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姗姗
中国碳排放的51%来自于电力与热力行业,所以它们也是国家减碳的重点对象。
如果每户人家的屋顶都可以发电,会怎样?
2008年,马斯克成立家用光伏发电公司SolarCity,要把所有人屋顶变成发电厂。这个想法令全球很多年轻人兴奋:一旦人人都能用太阳发电,将有力减少使用煤炭发电的高碳排放行为;不仅如此,当很多人的屋顶都能发电,邻居之间就能交易多余的电能,诞生能源领域的Uber、滴滴等公司。
远在上海的陈侃是受这个想法鼓动的年轻人之一。几年前她选择了条件最适合的泰国创业,将当地已装有太阳能发电设施的家庭聚集到一个手机App上,收集各发电用户的多余电量,再以30%的毛利将其出售给没有这种设施的用户—太阳能是免费的,即使加价30%,电价依然比当地煤电便宜。
这种“隔墙售电”项目是哥本哈根会议以来全球诞生的众多减碳创意之一。2009年,全球各国首脑在丹麦的哥本哈根召开世界气候大会,将温室效应从一个纯科学领域问题,变成一个全球各国必须行动起来的政治和经济议题。更进一步的行动目标在接下来的2015年巴黎气候大会上形成。这一年,联合国175个成员国在巴黎达成《巴黎协定》,承诺在2030年前减少或抑制各国温室气体的排放,最终将全球升温控制在确保(编注:指1900年以前的全球气温水平)不超过2°C的范围内。这项协定具有法律约束力。
2020年9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联合国大会上宣布,中国二氧化碳排放力争于2030年前达到峰值,努力争取在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意思是到了2060年,中国要做到通过节能减排、植树造林等方式,完全抵消掉自身产生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实现相对“零排放”。
过去10年中国能源消费结构变化
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
2021年7月16日,中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开市,包括中石油、中石化、华能、华电、申能等2162家发电企業加入。当天开盘价为48元/吨,首笔交易是总额为790万元的16万吨碳。
中国仍然是个处在高速发展阶段的发展中国家,同时中国也是全球的制造业中心,相较于服务业所在的写字楼,工厂产生的碳排放往往更多。早在2004年左右,中国就超过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的二氧化碳排放国。考虑到这些背景,你就知道,2060年实现碳中和是个富有雄心的目标,而这个目标需要以国内的数千万家企业为主体来实现,尤其是作为能源使用源头的发电厂。
电力和热力生产行业是全球二氧化碳排放最主要的来源。国际能源署(IEA)2018年发布数据称,中国碳排放的51%来自于电力与热力部门,28%来自于工业部门,然后是运输、建筑,分别占比10%和4%。
中国电厂的主要发电原料仍然是煤等化石燃料,它们的主要副产品就是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20年,中国一次能源消耗中,煤炭、石油和天然气的占比加起来超过84%,风电、光伏、水电、核电等清洁能源的占比不足两成。
减碳的主要对象已经很明确,但是如何减,还存在很大的挑战。这些电厂绝大多数都是国有企业,生硬地逼它们转型并不是最优方案,会导致破产、失业以及电力安全风险。清洁能源动辄数十亿元规模的投资,又使得市场化力量难以立即加入进来。另外,中国对终端电价施行政府管控,缺乏利润空间的电力市场长期以来都不被视为好生意。根据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发布的数据,2020年中国市场化交易电量占全社会用电量比重仅为32.9%。
全球人均碳排放量变化情况
数据来源:联合国环境规划署
在泰国取得成功回到上海后,陈侃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电费已经是6毛钱了,光伏发电的成本4毛左右,除非光伏以后发电成本是两毛,不然空间太小了。”她对《第一财经》杂志说,而且,中国城市建筑的屋顶面积有限,同时很多“绿电”也没有并入国家电网。所以,陈侃回国后放弃了继续做“隔墙售电”项目,转做一种叫“虚拟电厂”(VirtualPower Plants,VPP)的生意。VPP是全球达成减碳共识以来,在2008年首先由德国推行的一项制度创新—企业可以将节省出来的电作为一种“负的负荷”(相较于传统电力交易的“正的负荷”而言)放到市场上交易,从而推动企业主动减少用电。
陈侃的创业故事说明了商业社会一个已经老掉牙却仍然有效的经验:挑战与机遇共存。“碳中和”也将是一个类似的故事,它由解决一个旧问题—温室效应—而起,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聪明的人提出了层出不穷的制度创新,有远见的人从中或冒险或找到了真正的投资机会,当然,更多的是疲于应付政策变化的被动跟随者。
今年7月全国碳交易市场的首笔交易的对象—16万吨碳,这个数字并不大,差不多相当于一个互联网龙头企业一个月的碳排放量,对一家能源公司来说就更是杯水车薪了。按照碳足迹的测算,一家大型能源集团年碳排放量在5亿到6亿吨的规模,差不多是互联网公司的300倍,这第一笔订单只够一家大型能源公司排放两三个小时。
不过,在欧盟碳交易市场已经运行15年后,中国这个一再推迟全国性交易的市场能真正开市,仍值得鼓励,而且,它有一整套可以效仿的欧盟的游戏规则。
首先是为企业发放碳排放配额,规定每家企业每年可以排放的碳的规模,能够以低于配额的碳排放水平运营的公司,可以将盈余的配额拿去碳交易市场出售(这些消耗配额也被称为碳票,类似于计划经济时期的粮票),排放超標的企业则需要以市价买回碳票,以抵消其超标部分。
欧盟最初通过这套规则倒逼企业做能源转型。每年多花一笔钱买碳排放配额—企业可以用这种方法在早期回避内部实际的减排压力,一些现金流不错的石油公司甚至直接将这作为一种碳税或环境税,在财务报表中事先预留出来。但当市场上很多企业都在这么做时,碳的交易价格就会升高,直到购买它的成本超过企业实际在内部减排所需花费的成本,倒逼策略的行为拐点就会出现。
全球碳排放大事记
资料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作为碳配额发放机构,欧盟也在每年收紧其配额数量,使得整个市场上可以流通的碳排放额度逐年萎缩。2015年,《巴黎协定》敲定之后,欧盟曾一次性大幅度收紧口袋,使得碳的价格从2005年1月开市时的不到10欧元/吨,迅速涨到目前已经突破50欧元/吨。按照这个进程,中国碳交易市场目前48元/吨的行情,只是个开始。
现阶段,48元/吨的价格不足以对国内的多数电厂起到倒逼作用。一位上海节能减排中心不愿具名的工程师向《第一财经》杂志透露,2020年上海几家电厂花一两千万元就“完成”了配额,相较于更激进的能源转型—去投资清洁能源—一两千万元对于这些电厂来说是相对更加可承担的成本。
此外,这些处于中国优势地区的电厂在区域竞争中仍然有领先空间。比如,上海只用300克标准煤就可以发一度电,全国目前的平均水平是320克左右,这个差别也可以使上海的发电公司在全国碳交易市场中占据相对优势,从而拖慢转型。
欧盟的碳市场发展,曾经历过长达5到10年的“温水煮青蛙”阶段,但是在中国激进的碳中和目标下,政府不会留给电厂太长的时间去熟悉这套减碳的游戏规则。
远景科技集团战略总监张元对《第一财经》杂志称,他们已经观察到,国内的一些高耗能企业正加快对可再生能源资产的投资,以实现自愿的减排目标。远景2007年成立时主营业务是制造智能风机,近年开始为企业提供从碳管理到碳减排的业务,其中包括建设风力、光伏电站生产“绿电”,然后再将电站的股权出售给其他想要投资“绿电”的企业。
在欧美,“绿电”已经成为诸如苹果、宜家、亚马逊等全球500强跨国公司及其上下游的重要投资对象。中国碳交易市场提上日程以来,更多中国企业,比如国电投、龙源、大唐等电力企业加入了进来。
和碳交易市场类似,绿电领域也在形成被称作“绿证”的交易市场。每一度绿电都附有相应的绿色权益,1000度绿电产生一张绿证。企业可通过交易绿证用于抵扣运营中使用电力所产生的碳排放。苹果在其可持续发展报告中指出,通过投资风电和光伏资产,不仅实现自身运营的碳中和,还能将这部分资产所产生的绿色权益分享给供应链上下游企业。苹果对外承诺,要在2030年就实现全价值链和产品100%碳中和。如果投资进一步扩大,苹果某种意义上可以成为更市场化的绿电供应商。
目前,绿证的价格和碳配额的市场行情相似,光伏的绿证均价也大约在50元/个(每个绿证可以用来抵消1000度火电的排放)。随着更多企业加速碳中和进程,绿证的价格可能变得更高—也和碳配额一样,又是一种游戏规则的制度创新。
张元认为,很多中国公司都还没有看到其中的机会,还在被动、消极地应对来自政策、产业龙头客户,以及投资者的减排压力。而碳交易的买卖双方,对应的其实正是强制减排和主动减排这两类企业之间的主要差别。主动减排者会积极布局,基于智能物联网摸清碳排放家底、制定清晰的减排路径,甚至投资可再生能源资产。
现在已进入中国碳交易市场的企业只有发电厂,接下来,还有钢铁、化工、石化、有色金属、水泥、航空、运输7个行业的公司将被纳入。这8类公司也是中国划分的强制减排对象,在此之外的公司可自愿减排,目前尚未被纳入碳交易市场。
这个阶段,政府面临的挑战大于这些被强制减排企业。身兼碳配额的制定者、发放者和监督者等多重角色,政府需要更多时间制定更清晰的游戏规 则。
目前,有关碳排放数据的获取和计算方式,全国并没有统一。目前被纳入强制减排的企业每年的碳排放量由各企业自行上报,环保部门收集到数据,但并不能保证其准确性,实际可能差很多。在各企业没有数字化的能源管理系统之前,数据的获取也是个难题。
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其实比原计划推迟了3周,原因之一是有公司被发现数据造假。来自内蒙古鄂尔多斯的一家高新材料有限公司虚报了碳排放,成为全国首例公开披露的碳排放报告造假案件,并直接导致原定于6月25日开市的全国碳交易市场计划推迟。
此外,计算方式上各城市也不一致。电厂是相对简单的企业类型,原材料是煤,产品是电。钢铁、化工类的企业就复杂得多,一个钢厂就有板材、型材、钢胚等多种产品。上海的计算方法,是将能耗超过公司总能耗50%的产品作为该公司的主产品,再将其他产品的能耗摊算在主产品上。其他城市不一定这么计算,有的城市按年度业务量计算排放,有的算主要工序的排放,从区域到行业,都未能统一。
按照碳阻迹创始人晏路辉的说法,普通消费者对低碳的认可,才是驱动整个企业端减排的核心力量,而这些下游企业的减排行动,才能进一步推动供应链上游—从能源到各种化工原材料企业的转型。
电力与热力部门是中国碳排放量最大领域
数据来源:国际能源署(IEA)2018年数据
所以,將非直接接触化石能源的普通制造业,甚至距离消费者更近的零售业、服务业纳入碳市场已是趋势。但是,中国碳交易市场向除电厂以外的更多自愿减排企业开放准入的过程,还面临量化核算标准的挑战。
目前,企业更多套用国际标准化组织在2 0 0 6年提出的ISO14064标准来量化其温室气体排放和清除情况。同时,自2015年以来,国家发改委也陆续针对几十个行业颁布了“企业温室气体排放核算和报告”系列国家标准(GB/T 32151)。ISO标准与国标对于温室气体排放对象的范畴界定不同。比如,在国际标准ISO14064,范围一是使用化石燃料的排放,范围二主要是电力使用的排放,但是中国的碳交易市场执行的核算标准是GB/T 32151—用电和化石燃料被放在了同一个范畴内。
中国需要尽快解决这种核算“双标”的问题,好让更多企业通过参与碳交易而积极推动碳减排。根据计划,欧盟将在2023年开始实行碳关税政策,受影响的将不只是钢铁等已在中国强制减碳名单上的企业,还包括更大范围的供应链公司。
苹果、欧莱雅等拥有全球业务的50 0强公司早就开始做准备。以欧莱雅为例,它建立了一个供应链改革(Changing theChain,CDP)平台,这套供应商碳排放管理系统,要求供应商每年在该平台披露其碳数据,欧莱雅会评估各供应商并给出abc等级,处于低等级的供应商要么降低碳排放,要么面临淘汰。苹果也做了同样的管理系统。
欧盟的这一关税政策一度被解读为针对中国—作为全球制造业大国,一旦有工厂不能达到欧盟的碳排放标准,就要为此支付高昂的碳税。欧盟的碳价格差不多是中国的10倍,再严重一点,相应的生产可能因此转移出中国。
范围一二三有从易到难的内在逻辑,苹果、亚马逊、Facebook、微软、欧莱雅等全球500强公司基本都已完成范围一二的自身减排,进入供应链管控的范围三阶段。
与之相比,大多数非强制减排范畴的中国公司,对于自己“究竟能排放多少碳”,以及“碳交易跟自己有没有关系”没有多少概念。
2011年,晏路辉结束在英国一家环境咨询公司的工作回国,创业做了一个帮企业做碳管理软件的公司,取名碳阻迹。他一路寻求客户,起初这个市场有回应的不多。但是最近两年,主动找到碳阻迹做咨询的公司一下子多起来。
原本,对碳足迹的计算是个需要付费的定制化服务,因为每个企业的产品和供应链复杂度并不相同,而且需要实时计算。但为了降低企业的进入门槛,晏路辉的团队今年推出了一款叫“神碳”的免费碳核算工具,让企业可以在最快20秒、5步之内算出自己的碳排放规模—只是估算,依据的是碳阻迹公司过去10年在各行业、产品中累积的历史数据。
计算出碳排放只是碳中和的第一步,若想避免交碳税,企业还必须想办法将自己产生的碳中和掉。截至目前,碳中和技术并不完备,主流方式仍然是种树—谁也没有真的见到所谓碳捕捉技术的踪影。
7月初的公司10周年论坛上,晏路辉向观众讲述了他们如何将一场会议变得更环保:为了中和举办这场会议所使用的照明、瓶装水、纸张、差旅等各项消费行为所产生的碳,他们请人在陕西延安的两亩土地上种下220棵侧柏,按一吨碳220元的价格支付了这些树的种植和养护费用。
从这种有点行为艺术的方式里,你应该可以了解到全球现有的碳中和技术有多贫乏。亚马逊的森林里曾经有一棵树上挂了好几个企业的捐助牌—它吸收的碳到底算谁的?土地资源是有限的。亚马逊雨林的森林大火还曾杀死数以十亿计的树木和植物,将全球最大的碳汇之一变成了最大的污染者之一。
就是这种森林碳汇,价格也已经从年初的四五十元涨到了现在的200多元,很多公司还为此搞起了圈地运动。
晏路辉认为,所有公司最后都不得不回到认真在企业内部减排的路上。比如,淘汰高碳设备,将普通照明换成LED,柴油车换成新能源车,或者数据中心改用清洁能源发电。
这些改造涉及巨大成本。以京东为例,它超过70%的碳排放来自于物流,其次是数据中心,占比超过20%。如果把物流车都更换成新能源车,并把数据中心改迁到一个距离清洁能源更近的地方,或者直接投资一个风电站、光伏电厂,加总投资可能达到百亿元。
消费者是否愿意为这些改造买单也是个问题。晏路辉称,一款低碳甚至零碳产品相比同类产品售价一般要高出 30%。
除非碳中和技术有新的突破或者碳税高到了企业不可承受的程度,否则,这种企业自愿减排和消费者主动买单之间的“鸡生蛋、蛋生鸡”问题,还要再僵持一点时间。
前述上海节能减排中心不愿具名的工程师对《第一财经》杂志表示,以现有技术,整个上海市都做不到碳中和,本地的燃气电厂和钢铁企业必须要用化石燃料,上海的绿化面积只能中和其中的6成,计算下来还有4成至今没有着落。
与这些悲观的声音不同,远景碳管理业务负责人孙捷认为,眼下重要的不是怀疑零碳技术本身,而是尽快加入游戏。因为从大的逻辑来推断,煤电是资源驱动,可再生能源是技术驱动,风和光都是免费的,当技术进步,绿电的价格可能下降为零。
在电力市场化程度较高的欧洲,个人用户也有多种方式参与到碳中和进程中,除了人人都可以用光伏发电,家用储能或电动汽车还能通过物联网软件平台成为“虚拟电厂”,参与到电网系统的调峰调频中。张元介绍称,远景已经在德国等海外市场积极布局包括户用储能、智能充电服务、车联电网(V2G)等软硬件创新产品,来服务于这些自下而上的碳中和转型。
当越来越多企业加入自愿减排购买绿电,整个电网就将换血:电线里面的电流并没有在物理上发生变化,但来源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