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火光（组章）

邹弗，本名邹林超，仡佬族， 1996年生于贵州务川，现居吉林长春。

洪渡河畔

石阶是暗红色，一半裸露，一半潜在河里。

正午的阳光亲吻在额头，河流从手掌里欢跳出来。

脚步翻动着濡湿的地面，许多温暖的往事被风簇拥而来。

湖面淡绿，圆锥形的山峰告诉我高度，巨大的山体使人卑微且渺小，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阳光是在无数条波浪里浮动的白色游鱼。

河畔，那个练习骑电瓶车的女孩又摔了一跤，满脸涨得通红。

散步的人三两成群，各式的脚印浮动，像飞扑的鸟雀。

河岸的胡须斜抻在水边，突然一阵剧烈抖动，是鱼咬住了钩子。

他们静坐在岸边，从早上到下午。黝黑的竿子带着热辣的腥气，在水里打了一个摆子，扑过来，向着寂静的河岸甩出一圈水花。

生活教会我们的，又重新被钓走。

一只小船挤出峡谷，“哗哗”的水声正在不断倒退。

在一处干净的石阶上坐下来，望着木船下晃动的光圈。

眼睛就此沦陷。

梦的火光

我是月光的儿子。

我的身体与血液里流淌着仡佬族关于丹砂①的梦。

我是濮人②的先祖飘荡在山间的那一声呼喊。

只有在黔北，双脚踩着土地，身体里赤红的火把才会被“嗞嗞”点燃。

父亲的酒瓶摔倒的夜晚，成群的丹砂在咆哮中举起刀斧，每一把都像月光穿透我的身体，赤红色的舞蹈与欢唱昼夜不息，洪渡河在奔腾，在哭泣。

世界的头顶就是我的深渊。

我是一粒饱满的过程，那赤红的记忆随着鞭子嵌入我的皮肤。

石头是我的前世，捶打，敲击，磨炼……

在河水的烧灼中，我日夜忏悔，以虔诚为衣。

每一点火光都是我在聚拢。

我滚动，我呐喊，我的喉咙喷出火山，将大地淹没。

亘古的天空和大地上的世界归于最初的寂静。

直到一个穿着红纱衣，赤着双脚的女人在溪水边捧起我。

“啊……”的一声尖叫。

三千年就过去了。

小女丹砂

到黔北这块土地就停下来。

云朵习惯于缄默，蔚蓝的天空下，一颗丹砂正向你迎面走来。

圆润饱满，双颊晕红，一颗丹砂走在街道上，世界上所有的梦都忽明忽暗。

她望着我，使我迷了路。

不规则的我们生来却沉陷于规则，并在规则的打磨中，看到躯壳里的魂魄。指甲花开了，又脱落，那是一声破碎的小调。

她赤红的双脚带着羊糕的氣息。濮人的箭矢正在啃噬茂密的森林。

母亲，她是我十年前落在手背上的泪珠。

现如今，我的肉身也只是一场徒劳的虚无。我曾在梦中无数次死去，也曾在一个转角的街头听见来自神的启示。宝王③，蚩尤的瞳孔里我是一道幽深的悬崖！

我攀爬在自己无边的悬崖。

仡佬族的火把涌起浪潮时，我的骨头一节节像欢快的小鱼在游动。

她向我走来，捧起我圆润的额头。印下她热辣又柔软的双唇，像在完成太阳最后的使命。

背篓里捡来的时间一块块堆叠在一起，溪水“吱吱”的鸣叫涌进我的记忆。

浮动的鸟羽与赤红的火焰在漫天飞扑，像流萤。

小镇生活

街道悬空，潜伏的时间始终是外来之客。

世界的棱角并不鲜明，河水洗白了很多蛇一样盘卧的观念。

风密谋了关于你的源头以及诞生，你却在阳光下成长。

这并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自证，一些强大的说辞只能令我们感到无穷罪恶，实则它们的跳崖自尽除了让我们放浪形骸之外，所谓的壮举并不存在。

演出的时候尽量打开窗子，或是极目远眺。

地面通常湿漉漉，有细小的沙子与石头在鞋底睁着眼睛，举起自己轻若火苗的灵魂。

城墙专注于诉说，狂笑以及哭泣。雕花的木房正在向你翻开一个民族的秘密。

想要等待什么的到来或发生，不过最终什么也没有。

声音越来越多，而阳光依旧按需要呈现出明媚。

在小镇，什么都被谈及，鲜活的语言就像上帝扔下的糖果。

有时候也谈及离去或者死亡，那是什么呢？短暂的生命趴在热烈的脸颊上，像未及渗入皮肤就被蒸发的泪水。

阿特蕾莎

雨的身体在倾斜，在奔跑。

雨的语言，雨的记忆已经开始横冲直撞。

在路上，雨把世界切割成不均等的丝状与块状，一切都在涌动，包括尚未成熟的梦，一切好像来了又离开了，一切都在流走，一切是什么？

去找阿特蕾莎。断的，连续的，无数条被雨伞荡开的水线。

后来我们意识到这样的动态约等于生命。

日子也跟着紧密了，接踵而至的通常漂浮不定。

雨水冲刷了昨天，我们被街道和车站推挤着向前。去寻找阿特蕾莎。

鸟的翅膀曾经在眼里诞生，巢穴被蜘蛛和霜花舔舐过，如同大棚里被催熟的瓜果。

阿特蕾莎还没有出现。期望着雨后有彩虹悬挂在头顶;期待穿过帘子并向世界抖落数万个不相等的自己。

又一群车子疾驰而过，去寻找阿特蕾莎，她还没有来。

可是，阿特蕾莎是谁？

谁在问？

云上村记

列车缓慢而过，杏花疏影里，遥远的笛声渐次清晰。

在清晨，褶皱的薄雾中，鸟的鸣叫喂熟土地。云上村从身体里流过，泉水和溪边的石块一起醒来。列车的轰鸣听起来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僧人们开始清扫落叶，一个又一个斑斓的梦。

烟火是寺庙的烟火，也是尘世的烟火。

烟火在燃烧自己，或是我们身体里并不属于我们的部分。烟火也是我们的烟火，世界青色的心脏跳动在眼前，清亮的河岸正在缓缓向我们流淌而来。

鸟群的羽毛装饰了天空。

马鞍上的我们先看到四处连缀着的白云，进而意识到自己是轻盈的骑士。烈马在身下跑动，众多牛羊与来不及细认的花草树木一晃而过。

有什么正在奔来或者远去？

看呐，每一朵云都是我们未及细认的生命的部分。

亘古的延伸已经白发苍苍，寻找就意味着失去。

林子幽深，往往埋藏足够多的秘密。

一些弯曲的印记就躺在那里，一遍遍诞生，又接着死亡。

今天是昨天的漫溢，未来是现在的漫溢。

我们行走在宇宙的边缘，若即若离，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