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妍婷
作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诗经》内容丰富,天文历法、地域面貌、婚俗嫁娶、祭祀宴会等皆可入诗。在这诸多篇目之中,《秦风》以昂扬的姿态、骁勇好战的精神有别于其余诸国之诗,在秦人眼中,车、马等军事类意象是力量的象征,与将士们一同构成一幅振奋人心的画卷。本文将对《诗经·秦风》中所描绘的军事意象及其成因进行研究,并对其所体现的精神品格进行探讨。
一、秦风中的军事意象
在传统的文学研究视角下,所谓意象,是主体情感与客观事物的融合与统一。它首先是自然存在之物,后又因创作者的关注与凝视而被赋予了精神与情思。
顾名思义,军事类意象便是倾注了诗人感情的车、马、兵器、战争等与军事相关的客观事物。就秦人而言,他们对这类意象的描写是细致且亲近的,由此即可见其崇尚武力的精神以及勇猛善战的民族性格。
《秦风》中最突出的意象首先是战马。自殷商时代始,车、马就成为国力强盛的象征之一:“殷人之王,诸侯无牛马之牢,不利其器。周人之王,官能以备物。”在日常生活中,马匹与良车常做交通运输之用,而在战场之上,强健有力的马匹、精美坚固的战车往往代表着战力的强大,是与国家兴亡直接联系在一起的。
驾驭着战马,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军士也是《秦风》中常见的军事类意象,他们手持精心打磨过的兵刃,怀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奔赴战场,秦人的慷慨雄壮在这些篇目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类意象实质是秦人对理想自我的一种投射与展示。
传统诗文中的意象内涵与西方象征意味颇强的“情感符号”不同,它往往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与其他意象一同构成一个情境,《秦风·小戎》之中的意象也是如此:英勇磊落的将士、健壮有力的战马、精美雕琢的战车、用心淬炼的兵器,一个个蕴含着生命力与勇武之气的意象结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一幅战争画卷。
二、秦风中军事意象的产生原因
首先,秦人对军事类意象的关注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秦之先祖是为舜驯养鸟兽的,《史记·秦本纪》记载“孝王曰:‘昔伯翳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赐姓嬴。今其后世亦为朕息马,朕其分土为附庸。邑之秦,使复续嬴氏祀,号曰秦嬴。”由此可见,秦最初的立国以及发展都与马匹有着密切的关系。
“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而后,精于驯马的秦人因马匹之利得以驰援周王室,并因此获得封地与城池,借此发展壮大,先于他国拥有了强劲的骑兵,并为周王室立下了累累战功。秦国是一步步在大小战事中积累自己的国本,统治者乐于战争,是因为战争为其国家的强大奠定了基础,并在诸侯国之内扩大了自己的势力及影响,平民及战士乐于或支持战争,是因为战争的胜利为他们带来了实际的利益与荣誉。
其次,秦人对军事意象的凝视还与其地域分野有关。秦国地处甘陕一带,与其余地处东方的诸侯国不同,秦国除了继承了商周二朝积累下的农耕文明,还与西戎游牧文化发生冲撞,当时资源稀缺,两股不同的勢力间往往选择用武力来解决问题,而面对如此劲敌,唯有不断加强自身方可得胜。因此,秦人并未选择妥协,反而被外敌激发出昂扬的斗志,崇尚武力的风气为秦人世代所继承。
除去历史渊源及地理因素的影响外,周王朝的倡导与赞赏也是秦人重视战争、善用军事化意象的一个重要原因。西戎及北狄的侵扰一直是困扰西周王朝的重要难题,并不擅长征战的周王朝随即派遣与西戎最为接近,且兵强马壮的秦国抵御及征讨外敌。秦人忠厚质朴,“雍州土厚水深其民厚重质直,无郑、卫骄惰、浮靡之习。以善导之,则易于兴起,而笃于仁义,以猛驱之,则其强毅果敢之资,亦足以强兵力农,而成富强之业。非山东诸国所及也”。周王室的鼓励及奖赏使得秦人奋力相报,秦人征战沙场不仅带来了利益,随之而来的还有极高的荣誉,或正因如此,不论《小戎》中对战车及兵器十分熟悉的思妇,还是《无衣》中气势如虹且同仇敌忾的将士,都体现着秦人对军事意象的态度—亲近且自傲。
三、秦风中军事意象蕴含的精神品格
意象作为作者主观感情与客观物象相结合的产物,往往体现着创作者本身的气质与精神。意象可以更为生动直观地传递作者的思想与感情,对不同意象的选择与运用,往往反映出创作者本身的个性与品格。军事类意象本身所具有的某种外在特质与秦人所追求并具有的精神具有高度的统一,因此,其成为秦人精神文化的绝佳载体。
西周初年战事不断,《诗经》中也因此涌现出许多反映战争的诗作,然而绝大多数以战争为题的诗歌都与《秦风》的风格迥然不同。《豳风·东山》与《小雅·采薇》中的远征戍卒都表现出对和平生活的强烈向往,他们在诗歌中描述着战争的艰辛,思念着家中的亲人,忍不住发出“我东曰归,我心西悲”或“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哀叹,字里行间都表现出对战事的厌倦,而《邶风·击鼓》中的战士更是因思归而不得,将控诉愤怒地写在诗歌的结尾处:“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连年不断的战事使得他们妻离子散,求归不得,和平生活可望而不可即,这些诗歌的情感程度有内敛与激烈的分别,但都表达了当时人们对战争的厌恶甚而痛恨。
独有《秦风》与众不同,在描写战事的诗歌中,秦人的态度是英勇无畏的,体现出一股蓬勃奋发的生命力量。身处西北地区,与西戎为邻,性喜杀掠且具有极高战斗力的戎人并没有让秦人屈服,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斗志与骨血之中的生存意识。
诗人描写的笔触是宏阔又细腻的,在直面战事的《无衣》之中,军士们万众一心,唱诵出了一种慷慨磊落的英雄气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全诗句式皆为四字一顿,仿若奋发激昂的鼓点,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战争尚未开始,战歌却已唱响,整装待发的士兵们充满了激昂的斗志及对战争的乐观主义精神,似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使得他们在面对敌人时毫无怯懦之感。战士是一场战事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亦是军事类意象中最为鲜活的一种,上万名普通的战士集结在一起,用其强大的生命力唱出了激动人心的气势,无怪乎朱熹有言:“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
一场战争的胜利不仅仅是战士与领袖的功劳,为战争进行准备工作,在家乡等待战士顺利归来的民众亦起到了支撑与鼓舞的作用。如《小戎》中对军事类物象十分了解的思妇的心中亦有着对远征丈夫的担忧与牵挂,“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但很快这种忧愁及思念便被一种奋发且乐观的期许所取代:“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她衷心为远征的丈夫而感到骄傲与自豪,盼望着他们得胜而归,并因此获得荣誉和褒奖。或可以说,这首诗的作者是千千万万秦国百姓的缩影,他们对战士的期许及骄傲实际也是一种爱国情绪的体现,正是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与理解,守护国家的战争才有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车马将士等军事类意象除了表现秦人英勇无畏的精神及忠君爱国的情怀,更是其建功立业理想的实现与寄托。无论《小戎》《无衣》,还是《驷驖》《车邻》,战场之上的战事及田猎、为战事准备的车马都充分表露了秦人的豪情壮志。军事类物象不仅仅是其实现功业的现实力量,更是其尚武精神、英雄理想的实践。
车强马壮,君臣协力,借助军事类物象一步步强大起来的秦国胸怀更加高远,他们眼中的车、马、军士都是如此健壮威武,英勇而无畏,充满了力量,这样的意象又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勇气与信心,使得他们驰骋于沙场,并最终得以吞并六国,拥有天下。
四、结语
总而言之,秦人凭借其强劲的军事实力而崛起,在纷乱的时代中谋得了霸主地位,军事类意象在其生活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秦人在一场场战争中积累了发展的资源与成本,战车、战马、将士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他们既是秦人先祖的文化传统、秦地所处的地域环境以及周王朝文化影响的产物,又是秦人之英勇无畏的精神、忠君爱国的情怀以及建功立业的壮志的充分展现。《秦风》中的军事意象如实记录着秦人所生活的时代,又体现着其激动人心的精神品格,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即便在今日仍然焕发着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