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用“吃饼”捉弄了何晏

彭程

《世说新语》是研究魏晋士林风气的重要历史材料，其文风简要，叙事有趣。《容止》记录了魏明帝曹睿戏弄何晏的故事。按，何晏为曹操“假子”，为曹丕同辈，不当为曹睿戏弄。《世说》此条看似文本有误，但经过分析何晏母入宫时间，何晏妻出生年岁与同为曹操“假子”的秦朗生平，实则可证何晏年龄与曹睿更加接近。另外，与何晏交游的夏侯玄、司马师同样较曹睿年幼。又《世说》同篇编排以年代为次，《容止》体现之玄风自曹睿世方盛。史书中提到曹睿好男风的蛛丝马迹似乎也暗示了此处作“明帝”无误。

问题的提出

《世说·容止》：“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噉，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按，何晏为魏晋玄学一重要人物，与王弼一起开启了魏晋玄学重要的关于本体论的命题。《三国志》体例有殊，失载何晏等人。何晏只存殁年，生年已佚。

《三国志·曹爽传》附《何晏》：“晏，何进孙也。母尹氏，为太祖夫人。”

同书注引《魏略》：“太祖为司空时，纳晏母并收养晏。”

按此诸条，则何晏当为曹丕同辈人，不当为曹睿作弄。故有以此条“明帝”当做“文帝”之说。但考察何晏年岁，情况复杂，不当一以此辈分断言之。一来是曹操高寿多子，按，《曹昂传》：“丰愍王昂字子修。弱冠举孝廉。随太祖南征，为张绣所害。”则曹昂死于197年，最晚生于177年，曹操子曹干生于建安二十一年，即216年，而魏明帝曹睿生年有争议，裴注《三国志》时已有发蒙，不过可以大致局限在曹操定邺即建安九年间，则曹干生时，曹睿已十二岁左右，故曹丕平辈之人，未必年龄长于曹睿明矣。

二来是何晏所交游，多为曹睿平辈之人如夏侯玄、司马师等，曹睿处理这批人也不留情面，这似乎也暗示了何晏实际年龄当与曹睿无大差距。

此外仍有数证，皆能证此条作“明帝”当无误。

何晏生于206-208年间

何晏所生年岁，《三国志》失载。

何晏生年，大致有190、207、193、195、196等说。本文论个人观点，即何晏生于206-208年间，对前贤之说，略作回应。

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认为考察何晏生年，有三事最为要紧：“一，189年何进被害;二，196年操为司空;三，198年操纳秦宜禄妻及子朗。又当在 208年操为丞相及晏年七八岁之前。”

按，曹操纳秦宜禄妻，在198年曹操平定吕布时。秦朗之生，当在此前。

《三国志·明帝纪》引《献帝传》：朗父名宜禄，为吕布使诣袁术 ，术妻以汉宗室女。其前妻杜氏留下邳。布之被围 ，关羽屡请于太祖 （曹操） ，求以杜氏为妻。太祖疑其有色。及城陷 ，太祖见之 ，乃自纳之。

吕布与袁术绝交在197年，彼时袁术称帝，吕布、刘备、曹操、孙策等同时声讨袁术。

“布之被围”当指198年曹操征吕布之战，而此前秦宜禄似乎是滞留于袁术处所，而与杜氏不通。但考《华阳国志》：“初，羽随先主从公围吕布于濮阳，时秦宜禄为布求救于张杨。羽启公：‘妻无子，下城，乞纳宜禄妻。公许之”，则秦宜禄是滞留于张杨处。按《华阳国志》与《献帝传》似差实同，笔者以关羽不当求娶有夫之妇或已经有子的杜氏，秦朗与汉室女结亲当在197年，而此时秦朗与杜氏已经离婚，后来秦朗又回到下邳，突围到张杨处求援。

如此说，则关羽本亦不止杜氏已有身孕，杜氏有孕到秦朗出使袁术、回到下邳、出使张杨应当是一个十分局促的过程，不足十月。《通鉴》以袁、吕不复交往为197年夏五月，下邳破为198年十二月。袁、吕绝交时杜氏当有孕，下邳城破时杜氏当有子，应无差，则秦朗生年较为明确，当系于198年左右。

如此，则秦朗较曹睿长六岁左右。

同时，秦朗终曹丕一世无事迹，真正得到贵幸也是在明帝时：

朗游遨诸侯间，历武、文之世而无尤也。及明帝即位，授以内官，为骁骑将军、给事中，每车驾出入，朗常随从。时明帝喜发举，数有以轻微而致大辟者，朗终不能有所谏止，又未尝进一善人，帝亦以是亲爱;每顾问之，多呼其小字阿稣，数加赏赐，为起大第于京城中。（裴注引《魏略》）

要之：1.比起生于187年的曹丕，作为养子的秦朗与曹睿年岁更为相似;2.秦朗受到曹睿的亲爱而不是曹丕。

另外，曹丕并不信用曹操亲子与养子，也较少与下属产生调笑段子，见下述。

《魏略》曰：太祖为司空时，纳晏母幷收养晏，其时秦宜禄儿阿苏亦隨母在公家，并见宠如公子。

曹操在建安元年为司空，建安十三年为丞相，则何晏入公家当在196-208年之间。

《太平御览》卷三八○引《何晏别传》：“晏小，养于魏宫，至七八岁惠心天悟，形貌绝美。”

郑欣等先生认为此条指何晏大致在七八岁前进入曹操司空府，并以此作为根据来探讨何晏和用来和何晏比较的秦朗的不合理性，应谬。

《世说·夙慧》：何晏七岁，明惠若神，魏武奇爱之。因晏在宫内，欲以为子。晏乃画地令方，自处其中。人问其故，答曰：“何氏之庐也。”魏武知之，即遣还。

如此，则“七八岁间”非但不是何晏入宫的年岁，反而应当是何晏出宫的年岁。

《三国志·曹爽传》注引《魏氏春秋》：“晏无所顾惮，服饰拟于太子，故文帝特憎之，每不呼其姓字，尝谓之为‘假子。”

曹丕厌恶何晏，在于何晏无所忌惮，行为处事像是“太子”一样。按，此时之所以强调“太子”，恰恰说明此事发生在夺嫡最为严重的时期，即建安十八年曹操即魏公至建安二十二年曹丕以五官将为魏王世子之间的六年。另据上引《何晏别传》称“魏宫”，则何晏出宫时，曹操当已为魏公或魏王。结合上述材料，笔者将何晏生年系于206-208年之间。

《何晏别传》：“武帝欲以为子 ，每扶将游观，令与诸子长幼相次。”种种记载，都说明何晏在曹操宫中时年岁极为幼小。

必须回答的问题就是何晏与秦朗的比较问题。按何晏最早生于206年，则秦朗生于198年，二人年龄差几乎八岁。

太祖为司空时，纳晏母幷收养晏，其时秦宜禄儿阿苏亦随母在公家，并见宠如公子。苏即朗也。苏性谨愼，而晏无所顾惮，服饰拟于太子，故文帝特憎之，每不呼其姓字，尝谓之为“假子”。晏尙主，又好色，故黄初时无所事任。（魏略）

按，对秦朗和何晏作比较是就“夺嫡”问题而出，二人比较的前提并非“年龄相似”，而是身份相仿。而对这个问题的敏感度恰恰说明了二人年龄差距悬殊。按《明帝纪》引《魏氏春秋》：“朗游遨诸侯间，历武、文之世而无尤也。”遨游诸侯间，恰恰指的是夺嫡之争。按何晏八岁时，秦朗大致十五六岁，心思已成，面对夺嫡风波泰然处之明哲保身，这才与年少轻狂的何晏形成鲜明对比。

黄初间（220-226），何晏大致十五岁到二十一岁间，正是谈婚论嫁之年，也是心猿意马之年。此时秦朗已经年近而立，何晏与秦朗同岁，似不当于黄初间才为婚姻。何晏与秦朗不同岁亦有一证，即明帝年间秦、何之间的对比。

上文已见，明帝年间秦朗已得贵幸，而何晏“及明帝立，颇为冗官。”正是在明帝朝，发生了浮华案，何晏、夏侯玄、司马师、诸葛诞等人被禁锢不得为官。夏侯玄生于209年，司马师生于208年，与何晏应当几乎同岁。太和元年，几人正处于刚刚加冠的年岁，正是应当入仕之年，故此前皆不显贵。曹魏功臣子弟中，钟会二十岁起家为秘书郎，王肃二十五岁以后起家为黄门侍郎，华歆子华表二十岁起家为黄门侍郎，陈骞也当在二十岁左右起家为尚书郎，陈群子陈泰而立之年才起家为官。如此，则浮华一党在浮华案发时大多出于当仕之时，而秦朗此时已经而立，故能早于何晏为官。

孙盛《魏氏春秋》：“初，夏侯玄、何晏等名盛于时，司马景王亦预焉。晏尝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盖欲以神况诸己也”。《傅嘏传》引《傅子》：“是时何晏以材辩显于贵戚之间，邓飏好变通，合徒党，裔声名于间阎，而夏侯玄以贵臣子少有重名，为之宗主。”浮华一党的四聪八达中，傅嘏也生于209年，若何晏生于190-199年间，则何晏一方面为曹操假子，一方面年高，如何便以夏侯玄为宗主？

另外，何晏之子的年岁同样是何晏不得生于206年以前的证据。郑欣先生以陈鹏先生《中国婚姻史稿》为纲，论何晏妻金鄉公主之年岁，实无凭据，最终得出了十分诡异的结论。

《曹爽传》注引《魏末传》：“晏妇金乡公主，即晏同母妹。公主贤，谓其母沛王太妃曰：‘晏为恶日甚，将何保身？母笑曰：‘汝得无妒晏邪！俄而晏死。有一男，年五六岁，宣王遣人录之。晏母归藏其子王宫中，向使者搏颊，乞白活之，使者具以白宣王。”

按，何晏死于249年，按郑欣先生说何晏生于196年，但用陈鹏算法，则此时金乡公主生子的年龄在44岁到47岁之间。如此年岁生子，今日尚且罕见，中古时代更是难遇。且《魏末传》之笔且以常事叙之，并未见有异，金乡公主当不是大龄产妇。

另，金乡公主母沛王太妃此时当尚在，若此时金乡公主但为50岁的中年女子，则沛王太妃当在七八十岁上下。《魏末传》认为沛王太妃即何晏生母，误，当是以秦朗误置为何晏，裴松之已有发蒙。《武文世王公传》：“杜夫人生沛穆王林、中山恭王衮”，曹操妃嫔，杜氏者只一人，当是秦朗生母。按杜夫人入宫时为198年，按陈鹏先生说法，女子十三至十九岁为婚姻，且杜夫人当时被关羽、曹操同时看重，当处青春年少，且以十六岁计之，则249年当为六十五岁左右。

《武文世王公传·中山恭王衮》：“中山恭王衮，建安二十一年封平乡侯。少好学，年十余岁能属文。每读书，文学左右常恐以精力为病，数谏止之，然性所乐，不能废也。二十二年，徙封东乡侯，其年又改封赞侯。”则建安二十一年，曹衮当在十余岁年纪，曹衮当生于建安八年左右即203年。又曹林为其兄，当生于202年之前。按杜夫人198年末（按公历则为199年）入宫，四年间生育二子已然罕有，金乡公主年岁应当小于曹衮与曹林，即大致生于203年之后，以何晏生于206-208年间，黄初元年二人分别为十八岁与十五岁，恰在婚龄。若按《魏末传》，则金乡公主又小于何晏，权以207-209年计算。如此，则金乡公主生育儿子的年岁当在三十四岁到三十六岁，当较郑先生所推测四十七岁之大龄产妇可信得多。

按，曹睿生于204年，若何晏生于206-208年左右，则无论是曹睿捉弄何晏，还是何晏与夏侯玄、司马师友善，亦或是何晏儿子与妻子的年龄，都无扞格之处了。

另：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以何晏生于190年，大致原因是何氏灭于189年张让乱京，何晏父当死于此年，故何晏为遗腹子，当生于190年。

此说之误，郑先生已有发明。灭何进并非为灭何进全族。杀何进是宦官所为，杀何苗是何进部众所为，而董卓废弑少帝，毒害何太后与舞阳君，则是为了保证献帝的地位。南阳何氏本为庶户，何进本为屠夫，南阳何氏人物在东汉后的凋零，并非因为董卓之祸，而是其门户本就不高的结果。

若郑先生196年之说，本文已做回应。

“明帝”而非“文帝”

以上论述了何晏生于206-208年之间，以下论述作弄何晏的当是曹睿而非曹丕。

按，何晏大致在七八岁，即213-215年间之前处于曹操公府之中。此时，曹丕在二十六岁到二十八岁之间，心思深沉，曹丕对何晏已经十分熟悉，几乎是看着何晏成长起来的，没有必要用“汤饼”的方式试探何晏。而此时，曹睿大致在十岁左右年纪，尚在幼冲，不熟悉何晏才合常理。其二，如上引《魏氏春秋》，曹丕本不喜欢何晏，对何晏的行为举止亦无甚兴味。

自然，曹丕并非严肃索然之人，曹丕在《世说》中俨然是一位声色天子。《世说》记：“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大略观《世说》所记，曹丕喜风流，贪女色，多才多艺，巧娶甄氏，发明“弹棊”之法，但无一与玄学人物与人物品题相关的记录。

《容止》：“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 时人谓‘蒹葭倚玉树。”刘孝标注引《魏志》：“玄为黄门侍郎，毛曾并坐。玄甚耻之，曾说形于色。明帝恨之，左迁玄为羽林监。”由此，可见魏明帝因为“容止”问题确实与何晏同为四聪八达的夏侯玄有过矛盾。

又《容止》：“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刘孝标注引《魏略》：

李丰字安国，卫尉李义子也。识别人物，海内注意。明帝得吴降人，问江东闻中国名士为谁？以安国对之。是丰为黄门郎，改名宣。上问安国所在？左右公卿即具以丰对。上曰：“丰名乃被于吴、越邪？”仕至中书令，为晋王所诛。

按，《容止》篇，除第一则崔琰故事出自建安年外，后三则皆当自魏明帝时。崔琰时，容止重庄严，故崔琰以庄严胜，未涉及人物之品题。而后三则，分别誉何晏、夏侯玄、李丰，一方面，此三人皆是四聪八达的成员，另一方面，对外貌容止方面的追求正自何晏、夏侯玄始，玄学品题的盛行也开始于明帝时期。在文帝时期，品题之风未起，士风正处于从建安到正始的过渡期，曹丕本人在文教方面重視，重新建设礼教法度，曹睿毁禁浮华，本身也是对曹操、曹丕文化思路的继承。诸葛诞“累迁御史中丞尙书，与夏侯玄、邓扬等相善，收名朝廷，京都翕然”正是在曹睿之时，这才引起了太和年间的浮华案。可以说，正是曹睿时代正始士风的萌发才促使曹睿对何晏的脸产生兴趣。

另外，正如前述。曹丕时代，对曹操亲子的打压较为严格。《世说》分别记录了“七步诗”和曹丕毒杀任城王曹彰的逸事。而对于曹操的两个假子，曹丕同样十分警觉。曹丕对何晏十分厌恶，而秦朗在曹丕时代亦明哲保身，凭借自己的长袖善舞与淡泊世事苟且度日。曹睿较曹丕，对亲族较为宽睦，秦朗正是在曹睿时代得到亲幸，而何晏成名也是在曹睿时代。

综上，此事发生在曹睿时代的可能性大大高于曹丕时代，故笔者以此处《世说》无误，当以明帝为确。

另外，可以作为旁证的是曹睿对男风的恋慕。

曹纂：《太平御览》引《曹肇别传》：“肇之弟纂，字德思，力举千钧，明帝宠之，寝止恒同。尝与戏，赌衣物，有所获，辄入御帐取而出之。”

秦朗：《明帝纪》裴松之注：“《魏略》以（秦）朗与孔桂俱在佞幸篇。”

以上另做一说，待考。

何晏是魏晋玄学鼻祖之一，其生年佚失，但有稽可考。

文章通过对秦朗母入宫时间、何晏出宫时间、曹丕对何晏的态度原因、何晏交游人物与何晏子嗣年龄四个方面论述，论证了何晏当生于206-208年之间。另外，以正始士风萌芽于魏明而非魏文，又何晏年岁同魏明帝而非魏文帝相仿，以《世说》此条作魏明帝无误。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