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外一篇)

2021-08-09 02:22李明海
雨露风 2021年6期
关键词:李老汉剪子爹娘

“磨——剪——子嘞,戗——菜——刀”曲调悠扬,低沉高亢,戏剧的唱腔。这声音似雄鹰鸣叫在空中回响,又似百灵鸣唱清脆入耳,让上年纪的人听到这声调,就勾起回忆。

最近经常见到有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汉在村里转悠,还不时地吆喝着:“磨——剪——子嘞,戗——菜——刀。”这位老汉双手推着高价从废品收购站淘回来的满身锈污的“大金鹿”,“大金鹿”的后座上驮着一根满脸皱褶的四腿长条木凳,似乎只有历经沧桑的东西才能够显示出老汉的身份,老汉的这份行头酷似20世纪二三十年代至六七十年代的专业人士。

听村子里的人说这位老汉是离我们村四十多里路山洼村的,其实山洼村并没有山,也没有水。至于为什么叫山洼村,没有人去追问,好像也没有去追问的价值,大家似乎更专注这多年没有听到过的吆喝声,更愿意多去问个为什么。

现在做针线活的不多了,菜刀虽常用,但自家都有磨刀石,也不常切、砍棍棒之类的硬东西了,所以村里人也不着急拎着剪子、菜刀跑到大街上来,磨剪子、戗菜刀的生意不会好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生意的好坏,收入的多少。反而常常见到老汉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也许这灿烂的笑容正是支撑老汉走下去的原因。

老汉对生意的好坏好像早有所预料,因此他并没有因为没生意而苦恼,更没有因为没有生意而停止走街串巷,每过正月二十他都会照例来到我们村转悠几圈——不管有没有买卖。“磨——剪——子嘞,戗——菜——刀”这清脆入耳、高亢有力的吆喝声每每都会招来许多孩子。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撵着他,更有一些淘气的小孩学他吆喝。那叫喊声要与老汉的吆喝声比显得单纯、稚嫩、刺耳、没有穿透力。诚然,若想要达到老汉的那种好,还必须经过生活的打磨,岁月的历练。

老汉的叫卖声不但能引来小孩子的追捧,更多的时候还是引来上年纪的老年人围观。上了年纪的老人自然不会像孩子那样淘气、顽皮——学着喊上两嗓子。也许是因为年龄相仿,也许是因为都经历过那个吆喝声遍布大街小巷的年代,他们之间的谈话显得更投机,时不时地总会听到爽朗的笑声从人群中传出。

听村里那些老人说这位老汉姓李,以前并不干这营生,家里也不缺这个钱。李老汉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那身材恰到好处;他总是着一身蓝色中山服,留着小平头,两者搭配在一起显得格外精神。李老汉“从商”前对“市场”有过专门的调查,对现在的“行情”早有预料,所以现在无论有没有生意他都显得十分淡定。

老汉为学这门手艺用尽心思。一家老小都反对他做这个营生,他却早计划再准备再落实,先斩后奏,弄个木已成舟,把全家老小得罪了个遍。不,也有例外,唯独他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孙子支持他干这个。每当听到李老汉的吆喝声时,小孙子总会不停地合掌欢迎,虽然是只有几个手指头的轻轻一碰——没有一点儿声响,但老汉还是喜欢,每每看到之后,脸上就会流露出一丝的笑容。

老汉为学这门手艺,跑遍了五十多个村庄、四十几个废品收购站才淘到了那辆“大金鹿”。当他把“大金鹿”小心翼翼地推到家的那一刻,一家老小都瞪大了眼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从哪里捡的这辆破车?”老伴气呼呼地问。

“哪里让你捡,买——买——买的。”老汉说。

“买的?”老伴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也硬了点,“多少钱?你疯了吧!”

“没多少。”老汉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没多少是多少?”老伴的话紧追不舍。

“五十。”老汉像偷了东西后被抓了似的。

“五十?”老伴好像没听明白,重复了一句。

“咱家那辆才20。”老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句接一句的追问着。

“你想干啥?”

“你脑子让驴踢了,还是让门给挤了。”老伴有点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神经。”

“有用,……”老汉不敢大声说话,刚想解释又咽了回去。

“啥用?”老伴的话有点火上浇油的意思,“你说说让大家听听,让大家听听!”

“真有用。”老汉竟然还有勇气还嘴。

“干啥用,干啥用?”

“我看你就是神经,神经。”

“我看你这是神经了,烧糊涂了,吃饱撑的了。”老伴的话像连发的机关枪一样密集。

......

加上儿子、儿媳们的“审问”,老汉终于不再吱声了。

老汉的做法虽遭到了一家人的反对,但老汉的“计划”并没有因此而停下。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不会再追问“大金鹿”这件事,毕竟任何事都有烟消云散的时候,然而更奇怪的事不久又一次在老汉身上重演了。

这不,不知老汉又從哪里扛回一个满脸充满伤痕的四腿长条木凳。这次老汉没有像上次回家那样小心翼翼,刚到门口,就“梆”的一声用木条凳的头把大门给撞开了。老汉走到院中央最宽敞、最引人注意的地方,从肩上挪下来那条长凳使劲往地上一放,就像响了一声炸雷,把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轰了出来。这次不是老汉的老伴最先出来的,而是他的大儿子。李老汉的大儿子在山洼村算是考上大学比较早的,现在在县里上班,有文化、有见识、懂道理。

“爹,你弄这破凳子干什么?”大儿子试探性地问他。

“不干什么。”老汉回答道,“玩。”

“玩?咱家又不缺凳子!”大儿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弄啥玩?”

“弄啥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没等老汉说完老伴就出来了。

“从哪儿弄来的扔回哪儿去。”老伴的话像下达命令。

“扔?我有用。”老汉的话语虽比上次有分量,但还不敢像撞门的那一刻理直气壮,“费了好长时间才弄到手的。”

“啥用?你睡觉啊!”老汉说的话并没有躲过老伴的耳朵,“你要睡就给你弄条被子,晚上搂着它睡。”

“神经,神经。”

“作吧,作吧。”

“丢人,丢人。”这回老伴是两个字两个字的迸。

“爹,你弄个这啥用?”儿媳追问了一句。

“有用,有用。”也许老汉觉得不合适,说话声依旧没有老伴的声音响亮;也许是理亏,不管谁再追问,老汉不再回应,跟撞门的那一刻判若两人。

……

“大金鹿事件”让李老汉在家里抬不起头,这次“长条凳事件”使得李老汉在家中的地位更是雪上加霜,一落千丈。在家里除了和支持他的孙子“说话”外,他不愿意再和任何人说话——应该是别人不愿意和他说话。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汉把大金鹿、长条凳都放到了自己的住处。约莫那两次事件后的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李老汉在家一直都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李老汉是个硬脾气,并没有因为这两次“受辱”而终止他的“宏伟蓝图”。他心里打的小算盘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不声不响地到五金店买了磨刀工具。

二月的春天是个充满活力的季节,是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二月的天是蓝的,风是暖的,草是新的,花是香的。暖风拽着小草偷偷地从地里探出头来,泥土的气息还没有散尽。暖风催醒了各种各样的树,各种各样的树绽开了各种各样的花,每一种花又散发出不同的味道,各种各样的花香糅合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总能让人幻想起秋季硕果累累的景象。

二月二,龙抬头。李老汉找了一个好日子,买了酒肉礼物,骑着大金鹿直奔距离山洼村百十里开外的磨石坊去了,到磨石坊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步——拜师。

“磨剪子,戗菜刀”看似简单,但却是在学习后才能做到专业,不能做到极致。磨刀的时候需要掌握好方法、技巧,方法不对,不但刀磨不快,还会缩短刀具寿命。磨刀要经过戗刀、油石磨、细石磨等几个步骤。磨刀石也要经过机油浸泡,这样才能避免高温起热,磨出的刀更锋利,使用的时间更长。哪只手握刀把,握在什么位置,哪只手的哪个手指头捏刀片,多大的力度都是有分寸的。是横磨刀还是竖磨刀,什么时候逆茬磨,什么时候顺茬磨那也都是有说法的。刀与石头接触的面积、角度也是不容忽视的,否则,不但刀刃磨不快还会造成钝化。就连磨刀的时候站立的姿势——哪只脚在前,哪只脚在后都是有讲究的。若不经过师傅指点,那能行呢?但就那清脆、高亢、浑厚的吆喝声你就揣摩不透,练不成,即使拜了师不练个把月的也达不到炉火纯青。

这次老汉来磨石坊就是专门拜师的。为拜师,李老汉是询了好多人,想了好多办法才打听到的。据说磨石坊的这位老师傅干这行当足足有七十年之多,那手艺自然不用说,品行也是德高望重,十里八乡难有的好人。

李老汉来到磨石坊,从车上卸下酒肉礼物,说明了来意,磨石坊老人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几十年来,磨石坊老人也苦于没有传承人而是忧虑。这次有人主动找上门来,磨石坊老人心里的乐自然不必言说。

李老汉在磨石坊住了十多天。十多天里,磨石坊老人谆谆教导,戗、磨、拉、摸、看、听,把磨剪、戗刀的方法、诀窍一一传授与他,唯恐因为自己的疏漏把这门技艺带进坟墓。李老汉更是不敢有半点马虎,一刀一划,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完全按照磨石坊老人传授的技艺、方法孜孜不倦地学着、练着、思考着……

再说李老汉的计划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自从李老汉从磨石坊回到山洼村,就“偷偷摸摸”地练习着从磨石坊师傅那儿学来的各种技艺、方法,还包括高亢、清脆、有力的吆喝声。

李老汉也算是一个聪明人,在家里自然是不敢大声吆喝的,于是想到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跑到自家田里去,一边拔草一遍练习。

为了练手艺,李老汉先从自家的剪子、菜刀开始。他知道只有把手艺练好了才敢走出家门,才能帮邻居磨剪子、戗菜刀,才能得到村里人的支持,才能一步步走下去。

有趣的是李老漢帮邻居磨剪子、磨菜刀从不把刀剪之类的东西拿回家,都是用他的大金鹿驮着长条凳亲自到邻居家去,照他的话说,这叫服务上门。走到要磨剪子、戗菜刀的人家门口时,他就低声吆喝两嗓子:“磨——剪——子嘞,戗——菜——刀”,以便有需要的人有所准备。声音虽低,听起来依旧清脆、高亢、有穿透力,这也许是李老汉“宏伟蓝图”实施的一部分。

大约又过了个把月,田里的麦子开始泛黄了,也到了农民们收割准备农具的时候了,李老汉感觉机会到了。于是,李老汉整装待发,依然是从自家村子开始,在村里象征性地吆喝了两嗓子,就骑着他高价淘来的“大金鹿”,驮着历经沧桑的四腿长条凳到邻村去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老汉磨剪、戗刀的手艺也是越来越精,他也就越走越远。这不,最近一段时间就经常到我们村子里转悠了。一年,两年,三年......李老汉依旧坚持着——虽然不常有生意。

最近听村里的人说,李老汉被县里授予了“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电视上连续播了好几天,还说要呈报省里呢。当县里的领导问到李老汉为什么要这样做时,李老汉低头沉思了许久,就说了一句话:“我只是不想让这流传已久的技艺到我这儿中断。”

傻 三

天东县城北部有一个现代化村落,楼房林立,集体供暖,燃气做饭,花草飘香,树木郁郁苍苍;书香飘溢,棋室宽敞,马路平坦,信步闲逛,闲时旅游观光。这就是傻三儿的家乡,我们都叫他“三儿”。

三儿,一米七的个,一身灰黑色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应该不常洗。说话总是面带笑容,给人一种傻傻的亲切感。

三儿的母亲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三儿的二哥八岁时就夭折了,如果活着和我一般大小。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天气炎热,三儿的二哥独自一人在村南头的水塘里洗澡,由于年龄小,体力差,游到水塘中间就没了力气。三儿的二哥是被老黄牛驮到地里埋了的。那时我们小,不知道伤心。从那以后,爹娘就告诉我不要戏水,至今我还不会游泳。

三儿是个苦命的孩子,他的姐姐比他强不了哪去。但他的姐姐勤快,经常捡拾些垃圾、塑料瓶卖了换回钱交与爹娘,还时常叫三儿回家吃饭。

三儿虽傻,但从不打人骂人,他给村里人带来了快乐。特别是一些媳妇们爱逗三儿开心,经常说给三儿找媳妇,三儿也从不拒绝,都是满口地答应。不大一会儿就又反悔:“我没钱人家跟我过不?住哪?吃下(方言“吃啥”的意思)?”三儿也知道,没钱、没房是娶不了媳妇的。那群媳妇们会继续逗三儿开心:“人家不要钱,跟你睡石头上就行。”听了这话,三儿会开心的笑一会:“那种,下(啥)时候来呀?那我还得跟俺爹雪(说)一声。”三儿知道,婚姻大事要由爹娘做主。“明个,明个就来,回家跟恁爹商量商量吧。”媳妇们又会逗他。三儿听了这话,满心欢喜就朝家的方向走去。

其实,每次三儿并没有走回爹娘的家,而是走向了青石板。青石板是三儿的家,那里没有帐篷,没有床铺,没有锅碗瓢盆,没有家具,更没有像样的房子,但三儿喜欢那地方。不论严冬还是盛夏,一年四季三儿都睡在青石板旁。一个草甸,一件破棉袄,一床油腻的到处露着棉花的被子就成了他的家。

不是他的爹娘和兄弟姐妹不疼他,每次爹娘或哥哥、嫂子把他拉回家,一个暖活活的被窝准备好就等他钻进去,可是不等家人离开,三儿就待不住了。时间一长,爹娘就不再阻拦,让他自由来自由去吧。每次到了饭点,三儿都会按时回家吃饭。若是走得远了,耽误了回家吃饭,爹娘、哥嫂都会急得满处找,三儿绝大部分时候是不会走远的。

虽然三儿是村妇们逗乐的对象,但大家也会照顾他。谁家吃了西瓜,碰到了三儿在附近,都会给他送一块;谁家炖了鸡肉,看到了三儿也会给他盛上半碗;谁家有了红喜白事,吃酒席的村邻们会给他一整个烧鸡或一个大肘子。三儿从不介意东西的好坏,只要能吃就行,还会客气地说:“你真好。”三儿虽傻,但绝对不贪。

三儿是个好人,走到那儿,都有人给他打招呼:“三儿,干啥去?别跑远了,回不了家。”“知道,一会儿就回家。”若是几天见不到,村里的人就会打听三儿的信息。三儿的身体很健壮,虽说一年四季睡凉石板,但从来没有见过他生病,也许是老天爷眷顾他,可怜他。

最近,三儿的娘离世了。听说是骑电动三轮车的时候着急躲避小孩时翻倒了,在医院里住了好长时间也没能看好。在三儿的娘住院的日子里,由他的哥嫂每天端给他吃,唤他回家吃饭、睡觉,给他换洗衣服。有时候邻居也招他回家吃饭,把做好的饭菜端给他一碗。

前几天,从微信群里看到三儿走失的消息,心里不觉有一种酸楚感。三儿怎么能走丢呢?他是不会走远的。不大一会,群里全是有关三儿的信息:今天早上见他在玉龙那地方;昨天下午在高庄见到他了;昨天下午在盛园集东头见他了;昨天傍晚在大堤上见他往北去了……

三兒的哥嫂、亲邻到处找。人多力量大,没用一上午工夫就把三儿找回了家。微信群里还在发着三儿的信息,昨天在东边大路上看他望东走了,昨天临黑是见他在邮局门口转悠呢,三儿找到没有?……要不说科技就是力量呢。这事如果放在二十年前,很难办到。

有人说三儿想他娘了,有人说三儿没了娘谁来照顾他。三儿他娘走的那一天是三儿唯一掉泪的一次。当盛放娘的棺木被抬出门的那一刻,三儿挡住了抬棺人的路,死活不让走。说娘没了,谁喊他回家吃饭,谁管他睡觉,谁给他换洗衣服,三儿的举动看哭了当时所有的人。几个邻居把三儿从送葬的队伍前面拉开,三儿一次一次冲到棺木前跪拜磕头。在三儿的心中,娘是他的唯一。

三儿跟着娘上坟了,三儿哭得撕心裂肺,背过气好几次。三儿一次又一次地跳入娘的坟坑中不让封土,在场的人哭着把三儿从坑中拉上来。封土的人没有急着填土,要让三儿多哭一会儿,要让三儿多尽一次孝,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三儿是个孝子,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三儿不傻,要让三儿的娘多看一眼苦命的儿,闭上瞑目之眼。

娘走了,三儿依然坚强地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因为有他牵挂的村邻,有牵挂他的哥嫂,还有生养三儿的爹。

傻三儿不“傻”,我要为他正名立传。愿有爱之人伸手为三儿撑起一片天,愿三儿活得更好。

作者简介:李明海,山东省东明县第一实验小学语文教师。一直奉行:“教书先育人”的人生信条。热爱山水,喜爱传统,只有传统的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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