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九
文本:故事一则
夜是黑的。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倏忽间,云层遮挡住了天空一轮弯月,月光在云朵间忽隐忽现。
树下立着一人,俊眉朗目,气宇不凡,下颌几缕银髯随风飘摆,一看便知是位睿智博学之士。
熟悉他的朋友,都管他叫元常。元常立于树下良久,忽然抬头看了一眼云中月华,仿佛要做出重大行动之前,都要对天象有所了解一般,然后他凝视远方的夜色,举起右手,打了个手势,身后立刻出现四五位短衣小襟打扮的黑衣人,这些人手里拿的非枪非棒,而是当时最先进的掘墓工具洛阳铲。
大约是十天前的夜里,更漏敲过三巡,元常刚刚躺下,时值入秋,天气有些凉,他把被子盖紧,被罩面料柔软舒适,仿佛一张弹性十足的皮肤。他闭上眼睛,酝酿着如何睡一个好觉,但他脑海里还是出现了一些字符,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在被子上滑动,仿佛那就是一张铺好了的绢帛,旁边摆好了笔墨,就等他在上面写字了。这个习惯于他已经有三十年之久了,每天睡前,他都会在被子上用手指头写写画画,否则便难以安睡。有时候他在构思第二天清晨要给丞相大人的公文内容,有时候也无所意图,随便写一些白日里所见的字样。仆人们准备了很多床被罩,每天帮他整理床铺时,一旦发现被罩被手指摩擦出了破洞或者即将出现破洞,立即要更换新的,长此以往,他家被罩更新的频率远远超过了一般家庭,仆人们倒不是怕浪费家主的钱财,而是怕这件事情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传到歪路上去,影响大人的声誉,毕竟人言可畏,因此对外是万万不敢声张的。
习惯是一种顽固而巨大的力量,一旦养成想戒掉就比较困难。为此,元常既感觉痛苦,又在痛苦中寻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多少个夜晚,他在就寝时突然领悟到了以前从未意识到的一些文字还可以有新的书写形态,为此他兴奋不已,竟然忘记睡眠,直到天色放亮才能小睡一会儿。白天的时候常常因为缺少睡眠,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不振,有朋友甚至跟他推荐过一种能让人容光焕发的新型灵丹,但他还是没有勇气服用,因为他也听说这种东西一旦用上,身体便燥热难耐,脑海里会出现平常难以见到的幻象,且停服之后会更加萎靡,只能继续服用,于是便产生无法根除的依赖。
元常夜晚难以安眠,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情,这个事情困扰了他很多年,就在十天前,他才想到了破除心中郁积之气的方法。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再次翻涌起激动的情绪。常言道,当报不报,时辰未到。如今他预感时辰已到,突然从床榻上坐起,窗外庭院中,树木黑影之上月光皎洁,他看见树梢上一只大鸟冲天而起,振翅飞翔在月晕之中,这一景象让他预感到将会有某种意外的事情发生。
果然,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仆人送来早餐,和早餐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则新消息。元常的早餐十分简单,只有一碗稀粥,一块指甲大小的臭豆腐。他的生活并不奢侈也不简朴,并不是他享受不起那些珍馐佳肴,也不是他不需要那些精良的美味补充身体所需的营养,而是他觉得自己在没有解决那个困扰他很多年的问题之前,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只有臭豆腐才能让他感觉出一种活生生的滋味。在吃早餐的时候,侍从和他说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韦大人昨晚于家中病歿。
他突然悲从中来,一个人活得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呢?生命太脆弱了,再怎么灿烂,到头来都成一堆骨骸。他下意识地放下筷子,表明他的早餐已经用完,侍从有点茫然,心想肯定是因为自己传递的消息让主人没有吃好早餐,这若怪罪下来,虽不致死,但也难免挨骂。侍从惴惴不安,想解释,又怕解释也白解释,反而会激怒主人善变的情绪。他只好忍耐着不作言语,垂手立在一旁,正在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之際,主人命他送重礼到韦府,以示哀悼。他才如释负重,长出一口气。
按理说,这个元常生命中最大的对手已死,他应该放声大笑,或者在门前燃放鞭炮以示庆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横在自己身前的障碍了。但元常并没有这么做,他面沉似水,想起来,他与侍中大人并无杀父之仇也无夺妻之恨,只不过是人家书法写得着实好,恨人有,恨己无,心生几分嫉妒罢了。人死如灯灭,也许再过个几年,人们就忘记这个人了呢?但转念一想,人们忘不了,因为侍中大人虽然人死了,他写的字还在,那些悬挂在宫廷和宗庙建筑上的大字,也不会因为侍中大人的死亡而被清除,反而上至王公贵胄下至黎民百姓,都会因为看到他的字而更加怀念他本人。
这一切也不能怪罪侍中大人,他为人还是蛮谦和谨慎的,在书道上也用功求索,并且他师出名门,曾求教于瓜州张伯英,要知道张伯英可是给官都不稀罕去做的主儿,是一生有志于书法艺术的杰出怪才。他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在艺术探索上了,据说他家门前的一池清水都因为涮笔而染成墨色。虽然他那一笔狂放的草书,让人感觉夸张而另类,但还是有让人钦佩的地方。本朝陈留蔡伯喈德高望重,十分看重侍中大人,恨不得把自己心爱的女儿嫁给他,无奈这个会写诗的才女不幸被匈奴人掠走,后又委身于匈奴王,绝了老蔡的这一念想。老蔡是一个神人,在文学、音律、书法上均有高深的造诣,深得君主信赖,曾主持国家的重大文化建设项目,但人生末路却很悲哀,最后死于同僚之手,让人唏嘘。据说临死之前,他还是把一件稀世宝贝托付给了侍中大人。元常觉得老前辈哪里都好,只是有一点不解,他不能为了弥补不能嫁女给侍中大人的遗憾,就把让人垂涎三尺的书法秘籍馈赠给侍中大人来做补偿啊。你说你放到国家图书馆里,让想研习书法的人都来长长见识不好吗?人一老就犯糊涂,让人说什么好呢!
先前关于那本书法秘籍种种秘闻,对元常来说,就和一些怪诞而神奇的兵书、剑谱一样玄妙高深但也遥不可及。实际上谁都没有真正见过那本秘籍,却都仿佛亲眼目睹一般津津乐道。就连自己十分尊敬的老师,也在不经意间提到了关于书法秘籍的坊间传闻,老师长期隐居在深山老林之中,那部秘籍无论如何也不能神奇地出现在他面前,从老师谈及此事的表情来看,元常感觉老师内心多少存在着一些此生与秘籍无缘相见的遗憾。
抱犊山隐居的刘德升老师,老家在颖川,元常与其同乡,他跟随老师学习书法有三年时光,但似乎还一直徘徊在书法的大门之外。老师发明了一种新型的文字书写形态,命名为行书。这种书法的好处是能有效地提高书写速度,写出来的字也容易辨识。老师把毕生心法毫不保留地传授给元常和他亲如手足的师弟胡昭,师弟学习进步飞快,得到老师的夸赞也最多,而元常只学到了一点皮毛,况且那时候的大环境并不认可这种书体,老师的实验风格让很多知名的大书法家不以为然甚至公然持反对意见。或许探索的步子迈得太大了,那些掌握文字书写规范制定权的社会团体看到刘老师的字,往往被震惊得浑身打颤,他们觉得自己耗尽一生精力维护的书写规则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于是组团对刘老师进行围剿打压,把刘老师定义到离经叛道不入主流的野路子之上。
后来元常也曾和丞相大人举荐过老师,丞相大人盛情邀请老师出山做官,但对书法的事情却一字未提。他亲自带着丞相大人那封充满诚挚感情的手谕前往抱犊山,无奈老师说自己是一个散人,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果没有山林里的新鲜空气,他就无法生活下去。老师说,应对世事最好的状态就是默默无闻。
元常和老师在山间的小路上分别,他流下了遗憾的泪水。师弟胡昭劝慰道,元常师兄大可不必感伤,师父在山上修道,有我的陪伴,你就放心走吧,师兄乃旷世英才,书法还是小道,不值得你浪费一生大好年华。你不是讲过少年时遇到过一个仙长吗,仙长见你相貌不凡,骨格清奇,认为你此生必成大事,对了,他还告诫你小心水祸,这完全是因为你不习水性。果然,一日你与族叔过桥时,不慎跌落水中,险些丧命,你叔叔见仙长所言非虚,便把家中财力都倾向于你,你若不混出个名堂,不仅对不起老师栽培,更对不住族叔期望。当今世上,群雄并起,元常兄应该早做打算,审时度势,量力而行,相信你若跟对明主,必定能做出一番经天纬地的大文章,如此,我和老师也必然会借你名声而千古流芳。我等只需隐居山林,逍遙自在,便能享后世之盛名,何乐而不为呢?而这一切都要烦劳师兄了!
元常说,谢谢师弟鼓励愚兄,老师这里就全都交给你费心照料,他日我若有所建树,定不会忘记今日。说完元常转身欲走,老师却说,世间还有一本书法秘籍,谁要是能得到,必定会成为一代圣手,无奈我这一生与那宝物已然无缘,日后你若有机会得见,千万不能放过,切记,切记!为师只能说这些了,以后的道路就需要你自己走了。元常啊,混不好,别跟人说是从我这里学的就行,拜托!拜托!
很多年后,元常已经有资格和丞相大人一起吃菜饮酒,甚至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下,还可以开一些带点荤腥的小玩笑。元常心目中丞相大人是他一辈子见过最有魅力的男人。丞相大人平时轻易不会展示他在音乐、诗文以及书法上的才华,他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对付那些大敌人身上,但偶尔从他身上释放出来的才情仍是咄咄逼人。想放空一下自己紧张的头脑的时候,丞相大人会和一些比较腹心的人在一起喝着小酒,聊聊坊间传闻或者新发生的文艺思潮。丞相大人一些日常生活的小举动,会让他和同僚内心充满欢乐,但为了表达敬意,他们还是要严肃面孔,只有感觉应该笑的时候才会露出与官职相般配的笑容。元常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天气清爽的晚宴,韦诞大人也在场,还有夏侯、邯郸淳等大人,这些人从国家大事聊到放荡女子再聊到写字这种小事上,也许是喝了一点酒,丞相大人再次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慨,然后一个管弦小乐队出现在宴会厅上,丞相大人亲自担任主唱,一曲《短歌行》唱得慨当以慷,一管、一弦,一人打节拍,四人小组,玩耍得不亦乐乎。这种情绪鼓动了在场所有的人,大家都跟着打起了节拍,丞相大人也颇受感染,一边唱歌一边饮酒,喉咙里伴随曲调轻声应和。元常心想,好久不曾看丞相大人如此开心啊。
音乐结束之后,丞相大人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抽了,竟让他想起了毫不起眼的书法,当时知名度最高的书法大师就是韦诞,丞相大人对话的首选对象肯定也非韦大人莫属。丞相大人说,韦侍中,我听说蔡翁非常喜欢你,把传家宝物笔法秘籍都给了你,可否和大家一同欣赏一下?在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面前,韦大人虽不情愿,仍是拿出一个锦盒,缓慢地打开,元常双眼瞪得老大,不错神地盯着韦诞大人的手,那真是一双天生就该用来写字的好手啊,他看到那双手从盒子里拿出一册竹简呈送给丞相大人,然后另一双略微短粗的手把竹简展开。丞相大人的胡须在竹简上方晃动,他的嘴唇颤抖着说,真是高深莫测啊!
元常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刘老师也曾告诉他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下这部秘不外传的笔法秘籍,机会就在眼前焉能错过,他起身屁股离座,前倾着身子,恨不得眼珠能从眼框里跃到竹简上。丞相大人说,太高深了,韦大人还是收好吧。元常正想把竹简拿到自己面前仔细观看,韦大人却一把夺回,放回锦盒之中。元常伸出去的手就停留在了空中,在场的众人见元常脸色涨得通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幸好丞相大人出来打圆场,说,今天时辰也不早了,各位大人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明天我还要和大家讨论如何对付荆州老儿,要让他拿我的给我还回来,吃我的给我吐出来!说完哈哈大笑,众人也附和并在笑声中散场。只有元常神情沮丧地离开相府,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宅中,左思右想,心中暗骂不明事理的韦诞,竟然当着众多同僚面前扫了自己颜面,真是可恨至极。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一个破笔法有什么了不起,弄得神乎其神的,没有那套故弄玄虚的理论,谁还不写字了吗?元常越想越生气,直到月上柳树枝头,仆人来问他是否要吃点夜宵,他摆手拒绝,仆人走后,他卧在床榻上,心中竟然有些憋闷,这是多少年来少有的身体反应,心中不免有些担忧,难道自己会被人气死吗?一想到这些,他完全没有心思在被子上用手指头锤炼笔法了,他侧起身子,喝了杯子里的少许白开水,然后背着手在房间里踱几圈步,心中的慌闷似乎缓解了一些。他再次回到床榻,脱去身上所有衣物钻进被窝,以前他从来没有裸睡过,只是有一次听丞相大人说裸睡有助于身心健康,没想到这还真起作用,一下子睡着了,竟然差一点就醒不过来。
第二天早晨,仆人来送早餐,看到元常房间的门仍然禁闭,仆人觉得情况有点反常,自从服侍家主以来,还从没见过老爷有睡懒觉的时候,老爷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老爷在马桶里泚尿的响动仿佛闹钟一般把他叫醒,他睁开睡眼,就能看见老爷坐在床榻上看书或写文章或到院子里锻炼身体,但转念一想,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也可能昨夜饮酒过量,还没有睡醒。他在犹豫是否要推门闯进去或者在门外再等候一会儿,犹豫让他内心忐忑。这时候,一个婢女从旁边走来,看他端着热粥不敢进门,婢女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直接推门而入,然后惊呼一声,他被婢女尖锐的喊声吓得将碗里的稀粥洒了一半,待他闯进房间一看,老爷安静地躺在床上,面容淡然似乎已经死去多时。婢女的尖叫声也惊动了元常的小儿子,他呼哧带喘地跑到父亲身前,让仆人赶紧去请医生,然后自己拉着父亲的手,哭出了悲切的声音。医生赶到后,扒开元常的眼皮看了看,再把手搭到元常的手腕上号了一脉,对元常的小儿子说,大人的病小老儿可能无能为力,要是华先生能来看一看,幸许会有转机,但华先生一早就去了相府,公子赶紧亲自去一趟,把情况说给丞相大人,他或许能让华先生救你父之命。
元常这个小儿子叫会儿,丞相大人非常喜爱他,每次看到都夸这小子虎头虎脑,将来必定是一个帅才。会儿骑一匹白马飞奔到相府,把家里发生的情况说与丞相,说完就呜呜哭了起来。丞相回到房间,取出一个小陶罐,从里面拿出一包丹药给了会儿,并告诉他,拿回去用温水送服,这是华先生留下的还魂丹,肯定管用。会儿千恩万谢辞别丞相大人策马回府,把还魂丹给老爹灌下,过了不到一刻,元常睁开双目环视一圈周围的人,说了一句,我这是在哪里?会儿跪在地上说,阿爹,你活了,你在咱家啊。
元常“啊”了一声说,真是两世为人啊!
醒来后的元常半倚在靠垫上,喝了一口仆人递过的参汤,又将眼睛闭上,似乎在回忆自己冗长的睡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渐渐地,他似乎想起梦中有人敲响了家门,但仆人们并没有反应,他想仆人越来越不负责了,看来需要严加管教才好。他放下手中的书,到门口通过瞭望孔看到一个美艳的女子。他问女子,为何敲门。女子回答,有事相求。他说,主人已经睡了,不妨明日再来。他转身回到房中,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拿了一把防身短剑,躲到门后,问女子,为何还不离去。女子说,有重要事,务必请大人见上一面。他打开门,女子并未进入,而是隔着门槛说,有一个人想请大人过去说话。他本想拒绝,但那女子说话态度诚恳,长得又漂亮,一双水灵灵的眸子能增强别人对她的信任感,元常的脚步似乎没有经过大脑的同意就迈出了家门,一路雾霭朦胧,他怕把自己弄丢,紧随女子身后,约莫不到两刻钟,他看见前面有一条河流,一座破败的木桥横在河上,他跟着女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桥梁,在一块乌黑发亮的怪石旁边,一位赤身断发的古怪男子,正用笔蘸着清水在石头上写字,水的线条写在光滑的石面上,瞬间便了无痕迹,那怪客再次提笔重新书写,如是反复,也不知疲倦。他便上前问怪客,这是什么书法?怪客笑而不答。他矗立良久,一直等到怪客把桶里的水写完,准备到河里再取一桶,他急忙上前夺下水桶,跑到河边,给怪客打来半桶水,放在黑石脚下。那人说,你莫非对书法感兴趣?他说,是的,从小便喜爱,也曾和老师在山间学习三年,但并没有成绩。怪客说,是不是不得笔法,为此苦恼?他说,没错,正因为如此,才夜不能寐,积愤而疾。那人说,罢了,听人劝,吃饱饭,你也别着急,世上之物,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元常说,当作何解?怪客低声说,不要再和那女子往前走了,我和你说完,你就回头走,任何声音喊你,千万别回头,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然后,怪客在他耳畔低语,那人死后,笔法自然归你,等待便是!
听完这话,元常转身便往回走,走着走着还觉得不够迅速,就拔足狂奔起来,果然后面有男男女女都在唤他回头,他只觉得耳边风声刮过,本想要回头看看是什么情况,但怪客的话让他坚定地往前奔跑,直到前方闻到稀粥的味道,才缓下脚步。他醒来的时候,婢女呼他醒来的声音还在继续,昨晚敲门的那个女子的声音犹在脑海响起。
他问,你们昨晚是否听见有人敲门?
所有人都愣住,仆人说,他一夜都没有合眼,守候在大人卧室门外,未曾听见任何响动。
其他人也跟着摇头。
元常说,我明白了。
仆人已经习惯了他这些没头没脑的怪话,只要他活着,其他的事情仆人也不会操心,因为他活着,意味着会产生源源不断的财富,他们的生活才有保障,小人物关心的无非就是这些。
此后的很多日子,元常上下班的精神状态十分好,花在书法上的精力也多了起来,每当写出满意作品的时候,还会和仆人分享一下喜悦的心情。直到有一天早晨,韦诞大人病歿的消息传来。元常捋了捋胡须说,这就是天意啊,该到老夫采取行动的时候了。元常随后吩咐仆人说,把那个人带上来吧。
仆人和几个家将带来一个人,披头散发,身上还穿着死囚的号槛,元常投眼过去,上下打量来人,然后问他,你是发丘将?
正是小人,来人说。
元常问,你因何死罪?
来人说,为让老娘吃一顿肉糜,偷了大户,被人发现,口角起来,动了杀心,结果了那鸟人。
元常问,技术如何?
那人回答,曾在军中做摸金校尉,后迁发丘中郎将。
元常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发丘中郎将是丞相大人设立的特殊职位,主要负责发掘坟墓,盗取金银珍宝,丞相大人起兵之时,可以说是白手起家,为了能有粮饷供应,也是什么手段都用过,打徐州路上就把梁王陵给顺手盗了,这事儿他一清二楚。
元常让家将带着死囚犯下去洗澡更衣,并嘱咐准备肉糜,让那人吃点好的,三更以后开始行动。发丘将跟随家将下去,元常和仆人说,事成之后,想办法帮他免了死罪,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三更一过,元常也兴奋起来,他和黑衣人一同出发,心里一直默默念叨,韦诞大人啊,有所冒犯,还望恕罪,恕罪!
韦诞大人的墓地结构并不复杂,黑衣人很快就挖到了棺椁,几个人合力把棺椁打开,元常看到尸身上摆放一个锦盒,和那日他在丞相大人宴会上见到的一般无二。发丘将把锦盒拿出来,元常打开一看,竟有些失望,原来盒子里只有一张两尺宽的绢布,上面写了一行小字:欲求笔法,先救昭姬。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
雁北归兮为得汉音。
雁高飞兮邈难寻,
空断肠兮思愔愔。
這组诗句,让元常脑海里闪过一个青春少女的形象。他手里攥紧绢布,口中不禁吟诵出了这首思乡之词。是啊,她一走也十多年了,能不思念家乡的风物吗,这词曲不正喻示北方的大雁要归乡了吗?
他赶紧让黑衣人把棺椁原样封好,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异样,幸好发丘将老练,把这活做得滴水不漏。一切看起来没有异样之后,元常跪在地上对韦诞大人的坟墓说,死罪,死罪,我定想办法把她接回来赎罪。
关于昭姬,早在二十年前元常耳朵里就灌满了她的大名,那时候她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但才学和歌喉已经让很多望族的公子倾慕不已,这得益于她父亲的教诲和她自己的聪明好学。上苍赐给她一副好嗓子,歌声之美,让许多浮浪公子哥迷恋到发疯。昭姬的父亲曾被西凉董卓官升三级,但肥胖的董卓兵败后,司徒王允借机处死了昭姬的父亲。从此,这个小女孩就成了孤儿,外出买菜的时候,被匈奴兵给抢走。这已经是十年前的往事了。前几年有消息说,她已经嫁给了匈奴大王,并给外族人生了不少孩子,肯定是想回也回不来了。去年树叶泛黄的时候,他就听到人们在传唱胡笳词了,他有一种感觉,这词一定出自她的手笔,别人哪能写出这么有感觉的词句呢?
回到府上,元常连夜给丞相大人上了表奏,夸赞了丞相大人的老朋友伯喈先生德行高尚,从伯喈德为人先、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应永垂不朽,进而说到他女儿昭姬还被掳胡地,民间流传着她思念家乡的歌谣,让人听后非常感伤凄楚。最后他恳请丞相大人,念在与伯喈先生的故交情分,将他女儿赎回。
元常不知丞相大人看了奏章有什么感想,但很快他就听到有使臣已经出发准备迎回昭姬的消息。
昭姬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少女时代的楚楚动人,北方草原上的风把她的脸吹得沧桑不少,但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明澈,一路上,她已经写完了一组诗歌,总体命名为《胡笳十八拍》。很快这十八首歌词便在花楼酒肆流传开来,昭姬再次名声大噪。丞相大人给了她宅院,并帮她找了一个品德优良的丈夫,昭姬却因思念在草原上的两个孩子,不时以泪洗面。
一次元常到她的府上拜访,那时她正在练字,她的字和她的人一样美,元常不禁夸赞一番。两个人谈到了昭姬父亲的书法,昭姬说,哪有什么玄妙的笔法,父亲大人那时候年轻气盛,故意说有神人把笔法传授于他,实际上,他也是从大自然中感悟了一些写字的奥妙,这并不奇怪,真没有必要执着于什么笔法,放下执念,喜欢就写好了。
说完,昭姬看了一眼元常,元常也看着昭姬,她确实眼神清明如泓。元常觉得这样一个女子,绝对不会说谎的。
注释:人名及其他词语
【需要说明的是:文本正文是用故事体裁写作的虚构作品,虽文中人物均为实名,但这并不表明此文是非虚构文体。注释内容为文中出现的人名以及作者感觉有必要解释的词语或事件注解,并非按照次序行文,加入序号也属于无奈之举。】
[1] 元常。钟姓,名繇,字元常。曾被汉献帝册封东武亭侯,所以在他传世的一些作品落款处会有“东武亭侯”字样,钟繇在曹魏政权时官做得很大,位列三公,拜太傅,后世也称“钟太傅”。书法史上的钟繇,是三国时代的书法大家,以小楷最为出色,被誉为“楷书鼻祖”。很多人自从掉进书法的大坑之中,都会花费很大精力临摹钟氏小楷,写的最多就是《宣示表》、《荐季直表》、《贺捷表》以及《力命表》。这些胎息于隶书的楷书作品,文字内容大体是作为官员的钟繇写给君主的表奏。但据专家考证,目前书店里能买到的钟繇书法字帖,都不是他的真迹,而是后人的摹写本或者是伪作。其中《宣示表》极有可能是王羲之临摹的版本,这可以参阅王羲之《黄庭经》作对比。关于《荐季直表》,有人推测是唐人伪作,又因为写得太棒了,被懂行的人称作“伪好物”。原墨迹本为纸本,内芯12.6厘米,长44厘米,19行,共214个汉字,曾收入大清内府,1860年英法联军闯进圆明园打砸抢烧,《荐季直表》被一英国大兵顺走,后来英人在广州公开拍卖这些抢掠来的文物,《荐季直表》被一收藏家购走,再后来这个宝贝竟然惨遭小偷盗窃,或许小偷也察觉此件文物珍贵,便没立刻出手,而是埋于地下,希望日后卖个大价钱。小偷不懂行,埋藏的时候包装防腐不善,人们挖出这件精美的艺术品时,纸张已腐,一件传承了上千年的国宝级文物,就这样给毁了。曲折的地方还在后面,很多年以后,有人在一本古老的字帖里发现了一幅照片,仔细辨认,照片上的竟然是《荐季直表》墨迹本,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照片在《书法》杂志上刊登,轰动一时。千年文物,还有一帧照片留存,虽为遗照,也算幸事吧。
[2] 韦侍中大人。即韦诞,三国时代的官员兼职书法家,恐高症患者,业余爱好制造墨块,堪为一绝。韦诞擅长写榜书,有个传说,一次皇帝命令韦诞在刚盖好的高楼上写牌匾,楼太高了,他坐在竹筐里被缓慢地拉到高空,这让他心里非常紧张,韦诞在高处战战兢兢地把牌匾写完,下来的时候人们看见先前满头黑发的人竟然变得白发苍苍,据说他后来立了一条家规,后代人都不许再写榜书。另有一事务必说明,韦诞年龄比钟繇小很多,历史记载他卒于公元253年,鐘繇去世于公元230年,不可能早死的人去掘晚死之人的坟墓。所以,说钟繇挖了韦诞的墓穴,根本就没有这种可能,完全属于捕风捉影的八卦。
[3] 丞相大人。曹姓,名操,字孟德,小字阿瞒。曹魏政权的奠基者,魏国成立后,被尊为“魏武帝”。关于曹操大人的一些事迹,求真的可以参阅《三国志》,消遣的可以读一读《三国演义》,娱乐的可参阅《俺村也有文艺人之唱歌、跳舞、写诗、玩书法,曹操的另一种人生》一文,作者是一位不具名的文史爱好者。
[4] 张伯英。即张芝,字伯英,今天来说是甘肃酒泉市瓜州县人,生活在东汉末年,约莫在汉献帝的时代告别人世。张芝生来就是一名官宦子弟,为写一手好字,人家让他去当官他都不去,是为艺术献出毕生精力的典型人物。张伯英一生醉心于书法,几近疯狂。后来简化章草创立今草,做了开宗立派的祖师爷。这并不能说明,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传说张芝勤奋学习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在家附近的池塘里涮笔,把池塘清澈的水弄成黑色,他毫不顾及周边居民的感受,从环保的角度来说,这种做法严重污染了水质,影响了人们的生活质量,伤害了群众的感情。但从书法学习的角度,可以看到这位大师的勤奋,不然人家能将草书写到登峰造极吗,后人能以“草圣”之名称之吗?
[5] 刘德升,字君嗣,颍川人,汉末隐士,书法家。行书书法的创始人,被后人尊为“行书鼻祖”。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刘德升行书真迹,估计以后发现的机会也很渺茫。
[6] 胡昭,字孔明,颍川人。三国时期隐士、书法家。与钟繇同师刘德升,并称“钟胡”,后人评,“胡书肥,钟书瘦”。西晋卫恒《四体书势》说:“魏初,有钟、胡二家为行书之法,俱学之于刘德升,而钟氏小异,然亦各有其巧。”这或许说明胡跟从老师学得有模有样,但钟并不是亦步亦趋,而是有很多自己的私货在里面,才成就了他的个人面目。胡昭的行书写得什么模样,现在也是一个谜。和他的老师一样,在历史的长空之中,只划过一道短促的声音。
[7] 伯喈先生,本名蔡邕,字伯喈。是书法史上第一流的人物。“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啥都会,啥都精,基本是个全能型人才。曾负责过汉末大型文化项目《熹平石经》的刊刻,并著有书法理论文章《九势》,还生养了一个优秀的闺女。
[8] 董卓。历史上没文化的统治者和当权派,偶尔也会找几个有文化的来衬托自己是英明以及开明的领袖,但这都是政治手腕,并不一定是真对你好。董卓就是这样的人,他尊重蔡邕的文章和书法也敬重人品,还不是因为老蔡有影响力,是文坛盟主、意见领袖,给他升官,全体文化人不都会受到感化吗?没想到董卓没有能力治天下,也害了蔡先生。
[9] 王允,他收养了一个女儿,很有名气,叫貂蝉。
[10] 会儿,本名钟会,字士季,钟繇最小的儿子。钟会的会,读音到底是什么,也是一个问题。是从会议的会,还是会计的会,历来有争论,但古代汉语中据说发音是huài(坏)。在这个故事中出现的钟会,还有一个特别需要讲清楚的问题,史书上记载,公元225年是钟会出生的年份,但这一年曹操已死去五年之久,因此,小钟同学根本不可能活着见到曹操,或者说不可能见到活着的曹操。还有一点,也很有趣,钟繇钟会父子年龄差距实在有点大,钟会出生在公元225年,而钟繇却是公元151年左右出生的,中间相差大概有75年。在75岁高龄还能生下个大胖儿子,这种事情历史上并不多见,可以推测钟老先生身体棒棒的,晚年生活很幸福。顺便交代一下,本文出现的会儿年龄尚小,长大以后可是一个厉害的角色,最著名的业绩就是率军把刘备建立的蜀汉帝国一举灭掉。
[11] 发丘将。发丘中郎将,曹操为盗墓而在军队中设立的官职。当时有一个文人叫陈琳,替袁绍写了一篇骂曹操的文章,在名为《为袁绍檄豫州》中有这样的话,“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摸金校尉的职级比较低,在盗墓行动中承担脏活累活,隶属发丘中郎将统领。
[12] 昭姬。蔡邕之女,本名蔡琰,字昭姬,晋朝避司马昭讳而被人改称文姬。据说是一名美貌才华集于一身的杰出女性,年纪轻轻就被匈奴人掠走,嫁左贤王,生二子,后被曹孟德赎回,另嫁他人。著有《胡笳十八拍》乐府组诗传世。至于是否是钟繇建议曹操赎回文姬的,并无史料记录,这也给小说留了一个机会。
[13] 笔法。这个还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而且容易越说越复杂,越说越糊涂。古人记载笔法传承有序,最早就是从蔡邕开始的,蔡邕传蔡文姬、文姬传钟繇、钟繇传卫夫人、卫夫人传王羲之……一直传到唐虞世南,虞世南再传欧阳询,欧阳询传陆柬之,柬之传侄儿彦远,彦远传张旭,旭传李阳冰,李阳冰传颜真卿,颜真卿传怀素……,但这个谱系也存在谬误,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本文作者《唐代书坛的堂吉诃德》一文。还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有没有想过蔡邕的笔法是谁传给他的呢?书上说,是神仙给的,弄不清的事情往往都推给神仙,也是一种万能的解决方案。但笔法是什么?实际上简单地说就是毛笔行笔的方法。涉及到笔锋、笔管、手指、手腕、手臂和整个身体肌肉的协调运动,因为难以用语言准确描述,就弄得神秘兮兮。千百年来,很多人写文章都在说一些方法,但看的人还是一头雾水,甚至一脸懵逼,如果想学书法,建议您找个明白的老师,手把手教你最好,别不好意,把一下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14] 华先生。华佗,医生,麻醉剂的发明者,擅长外科手术。华先生还通过长期观察老虎、鹿、狗熊、猿猴、鸟这些动物的动作创作了“五禽戏”,普遍认为这是一种以锻炼身体为目的的体操。《后汉书·华佗传》记载华先生“年且百岁,而犹有壮容,时人以为仙”,看来锻炼身体有好的方法,還是很有效果的。华先生给关羽刮骨疗毒的事情,通过一部经典文学作品《三国演义》广为人知,效果不是一般的好。当时曹仁据守樊城,关羽率军来攻,被曹仁的弓弩手所伤,右臂中箭,关羽败走。华佗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关羽进行手术的,本来华佗有麻沸散,如果让关二爷用酒作引服下,或许能减少一些痛苦,但这么做也有碍关云长高大的英雄形象,所以关羽才在没有使用麻药的情况下做的手术。史书上也提到了关羽败走的事情,这在关羽人生中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此前那种过五关、斩六将的风头已荡然无存,接下来就是后方空虚,东吴吕蒙乘机夺取荆州,关羽在撤退路上被吴军擒获惨遭杀害。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十月九日,钟繇以东武亭侯的身份给魏王写了一个表奏,他说自己老了,已经不能到前线作战了,但还是时时刻刻关心军情战况,得知征南将军曹仁与大将徐晃互相配合、并力作战取得了胜利,他非常高兴。老人家一兴奋就写了这么个公文表达自己的喜悦心情。其中还写道“贼帅关羽,已被矢刃……奉闻嘉憙,喜不自胜”。从这个作品来看,钟繇得到的情报似乎还不够准确,关羽只是中了毒箭,并没有立刻毙命,距离彻底死亡还有些时辰。但这点小小的纰漏和珍贵的艺术作品相比实在瑕不掩瑜。这就是钟繇著名的书法作品《贺捷表》(也称《戎路表》)记载的相关事件。华佗到底给没给关羽刮骨疗毒这个问题,也一直有人存疑,《三国志·关羽传》里只是说有一个医生给关羽治疗箭伤,但没写医生的名字,因此不能确定为华佗,《华佗传》中根本就没有记载他和关羽有任何接触。奇怪的是,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相信那个医生就是华佗,也没有否定我们相信关羽就是一个高大英勇不怕疼的狠人。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北宋徽宗主持编撰的《宣和书谱》把《贺捷表》定为“正书之祖”,但这件作品实际上也是伪作,假使钟繇写过这一表奏,也不可能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版本,具体原因因篇幅有限不展开。但不得不说,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版本已经写得极好了,也许比钟繇更钟繇呢。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