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胡爽爽(中国传媒大学)
现代的对象化了的“儿童”概念,已经在现代人中发展成为一个“先验性概念”、一个客观性的存在,划入了“不证自明”的行列。尤其是随着儿童心理学、教育学等的发展完善,“儿童”概念的历史性进一步被掩盖。然而,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的《儿童的发现》对其进行了颠覆性的探索,创新性地提出,“儿童”的发现产生于制度的确立,使其成为全书对现代文学概念的解构、对现代国家和资本主义问题思考的一个侧面。本文在《儿童的发现》的基础上,将制度区分为看不见的制度和显在的制度,并引入中国的“儿童”的发现和制度的确立,来解读在制度中的“儿童的发现”。
儿童心理学和教育学自卢梭“发现儿童”起,不断发展完善,但作为儿童心理学、教育学的观察对象的“儿童”,一直是一个抽象的存在。卢梭对儿童的发现,是在方法论上假设了“儿童=自然人”的状态。之后,洛克的“白板说”,皮亚杰、乔姆斯基、劳伦斯反对经验论假说,认为“儿童”具有一种进化给予的先天结构。但他们所考察的“儿童”都是将现实中多样化的“儿童”抽象成为一个方法论上的概念。
对李贽的“童心说”的解读,可以更深刻地理解这一点。李贽对纯洁童心的赞美,是从一种长期被压抑的文化视角出发,发现了与之对立的一个纯真的存在,而“儿童”只是纯真的载体,是一种譬喻,比起“儿童”,纯真才是李贽所歌颂的存在。这里所谓的“儿童”,更是与现实中的儿童没有关联。“儿童”自被发现开始,就是一个方法论上的存在,因此在儿童文学中,“儿童”一直是一个观念性的想象的存在。对于成人作者来说,“儿童”是建构出的“他者”,故作品中不仅没有现实中“真的儿童”的存在,还通过想象性的“儿童”概念去表达自我,寄寓象征,甚至试图去解决社会矛盾。社会之于儿童的概念,其实只是自我满足的预言。
究其原因,则是因为现代科学自身的本质。现代科学作为应用科学,要求其所研究的对象都是抽象的远离生活的存在,这样所得到的知识才可以用于任何目的。故不管是经验论还是结构论,“儿童”作为心理学的研究对象,要广泛地用于各种目的的研究,必须是抽象上的概念。
客观的儿童心理学、教育学的不断发展,越来越掩盖了“儿童”自身的历史性,并且延伸出看不见的制度缺陷:制造神经症。
神经症是弗洛伊德提出的一种对幼年期的执着和退返的欲望,它产生的条件有二:第一,社会将大人和孩子分割分明;第二,在幼年时期保护孩子不受成年期的纠葛,但以文化来统摄过去时,又依靠强制的方法使纯真的儿童时代归于消灭。现代儿童心理学、教育学这一看不见的制度的发展使儿童和成人愈发二元对立化。
福柯说“一个社会是在教育学中梦想自己的黄金时代”,客观存在的孩子是一个具有“不确定性”而且没有自主能力的存在,它可以成为小至父母、大至整个社会的缺失性欲望的储存地,成为快速发展的社会中一个相对保值性的场所,所以一个民族国家建立后,无不高度重视儿童的教育。现代儿童心理学和教育学在发展中形成了核心的主张:按照儿童的身心特点,试图在儿童之外打造一个与大人无关的、适合他们成长的环境。比如,卢梭在《爱弥儿》卷二中就反对让孩子读寓言,他认为孩子听完狐狸骗乌鸦嘴里的肉这个寓言故事,不会可怜被骗的乌鸦,反而学习善骗的狐狸,因此会有坏心。但现代儿童心理学、教育学创造的这样一种环境是“非现实”的,因为大人和孩子的矛盾本就是现实生活中最重要的纠葛,其“保护孩子不受大人纠葛”的愿望,使大人和孩子这一重要的现实纠葛没能如实地反映在教育制度当中,用对孩子的幻想构建了教育学的一个“春秋大梦”,使文化理想化了。弗洛伊德从结构主义的因果律逆行发现,神经症的发生一定在幼年期有其根源,也就是幼年期的根源是神经症发生的充分条件,但不是必要条件,更不是充分必要条件。但被转化成教育理论后,就变为必须在幼儿期排除任何矛盾和纠葛以保护儿童,最终结果是提高了神经症的发生。神经症就“告发”了这样一个现代社会看不见的制度缺陷。
现代儿童心理学、教育学“保护孩子”的制度影响了儿童文学,使儿童文学的创作进入其主张的范畴内。关于儿童文学应该体现“现实性”还是“儿童性”的问题,文学史上历来都有讨论。“现实性”即在作品中为儿童展现现实的社会,“儿童性”即根据保护儿童纯真性的主张,在作品中打造一个与大人无关的社会。受到看不见的制度的影响,儿童文学研究者站在“儿童性”的角度去批评作品中的“现实性”,如柄谷举例,猪熊叶子以小川未明写“教训式童话”来批判他;又如1931 年在中国文化界和教育界展开的关于“鸟言兽语”的论争中,支持“儿童性”的声音以压倒性的方式胜出。在儿童文学中表现“儿童性”,拒绝“现实性”的出现,是和现代儿童心理学、教育学“保护孩子不受大人纠葛的影响”的主张一脉相承的。但拒绝现实性,或者将具有现实性的作品剔除出“儿童文学”,是非常局限的视野。我们应正视钱锺书在《读〈伊索寓言〉》中发表的支持以现实性教育儿童的观点:“卢梭认为寓言会把纯朴的小孩子教得复杂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我认为寓言要不得,因为它把纯朴的小孩教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以为人事里是非的分别、善恶的果报,也像在禽兽中间一样公平清楚,长大了就处处碰壁上当。”
现代日本教育的内容时常受到教育家的质疑,认为明治时期“忠孝”的教育思想有问题,却没有人看见学制在教育中扮演的作用,没有人质疑学制的不证自明性。事实上,学制是值得怀疑的,现代的义务教育制度将孩子从原本多样的生产方式、阶级关系和共同体中以抽象、均质为中心抽了出来,用年龄划分儿童受教育的需要,并以一套儿童心理学、教育学设计的体系去均等地授课。虽然现代教育学主张“因材施教”,但按照某一个年龄段的特性而不是每个儿童的特点去划分儿童进行授课,首先便没有做到因材施教。“当偶然选取的某一个结构被视为普遍性的东西时,历史的发展必然要成为直线性的。”义务教育制度就是这样一个结构,即使它现在成为“普遍性的东西”,但不代表它是不值得怀疑的。
在现代民族国家建立之后,学制和征兵制同时出现的意义值得我们思考,当然,这两个基本制度是现代民族国家“富国强兵”的手段;但从另一个方面看,学制和征兵制是现代国家造就“人”的双璧,反映出现代国家本就是一个造就“人”并为其所用的教育装置。
军队和学校都是将人从不同的生产关系和阶级中均质化地抽取出来,并注入统一的意识形态,与其说是在塑造“人”,不如说是在成批地生产“人”,使现代化的最终结果沦为“同质化”。军队是工厂,学校也是工厂,在革命草创未就的时候,革命政权想要先建立工厂是不可能的,而是要先建立学校、军队,培养出一批批现代的人,并在此基础上通过学校、军队、工厂的组织作用发展现代国家。
“儿童”便产生于这样一个颠倒:不是“儿童的发现”引发了学制的建立完善,而是在现代国家的建立、学制完备的基础上,“儿童的发现”才成为可能。显在的制度——学制和征兵制的确立,将国家变成了一个造就“人”的大工厂,学制得到整备而稳定下来后,此前作为个别而存在的“现代文学”得以一般化和普及,教学的要求使原本没有体系的“现代文学”进入了课堂,成立了一套机制化的“公式”和“矩阵”,并在教学中一步步普遍化。在“文学”普遍化的基础上,产生了“儿童文学”或“儿童的发现”。但由于我们观念上的“儿童”长期被当作客观存在的儿童被接受和研究,在该颠倒中的起源已被忘记,所以徐君兰总结:“可以说现代的儿童话语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国家话语成功地自然化、合理化的概念之一。”
在中国儿童文学的产生中也可以看出,要在制度形成的基础上,“儿童的发现”才能成为可能。在向西方学习的热潮中,晚清已经出现了许多为儿童编写的读物如《蒙学报》《启蒙画报》《童子世界》,但那时候对西方儿童文学的翻译和介绍,仍然是出于一种“蒙学”的观念,将儿童当作小大人来启蒙。直到19 世纪20 年代,儿童心理学、儿童教育学、人类学等看不见的制度被引入,学制等显在的制度建立、发展起来后,对“儿童”的观念才实现了从“儿童是缩小的大人”到“儿童是国民之子”,再到“儿童是独立的人”的转变,“儿童的发现”才得以实现。
王泉根在《现代中国儿童文学主潮》中说:“‘五四’儿童文学的总特点是以理论发端,实践继其后的。”一句话概括了看不见的制度的先行性。这一时期为了实现国人在“儿童观”上的转变,中国儿童文学的先驱者们从西方引进以“儿童本位论”为内核的诸种儿童心理学、教育学理论。1919 年美国学者杜威来华演讲,阐释了抛弃传统教育的“教师、教材”为中心,而以“儿童”为中心和起点的“儿童本位论”,对中国儿童文学的先驱如周作人、郑振铎、冰心、叶圣陶等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另外,学界普遍认为,1920 年周作人孔德学校的演讲《儿童的文学》是中国现代儿童被“发现”的标志,而其中周作人的观点受到西方人类学家安特路朗、儿童心理学等西方系统的学科理论影响颇深。
中国显在的制度的发展为“儿童的发现”奠定了制度的基础。从教会在晚清开设学校起,受教育权普及到了更多的儿童上,即使教会学校的设立目的是实现思想的殖民,但客观上刺激了清末学制的改革。1901 年,清政府下令废除科举,设各级学堂,旧的科举制度逐渐被西学东渐后所学习的西方的新制度所取代。1902 年张百熙奏《壬寅学制》,次年制定了《癸卯学制》,成为近代学制的开端。其中规定了有关儿童教育的“强制性”和“三育”(德智体)等规定,虽然根本上还没有将“儿童”从大人之中分割出来,只是重视儿童的发展,使之作为增强国力的基础,但客观上使得更多的儿童走入学校进行学习。并且,《癸卯学制》引入西方儿童心理学和教育学的理论,将教学分为“蒙学”和“小学”,按儿童身心发展的阶段对其进行教学。同时,一些书院如张焕伦设立的正蒙书院,出现了专门为儿童设计的游戏课程。这些都反映出了在清末模仿西方所建立的学制中,“儿童”的观念逐渐发生变化。而民初《壬子癸丑学制》的建立,则以儿童是“国民之子”的观念为指导,全面贯彻梁启超“夫一国之公共教育也,所以养成将来之国民也”的思想。而在20 世纪20 年代《壬戌学制》颁布后,儿童观进一步加深,《壬戌学制》高度重视“儿童”与成人不同的个性特点,真正标志着在制度上“儿童”作为一个本真的和大人“分割”的存在,最终独立了出来。
综上可知,在看不见的制度的引入和影响下,在显在的制度的多次改革带来的客观变化下,“儿童”才得以在“五四”时期发现“人”的热潮中也被发现。
“儿童的发现”和制度的确立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从中国“儿童的发现”的历史脉络来看,看不见的制度与显在的制度发展完备后,“儿童的发现”才成为可能。
我们应该正视,大部分成人在面对“儿童”时,不去质疑其制度性的起源,而以一种独裁者和殖民者的方式构建“儿童”概念。就如培利·诺德曼指出:“成人书写儿童文学,是在阅读中教授儿童想象自身的方式。在这一过程中,成人在赋予儿童教育合法性、可行性的同时,却把自身与儿童建立起二元对立的关系,并且这个关系与殖民话语中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关系有着同构性。”在《少年中国说》中,梁启超将富国强兵的使命寄寓在作为新国民的孩子身上,在他们身上构建了未来国家的想象,便是和构想乌托邦的人一样,在以一种独裁的视角构建“儿童”。“儿童”的“不确定性”给他们带来希望的同时也带来恐惧,害怕如果“儿童”不按他们所预定的那样发展,会对家庭、国家乃至世界产生冲击。盲目去构想“儿童”,而不去探寻“儿童”的发现的制度性起源,是无理而不自知的,而对待“儿童”真正健康的态度,应该是与其平等地对话。
①③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 年版,第105 页,第6 页。
②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年版。
④徐君兰:《儿童的发现:现代中国文学及文化中的儿童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3 页。
⑤王泉根:《现代中国儿童文学主潮》,重庆出版社2000 年版,第24 页。
⑥梁启超:《梁启超论人生》,九州出版社2012 年版,第60 页。
⑦Perry Nodelman: The Hidden Adult:Defining Children’s Literature,Baltimore: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