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蔻梁
“不会吧?双月湾现在这样了!”这是雷梓看到双月湾照片之后的第一句话。雷梓曾经在惠州工作和居住过多年。几年前,惠州的城市形象一直是“深圳的后花园”。
我好不容易在双月湾新晋网红悬崖酒吧里得了一个位置,从远处拍了一张双月湾的照片。密布的度假地产,矗立的楼房,配合沙滩和海,让人产生错觉,宛如身处迪拜。悬崖酒吧现在还没开始正式营业,需要预约才能进门。这是一个酒店公寓项目的配套设施,号称“惠州小巴厘”,对标的当然就是巴厘岛那个悬崖酒吧。
它是在小红书上红起来的,大量女孩遵照“在这里要穿浅色裙子拍照才仙”的衣着指引,在夕阳下拍照。和她们一起出现的往往还有帮忙拿衣服、鞋子、背包的男友,或者一小时200块钱的旅拍摄影师。镜头内是礁石海浪的惬意生活,镜头外有塑料袋,里面装着道具、瓶装水和干粮 —— 毕竟酒吧没开始营业,只有置业代表会有咖啡券,提供给那些来看房的准业主。
惠州曾经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后花园”:距离深圳不到2小时车程,有全国一流的纯天然未开发海滩,有天然氧吧南昆山,山里、海边都有温泉,就连城市里都有一个湖。东西好吃,有走地鸡,有农家菜,有渔港提供的、源源不绝的海鲜,有蚝田。房地产价格低廉,用深圳福田中心区一个房间的价格就可以在惠州买一套别墅,至少能买一整套公寓房。
深圳人简直没有不去惠州玩的理由,甚至,对于那些中产以上的深圳人,他们都没有不去惠州买套房子的理由。
我不知道惠州人怎么看待“深圳的后花园”这个称呼,会不会有点儿像中学里那种常见的场景:小美女家境优渥,身材好,长相甜美。她身边总有一个平凡闺蜜,充满美德,不声不响。小美女会跟自己的朋友说:“她家很好玩的。她家啊,门口就有牛的。”然后一帮人开着跑车去闺蜜家里看牛。
对啊,以前深圳人如果提起去双月湾,用来吸引人的点就是那个地方是多么原生态、多么值得去、多么不商业。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说的就是这句话:“那里的海滩上有牛哦。”
是真的有。
双月湾有着无与伦比的地理优势。“双月”,配合俯瞰图联想一下,你就明白这个区域共有4条海岸线,有风平浪静、适合游泳的内海,也有大风大浪、适合冲浪的外海。但是跟更早开发的巽寮湾相比,那时候的双月湾只在东海岸有两栋村民开的酒店,一百多块钱一晚。到了傍晚,四五十头牛会准时出现在海滩上,或躺或卧,看着月亮吹海风,旁边是带着帐篷来露营的年轻人。他们刚去村里的大排档吃过价格只有深圳一半的海鲜大餐,讨论着水族箱里的鲎,它的样子像怪兽,大部分人都不会念名字里的那个字,更别说知道该怎么吃了。
大众标准行程是在双月湾泡泡海水,然后到大澳村看看老房子,看一下织渔网的阿嬷,到了傍晚,看渔船回来,把一箱一箱渔获拖进岸边的冰窟。大家会在村里找一家简陋的餐厅,吃最新鲜的海鲜大餐,住一晚或者不住,离开之前,买一点儿海鲜、蔬菜、龙眼和黄皮之类的水果,开车回深圳。
比较好奇一点儿的人会去看海龟。这里有一个海龟产卵基地,之前的游客可能偷偷在相应的季节避开各种巡逻的岗哨去打扰海龟产卵,大概率会被抓住和责罚,回深圳以后当作一种类似于“荒野求生”的刺激和大家炫耀。好在,海龟湾如今已经修成一个公园,管理良好,海龟可以随便看,看产卵?偷海龟蛋?你想都别想。
更硬核的玩家会去三角洲岛潜水。对深圳的潜客而言,潜瘾犯了又不能立时三刻去东南亚,这儿还是能平息一下悸动的。那会儿水底还有软珊瑚,鱼也不少。岛上有巨大的花岗岩,沙子雪白綿密,遇上好光线,找好角度,这里还能 Cosplay塞舌尔大名鼎鼎的 La Digue海滩。
要说巨石海滩,其实三角洲码头所在的这个磨子石公园也怪石满布,如今成为一个热门“小众”去处。只不过“岛”所带来的疏离自带某种浪漫,这并不是岸所能比拟的。
现在的三角洲岛是“小马尔代夫”。双月湾已经没有牛了,但“小马尔代夫”是真有马,它被拴在更衣室门口,等待一个做着“在黄昏的沙滩上骑着马”绮梦的女孩。
往岛的深处走,有真的三角梅和假的桃林,满是深深浅浅的各种粉红。你从照片上不容易分辨出真假,滤镜一加,全都是少女心。
悬崖秋千是要另外收费的项目,这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在码头上那个三角洲岛收费项目明细里,最后一项是“网红拍照收费”。但要如何鉴定一个拍照的人是网红还是“凡人”,这依旧是不解之谜。既然网红要另外付费,就必须有额外为网红服务的东西:在“小马尔代夫”的路牌上,甚至有一项叫“网红打卡处”。沿着小路去看了一下,果然还是跟塞舌尔骨子里和精神上的崇尚天然不一样。也许纯天然这条路已经被塞舌尔走完了,三角洲坐拥良好的自然优势,也非要走“很不自然”路线。心形的双人合影相框,假裝无边泳池倒影的大镜子,如果说悬崖酒吧走的还是小红书路线,那么这个网红打卡处是抖音爱好者的天堂。
双月湾的改变应该是从2015年开始高速运转的。那一年,檀悦豪生开在双月湾的东海岸,直面外海大洋,这在深圳玩乐圈子里是一件大事 —— 经过那么多年,当年在西海岸与牛共舞的激荡青春过去了,一起搭帐篷露营的年轻人分分合合几次也已经为人父母。一旦有了孩子,海边有牛就不是什么加分项了,但舒适的房间和合家欢的水上乐园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去处。无边泳池、高空泳池、一线海景房,这些原本需要远赴三亚才能体验的关键词,如今在车程两小时内的双月湾就能得到了,对深圳人来说,这几乎是一场恩典。
双月湾崛起的不光是度假酒店,还有度假地产。各种酒店楼上就是度假公寓。这一年,深圳的海景房已经不是一般人能支付得起的价格,但惠州的旅游度假地产轰轰烈烈地拉开帷幕。要不要去惠州买一间海景房?这成为好多深圳家庭饭桌上讨论的话题。
檀悦豪生之后,是更大众一些的檀悦都喜天丽和享海1777,以及其他。双月湾早就褪去了“淳朴”的气质。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海边放烟花,烟花的光彩自然比海面映出的幽暗月光来得夺目。
到2021年,2015年没掏出钱来买房的人发现:在大湾区概念之下,深圳地铁14号线要直接开进惠州了,那个以悬崖酒吧为噱头的圆方东山海度假酒店公寓卖到一平方米均价2.4万元,已经不是可以那么“随便买一买”的房地产。据说去年的全球房价涨幅排行榜里,惠州成为广东唯一杀进榜单的城市。
所有的旅游攻略都会告诉你,惠州如今唯一没有被开发的就是那个叫作黑排角的野海滩。那里很干净、很美。有黑色的礁石、碧绿的海苔、雪白的浪花、湛蓝的海水。你站在悬崖酒吧就能看到它近在咫尺。如今黑排角和双月湾之间的道路还没打通最后几公里,挖土机日夜不停,繁华的未来触手可及。
深圳人突然发现,惠州这个“后花园”的准入门槛似乎突然高了起来,而且大有一高再高的趋势。
没有什么是突然的,有的只是后知后觉而已。
2006年开张的十字水度假村让爱去南昆山徒步和穿越的深圳户外人惊诧:什么?南昆山现在居然有一个去不起的地方了?
十字水开了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房难求。许多从来不曾在南昆山出现的人突然可以拥抱大自然了 —— 当然是隔着落地玻璃和空调。除了千元级别的十字水,南昆山余下的住宿依旧是大量的农家乐。从南昆山林场到南昆山森林公园、南昆山生态旅游区,南昆山被默默分成两个部分:高档的,以及普通的。
2020年,一家叫爱树的民宿名牌进驻中坪村 —— 一家千元级别的住处,社交网络上称之为“小瑞士”,和海边的“小巴厘”以及“小马尔代夫”遥相呼应。
南昆山的森林覆盖率高达97%。它的春天比其他地方早到至少两个月。三月初,所有的树都在墨绿的底色上冒出绿色火焰一样醒目的嫩芽。满山都是一团一团的锥树,开着米黄色的花。竹子冒出巨大的笋,山脚下无论什么店铺门口,都有一小摊笋在出售。蕨类的螺旋小拳头紧紧握着,第一茬大树杜鹃已经接近花期尾声。
这条山路已经被定作一条赛车道。沿着它从十字水步行前往爱树,途经高山别墅,这是利用村民公房合作改造的一个度假项目,居民小组以土地入股,每年都获得分红。从高山别墅再往上走,是另外一个新的民宿,它就在爱树旁边,价格稍低,从审美到价格都显而易见地早就脱离了农家乐范畴。
为了挡住游客的好奇和网红的热情,爱树民宿在门口贴上了“非住客谢绝入内”的标志,而十字水的标志是一种敞开式的拒绝:欢迎闲逛,每人收费200元。此时,南昆山农家乐的清蒸胡须鸡已经涨到200元一只,十字水的价格已经是原来的近两倍。
有人说,南昆山将是下一个莫干山。这种说法毫不让人感到意外。在珠三角,能有南昆山这样自然环境的地方颇有几个,但要说离广州和深圳这两个超一线城市近的,只有南昆山。
这几个靠民宿和发展旅游致富的村庄给南昆山周边其他村子树立了一个榜样。在资金进驻之前,农民自己挂起了农家乐的牌子,周围开始大兴土木。那些依然热衷沿着巨岩间的河流上溯的广州、深圳户外俱乐部的人将会看到另外一个版本的南昆山:拖家带口的、老少咸宜的度假胜地。他们将进驻南昆山脚下正在热销的一个又一个度假别墅项目,使“徒步+农家乐”的旅行方式进化为家庭度假。
可以预见的是,现在南昆山上的观音潭、石河奇观、一线天等尴尬的景点将不再成为南昆山羞怯的旅行符号。作为一个拥有优秀植被和气候的山场,它开始显现出对建筑设计师的吸引力。“开发程度低”这五个字成为它最迷人的地方。
古老的临海小渔村大澳村里面如今有好几家咖啡馆了,临海的几家也被改成了民宿,你可以在各种 App上完成预订。它们把自己的外墙从传统的灰色改成了希腊海岛的纯白色,仿佛这样就能把昔日渔民拖网的海滩演变成一种新的圣托里尼。
虽然惠州以半城山海著称,但山和海占据了人们绝大部分的兴趣。如今,城市开始发力。离开海边,去往惠州中心区,走入老城区,黄家塘39号是现在的野岛文化生活社区。它北面东江,与东坡祠比邻,南临黄家塘文创改造街,紧靠天主教堂。
门口右边有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惠州市粤东饮料厂”。这里是惠州城中心。68年前,这里是在国际市场上颇有声誉的东江糯米酒厂,2002年停止经营之后,只有大树和各种植物在这里照常生长。直到2018年,旧城改造项目启动,它开始被改造为一个生活文化社区,文、商、旅紧密结合。
在园区的展板上,你可以看到它的计划和野心。在未来,这个一万多平方米的园区里将涵盖生活饮食、艺术文创、旅居住宿、婚庆服务、产业孵化、未来办公等多种业态。
周一中午,除三角梅在暮春干燥的风里簌簌的声音以外,什么声音都没有,茂盛的植被缠绕在人去楼空的厂房建筑群上。古老的砖石和绿植把人心里所有的宁静都带了出来,连同关于童年的记忆和面对城市的舒缓。
园区里开张营业的店铺不足五家,其余的有些在休息,有些在装修。虽然重建尚未完成,但各种展览和活动已经次第开展:以杂货和旧货为主题的野岛市墟、画墟和展览,“暂时漂浮”音乐会,在烟囱下和江风之下看露天电影的“共舞台”,包括木艺、民谣、造型等方方面面的工作坊,以及去年年底,惠州的文艺青年齐聚野岛,参加野岛首次摄影主题市集。一个接一个的活动不但让惠州的文艺青年终于感觉到自己所在城市的“潮”,同时也吸引了深圳和广州的年轻人,他们灵敏地侦查着方圆两小时车程以内的潮流动向,用不断离开的姿态回到自己的精神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