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寺

2021-08-09 02:22叶弥
阅读(书香天地) 2021年5期
关键词:走廊老头师傅

叶弥(1964- ),原名周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累计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成长如蜕》《钱币的正反面》《天鹅绒》等。作品屡获国家级和省级文学奖,部分作品译至英、美、法、日、俄、德、韩等国。

春天,阳光催得百花竞放的时候,我挎上了我的双肩包,离开了家。我要去看花,再过半个月,春天就不会这么灿烂和干净了,许多花便会开残在枝头,许许多多的花瓣都会落在了尘埃里。趁着春天还没有那样黯淡和肮脏,我要去看看花们开成了什么样子。过了这个时机,还有什么样的花儿开给我看?

我的目的很简单,所以我就眯起双眼,让阳光照在脸上,慢悠悠地,一直朝南边走去。

后来,就进了山里。漫山遍野的桃花,铺天盖地的阳光,风就在花树上面游弋,风也是香喷喷的。满世界软绵绵暖呵呵的阳光,我在阳光里没了,我成了阳光的两只脚,在香风里轻飘飘地走着。

走着走着,后面有人和我说话了:“喂,你到哪里?”

我回头一看,一个黑竭色的乡下老头,在我身后腰杆笔挺地走着。

“我来踏青。”我说。

我略等一等,老头就与我并肩而行了。

“你是城里来的。”他不容置疑地判断,接着说下去,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我刚从城里回来。我昨天就去了—坐船去的。亲戚的运输船,不要钱的。今天一大早回来,坐小公交车,他们非要我交十二块钱,我一气,半路上下来了,倒是一分钱没给他们。这样,我就先省了十二块钱,后又省了六块钱。”

我暗笑。他看看我的脸,认真地说:“这地方没有人来,没有旅游点,自古就属于生僻之地。”老头如此拿腔拿调,我忍不住放声大笑。他不理会我,继续说下去:“只有一座二郎山好看一看,山上有一座明月寺,山上花草竹木很多,还有野鸡。山的东面和南面靠湖,湖里有野鸭子。人家说,野鸡和野鸭子交配,生下来的就是凤凰……这山倒是有看头的,你不妨上山去看看。寺院里能住,一夜二十块,管三餐。寺里头就只有住持夫妇两人。两人本是俗家人—跟你一样的城里人。一九七零年春天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来了快三十年了,从来不见有亲戚来看他们。男的叫罗师傅,女的叫薄师傅。两个人虽说是寺院住持,但从来就是俗家打扮,睡在一起,一直夫妻相称。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么说着,这乡下老头就紧走几步,到我前面去了。他双手背在后面,说:“你跟我走。罗师傅今天下山来做法事,给土根家里驱鬼。你就在土根家里吃中饭。吃好以后跟罗师傅上山。”

我忍不住问他:“老乡,你住在什么地方?”

他说:“不远。二郎山下的明月村。”

既然他替我做了主,我就一声不吭地跟着这个陌生的老头走了。

很快就到了村里,一个三面环山的小村落,孩子、鸡、鸭、狗,一齐在村子里乱逛。快到中午了,景象有些进食前的慌忙。在一家人家门口的空地上,我看见一位红衣绿裤的老者,肃穆地端坐在一把长凳上,他面前也放了几条长凳,坐满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只听他大声说道:“人这样东西,是不能得意的,人一得意了就不像个人了,要祸害人。鬼这样东西也是不能得意的,一得意的话,就像个人一样祸害人了。”

听众一齐点头称是。然后,红衣绿裤的老者两手按在膝盖上,嘴里似唱非唱地哼道:“三荤三素啊一只鸭子,米饭啊一碗,柴筷要一把,柴筷放在饭碗上……十八只元宝,十三只米粽……生死之鬼啊在西北方向……”

红衣绿裤的老者每哼一句,就有一位长得敦实的中年男人大声答应:“晓得。”领我来的老头说:“红衣绿裤的那个人,就是罗师傅。答应他话的那个人就是土根……土根,带个城里人到你家吃饭,她要跟罗师傅上山呢。就在山上住。”

这就是我碰到罗师傅和薄师傅的原因。刚才我说过了,我出来的动机很简单,所以我不在乎到哪里去,只要有花儿看,无论跟着谁走都一样。况且我愿意到寺里去,我想求一支签,关于爱情的签。

罗师傅和那个乡下老头大不一样,他不爱说话,一路上只是闷着头走路,我听见他哼了两句歌,听不真切,见他不爱说话,我也不便问他。我对他的初步判断是:一个沉闷的有冤气的老头,他的来历有点神秘,他的现状却充满尘世的气味。在漫山粉红色的桃花映衬下,他的红袄绿裤显得又是奇怪又是天真。我走在他的后面,看着他轻捷地走路,宽大的红袄绿裤飘忽着,在山路上跳跃不停,像两块连在一起的光斑。我想,他也许是个明朗单純的没有多少过去的人,他到此地三十年,只是为了某一样必不可少的等候,或者竟是拒绝一种辉煌。

走进了竹林,就到山的顶端了。明月寺在竹林的掩映里。这是一座小庙,庙身陈旧的黄颜色里,有人间多少年烟熏火燎的气息。进了门,眼前一黑,过了片刻才看清室内的陈设。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摆在屋子正中的木龛里,我看见高高的木龛后面有走廊,客房大约就在走廊里面。我想,有月亮的夜里,月光会浸洇这孤寂的走廊。

我迫切希望看见薄师傅。

薄师傅从木龛后面走出来。一看见她,我就知道这是薄师傅。她是个清瘦的老妇人,薄薄的身体,薄薄的头发,皮肤是暗白的,带着一点灰,与这幽暗的屋子很相配。她的眼神很特别,清而亮。她看人的时候,眼神专注,让人感到里面仿佛有许多要紧的内容,但仔细朝里一看,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股像水一样的温情从眼神里流泻而出,慢慢地流过来,不知不觉中被这温情渗透。清凉而纯净的渗透,不想抗拒的渗透。

明月寺前的月光大约也是这样的。

她看了我一眼,说道:“要不要求签?”又补充了一句:“我这寺里的签,和别处不一样,不分上中下签。只要签上说的话对你有些用处,那就是上签。”

于是我在观音面前焚香,磕头,在竹筒里抽了一支签,上面说道:

海市蜃楼

过眼云烟

落花流水

浮生若梦

我突然无可抑制地感到悲戚:人所建立的一切,都是用来毁坏的。人又不能不建立一切,要不然,我们毁坏什么呢?

薄师傅又注意地看我一眼,说:“求签就像读书,在信与不信之间,最好。”

我问她:“那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她素白的脸上略略有些笑容了,她说:“这个我说不清楚。”又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喜欢泾渭分明。”

我突然有个感觉,薄师傅以前可能是个教师,如果她是个教师的话,她一定是语文老师。我立刻把我的感觉对薄师傅说了。我看见她先惊后喜,喜悦之色在脸上一掠而过,代之以淡淡的悲戚。

我想我是无意中触到她心底的一些痛了,这不是我的错。她到这座寺院里来这么多年,也许从来就没有人触动她心底的痛,这么说起来,我与这个老妇有缘,因为我隐隐约约看见她的伤痛了,并且为无意中的发现而歉疚。

她不说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当我陷入无言的时候,薄师傅却说话了:“我领你看我种的花去。”

她领着我转过木龛,来到走廊上。这是一条曲折而宽敞的走廊,也因为年久,廊柱和滴水檐上的漆都剥落了。地面上铺的青砖碎了许多,碎缝里长着青苔,青苔又顺着砖缝爬到了粉墙上。她一路指给我看:这是客房;这是她和罗师傅的卧房;这是厨房;这是饭厅。还有一些小小的不知派什么用场的房间,里面胡乱堆着木料、绳子,或者摊放着干菜。总之,这里是地道的居家模样,薄师傅和罗师傅也就是一对俗家的乡下夫妻。

走到走廊的东头,她打开一扇门,是一间过道,后门的外面,就是一片平缓的向阳山坡,山坡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明月湖。当然,你面对着湖不能不看湖,你看了湖之后,不能不被山坡上的田地所吸引。山坡上一畦畦的菜地和花田,拾掇得整整齐齐,整齐得让你感觉到那是用手每天捋过的。它们让我再一次感觉到,罗师傅和薄师傅,就像山下那些普通夫妻一样,有着种种俗世里简单而明朗的乐趣。它们也让我不再猜测这对夫妻曾经有过怎样的秘密。

我一向爱花。我这次出来的目的就是看花。向阳坡上开得五彩缤纷的花,许多是我不认识的。难怪我不认识,薄师傅对我说,大部分是她从山上移下来的。譬如这种花,叫“剪春罗”。她特地用手指向我指示。

我仔细地端详这种名叫“剪春罗”的黄花,它的茎细长得吓人,像穿着高高“元宝领”的清朝女人,它的顶端,那花,也像一个表情迂缓的清朝女人:寥寥几瓣,脸儿黄黄的,正是欲说还休的模样。

我对薄师傅说,我喜欢那边几样开得如醉如痴的很“荤”的花卉,我喜欢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

薄师傅便去田里拔小青菜。见她有点悻悻地,我明白我说了她不爱听的话了。我马上开玩笑道:“哦,我知道了。剪春罗里面有个罗字,罗,就是罗师傅,这花是你为了罗师傅种的。”

她蹲在菜地里,不看我,脸冲着一地的菜笑了。她笑得十分真心,脸有些红了。看见她的笑容,我知道她平时不大笑的,她嘴角僵硬,眼睛、嘴巴、皱纹全不配合,虽然真心,但是看上去是不太自然的。

这个玩笑她是认可了。

然后,她整个人就轻松起来。她提着菜篮子快捷地走在我面前,因为快,她的背影就显出了这个年龄非常少有的窈窕,我可以断定,光凭这样的窈窕,她年轻时就是一个人人宠爱的大美人。

美人迟暮,在寺院里安度余生,幸还是不幸?

罗师傅在院子里扫地,薄师傅走过他的面前,也不看他,像自言自语地说:“小囡说, ‘剪春罗是我特地为你种的。”罗师傅也像是自己咳嗽一声似的说:“我说也是。”

他俩已经默契得用不着神色和眼光交流了。

我不习惯这种说话的模式。我担心他们对我也用这种方式。

薄师傅烧好了饭和菜,罗师傅整理完了他的院子,我在客房里安置下来。就像一家三口似的,我们三个人就在厨房里的小桌子上吃晚饭了。我不喜欢在饭厅里正儿八经地吃饭。

“小囡。”薄师傅叫我了,她那如水的眼波看着我,正是我喜欢的交流方式。她轻轻地这么一声,让我心中一疼,仿佛听见母亲在远远的地方叫我。我捧着饭碗的手一颤,饭碗“咯”地一声落在桌子上。

“吃菜。”她对我说。

罗师傅说:“你莫叫人家老是吃。你叫人家看看窗子外边的云。”

厨房的西墙上有一面窗子,窗子外面是满山的姹紫嫣红,姹紫嫣红的上面——天空上,有更绚丽的颜色。只是一天的结束,天空却像再也不回来似的,拼足了力气灿烂地谢幕。于是我们就看到了這些美丽的云霞,甜甜的,甜得怅惘的。

开了灯,灯光暗黄的。但是一瞬间,天就黑了,白天和黑夜在山上面如此快地切换,让我感到惊讶。然后,暗黄的灯光就显得明亮了。

我说:“罗师傅这么浪漫,怪不得薄师傅给你种‘剪春罗呢。”

两个人都看着我微笑。

两个人都想说话。当然,我也想说话。我们就像重逢的一家三口,有着许多的话要说。

薄师傅说:“你罗师傅,每次我洗脚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他恋我的脚。”

罗师傅说:“你的脚长得好,就像小婴儿的脚。要不,你脱下来让人家看看?”

薄师傅说:“这样不好。”

“看看脚有什么要紧?”

“不好不好。”

我心中略略有些奇怪:夫妻之间这样隐秘的话,他们居然在我面前毫无拘束地说出来。我瞅瞅两个人的神情,不像是打情骂俏的样子,所以我放心了。我放心以后就想:这两个人心里是纯真的。我是不习惯这种纯真了,我所有的欲望也许全都远离了纯真。

我岔开他们的话题,问罗师傅:“山下的驱鬼仪式,是不是都一样?你信有鬼吗?”罗师傅回答:“驱鬼的手法不太一样,我做的是我的一套。有没有鬼,说不准。照我的看法,世上还是没有鬼好,人已经活得这样乱七八糟了,再添上鬼物,那不更难过了?人这样东西真的是不能得意的。”

薄师傅插了一句:“照我看有鬼才好。有了鬼,好多死了的人就能再见了。人死为鬼,鬼死为聻,不绝轮回,你做的错事才能赎回来。”

我发现薄师傅的话触到了我心中的疑问。我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样的事,才能算是错事?”

这时候,我们这一家三口已经吃完饭,饭碗和菜碗搁在桌子上,散发着香气;头顶上,灯光是简朴的;灶台刚烧过火,还有些温热;陈旧的桌子和灰暗的墙面,是你似曾相识的模 样。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出让人安心的表情。

这样的环境最适合说以前的什么事。

我记得当我问了一句:“什么样的事,才算是错事?”

问话以后,屋子里突然陷入一片沉默,突如其来的沉默,合乎情理的沉默,我想是这样的。因为我们都觉得相逢有缘,太想说些什么了,我们三个人进入一个奇怪的境地:就在刚过去不久的一剎那,我们互相眷恋了。

但是我们面面相觑,却什么也没有说。前尘旧梦就在这时候如惊鸿一瞥,一掠而过。

罗师傅先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出去了。薄师傅到灶台上去收拾,我像小偷似的溜到走廊上,定心想了片刻,回自己的客房里去了。

接下来,我铺床展被,洗头洗澡,外面的天黑咕隆咚,山上面静悄悄的。然后,我就拿出笔记本记今天的事情。等我记好笔记时,山上面不安静了:一轮又黄又大的圆月从东边出来了,挂在矮矮的树枝上。我想,它应该是从湖里升起来的,可惜我错过看它破水而出的样子了。

月光这样东西其实是最不安静的。所以,明张岱说,杭州人避月如避仇。

于是我走出屋去,由走廊到通向向阳山坡的过道。过道门被闩住了,就在我伸手去拉门闩的时候,手碰到了墙壁上的什么东西,手指上麻酥酥的。因为直觉是厌嫌而害怕的,所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哇”地大叫了一声。一声叫喊过后,罗师傅和薄师傅出来了,两个人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说明他们还没有睡。

罗师傅打开手电筒照在墙壁上,我看见墙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黄豆一样大小的小螳螂,这是一窝小螳螂。薄师傅宣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把粘在手指上的一只死螳螂悄悄地弹在地上。

罗师傅关了手电筒,我们三个人站在那里又面面相觑了。后来,薄师傅问:“今天是农历十八吗?”罗师傅回答她:“是农历十七。”薄师傅说:“我们陪小囡到湖边看月亮去。”

出了门,薄师傅忽然回过身对罗师傅说:“你回去把你的笛子拿来吹吧。我们在码头上等你。”

夜风萧萧,我们走过一段短短的石阶到了湖边。所谓的码头,是一段向湖心延伸的泥堤,也许在很远的时候,它是停泊渔船的码头,但是它现在完全没有用场了,它在月光下面出奇地安静。细想起来,它的过去和现在,与薄师傅和罗师傅的身世应该是相像的。

我们伫立在湖边,月亮离开东边矮矮的树丛,升到高高的树梢上去了。湖里也有个月亮,浸了水,形状和质地就有点怪异起来。一阵风吹过,山上的竹林响成一片嘈杂之声,如千军万马从竹林里驰骋而过,气势吓人。风静树止,罗师傅的笛子吹响了。

与我想象的不同,竟然是很嘹亮的,直吹入夜空里去。吹出如此激越声调的人,该有过怎样的抱负?现今,又有着怎样的怨怼?

湖水、明月、竹笛声,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我愿意了解他们。我决定冒昧再问一次。

就回去了。还是沿着短短的石阶路。罗师傅在石阶路上等我们,薄师傅把给我的手拿走,给了他。他们搀着手无言地走在我前面。我知道,这月光底下,只有他们,没有我。

到走廊上了。廊上没有月光,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站在门口了。他们的屋子与我的屋子隔着一间。明天我就要走了。现在是睡觉的时候。此时不问,更待何时?一句半句,漏点蛛丝马迹也好。

我冲着他们说了一句:“薄师傅,人家说,你们是一九七零年春天来的。来了三十多年了,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你们。”

薄师傅连忙去看罗师傅,罗师傅拉了她慌忙进了屋子,急急地闩上了门。这一切都在我 一错眼之间发生的,等我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关上屋门了。我站在走廊上,十分无趣,也感到内疚。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我睡得不太踏实的身体被一样声音唤醒。我张开眼睛,窗子外面,月光如水,亮如白昼。风止了,满山的树木花丛静如人立。我恐惧地伸长耳朵,仔细聆听来自什么地方的声音。我听见了细如蚕丝的哭泣声。没错,是哭泣声,来自薄师傅和罗师傅的房间。

我来到他们的屋前,从没有拉严的窗帘里望去,只见薄师傅和罗师傅两个人正搂头而哭。他们搂得那么紧,好像很冷。

第二天早晨下山,罗师傅送我。温暖的纯金色的阳光照着满山的露珠,满山的露珠熠熠发亮,树和花呈现空前绝后的清新。这清新的自然景象是天送给人类的礼物。我一路走一路欣赏,我走了老远,还能看见薄师傅站在庙门口朝我们张目眺望的身影。

罗师傅送我到山脚下,郑重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吧。”

他又说:“我和薄师傅等你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现出了老年人的脆弱。这脆弱是无可奈何的,又是坦然的。温暖、干净、酸楚。这临别的眷恋,我当然看得懂。

我沿着我来的路往回走。这时候,我又恢复了来时的轻松,在二郎山上过的半天一夜被我抛到了脑后。我背着我的双肩包,在阳光里眯起双眼,像梦游一样行走,一点也不像在山 上心事浩渺的样子。花事年年都有,但每年的花开得都是不相同的。这也算是及时行乐吧。

在路上我又碰到了那个黑褐色的乡下老头。他快活地问我:“回去啦?”我说:“回去了。”他问:“你在山上看到凤凰没有?”我说:“没有。”他遗憾地说:“唉,山上的野鸡和湖里的野鸭子不肯交配了。”他又告诉我,“我到缥缈山下的缥缈村去,我一个老朋友和他媳妇吵架,气得不吃饭,我去劝劝他。你有空来玩。”我问他:“土根家里的鬼驱走了没有?”他回答我:“走了走了。昨天下午就走了。”他拐到一条岔路上走了。

我心情非常愉快。所以,我回了家以后,没有想到再去二郎山。

捉摸不定的二郎山。

一个月、两个月弹指一挥。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也是匆忙得留不住任何痕迹。秋天轰轰烈烈地开始,一切又是结束前的如火如荼。我这才突然想起我的许诺。

我像春天里一样,背起我的双肩包,一路作闲庭信步。上次是邂逅,这次是寻访。上次是绿色,这次是金色。没有碰到那个黑褐色的乡下老头。

径自上了二郎山。

在山路上就看见明月寺被脚手架包围着,许多匠人在脚手架下忙碌。

我走近明月寺。一个匠人头领模样的人过来对我说:“对不住。寺院要大修,禁止闲人参观。这寺院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和尚庙,上头要派许多和尚到这里来敲木鱼,还要选一个正式的住持。”

我预感不妙。我说:“那罗师傅和薄师傅呢?我和他们熟悉。”

匠人头领说:“熟?熟也没用了。薄师傅死了有两个月了,罗师傅走了也有一个月了。薄师傅是病死的,一个劲地瘦,瘦得像掉在地上一个冬天没烂的树叶子。罗师傅到孤郎岛上的香花寺正式出家了,法名慧尘。”

这就是我经历的一段往事。

至于往事里的往事,我已无可猜测。罗师傅和薄师傅,他们到底是谁?有着什么样的秘密?经历过什么事?没人知道。我只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那似乎是与宽宥,与赎罪,与等待……当然,那一定是与爱,与恨,相关联的。可惜我没有及时地再上二郎山,我相信当我再去的时候,他们会告诉我所有明月寺里的秘密—他们多想说啊!

明月寺不会说话。

(摘自海豚出版社《叶弥六短篇》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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