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袁宏道谈论山水养生时曾这样比喻:“湖水可以当药,青山可以健脾,逍遥林莽,欹枕岩壑,便不知省却多少参苓丸子。”
南怀瑾异曲同工,讲述《法华经》“药草喻品”时说:“这一品很妙,佛说:我的说法像下雨一样;大地山河上面这些草木都是药。”
山水治病,大地草木哪一样不是药?
北宋时,画家范宽,一个郁郁寡欢的高冷男子,像一条青绿的虫子匍匐大地,“居山林间,常危坐终日,纵目四顾,以求其趣”。至元代,四大家之一的黄公望,“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居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袭浪,风雨骤至,虽水怪悲诧,亦不顾”。举止诡异,不免有些神经兮兮,其实他是在浸淫山水,为自己疗疾。
治愈一个人病的,是山水。迈开步子走向山水间,说不定比药的效果还来得快些。
我的一个朋友,睡眠不好,夜里睡不着觉,白天无精打采,像一根蔫了的黄瓜。有一次在郊外,听着嘤嘤虫声,他竟在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那次在大石头上安卧而眠,感觉特别踏实,连梦都没有做。从此睡觉质量比过去有所改善,自认为山水可以治疗他的毛病。他对我说,真想到乡间的野河上租一条小船,在春天的夜晚,闻着豌豆花香而睡。
用山水作处方,为自己治病,这时候,山水就是一味药,于青山绿水、韶光美景中,解除人生的痛苦和烦恼,寻求到个体的自由和快乐。
梅妻鹤子的林逋,性孤高自好,喜恬淡,自甘贫困,勿趋荣利。及长,漫游江淮,四十余岁后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还。每逢客至,守门童子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则棹舟而归。
在江南的山水间旅行,那些老巷深处有好些古宅值得你去拜访。珠打青苔,噗噗作响,一场雨,又落一地花。我18岁时,第一次出门,去的苏州,踏訪了沧浪亭。
宋代庆历四年,文人苏舜钦来此建亭。亭立山岭,高旷轩敞,石柱飞檐,典雅壮丽。山上古木森郁,青翠欲滴,左右石径皆出于丛竹、蕉、荫之间。山旁曲廊随波,可凭可憩。拾级至亭心,可览全园景色。看着眼前美景,苏大叔徜徉其间,他所受的那些大委屈,肺腑郁结,吐故纳新,心绪稍稍有些平静。
古宅疗伤,用一砂锅煮药,闻着药香抄书,或者一边熬着草药,一边翻阅,不失为古人的一种读书方法。煮药的辰光漫长,尤其是冬夜,砂锅在炉子上熬药,文火慢煮,一星如豆,盖沿上水汽突突,水珠四溅,屋内药香氤氲。
疗伤时煮药抄书,有着它自然天成、不可比拟的佳境。先是一股暖弥漫身边,细火纯蓝,瓦罐冒汽,抄书的环境温热而湿润。再是彼时的状态可谓不慌不忙,时间还早,不如做些其他事情,煮药抄书反而气定神闲,每一个字都抄得有板有眼。药香是挥发的,浓烈、醒神,奇香扑鼻,净化空气,渗透到布衣经纬。
有些古宅一见如旧,从此便不再相忘。
扬州片石山房,石涛和尚“收集奇峰打草稿”,建了这一藏身地。清军攻破桂林时,九岁的他不得不逃到全州,目睹国破家亡,满目沧桑,心情悲愤,从此便装哑扮傻,不与人语。长期积忧抑郁,遂患癫狂之疾。饱经磨难的他,给自己取别号道济、大涤子,又称苦瓜和尚,但他并未真正遁入空门,唯一让这个无家可归的少年感到欣慰的是,有了可清静绘画的寄居之地。青年时代的石涛游览了名山大川,在敬亭山居住过一段时间,晚年定居扬州,直至终老。
山水明心,古宅励志,雨过留烟色。
古镇同里退思园,清朝官员任兰生被罢官返回故里后建造。任兰生被革职时47岁,正是一个行政官员最成熟的年龄。他回到老家,建了一座退思园,园名引自《左传》中的“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之意。古宅正是他疗伤养心的地方。
古宅如何疗伤?老建筑有楠木之气,那些沁人肺腑的香气,从门、窗、桌、椅散发而来,清人神志;廊沿走道少了那些喧嚣与争名夺利,一盏茶,一卷书,可以消磨一下午的辰光,眉眼间都是闲散气;庭院有嘉木,花枝勃发,生阳气,坐在窗下,或凭栏,人与花树相望。
据说,此园任兰生只住了两年,用两年的时间疗伤已经足够。之后他又复出,北上治水。
记得那年,我从江之对岸,带着一身扬子江上的水雾气,来到这有雨的江南小镇。在古宅,访主人不遇,茶盏微温,刚刚出门远去。
门扉处,风过有旧痕。
(王小燕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