空间转化为鸟瞰之后,空间的丰富性没有了,被简化为生产性景观、消费性景观和文化性景观,其层次性也被磨平,变成了对图像平面的呈现,城市被连缀成一个流畅的整体。
(2)更个体化的视角。无人机的低门槛和普及化使用,促使现在的拍摄者有了更大的自主性和自由度,让鸟瞰式观看呈现更多的个人特色、丰富视角和在地特征,进一步拉近了个体与城市的距离,能够以更加个体化的视角审视所看到的景物。同时,个体将切身的体验转化为流动的影像,“影像的存在超越了物质的存在,为消费者提供了建筑信息的共享载体”。[21](2)个体的无力也就被淹没在物质的繁盛和影像的强光之中。[22]
(3)更精确的控制。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形象的堆积,一定程度上消弭了城市带来的迷失感、惶惑感。通过无人机拍摄,可在空中对城市进行把握和控制,让个体对城市有了更加概括的认识和把握。“现在,虽然我们摆脱了工业时代奴役我们、剥削我们的机器,但是数码设备带来了一种新的强制,一种新的奴隶制。”
伴随着都市的急速扩张,都市成为媒介都市,无数的无人机观看将所有的都市景观转变为影像,转变为一种媒介呈现,都市日益成为一种新的“媒介—建筑复合体”,“日趨流动、即时并渗入城市空间的媒体集合,已经变成一个独特的社会体验模式的构成框架”。[23]伴随着无人机的普及,在鸟瞰式景观中,不能缺少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电子广告牌、巨型电子屏幕,乃至整个城市就被描绘成一个由灯光、屏幕、建筑组成的电子“不夜城”。“在光效技术支撑下,综合了静态媒介、动态媒介和新媒介特征于一体,突破了城市亮化的传统局限,在视觉上给人一种特殊的美感,形成一道亮丽的城市风景线和文化记忆点。”[18](75)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消费性驱动的空间认知和空间观看,更值得思考主体的价值,追问人们自身能动性丧失的危险。
二、鸟瞰式观看的情境分析
鸟瞰式观看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一种主动行为,也是技术条件下人类实践的产物,“如果要重建观看的现实环境,我们不仅要在哲学思维中恢复人作为主体的地位,而且要在对象的把握和问题的发现中将人自身重新放回现实生活的舞台”。[3](52)吉登斯认为,“社会理论不应该退隐于代码”,而是应竭力“理解在社会诸实践的语境下意义的关系特性”。[24]在视觉文化时代,不同的观看维度背后有着很强的媒介技术支撑,“在我们这个时代,技术与传媒真正承担着认识论的功能,摄影、电影和电视开始渗透和移入视觉艺术作品(和其他艺术形式),产生出各种各样的高技术的混合物,包括从器具到电脑艺术”。[25]鸟瞰式观看作为一种独特的视觉场域以及人类认知世界维度的变化,形成了独特的观看情景、视觉框架,具有自身的表征方式和意义传递。因此,鸟瞰式观看的方式本身不仅仅是一种技术性、艺术性的活动,而是关涉文化表征、认同、生产、消费和规则重塑的过程,“它是如何被表征的,与之相联系的是什么样的社会认同,它是如何生产和消费的,以及运用什么机制规范它的销售和使用”。[26]如果进一步加入主体——人的因素,“人在视觉文化论域里,即‘观者(不仅仅是被动的观众),如何进行‘表征的运作?如何形成‘文化的认同,如何展开意义的‘生产与消费,如何规定或遵循‘文化的规则,这都与人与人的语言、视觉、身体等实践性行为的参与和介入密不可分”。[3](8)也正是基于此,了解和分析鸟瞰式观看,不仅需要分析鸟瞰式观看的技术域境、权力语境,还需要思考鸟瞰式观看的视觉框架,思考鸟瞰式观看主体的文化认同,呈现鸟瞰式观看背后的文化认同与意义分享,呈现其背后的文化规则,有助于更好地认知当代主体,即人的生存境遇和时代命运。
1. 观看主体:从欲穷千里到机器定位
鸟瞰不仅是人类的一种观看方式,更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隐喻。从生活、自然、宗教,再到历史、艺术,鸟瞰激发了人们对经验世界的洞察和把握。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不仅表达着传统知识分子的诗情,也传递着朴素的自然认知规律,更传递着主体的能动性价值。无论是战争中争取主动权的瞭望,还是热气球、飞机上捕捉的自然之像,都体现了人类一种积极探索自然的努力。某种意义上,鸟瞰的目光和上帝的目光重合,其代表着人类主动性和对世界把握能力的增强,也意味着人类自我意识和控制力的增强,其背后是人的主体性的重新确立。有学者说:“地理语言是完全隐喻化的。”[27](77)鸟瞰也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隐喻化的表达,或是一种创造性的隐喻性想象,这种隐喻性想象有助于人类更好地理解自身对世界的体验,以及对自然、空间、时间、社会生活的文化多样性的认知。“隐喻为学者个人乃至世界文明的自我认识和相互理解提供了有效的催化剂。”[27](102)人们可以通过空中飞翔的鸟儿的眼睛来审视人们生存的世界,这不仅是突破自身的一种空间抽离,也是站在动物角度思考的一种世界想象。
但是,伴随着卫星技术的采用、地理媒介的大量出现,卫星、手机、电脑、摄像头,及数据采集、图像捕捉、地图搜索、位置锁定,在卫星和移动媒介的互动过程中,人们被观看、定位,依靠机器之眼实现对自身的定位与认知。正如有学者所说:“我是一只眼睛,一只机械眼睛。我这部机器,用我观察世界的独特方式,把世界显示给你看。从今以后,我永远地从人类凝固的羁绊中解放出来……如此这般,我创造了认识世界的新观念,这样我就用我的方式,解釋你不了解的世界。”[28]这种机器定位,一方面大大方便了人们的生活,让人们的定位更有目的性和准确性,也让人们更加受到机器的控制和俯瞰式观看的影响。面对日益复杂的地理形貌的改变和都市空间的日益丰富,地理媒介的俯瞰式观看成为都市中防止迷失的方法之一,也成为自我建构的重要方式和手段。
伴随着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发生变化,观看建构了主体的逻辑,其建构着新的视觉主体,反映着这个世界新的变迁,“由于越来越多的媒介成为个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媒介文本、图像和话语成为个体身份建构的一部分”。[5](16)追溯过往,鸟瞰更代表着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新的角度和高度,也是人类不断深化认识和重塑自身的过程。因此,鸟瞰式观看既有着人类登高望远的自然渴望,又有着被机器视觉激发的无限欲望,还不断建构着不同类型的主体。
2. 观看:从自然之“看”到消费之“看”
无论是战争式的观察,还是飞机对自然形貌的捕捉,更多呈现的是自然风景,是人类对自然世界的把握和观测。无论是自然形貌的瑰奇,还是地理形貌的数据,鸟瞰式观看的真实记录,呈现了人类所生存世界的地貌和形态变化。如今,伴随着媒介技术渗入人的生活,依靠卫星鸟瞰的定位与捕捉,鸟瞰式观看已经渗透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影响人们的衣食住行,无论是地理媒介的定位,还是无人机的游弋,都成为人类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尤其是面对不断变化的都市空间,“都市的复杂性要求我们通过非同寻常的视点来对它进行解密。登高俯视不但使我们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视点,让都市的外表主要是人工地表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也会使本来平庸或者司空见惯的景观变得非凡、奇异起来。这种视角转换所带来的惊喜,还赋予我们一种一切操之在我的虚幻感觉”。[29]“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视端”,观看不断支持着人们的娱乐、工作、学习乃至旅行。
3. 观看空间:从空中俯瞰到身体在场
阿恩海姆说过:“一个可见的世界才是一个可理解的世界。”[12](377)近代以来,城市发展的速度、城市裂变的程度、城市面貌改变的强度都超出了人类的想象,也超越了人类的视觉极限。面对一个更加复杂的、更加广阔的世界,只能用特殊的鸟瞰形式才能真正把握和理解。在空中俯瞰式观看是一种从上到下的审视,广阔的空间呈现了其丰富的空间移动。俯瞰式观看是移步换景,是一个点的投射和观看。鸟瞰也用远距离的方式消除了距离,远方的景物开始以视觉化的方式被捕捉。但今天的位置媒体,空中俯瞰让位于卫星的捕捉和移动媒体的应用,俯瞰式观看弥漫在整个都市生活中,与人们的身体紧密联系在一起,一方面让身体抽离具体的空间,用俯瞰的方式进行定位,另一方面这种俯瞰再次确认身体的在场。基于卫星通信技术的进步,有形的高空俯瞰、捕捉,位置媒体的伴随和隐形,鸟瞰式的技术支撑和无形的自我控制就这样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地理媒介融合了不同的媒介部门,令数字设备和平台无处不在,在日常生活中大量采用了空间数据和基于位置的服务,并且将分散的实时反馈常规化。”[19](16)
三、鸟瞰式观看的文化反思
1. 视域:从呈现到控制
从战争中鸟瞰式地图的绘制,到通过飞机对大地壮美的捕捉,鸟瞰呈现的更多是对所看对象的全景呈现。如果具体到城市,就是通过大量的鸟瞰式影像,呈现着对都市的理解和把握,呈现都市的多维度样貌。从大量的都市鸟瞰式风光片中,已经看到了这样一种趋向,也正是在都市的呈现中,其试图引导观看者对都市的认知和认同。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都市景观通过影像意义到意义共享的过程,是景观的地理空间实体、共同的历史人文背景、个体生活经验三者相互作用的过程,影像有助于通过凸显日常生活场景的丰富质感和复杂底色,唤醒和激发接受者有关日常生活的共同记忆,促成接受者达成意义共享。”[30](146-147)但是,随着位置媒体的出现,随着无人机对都市景观的表达,都市空间的表现更加丰富,鸟瞰也更受资本、全球化、媒介、消费等控制和定义。这种操纵和控制,正在当今的影像生产中大面积发生,在媒介传播中不断被遮蔽,形成了对当今社会空间的麻木和某种程度上的选择性忽视,人们被厚厚的“电子茧”所包裹。“‘电子茧的场景产生了威胁:当我们在城市里移动的时候,我们用手机和活地图把自己包裹在一个茧里,这阻碍了所有与陌生人的自发活动;我们经常与我们认识的人联系在一起,并指引着我们再次被熟悉的人包围。”[31]一切社会现象都成为技术理性所控制的表征:信号灯控制人们的交通,超级市场的摄像头控制人的行为,通信网络控制人的交流,导游控制着人们观看的视野。“现代技术以异乎寻常的方式渗透到日常生活中,因此它也以同样的方式将不平衡的发展引入这个滞后的领域,不平衡的发展是我们时代的特征,它表现在各个方面……”[32](51)正是被不同的视觉工具所控制,人类生存的空间被分割,我们今天才能看到如此多的视觉景观。“在控制性社会中,视觉空间是一种表达方式,也是一种控制工具。”[33]而像鸟瞰这种真实的空间,在虚拟化、景观化、控制化的过程中,也展现着城市不断扩张的雄心。这样的一种视觉景观呈现,也逼迫人们调整对于中国社会空间的认知和对传统(时间)的认知,乃至重新思考社会行动的新的可能性。
2. 图像:压缩到奇观
新的信息与传播技术革命嵌入城市和城市生活,城市媒介化、都市影像化“彻底转变了人类生活的基本向度:空间与时间。地域性解体脱离了文化、历史、地理的意义,并重新整合进功能性的网络或意象拼贴之中,导致流动空间取代了地方空间,人们被纳入时空压缩的境遇之中。当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可以在同一则信息里被预先设定而彼此互动时,时间也在这个新沟通系统里被消除了。流动空间与无时间之时间乃是新文化的物质基础……这个文化便是真实虚拟之文化”。[34]在城市影像的呈现中,鸟瞰给予潜在的观看者以强势者位置,站在这个位置,可以感受整个城市的变化,将整个世界把握为一幅图像。城市管理者试图把城市所取得的成绩通过视觉呈现出来,呈现自己的政绩与雄心。普通观者则有非常深入的代入感,无论是愿意或不愿意,都必须跟着飞机去“飞翔”。“‘鸟瞰是惯用的一个技术,有些情况下这只是观看城市整体结构的一种手段,但大部分都是为了呈现不同于日常生活状态的一场景观。”[35]鸟瞰是以“近乎全知式的视角暗示了拥有权力的身份”,“在歌颂大都市的影像中,特别是城市宣传片中,没有这些会令人不适的视角(近观、平视和仰视),取而代之的是远观和俯视……捕捉林立高层所构成的都市轮廓线……这些构图完满、激发豪情的场面暗示了一种由远观和俯视而带入的主体身份与态度”,[21](195-197)俯视与远观正是城市领导者和规划者在设计城市时假想的视角。
当下,中国快速的都市化进程,都市空间的急速裂变,确实形成了一个个压缩空间,不仅让都市人感到眩晕,更感到无所适从,鸟瞰式都市形象宣传片,更是运用视觉技术对都市空间再次进行时空压缩,“具有高度视觉识别性和视觉吸引力的标志性城市景观,往往有意无意化约了城市地理景观的异质性和丰富性,影像化更加剧了这一趋势”。[30](146)
3. 空间:正义到霸权
20世纪60年代后半叶的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经历了一次严重的都市危机,这种危机在一定程度上蔓延成全球性的空间危机。“都市—工业主义”的空间实践,正在让位于“都市—消费主义”的空间实践,这在整个鸟瞰式景观中表现得非常明显。索杰曾将技术理性所控制的空间称为第二空间,或称为构想的空间,它是通过对物质空间的构想而创造出来的。在鸟瞰中,被刻意剪辑的图像,看起来是如此美丽、空灵,充满意境感,似乎超越了传统与现代的边界、弥合了断裂与矛盾的冲突、规避了破败与衰落的对立,一切看起来是如此整饬,充满着空中的灵动感。而这种诗意和美丽,是对不同空间的组合、切割、放大和缩小的结果,其组合意味着对真实空间表达的篡改、扭曲和掩盖,是现实空间在影像上的投射和呈现。超越于具象、真实的空间,鸟瞰式景观给予都市不一样的想象,呈现了都市的第二空间,并反过来影响和控制着第一空间。“第二空间是创造性艺术家和具有艺术气质的建筑师进行阐释的地方,它按照他们主观想象和形象,把世界用图像或文字表现出来;乌托邦式的城市学家通过实践先进思想、良好意愿和进步的社会知识来寻求社会、空间公正;空间符号学家将第二空间重建为符号空间,认为这是一个可以进行理性阐释的意义世界;造型理论家则试图用一些抽象的精神概念来捕捉空间形式的意义。”[32](100)也许,面对第二空间对第一空间的霸权,还要认真地追问,如何想象和构建他者性的第三空间?或者说,视觉文化作为一种主观性的图像重组和剪辑,应该保持更丰富的想象力和去疆域的能力,赋予今天的都市更大的自主性,让人们能够通过图像认知都市的不完满,认知都市空间存在的问题及改变的可能。
在理论家列斐伏尔看来,空间分为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而在鸟瞰式都市景观中,因为鸟瞰的关系,都市的空间都被压缩为物质空间,这个物质空间似乎能够将都市的历史、人文、现代等融合在一起,但忽视了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呈现,或者说是无法呈现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巨大的高度总是与商业权力、政治权力相联系。”[36]鸟瞰式的空间生产,脱离了生产力、生产关系的束缚,似乎是一次空间的解放,只不过是被放置在更加精心选择的、更精致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中,“它牵涉到再生产的社会关系,亦即性别、年龄与特定家庭组织之间的生物—生理关系,也牵涉到生产关系,亦即劳动及其组织的分化”。[37]
“当城市生活中像在城市中漫步或与朋友们保持联系这样的根本性方面都需要经过盈利性数字平台的中介,商品化逻辑对日常生活越来越多维度的掌握控制就越来越紧了。”[19](73)鸟瞰式观看取代了人的自由体验和都市的漫步式行走,行走的身体脱离了空间组织,脱离了沿途的风景,变得更加有目的性和商业性。“行走意味着需要一个地方,这是缺席和寻找自身特性的不确定过程。城市多样化并专注于走来走去的行为,使城市本身成为一种缺乏地方性的巨大社会体验。”[38]
《点石斋画报》曾提到西方流行的新颖飞行物体——热气球快速被引进中国,甚至描述了人们观看热气球的场景,只不过采用的是远观和对视的方式,并没有呈现在热气球中所看到的城市是什么样子。不过,这也提醒人们,从空中向下观看,确实是鸟瞰的一个重要中介,也是其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更启示人们对未来的认知和自我解放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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