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者/鲍蕙荞
鲍:请谈谈您对俄罗斯学派的认识。
赵:在苏联学习期间,除了弹琴之外,在日常生活里看到、听到、接触到的东西都使我扩大了眼界。列宁格勒冬宫的画展实在是太精彩了!我常常站在那些画和罗丹、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前走不开,实在太震撼了!我简直着迷得不得了,所以我决定,每个星期六一定去冬宫看画展。通过这些画展,我不但受到了很深的艺术教育,我的内心也起了深刻的变化!产生了对高水平的艺术和美好境界的追求!
日常生活里也随时可以感受到强烈的俄罗斯风格。列宁格勒是俄罗斯人最引为骄傲的城市,大自然的风光是那样宽广、雄伟。即使走在一泻千里的河旁,也会使人受到强烈的感染。大街上,到处都有很多的艺术雕塑,比如,马雅可夫斯基、普希金等艺术家的铜像。克雷洛夫公园里的雕塑都是用寓言里的动物形象做的,参观的人一看那些雕塑就明白是哪些动物的形象,是出自哪一部寓言故事了。
列宁格勒的音乐会太多太多了,而且水平都非常高。只要能买到学生票,我就到顶楼去看演出。我不仅听钢琴音乐会,也听交响乐和声乐的音乐会,还听歌剧、看芭蕾舞剧,等等。
我对所听到的音乐会的印象都非常深刻。比如,巴什基洛夫的音乐会前,我到后台去看他。他一个人正在非常安静、专心致志地读谱,这种认真的精神令人敬佩!索科洛夫这人简直奇了!他的曲目极多,而且每首乐曲都演奏得很好、很有质量!不但技术好,而且对每一种不同风格的乐曲把握得也都无可挑剔。连俄罗斯的朋友都说听到这样的音乐会实在太不容易了!当时中国还没有人能开这样的音乐会。
那时,苏联的经济已经不太好了,芭蕾舞的演出已经有些困难,但是每一个芭蕾舞演员的表演都极其认真、到位。
俄罗斯的文学、艺术、绘画的基础太雄厚了,这些对我的影响都很大。有人说我一谈起苏联就这么津津有味,我真觉得俄罗斯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受到它潜移默化的影响太多了,我们中国还有很多应该向别人学习的地方。
鲍:俄罗斯真是一个有伟大艺术传统的国家。我想,您在俄罗斯的这些感受一定对以后的教学有很大影响吧?
赵:太有作用了!如果我没有在宽阔的涅瓦河边散过步、没有身临其境地体会过它周围那种幽静而迷人的环境,我在教学中是讲不出那些东西的。
寒假里,大家有时到郊区去滑雪,那劲头真是太爽快了!周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宽阔雪原。在优美的环境中,从山上往下冲的那种感觉是平时绝对享受不到的。现在北京的平谷虽然也可以滑雪,但周围的环境肯定没有那么美。
我在苏联的时候,还有幸经历了在北京看不到的白夜!白夜最长的那天,人们都不会待在家里,而是三三两两地手拉手在大街上逛。午夜的时候,天比现在还亮(我看了一下手表,当时是傍晚七点三十五分)。而且整夜都是这样的景致,在中国是绝对看不到的,太迷人了!
所有这一切经历,都使我真正感受到了俄罗斯音乐的宽广、绵长。那种宽阔的胸怀,那种迷人的、渗透到他们骨髓的、很有感染力的抒情!对艺术精益求精的精神!对完美艺术在技术上的追求!在世界上几乎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我的心境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我的教学也产生了无形的、深刻的影响!
鲍:您讲得太好了。赵老师,对才能高和才能稍差的专业学生,您有什么不同教法?
赵:我对这些学生基本上是一视同仁的。对差点儿的学生,我不采取责备、辱骂的方法。我已经知道他差了,就更要花工夫去让他体会我的要求,千方百计促使他们努力刻苦地学习,改变自己的各种不足现状。我会想尽办法启发他,用自己的感受去感染他。我从不说教,总是尽量运用针对他的特点的方法,让学生理解和体会,把他们引导到另一种境界,并把自己的感受用音乐表现出来。
我希望和学生共同感受音乐、共同进入音乐、共同创造音乐。学生进步了,在弹琴时“言之有物”了,上课就有了共鸣。这时,教学就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钢琴老师当然要付出劳动。一旦你的理解能灌输给学生,让他们也有了艺术的感受,并体会到了所教方法的奥妙之处后,就是老师和学生在共同创造了。这时,学生就会努力通过自己的手,把艺术之美表现出来。在他们写给我的那些感谢的话当中,都是说我没有贬低、压制过他们,而是把他们引进了艺术之门,虽然每一个同学的水平都不一样,有高有低,但是我们共同把艺术创造出来了!(这时,凌远老师过来催促我们吃晚饭。饭后,我们又继续刚才的谈话。)
鲍:刚才,吃饭之前,您谈到了对才能差一些的学生的做法,很令人感动。再请您谈谈对有才能的学生的做法。
赵:对那些有才能的学生,我在摸透了他们的特点的情况下,每堂课都会加一些内容。他们进步了,我能很明显地看出他们经过我的讲解,在技术和音乐上有了很大的改进。在这个基础上,我再提出新的要求,不断地改进,不断地朝新的目标努力。因为音乐艺术的提高是无止境的,永远要去追求更高的水平!我心里的目标是—追求最好的境界,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我可能是受了苏联老师的影响,就是觉得当一个老师必须把自己摆在“教师”的位置,而不是做一个“教书匠”,对有才能的学生更是如此。所以,我总结出一条重要的教学经验,就是钢琴老师应该是“培养艺术家的艺术家”。
我对每个学生都有一个理想,那就是将来把他们培养成什么样的人。比如,我对郎朗,当然是一下就看出他的才能,我觉得这个孩子只要下功夫,就可以达到基辛那样甚至更高的水平。所以,我希望他每一步都有提高,达到我心中理想的水平。我教他的时候,对我自己的要求也很高。我觉得他不断进步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可以让他参加一些国际比赛。当然我不能保证他一定得奖,但是能保证他弹出好的水平。
给所有的学生上课,我都从来不迟到、早退,也从不请假,更不随便发脾气。
我要求自己必须吃透教材,并做到能示范。给学生的曲目,我自己都能演奏。
一位苏联老师说,“一个好老师,必须是如果你要求学生弹得像蔚蓝的天空,你自己的示范就必须是蔚蓝的天空”。
有的学生是很挑剔的,有时会揪住你的一句话不放,挑你的毛病来反驳你。(笑)碰到这种情况,我就说,“你翻开谱子看看”。他一看,也就没话说了。因为我说的内容是经过很好的读谱和演奏,自己先消化了才去教的。(笑)
鲍:您是备课备到家了。
赵:曾有些单位邀请我去讲课,我讲贝多芬奏鸣曲时,根本不带谱子去。讲到哪一首奏鸣曲的曲式、和声、结构,我都能做到讲到哪儿弹到哪儿。最后,再完整地演奏一遍。后来,有的听众对我说,“你那时讲柴科夫斯基的《四季》,真是太好听了!”我备课确实非常认真。从写作技法、和声、支声部到乐句走向,都能讲出来、弹出来,包括踏板的用法,等等。我还把《四季》的原版谱子找出来,将包括俄文原版的题诗,重新补充到我编写的《四季》的版本里。那些都是俄国大诗人的诗,在乐谱中省略是很可惜的。对用心同时又懂俄文的人,都是很值得参考的。只有尽量体会原诗所表达的境界,你的演奏才能味道更足!我讲课时,会把题诗都背出来。示范弹奏时,弹得也很好听。这些都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觉得这就是做一个好老师对自己的高要求。在讲课时应该做到不拿讲稿,说到哪里都能张口就来。
鲍:您把您讲学的贝多芬奏鸣曲都背下来了?
赵:是的。凌远80岁生日时,我们四人弹的巴赫的《四架钢琴协奏曲》,我也背下来了。
2007年底,我得了脑梗,这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的身体受到了很大影响,我的右手手指几乎完全不听话了。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阶段,我就一直坚持恢复训练。虽然很艰苦,但是手逐渐听话些了,我再一直练到可以参加音乐会演出!
我真的练到了在给学生上课时学生没话可说、无从挑剔,连听课的家长也感到吃惊的地步!
我的座右铭就是“做培养艺术家的艺术家”。
你那天也听了我学生的音乐会,这些学生一开始都不是这个水平。有些后来得奖的学生,开始来我班上学习的时候,是存在很多问题的,节奏不好、声音不好等各种问题。后来逐渐磨炼,克服了各种困难,才慢慢提高了。他们的进步很多都是很惊人的!
有一次国际比赛,美国评委说“中国人怎么能把手训练得那么好!”这就是因为我们非常重视基础训练,打好了基本功。我们中国学生的基本功比较好,在国际上已经引起了很大反响。我亲耳听到过敖德萨音乐学院院长对我说“现在有一个中国学派,特别重视基础训练!”所以我们不应该小看自己。
在我80岁生日音乐会上,我自己也很欣慰地看到我的劳动成果,对学生的培养就像雕塑家做出的雕塑一样。
一个雕塑家的作品摆在那儿,你可能看不见在此之前雕刻家花了多少艰辛的、细致的、反复的、辛勤的劳动,但是在你眼前的作品本身在闪光。作品本身的感染力显示出了作者的才能和创造力。
那天演奏的姜波强,刚进校时,弹琴很有力量,但是声音很硬,而且音乐上也显示出他对作品的内容还并不十分懂。我一堂堂课地“修改”“打磨”,就像做一个雕塑一样。这个过程越来越显示出他的变化,也使我自己感到很满足。那天他的演奏,真是令人惊讶,进步非常的大!听众们也为他感到高兴!
但是,音乐是活的,千变万化,这个过程又比雕塑难多了。
当年,郎朗在“小柴比赛”弹完肖邦《第二钢琴协奏曲》时,我已经泪流满面了。学生终于在国际比赛中闪光了!我的辛苦劳动也开花结果了,我的心情非常激动!评委会的评价是,第一,技术好;第二,音乐感人;第三,声音好。其实,这个评价也是国际上的音乐家们对我教学的基本特点的概括。
我80岁生日时,女儿催促我把这些东西写出来。我也想认真总结自己的教学经验,我想这对自己和以后的年轻同行都会有好处。我已经写了一篇《我和郎朗》,总结了教他的全过程。同时也写了其他几篇教学总结的文章。
聆:教学中的很多东西,只有他和郎朗两个人知道和经历过。
鲍:您教了郎朗几年?
赵:五年多,不到六年。
鲍:有什么教学秘籍?
赵:没有。只是一点儿一点儿地加工。在教他的几年中,除了打基础,我很多时候是让他理解和表现音乐。郎朗在比赛中得奖,作为中国人都感到特别骄傲,我作为老师当然也感到很光彩。我在帮他准备“埃特林根”和“小柴”比赛时,把“犄角旮旯”不够好的地方都讲懂了、纠正了,再陪他练到满意为止。在他参加“埃特林根”得奖后,我问评委主席为什么给他两个奖?主席说“他不是一般的好,是比其他选手好很多”。比赛休息时,我在厅里散步,一位德国女士对我说“请给我一个机会亲你一下”。(笑)听众真的是动感情地喜欢他。美国欧洲评委都很吃惊,为什么中国人培养的学生比欧洲人还好?
另外,比如孙佳依,在俄罗斯参加“小肖邦比赛”时,她弹完了,评委问她“你的老师来了没有?”并说“你弹的《波兰舞曲》让我很感动”,还说“我们这个学校专门教肖邦,但还是没有你们中国人教得那么好!”
还有,谢亚鸥曾有一度手伤了,休学了一年,又去了一年上海,后来又回来复学。我对她说“你手疼是因为方法出了问题。你只要好好改,两年后手就会好的”。后来,她能做到一天练9个小时手也不疼。她参加东北的中国作品比赛和上海的国际比赛都得了奖。现在已经是欧洲很有名气的钢琴家了。
晨光进学校时是“支教生”,我把他教成了正式生。出国后,得了一串奖,还得了几枚意大利的勋章!
鲍:我那天听了您的学生音乐会也很感动,并且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就是,中国老师往往很认真负责,会把学生包装得很好。但是,有时教得太多,学生离开老师后就不太行了。有人说,美国父亲和中国父亲的区别在于,一个孩子如果去一个没有去过的新地方,中国父亲会拉着他的手送他去,但是美国父亲会给他一张地图,让他自己按照地图去找。
那天音乐会上,我看到您的很多学生在出国以后,继续有很大进步,得了很多奖。您怎样做到让学生能“持续发展”呢?
赵:其实教学难就难在这儿。学生在演奏的时候既要表现音乐内容,又要有所发挥。在舞台上也是再创造的过程,如果拿框框给框住,音乐就死了。因此,在解决学生弹奏问题的同时,一定要用自己生动的语言表达出来,要培养学生有一种“用这种语言说话”的习惯来表现音乐。当然,如果能在舞台上有所发挥就更好了。
老师是一台“工作母机”,制作的成品必须一出来就是合格的。但是在音乐演奏中,一切都是活的、有创造性的。所以,钢琴教学比雕塑一件作品难多了。
鲍:您有没有那种小时候是“神童”,大了却越来越没有光彩的学生?
赵:暂时没有。
鲍:那么对于天才的学生,怎样为他们以后的发展铺路呢?
赵:像郎朗这样的学生,就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让他学会创造,使他以后能不断发展。
鲍:有没有碰到过很有个性的学生,在处理作品的时候和您有不同看法?这样的时候,您怎么处理呢?
赵:杜泰航就是啊!(笑)他很有才能,也是很懂道理的人。有一次,他在弹贝多芬《“热情”奏鸣曲》的一处地方时,对我讲的不同意,把脖子一横说“不是这样吧!”(笑)我把谱子打开指给他看,他当场没话说了。(笑)
我碰到过很多不同类型的学生,有的手硬,弹琴“木”,后来也都如竹子一样节节高。
所以一个钢琴老师,要不限制、不卡死、不框住学生,不断为他们创造机会。
鲍:您认为当一个好钢琴老师的基本要素是什么?
赵:除了刚才讲的,一定要让学生明白自己弹的作品的内容。这就要求他们对作曲家和作品都有所了解。所以,除了弹琴之外的其他修养非常重要。我刚才讲的读100本书,那里面的人物都那么感人,我看完时都流眼泪了。
当然,我最重视的是学生弹奏的声音。钢琴艺术是一门声音的艺术,我在教学中总结出五种基本的弹奏方法,这些都对打好基础有很好的作用。
第一,断奏奏法。这是发音的基础方法之一,是在俄罗斯学派的“自然重量弹法”基础上的引申。
第二,颗粒性奏法。这是钢琴技巧中最重要的技术之一,强调手指本身的“爆发力”。
第三,跳音奏法。这种奏法又分为“指尖跳音”“手腕跳音”“手臂跳音”。
第四,半连音。钢琴演奏中最柔和、温暖并最有歌唱性的弹奏方法。
第五,连奏。运用手臂的自然重量、力量转移的弹法,是最有魅力、最有表现力的。
这些方法都必须建立在发出好听声音的基础上。缺了这一点,就谈不上好听的音乐了。
我在钢琴课上还给学生讲和声、曲式,讲音乐里的语气变化,比如莫扎特奏鸣曲里的一个特美的和声往往使旋律的味道都变了。霍洛维兹总是能把一个曲子里最精彩的地方都做出来。
还有,复调作品里不同的声部,其中哪个声部最重要?弹巴赫的作品绝不能“傻了吧唧”地弹。
上课的时候要把所有这些东西,曲式、和声、技术难点等都揉在一起。你讲得越生动,学生就会弹得越生动。有时候,还可以模仿一下学生弹得不合理的地方。当然,不要打击他。(笑)但是你自己一定要弹得出好听的、正确的音乐来。
鲍:这样,学生就会自己觉得那种弹法很可笑。不过要做到这些,就要求老师自己也不断学习、提高。
赵:是的。这些年我录了中国钢琴作品集,还有江文也的钢琴作品,以及柴科夫斯基的钢琴套曲《四季》。对《四季》这个作品,我从多方面做了准备工作,对乐句等各方面都做了仔细分析,可以说反映了我对这个作品的一个全面的理解。我录了《四季》的DVD,其中还带有朗诵。加上我个人对作品的切身感受,很有感触的演奏,也包括我仔细认真编写的乐谱。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但是通过这个作品的录制,可以看出我对这个作品研究的认真程度。
其实我对其他作品都使用了这样的方法去研究和处理。这样,你就看到了我教学的基本特点和基本的规律了!
鲍:赵老师,您讲得太好了。我受益良多!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赵:没有了,已经说得很多了。(笑)
从赵屏国、凌远两位资深钢琴教授家出来时,已是夜里十点。从下午到晚上的数小时中,两位年届八十的老教授侃侃而谈,使我深受感动。我觉得他们两位就像蕴藏丰富的两座富矿,只要你不断去挖掘,就有取之不尽的宝藏。
但是,我又觉得,他们两位似乎又像勤劳的矿工,从年轻到年老,孜孜不倦地不断挖掘。有多少金子在他们的挖掘下,终于在世人面前闪出了耀眼的光芒!(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