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脚踝在朝鲜受过伤,走路总是一瘸一拐,又爱喝酒,喜欢他的人并不多。
姥爷年轻时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从东北南下进入蜀地,在矿山工作。他退休后时不时坐火车来我家住上一个夏天。
那时房子紧俏,也没什么人出租。单位分的房屋昏暗潮气,我还因为忘记关水龙头导致屋子被淹了一尺深的水。我妈气得把我丢在变成游泳池的家里唯一干燥的木床上,转身走了。
我家有了新的住处后,小屋就变成了姥爷的故事屋。他用东北话讲着神奇的故事。神仙妖怪,孙悟空猪八戒,大雪封山后的村庄,夜里会吼叫的大风。那时我五六岁,用大人们的话来说,调皮得脚板印都能出现在天花板上。只有姥爷的故事能让我安静下来。
夏天的午后,平房的窗外旧旧的花池里野莲花半开,蜻蜓飞舞。花坛外侧缝隙里,狗尾巴草在日光下微微摇动。
光线黯淡的屋子里,一个又一个故事,带着我的心去不同的世界,跟随故事的角色们欣喜、担忧、愤怒、惆怅。
于是,我的世界不再只是等待吃饭和做作业,到处疯跑。我的故事姥爷是童年里闪耀的存在。我一直坚信山的更深处住着神仙,海的更深处是人鱼的故乡。
八十年代物质匮乏的童年,故事以它的魔力让我对神秘的一切都充满兴趣。
“走在黄昏的山林,如果突然有东西搭在你的肩上,不要回头,那是狼。”
“鸟儿把人参的种子拉在了树洞里,长出来的九匹叶的人参要用红绳拴起来,不然它会变成娃娃跑掉。”
“那山沟里有无数的果子树,年复一年结果掉落,沟底软乎乎的,猴子们学会了酿果子酒。”
平常的生活因为故事变得神秘丰厚。只是光阴会过去,孩子会长大。我几乎忘记了那些故事,姥爷和姥姥也搬去了其他城市的干休所,父母偶尔带我去看看他们,讲故事的事情似乎发生在消逝的梦里。
我对父亲的书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囫囵吞枣地看着四大名著,夹杂着凡尔纳的科幻小说,鲁迅的杂文集子、先锋现代诗。
单纯的阅读快乐渐渐变少,写作文有了条条框框,暑假周记也用“我今天高兴极了”结尾。怎么个高兴法,词汇匮乏。于是,我的语文成绩平平无奇。其他科目成绩也中等水平。小孩要长大通常需要接受一件事——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在我十二岁的夏天,姥爷已经不怎么下楼走动,受伤的脚踝老是疼痛。他戴着老花镜看着电视,喜欢问我钱够不够用。有时候聊着天,他就睡着了。
衰老把模样不同的人变成了一个样子:佝偻着身体,皱纹满脸,昏昏欲睡。他醒着的时候又开始给我讲故事。
彼时,心不在焉的我和困于斗室的他居然能再次聊故事。
姥爷更新了他的故事库。他和我谈到了科幻故事。那些被困在时间循环里却想尽办法逃脱的人。那些不同星球的冒险。星海深处的故事,和童年听到的民间故事有着神秘的联系,它们那样不同,又那样相似。
故事讲述的是人生,是选择,是感情。
那时的我想象不出姥爷为了跟得上外孙女的爱好,是怎样戴着老花镜在一个又一个流水般的日子里看着科幻小说。他十八岁就和姥姥一起被赶出家门,连筷子也没有。他十九岁参军,人生最好的年代都在征战中度过。
那个时代的很多人没有机会识字,更谈不上看书,或懒洋洋地在故事之海里遐想。
姥爺的前半生沉重激烈,后半生属于大山、属于机械,最后居住在平原某处的房子里,看着窗外丁香吐露芬芳,看着微风摇晃春天的嫩叶。
他的故事,却不怎么对我讲。
十五岁的时候,我觉得我也许能成为和姥爷一样会讲故事的人。在这太平盛世,把一个个故事讲给小朋友大朋友听。
“遥远的全是海水的星球,那里每个孩子都有一只伴生的海兽,却无法抵御蜂巢文明的侵袭。”
“走进杂货店的女孩回到母亲读大学时的时光,也许能改变母亲的命运。”
“小男孩进入恐龙学院,许多人都有第二形态,他却无法展现出他的恐龙形态,他其实并不那么弱。”
“女孩前往奇幻的星愿大陆,寻找父亲,在魔法世界读书和旅行。”
当你真正长大,有一件事情要学会,那就是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坚持着去想去写,也能锻炼出想象力的肌肉。世界由普通人组成,你只要努力就能得到收获。或小或大,或晚或早。
我长大后,偶尔会给姥爷看看我写的故事。
他在九十五岁的某个黄昏,睡去不再醒来。我想,他是去另一个故事世界,开始他新的旅程。
这时候,我才知道,在小时候的故事小屋里,他为当时的我打开的是怎样精彩的世界。那是一个故事的宇宙。
阅读能充溢我们的心灵,给予我们更多的可能,让我们悲伤时躲进其中、快乐时把故事分享给他人。
人类的悲欢离合其实是相通的,就像一小片月亮的碎片,慰藉你和我的梦。
彭柳蓉 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银奖、少儿星云奖金奖得主。代表作《控虫师》《星愿大陆》等。
责任编辑 陈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