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在白衬衫上的喜鹊

2021-08-09 02:17贾宝爱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大手白衬衫小手

童年的多彩世界,从一件白衬衫开始。

邻居大娘家的哥哥到了结婚的年龄,这一天,大娘把喜帖送到了我家。

大人们都过去帮忙了!

我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玩起了过家家,我就做游戏里的“新娘”。

小伙伴们在我的身上挂满了彩纸,将槐花编成花环套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打扮成漂亮的新娘子。我们尽情地玩着,笑着,闹着,叫着,跑着……

不知撞在哪个小伙伴身上了,我“啪”地摔倒了,爬起来一看,上衣扣子处被撕扯开,衣服也摔破了,我哇哇大哭起来,母亲还准备让我穿这件衣服参加哥哥的婚礼呢。

母亲就在附近,很快就赶过来了。

“羞不羞,多大了,还哭鼻子!”母亲一边责备我一边帮我把衣服整理好。

那是一件白色的衬衣,可惜前襟子摔破了。

“没事的,给你补补还能穿,别哭了。”

20世纪70年代,穿个打补丁的衣服是很正常的。

可是,我哭得更凶了,怎么回事?

七岁的小姑娘,已经晓得爱美了,何况刚才还装扮了新娘子!

说什么明天我也不穿那件打了补丁的白衬衫了!

晚上,饭也没吃,早早便钻到被窝里!

“瞧!你生的乖女儿,脾气那么大……”母亲埋怨起了父亲。

父親揭开被子,摸了摸我的头,说:“姑娘大了,知道漂亮了,爸爸会变魔术,明天保准给你变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别生气了!”

我佯装睡着了,可紧闭的眼睛还在一眨一眨的,心里想:“天这么晚了,爸要到哪里去给我买新衣服去呢?连路都走不稳,等走到城里天就亮了。”

一场意外,让父亲的右小腿受伤。

由于长时间使用激素类药物,父亲从原来的46公斤变成了86公斤,固定右腿的钢板永远留在了体内,右腿从此变得僵直,走起路来一摇一晃。

从此,人们仿佛忘记了父亲的名字,开始喊他瘸胖子。

等我到了入学的年龄,父亲一瘸一拐送我去学校报到。

一些认识父亲的家长,一点也不避讳地喊他瘸胖子,这引起一些小朋友投来好奇的目光。

父亲,却是热情地微笑着并一一回应。

小小年纪的我意识到了人们对腿脚不健全的人的讥讽和嘲笑,在他们的眼中,父亲不是一个健全的人,而我是瘸子的女儿。

幸亏我有当老师的母亲,小朋友们也只是在背后偷偷议论。

可是,在我幼小的心里,却开始疏远父亲了,尽量跟着母亲去上学,躲着、避着,不让父亲去学校送我……平常也很少和他说话。

而邻居哥哥的婚礼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我想着,新衣服,怎么可能有?

恍惚间,也便睡着了。

半夜醒来,忽然发现灯还是亮着的,谁这么晚还没睡呀?

是父亲!

我睡眼蒙眬揉了揉眼睛:“爸,咋么还不睡?快睡吧!”

只见昏暗的灯光下,父亲低着头,用心在缝着什么?他没有听到我的话,全身心地做着他手中的活,那两只粗糙的大手挡住了我的视线,手指在一个木头圈子上舞动着,像在表演木偶戏,各种颜色的线铺在炕上,他的身体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向后,这让我联想到他白天一颠一跛走路的样子。

不想再看,接着,眼皮打架,头一歪又睡着了。

一大早,母亲便催我们快点起床,赶紧穿上新衣服去哥哥家吃饭。

我看了看,父亲不在,母亲说父亲已经去大娘家帮忙了。

我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想着母亲一定要给我穿那件打了补丁的白衬衫,便小声嘟囔着,噘着嘴,一副生气的样子。

“快,穿上,看看你的新衣服。”母亲在催了。

我一边伸出胳膊,一边揉着眼睛。突然发现摆在面前的白衬衫上,绣了一支梅花,在梅花的上面站着一只昂首挺胸的喜鹊,那只喜鹊满面春风,站在梅枝上引吭高歌。仿佛在说:“姑娘,我要飞到你的身上。”

“这是谁给我的衣服?好漂亮的喜鹊登梅呀!”

我喜出望外,瞪大了眼睛,捧起白衬衣看了起来,细看那幅图很是蹩脚,针脚歪歪扭扭,长短不一,梅花的花瓣也不均匀,有的地方还渗着滴滴血迹……倒是那只喜鹊绣得神气活现,惹人喜爱。

“妈妈要备课,你爸一宿没睡,给你绣的!”母亲在旁边说。

昨晚父亲的样子浮现在眼前,那双在灯光下绕来绕去的大手,那摇摇晃晃的身体,那一条条掺着父亲鲜血的丝线,瞬间穿透了我幼小的内心。

我不禁抖了一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

为什么要躲着父亲、排斥父亲?为什么想要穿新衣服?为什么要让父亲操心?

母亲诧异地看着我。

忍住心头的内疚。我听话地穿好衣服,梳好头发,乖乖地跟着母亲去了哥哥家。

在婚宴上,我穿着那件绣着喜鹊登梅的白衬衣,焦急万分地寻找着父亲,我那一宿没有合眼为我绣花的父亲,我那瘸着一条腿仍在邻居家帮忙的父亲。

又胖又瘸的父亲在人群中特别醒目,很快就被我找到了。

我看到父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那两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在端着盘子给客人们上菜,受伤的右腿走起路来瘸得更厉害了,可他却满脸笑容,保持平衡,不让一滴油水溅出来!

于是,我便悄悄站在过道的一角,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打扰父亲。

乖乖地领着弟弟妹妹吃完了饭,然后溜到父亲身边,把在婚宴上发给我们小孩的喜糖悄悄地装进父亲的口袋里。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老槐树下乘凉,弟弟妹妹在玩捉猫猫游戏,母亲点起了一簇谷草用来驱赶院里的蚊子,父亲抽着旱烟,揉着他的右腿。

我跑到父亲背后,把手伸到他的背心里,说:“爸,我来给您挠痒痒吧!”

我的小手在父亲宽阔的后背上来回挠抓着……

“爸,告诉我‘喜鹊登梅怎么绣的?小伙伴都以为我的白衬衫是从县城买的呢?”我把头伸到父亲的耳朵旁问他。

“怎么,不生气了?”父亲笑着说。

“告诉我咋绣的嘛。”我开始撒娇了,两只小手故意重重地抓了一下父亲的后背。

“呵呵……我说……我说……小机灵鬼!”父亲妥协了。

我安静了下来,搬个小凳子坐在父亲对面,两只小手支住下巴,歪着脸,瞪着一双大眼睛等待下文。

因为我长这么大,从未见父亲绣过花!

“其实挺简单的,我找了一幅图,照样子画在上面,然后用彩色线缝出来就行了。”父亲轻描淡写地说道。

“哦,就那么简单呀!那我也要繡,我也要绣,您教教我嘛?”我又开始撒娇了。

父亲拗不过我,让妈妈找出了那副喜鹊登梅图。

母亲取来纸和笔,对父亲说:“你就惯她吧!”说罢回屋里继续批改作业去了。

父亲把凳子挪到燃着的谷草旁,一手按住纸,一手拿着笔,神情专注地画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幅“喜鹊登梅”就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好了,拿去玩吧,扎针的时候小心,可不敢扎了手啊!"

我心满意足地把着那张画,回到屋里,跟母亲要上针和线。

先缝梅花,第一针顺利地穿过去了,第二针扎下来,力道把握不准,直接扎在左手的食指上,梅花还没绣就被鲜血染红了,我强忍着没哭。开始扎第三针,这次左手不敢把着纸了,把纸放在床上,可一针扎下去却扎到了床单里,我使劲拔出来,却因为用力过猛,把纸拉烂了……我不耐烦地把那张图揉成纸团,丢进了火炉里。

满脸沮丧的我跑到院子里,走到父亲身边,说:“爸,我绣不了,您是怎么绣出来的?”

我怀疑自己的小手有问题。我把父亲的旱烟放在一边,用自己的两只小手翻开父亲的两只大手,仔细端详起来。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那双手怎么能绣花呢?

大大的,糙糙的,布满了老茧,在岁月的侵蚀下,两手的皮肤间开着一道道裂纹,指关节粗大,手指略显变形,经年累月的劳作在掌心自然形成了一条条沟壑。再细看,左手的五个手指肚上都扎着大小不一的针眼,由于时间不长,结的痂还未脱落……手背上血管一根根爆出,皮肤在谷草的照耀下黑黝黝地发亮。

这是一双强壮而有力的大手,这是一双为全家人撑起整个世界的大手,这是一双可以给我绣出喜鹊登梅的大手啊!

一种莫名的痛冲击着我,两行泪奔涌而出。

父亲用他那双大手温柔地为我拭去脸上的泪。

“傻孩子,怎么了?”

我低下头,一边在父亲手上吹着气一边用自己的小手揉起父亲的大手……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会把这一生中所有的色彩都交给这双大手。

只要父亲拉起丝线,当年的那只喜鹊就会飞回他的身边。

作者简介:贾宝爱,女,70后,笔名云松。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现任职于太原局集团公司房建段介休房建供热车间。热爱文学,闲时写作,作品散见于《乡土文学》《天涯诗刊》《台州新书刊》《太原铁道报》《大秦风》《并州诗汇》《诗歌周刊》《太谷报》《谷风》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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