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一口热气腾腾的铁锅里,一只手正在翻炒五颜六色的杂碎。”特写过后,镜头转到西装革履的美国人米德伟身上。他对着观众说: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我人生做的第一顿饭,是13岁的时候,用一口wok完成的。
这是美国驻华使馆公众号最近发布的一个视频里耐人寻味的一幕。米德伟先生,是热腾腾新上任的美国驻华临时代办。wok,是中式铁锅的英文,是粤语“锅”的直接音译,实际上就是古字“镬”的罗马化音译。这个单词听起来亲切,在我的老家浙江金华,方言里直接保留了这个发音。
这个细节让我想到更多。上个月,我在山西阳城县润城镇用餐,席间有幸目睹了一口同样油光发亮的铁锅。这口铁锅的主人—瘦高个厨师王开林告诉我,锅是从他师傅那里传下来的传家宝,这口当年伺候过邓子恢等名流的锅,出自解放前阳城当地的手艺人之手,如今依然正常服役。我们点的炒菜,都是从这口锅里出来的。这么算下来,这口长寿锅,应该见识了前后两段中美建交史的冷暖变迁。
仔细掂量这口每天被使用、用了八十多年的老锅,无论是锅底、锅沿,没有任何的磕碰痕迹。“这就是阳城老铁器的质量,现在市面上已经找不到这样的铁锅了。”在座的石阳生老人说。
此话不假。过去那套手工冶铁铸铁和锻打工艺,在如今治理环境和机器大生产的双重压力下,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
翻阅史籍,阳城以及所属的泽州地区(现晋城地区),因为坐拥铁矿石和无烟煤矿,早在春秋时期就开始冶铁生产。《隋书》记载,北齐时全国设七大冶铁局,阳城白涧村就是其一。到唐代,晋城锅鼎和并州(太原)剪刀是全国知名产品,远销印度尼泊尔。明清以来,晋城更是全国最大的煤铁中心,所以后来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美国探矿专家威廉·肖克利以及日本满铁调查员伊泽公幸先后来这里考察,了解相关的第一手资料。
石阳生老人是阳城最后一代金火匠人。所谓金火匠,就是冶炼和铸造都得会。那天清晨,在用无数坩埚砌成的邸洎城脚下,石阳生老人用一罐坩埚里烧红的铁水点亮了昏暗老巷子的一角,为我演示了传统的坩埚炼铁工艺,并用当天炼出来的二十公斤铁水,以翻砂法,变戏法般地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翻砂模具,浇铸出两把铁壶和一个铁炉来。
据老人介绍,他的外公、父亲、舅舅都是金火匠,从事了一辈子生铁冶铸。他的父亲师从铁佛巷栗天成,是一个传承了六百年的栗氏金火匠世家的最后一代传人。儿时,石阳生常常要到父亲工作的炉厂去送饭,也就渐渐对冶铸技艺产生了兴趣,并从20岁开始随父学艺。
在陽城工艺美术馆,我看到了上面刻有“怀庆府”字样的清代犁镜。犁镜是耕犁上方用于翻土的重要部件,因与土地相摩擦发亮而得名。阳城犁镜自明清以来远销大江南北,直到1980年代才因为机械化生产而销声匿迹。犁镜铁范制作已经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阳城生铁冶炼技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今天,这块犁镜古董安静地躺在玻璃橱窗里,真正掌握这项技术的金火匠石阳生,并没有给我演示如何铸造犁镜—它已经不再被人需要了—而是靠做铁壶谋生。
“我带你去见识下我们泽州金火匠手里出来的其他铁器吧!”看完坩埚炼铁,我请老人在铁佛巷几个大字底下拍照。当我拍照的时候,老人就会把身子直起来一些,但在平时,他几乎一直都弓着身子,这是金火匠人常年体力劳动落下的毛病。
石阳生老人找来同村一位姓张的老师,带我去看附近村子里两个万历时期的铁钟,它们都是当年润城栗氏家族的人铸造的。这两口钟,一口在屯城东岳庙里,我们去村支书家取了钥匙,看完再回头把钥匙送回去。整个过程,像是去找熟悉的中介看房。另一口,就在望川村里某个院子的露天广场上晾着,边上是一个泛着恶臭的狗食盘子。
石老气愤地把盘子踢到一边,开始仔细地端详眼前这口大钟。“你看这个上面的锈,薄薄一层,非常舒服,有点像茶壶里的水垢,天然地筑起一道防水层。”石老人指着铁钟的外表说。原来,铁钟的这种待遇,正好是对这口近五百岁大钟的天然测试。如果不去考虑一口铁钟在古代礼仪中的归属问题,这种回归大自然的做法倒不是不可取。在晋城地区,业内流传着一个故事:1980年代,津蒲渡口黄河大铁牛刚被捞上来时,专家们如临大敌,讨论如何安置它们,特别是如何防锈。一开始专家给它们盖了一个房子,但还是生锈。后来他们发现,最好的方法,就是顺其原本,回归自然。虽然风吹雨打日头晒,但被经过的人摸来摸去,反而长出特别好的包浆,光彩照人。
两口钟的阳面上都刻有“本县润城镇金火匠栗某某”的字样,清晰可见。北京大学研究金属建筑的张剑葳教授曾追寻过栗氏金火匠在华北的活动足迹,甚至在黄河对岸的咸阳铁塔上也发现了栗氏金火匠的题记。从东岳庙的钟楼往外看,屯城煤矿的半露天煤场就在脚底下一百米的地方。据说,这里是长平之战赵国将军白起屯粮的地方,现在囤起了煤。煤区边上,一侧是几十辆货车在等着装货。
我撞响了铁钟,那洪亮悠扬的钟声,让我想起坊间听到的另一件事:最近晋城有一个公司老总请人花大价钱铸了一口铁钟。大钟铸好后送到公司,可怎么敲声音都不好听。后来有人告诉老总,好的铁矿石,现在虽然能找到,但工艺没了。
回到邸洎城里,石老带我叩响了一家门上挂着“皇明戚里”匾额的大宅子,那里是明朝代蕃朱元璋十三子朱桂旁系在润城盖的房子,柱础不是用普通石头,而是用铁铸的。“吾州产铁贱如泥”,《泽州府志》所言不虚。再细看那柱础,虽露在天井上方,却闪烁着铁质应有的光泽,上面雕有精致的莲花,也没有想象中的黄色锈迹。
老巷子犹如迷宫,石老爷子走着走着,突然拐入一家院子里。时值正午,他边走边喊着女主人的名字。进得正房,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老爷子说明来意,老太太放下筷子站起来,身子一侧,一骨碌爬上了饭桌边上的床榻,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黑乎乎、油亮亮的东西来。老爷子说这叫“铁娃娃”,其实是一个憨态可掬、侧卧造型的小人儿,屁股滚圆,是老百姓用来给刚出生的婴儿压被褥的。现在家里没有小孩儿,老太太就拿来当镇床使。
作为铁匠世家,石阳生老人自己家里,也有小部分珍藏。一些带足的耳锅、山西特有的一品锅,都是过去留下的老物件。山西的确是个神奇的地方,至今还保留着很多古代的特性。那些带足的耳锅,很像过去的锅鼎。有些物件没了,老人琢磨着按老方法重新铸造出来。最近,他就做了一个当地人叫作“镏井”的物件,类似古代的甑,现代人叫蒸屉,只是这个比较独特,是放在大铁壶上蒸东西用的。他玩抖音,还为此专门做了一期视频,给年轻人讲解如何使用老器物。
在今天的晋东南,你还能看到某个戏院门口支着一口老铁锅,那是给演员卸妆用的老规矩。哪家孩子过成人礼,哪家办个红白事,院子里也会架起几口大铁锅,亲戚朋友帮忙做饭招待客人。等客人散了,几个年轻力壮的,骑个三轮车,把几口锅还到借锅的朋友家里。石老就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当我见到他时,他看了看我说:“很多人从我这里拿印锅,但我只对一个地方好奇过,那是一家很大的监狱。我一直想知道,他们怎么拿我的锅炒菜,炒什么菜,但我始终没有机会进去看一眼。”事实上,过去的老人,都用印锅来称呼大锅,所谓一印,就是刚出生的婴儿脚掌的长度,大概10至12厘米。
我入住的客店,就位于邸洎城的入口处,主人姓曹,人称曹姐。曹姐天天守在门口卖枣糕。一天回来,我随口问她家里有没有过去的老铁器,她想起来家里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蒸润城枣糕的蒸笼。我提出想看看,她却摇了摇头。她的理由很有意思,因为那东西很沉,又摆在二楼一个供有牌位的屋子里,而陌生人(我)不能进去。她一连说了好几个“陌生人”,看来是没法破家里这个老规矩了。但耐人寻味的是,后来说到我想买枣糕,她又说加我微信,我们瞬间又成了可以互看朋友圈的朋友。从陌生人进化到朋友,我只用了五分钟时间。后来听石老先生说,润城人的确很传统,他家的老楼上,也供有他爸弄的一个蛇仙牌位。
1870年6月,德国人李希霍芬考察山西时给上海总商会主席米琪的信中写道:“在欧洲的进口货尚未侵入之前,是有几亿的人从凤台县取得铁的供应的。”告别了老人,我向东部的晋城(凤台县)、荫城进发,准备去见他的两个徒弟。他们不仅收藏了类似汉代鐎斗(军旅炊煮器)、宋代铁执壶之类的稀有铁器,还集齐了一套民国时期泽州铁货商和外地客户的往来书信,那是研究贯穿晋城南北直到清化的明清古商道的重要史料。更有当地最大的铁壶企业,在《山海经》提到过的“其阴多铁”的大阳镇虎尾山附近,在距离李希霍芬曾经目睹的矿砟山几公里远的废弃化工厂房里,从事手工铁壶的失蜡法制作。他们的微妙处境,映照出当年行走在清华古道上的泽潞商贾骡队富甲天下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