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诗人、小说家,祖居绍兴。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栖真之地》《德克萨斯》等诗集和长篇小说十余部,获第七届扬子江诗学奖、第二届李白诗歌奖·提名奖、第十二届滇池文学奖、《文学港》年度文学奖、浙江省作协2015—2017年度优秀作品奖。曾参加诗刊社第29届青春诗会。
山毛榉
每个夜晚,我们领受着神秘之物
成为它的舌头、眼睛和心脏
我们驾车或飞行,它在山坡上
在铁路桥两旁,火车呼出热气
铁轨发出尖叫
它在那些我们不曾去过的地方
尖细的树梢是鸟的长喙和群山的骨架
那儿应该有一万个铃铛
像齿轮一样打破时间黑色的沉默
枯叶翻滚着,阳光鸟瞰它
我们盯着山毛榉,它总朝我们走来
每一分钟每一年,一千扇窗和偶尔的
思念,夕阳是它最后的一撮灰烬
时间还在
中年后变得迟钝的人
细腻又枯燥
简朴的食物值得信赖
月亮从老旧的时间里发出叹息
全能的哑巴在修建房子
如一幅没有上色的图画
历史不是时间
未来不是时间
它们只是时间的问题
暮春的夜晚属于所有人
直到所有人都成为石头
时间还在,时间还没到
谈论时间如同谈论一个危险
它从没有存在过但无所不在
谁能了解那沉默的语言
夜吞没了每一条道路
真正的无边无际
黑暗无所顾忌
朝每个人内心崩塌而去
谜和谜底,来自同一个问题
问题总是存在
庞大的不可捉摸在指挥我们
感受来自不可知的触摸
缓慢地、迅疾地向着寂静与喧嚣
一切光都能把我们打碎
我们胆怯地认识另一个自己
如当众被识破的谎言
洱海夜捕
巨大的黑色花朵盛开
男人们如工蜂在花蕊上忙碌
不可见的蜜在夜的心脏跳跃
之于肉体就是夺眶的泪水
渔夫陷在夜的沼泽
白帆和铁锈色的桨略胜于我们
大湖敞开
把无可描述说成无限
一切细微和庞大之物
无可辩驳的意志和局限
鱼被网住
如我们迁怒于自己的肉体
小小的波光粼粼永不磨灭
来自不可把握之事
不能抵达之处
是涌出之物汲回自身
它闪耀,如我们被唤醒
永恒的迁徙者
从明亮处走入浓荫
洪水淹没了我们,在我们体内汹涌
借助浮力我们从灰暗的底部升上来
灵魂呈现,初具形体
光不假思索的每一步
都蟄伏在令人信服的时间里
我们忧心忡忡于命运的无常
光在赦免,在寂静中闪耀
像一首诗被反复记起
住在大湖的东岸
湖是我们仅有的孩子
是大地永恒的迁徙者
是炽热的正午与严霜的隆冬
是一场暴雨后
变得深蓝的我们的眼睛鼻子和身体
是我们的此时此刻与百倍的加速度
雪山浴雪,天空空着
时间虚构,声音存在亦不曾存在
我们害怕暗处的敌意和亮处的盛大
光从不同的角度进入
阴影是永不离开的死亡本身
众多空房子通过一道生锈的铁门
杀死自己
肉体掉进肉体中,眼泪流入干涸处
藤本植物在攀缘,果实累累
空房子指挥着一条街、一片原野和永恒的天空
人人将一无所有,在身体里迎接风暴
这是离去的时刻
水手在舱底也在浪巅
光和影是最好的罗盘
探险者死于探险,火焰自火焰升起
我们在世界之外,在一百所空房子中间
湖边散步
光模仿鸟的鸣啾
荡起一个个旋涡
谁在等待,一封没有地址的信
我们可以感知湖底石头的温度
和雪线之上炽烈的光芒
万物皆在迁徙
伟力犹如神迹
光在无限拉伸
在阴影处复活
光阴啊,一大片光秃秃的光和影子
我们踩着迅速下降的暮色
空旷处布满荆棘
行走在陌生之地
远处是连绵的雪山和呼呼的大风声
星相家在暮色中主宰着村落的命运
技艺娴熟已达到了死而复生的境界
大地的鳞片
湖深蓝,天空深蓝
波光似脉搏跳动
巨兽沉睡已千年
太阳被厚实的皮毛击碎
血液流向四面八方
流向每一株植物的根
那个茂盛的夏天,空旷的身体敞开
向万物敞开,在任何一个地方复活
我们耐心观看植物生长
与陌生人友好相处
割草机突突奔走
大地抖动自己的鳞片,蠢蠢欲动
许多年许多人路过
没人会记得这一天
锯齿形的闪电在追逐
白雪的波涛卷到天边
光冲出黑夜吞没自己
它重复着死亡重复着爱
无论在何方
我们都能看到升起的群星
天空多么贫瘠多么富饶
年轻的自由和无尽的宝藏
它从不显露,也不隐藏
空房子藏在灰色的院墙中
如我们藏在无尽的时间里
大地上所有的流浪者
带着从前的经验
在四面八方彻底的虚空中
观看古老的星阵
追问将来会是怎样——
夜色决堤
一切都在疯长
速度超过我们感知
黑色吞噬一切
无数的耳朵听不到
无数的眼睛看不见
黑色在喂养死者
正浓缩成时间最精华的一部分
满院刈过的草重又回到根茎上
我们从别处而来
伟大的光合作用已不在
楔子进入结构的缝隙中
夜在夜的身上消失
谜语消失在谜底中
呼啸的十二月把天空降到半桅
仿佛一次有力的拥抱
影子成为湛蓝的风
大地长着翅膀
群山黑色的缎带穿过我
在时间的尽头反对死亡
反对隐喻以鲜亮的颜色穿过旷野
反对又大又圆的月亮让每个人
看上去,孤悬在人世
杏子
大家都不说话了,在天空和
黑色的大地间
杏子有着淡淡的金色的气息
星星掉下来
树冠像绒毛一样,闪着银光
昨天下了雨
杏树边的水沟塌了
太阳有些潮湿,村庄里的人
背对着昏昏欲睡的太阳
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杏树在阳光的簇拥下
欲望强烈,连花朵都在战栗
它手指提着长裙,望着天空
周围是铁锹、铁镐和鹤嘴锄
它长出的果实,像一条桃色新闻
夏日黄昏
夏日的衰落从某个黄昏开始
从一只蜜蜂的死亡开始
异乡露出瘦骨
负担镜子里多余的黑
那时我们举杯
树叶哗哗落
——大地的雀斑太阳的锚
明亮的沙沙声把万物托举
所有的枝丫都朝一个方向
天空被团团围住
种子匍匐在大地,被野性灌溉
午夜,星星回到天穹下
像众多的蜜蜂归巢
山峦起伏不定,我们竖起耳朵
沿着夜的曲线聆听黑色的低语
故事拥挤在一起长出夜的触须
穿过原生质的夜,去往黎明
无非是一时,暗夜与不可知
经历着未曾到来的一切
没睡着的人保守着秘密
是年夏天
我们坐在花园的木椅上
影子向夜色敞开了心扉
群山如大海汹涌
庄稼厌倦了生长
不朽的玫瑰就是夜里的太阳
蝙蝠出现了,现在
只允许一个人出现
只允许一朵云经过
只允许一只熟透的果子挂在树梢
群山如大海汹涌
回忆是一种播种
种子浸泡在寒冷的雪水中
已经忘记了发芽
孤独在夜的窗玻璃上
堆积敏感的听觉
天完全暗下来
巨大的黑洞向四面八方敞开
迎接着我们的爱人
或者我们野蛮的敌人
烧饵块
火焰古铜色的谎言被覆上雪
粮食穿过黑色的稻田和密林
保存了肉体的记忆
在湖边,在众多的大理石中间
在太阳与月亮的接合處
用利剑劈开
过去忍受着炙热的太阳
现在被炭火煎熬
烤熟的饵块赎回被砍了头的稻谷
火焰胶着火焰
舌尖缠绕舌尖
已无法追溯各自的疆域
亲爱的世界已模糊
镜中也无物
一捧白雪,抵达时间的总和
和世界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