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早期道家关于本真生活的隐喻

2021-08-06 22:20李晓英
中州学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道家婴儿

李晓英

摘 要:“赤子”“婴儿”是早期道家的重要意象和完美象征,既是道之载体,亦是道之比喻体。作为理想人格的形象化代称,“婴儿”具有如下特性:天性完满,活力充沛,蕴含勃勃生机;超脱机心纷扰,解构分化芜杂的精神形态;作为一个可能性存在,它隐含着对可能性的肯定及未来的关注筹划。“复归于婴儿”是道家精神修为的重要课题。

关键词:道家;“婴儿”;玄览;渊

中图分类号:B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1)05-0115-07

“婴儿”是早期道家的重要意象和完美象征,“复归于婴儿”是道家精神修炼的重要课题。学界对老庄的“婴儿”概念进行过初步解读。①但“婴儿”在文献中的本然状态、所隐含的本真生活、所喻示的价值判断及其与道、自然和无为的关系并没有揭示出来。因此,重提道家的“婴儿”概念,发掘它所蕴含的守柔示弱、少私无欲、素朴纯愚的真义,揭示其所具有的无欲无争、致柔守一等意蕴,展现所蕴含的未分化的、原始的本然的价值,是探赜早期道家研究的重要指向。

一、早期道家文献“婴儿”概念的提出

“婴儿”“赤子”是早期道家的理想人格。人在出生之初最能保持自然本性,因而最为纯朴。婴儿既是道之载体,与圣人、神人一样是道家理想人格的代称,亦是道之喻体,具有和水、镜、朴等物一样阐论道之本然特征的功效。“婴儿”“赤子”“孺子”等形象成为理想精神境界的喻体,在早期道家文献中有生动描述。道家为何要以婴儿喻道,以婴儿载道?原因在于道之境界最高,难以言传,特别是一般人理解道之境界更加困难,道家以婴儿为形象来阐论道体易于接受。现实中接近道的有两种人,一是体道之圣人,二是婴儿。体道之人寥若晨星,且微妙玄通,以他们来比喻道,飘幻渺远。婴儿则生活在人们身边,现实而又亲近。以婴儿喻道,易为世俗理解。同时还有一层深刻含义:婴儿所喻之道是原始未分化之道,它既是世界本源,亦是人的理想存在形态;作为蕴含无限可能的形态,婴儿尚未定格在某一点上,预示着多样的发展途径。

早期道家文献真正从哲学上阐释了“赤子”“婴儿”。《老子》最早关注婴儿概念,其中五个章节出现“婴儿”意象,形象揭示出老子“道”的基本内涵和价值意义。婴儿既是修道抟气、身体柔顺的典范,开启道教修炼的方向路径,亦是杜绝炫耀夸示的象征,是上位者(“我”)践行无为而治的指引;婴儿既是知雄守雌、与人无争的形象,亦是绝伪弃诈、淳厚质朴的角色,更引领上位者精神修为的方向。老子视域中婴儿的理想人格,强调的是价值层面的当然性,而不是事实层面的实然性。②对婴儿的关注,体现出老子对未来理想状态的推崇。婴儿作为可能性形态的象征,超越了在场的现时状态,既是对未来选择和自由的憧憬,又是向作为出发点的本源复归。

《庄子》更加细致地展现了婴儿特性,扩展了婴儿内涵。《庄子·外物》:“仲尼曰:‘婴儿生无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婴儿无师能言,是“与能言者处”的结果,是天性完满的象征。《庄子·人间世》:“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无町畦”“无崖”,指的是婴儿没有自我意识,与外界无分无对,谓“无疵”。《庄子·天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谓悦,共给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倘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婴儿与“德人”并现,是对“德人”的形象化说明。在庄子看来,思虑和是非等对人类生活更多具有负面意义,只有摈弃世俗价值判断才能积德体道,恢复社会淳朴的风尚,人才能更好地生存。

除“婴儿”外,早期道家还以孺子、儿子、童子、赤子等相近的形象来辅助比喻。《庄子》所创“孺子”一词为后世沿用不衰。《庄子·大宗师》:“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孺子是闻道体道的形象化显现,具有强大生命力,对应了老子“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的思想。《庄子·庚桑楚》:“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不捏,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儿子”终日“哭而不哑”,手握拳头,视物而不眨眼转睛,无求无作,毫无功利动机,是“卫生之经”的体现者。《庄子·庚桑楚》:“儿子动不知所以,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婴儿精神宁静平和,消解了知识背景和功利基础上的谋划;其内在意图是守护存在的自然和可能形态,避免对自然的偏离,避免“人灾”。《庄子·人间世》:“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童子天性完满,活力充沛,“与天为徒”。《庄子·山木》:“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庄子之“天”流露出对自然状态的向往,“天”的更内在意向则是避免对目的性和动机性的过度追求。由此出發,庄子倡导超越形名、尊重民意的治理方式。

结合婴儿的事实义,早期道家重点阐论其天性完满的价值意义:既体察存在意义,也关切本真生活。正是以人的存在形态为关注之点,道家盛赞婴儿的“与天为徒”,即以“与物委蛇”“心若死灰”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人”,“天”构成了其内在规定或本质。在道家看来,作为人的在世形态,人具有对于物的优先性;同样,作为人的内在属性,“天”之性也高于名利等世俗追求。一旦将人消解在物之中,或使人的内在规定陷于名利的追求,便意味着人与物、性与俗关系的颠倒。

《列子·天瑞》提到“婴孩”概念四例:

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耋也,死亡也。

亦如人自生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生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至。

虽未及婴孩之全,方于少壮,间矣。

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物不伤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欲虑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

《列子》继承老庄婴儿“和之至也”的观点,将精神本然之序称为“和”。作为精神存在形态,“和”有平和、宁静之意。精神宁静体现了“和”的品格,“气专志一”,超越利害计较,在行为中达到精神之和。《列子》认为,作为人之初,婴儿喻示了人之理想状态“和之至也”,它蕴含以后发展的全部可能,亦提供了以后生长阶段的基础。

《列子·仲尼》出现“儿童”“童儿”各一次,指幼童。“闻儿童谣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童儿曰:‘我闻之大夫。”《列子·杨朱》出现“孩抱”一例:“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孩抱”意同孩提。“孩抱”“儿童”延续老庄婴儿概念的内涵:婴儿是人生历程中最初阶段,其完美性在于内在的生机和活力。

“婴儿”概念在早期道家文献中蕴藏着丰富的含义,隐含着道家对本真生活和理想状态的尊崇,意味着道家对人为和人化的超越,彰显着道家对人之天性和本性的复归。

二、早期道家文献中“婴儿”的特性

早期道家文献中的“婴儿”意象具有以下特性。

1.活力充沛

“柔”是道家“婴儿”的最明显特性。《老子·10章》:“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河上公注:“专守精气使不乱,则形体应至而柔顺。”婴儿之柔导致全身柔软、气息和顺,因而守护了道所内含的可能,元气满满,活力充沛,达到了人的理想状态。

《老子·55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含德之厚”意为“赤子”之德,包括“骨弱筋柔而握固”“精之至也”“和之至也”,“精之至”指人之最初所秉受于天地者,此处意谓婴儿保存了天然状态和本然之性,生命力强大,绵绵不绝,故谓“含德之厚”。老子把婴儿看成“精之至”的体现,是得道之象征。《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说,“治身者,当爱惜精气,不为放逸”,“专守精气使不乱”,将“精气”说充分运用和阐发到生命存养方面,强调了精气对人之生命的至关重要。老子说婴儿“和之至”,《列子·天瑞》延续这种思想:“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精神的本然之序或自然之序在道家里又称为“和”。《庄子·人间世》说“心莫若和”,《庄子·缮性》说“夫德,和也”。作为心或精神的存在形态,“和”的含义之一为超越对峙对立,心平气和、轻松宁静,在精神层面与大道统一于和谐之境。“和之至”的表现是肉体的柔软无僵和气色的平和淡定,《庄子·大宗师》对“和之至”做出解释:“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闻道的结果是“色若孺子”,婴儿是道的象征,潛藏着道之寓意。进一步,《庄子》将“和”视为“抱一”的“卫生之经”。《庄子·庚桑楚》:“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是卫生之经已。”“儿子”身体柔顺、身心和谐,隐含了尚未同世界分化的统一或混沌状态,展示了婴儿完满不亏损的天性以及十分充实和健全的德性,这恰恰是婴儿活力充沛的表现,是道家所强调的回归本真生活状态。

2.素朴纯净

婴儿身体柔顺的原因在于少私寡欲、不计得失。在道家看来,上位者如能像婴儿一样少私寡欲、宽谅万物,百姓就不会奸巧耍滑、浇薄好斗。郭店楚简《老子·19章》甲本:“绝伪弃诈,民复季子。”季子指小儿,与“比于赤子”相应。“伪”“诈”与自然、素朴相对,主要涉及人化世界和人为的过程。季子具有愚厚素朴、不算计、不逞强、不争执的特点,老子以季子的天真无邪召唤人们返璞归真、复归本性,这种观点为后世道家学派所继承。

《庄子》继续倡扬《老子》婴儿与世无争的思想观点。《庄子·达生》说“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犹有婴儿之色”,单豹行年七十而犹如婴儿,原因在于其不与民争,利物而不争。利物不争就是要消除是非、善恶、美丑、高低对峙的执念。《庄子·人间世》:“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万物追到本源之处,则是一体的,亦是等位的。“町畦”则是纷然淆乱的根源。婴儿与“无町畦”“无崖”铺排对应,隐含着“同于大通”(与道为一)的意涵。《庄子·天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谓悦,共给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未分化的道体现在价值领域,就是超越是非善恶的对峙,德人“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与道为一的自然状态恰恰是通过婴儿这个喻象体现出来的。

黄老道家继续倡扬慈爱万物、福佑四方的观点。《吕氏春秋·审应览·具备》:“三月婴儿,轩冕在前,弗知欲也;斧城在后,弗知恶也;慈母之爱谕焉,诚也。”婴儿以无目的无意向为取向,超越轩冕和斧钺之别,完全顺乎自然。

庄子将“至德之世”想象成人类社会的婴儿状态,其共居、共老、共乐、共食、共享的原始状态符合婴儿与世无争、合乎天性的特点。无欲无求的状态赋予婴儿不与人争、人亦不伤害的神秘特性。何以如此呢?河上公注:“赤子不害于物,物亦不害之。”王弼注55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赤子,无求无欲,不犯众物……含德之厚者,不犯于物,故无物以损其全也。”③婴儿与世无争,外物无意加害于他。杜光庭曰:“至道之士……如赤子之沌粹,若婴儿之未孩,其德既然,所以物不能害。物不能害者,以至人无害物之心故也。赤子者,子生三月而眼转,睛微眴,能分别人。其未分别之前,即号为赤子,和气全也。既有所别,和气分矣,不可谓为赤子也。”④世俗之智长于分辨,婴儿则体现了道的智慧,注重把握统一的整体,以合而未分之貌趋向于与天地为一之境。“无人害”看似神秘神奇,实则是合乎天性的体现。

《列子·天瑞》:“其在耄耋,则欲虑柔焉,体将休焉,物莫先焉;虽未及婴孩之全,方于少壮,间矣。”婴儿无欲无求、素朴纯净,蕴含着整全的品格,隐含着强大的生命力。《文子·精诚》:“三月婴儿未知利害,而慈母爱之愈笃者,情也。”婴儿未知利害,与人无争,愈发促使慈母对之无限关爱。《庄子·天地》“机心存于心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圣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嗜欲深者则陷于名利之争,容易走向衰老和死亡。

从理性分析来看,少私寡欲、素朴纯净是婴儿神秘传奇的原因所在。素朴纯净原有本然、自我统一之义,与“知”“故”相对,而后者是文明演进的伴生物。“含德之厚”“未知利害”同时强调了婴儿远离文明世故发展的影响,从容守护了精神层面的统一性、整体性和强大性,“无思无虑始知道”,故而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

3.天性完满

道家的“婴儿”是天性完满的象征。《老子·28章》将婴儿与朴、无极、常德对举,表现出浑然未分的天性。与世俗对仁义德性的强调不同,道家趋于从德性之伪回归本然之性或自然的潜能。道家对婴儿的生理、心理、行为方式和日常状态进行了不少细致的体察和观摩,从婴儿柔弱、天真、纯朴、无欲的特性中得到启发,有感于仁义礼乐泯灭个性、干预个体可能导致的消极后果,提出了“以婴儿为典范”的价值观。

《庄子》从对“天”的观察中得到启发,产生“师法天”的价值观,盛赞童子“与天为徒”。《庄子·人间世》:“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薪乎而人善之,薪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徒也。擎踞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内直”就是与天为徒,既不求人誉以为善,也不忧虑人以为不善。“外曲”就是与人为徒,遵从人臣应行的礼节。“外曲而内直”的处世方法,就是既要坚守正道、维护独立人格,又要虚与委蛇、苦心孤诣地去诱导。完整保存天性的,则可视为人格健全的人。

我们还可以借助庄子对至人不热不溺之状况的描述,来理解其天性完满之状态及其为人的安然“在世”提供的担保。《庄子·齐物论》:“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互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庄子·大宗师》:“不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至人不热、不溺、不惊的状态已走向神话之境,既展示出道与经验现象之间的不同,也凸显了把握形上之道与了解经验知识在前提和方式上的区别,揭示了至人与道为一的境界。《秋水》篇把至人不热不溺解释为善于规避危险,即“察乎安危”“谨于去就”。《达生》则用内篇观点解答疑问,把至人不热不溺归结为“纯气之守”,“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的原因在于“藏于天”“全于天”,具体来说就是要坚守天然之性,保持精神世界的浑然不分。人处于素朴纯净、心灵纯白的状态,精神世界统一未分,体现了得道之境界,即《庄子·让王》所说“致道者忘心矣”的境地。

从逻辑上讲,万物源于“道”,道分别寄存展现于万物中,体现为物之“德”,《文子·精诚》说“道散而为德”。婴儿处于人生初始,天性完满,保存了从道中分得的“德”,存留了本然天性。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道家區分了人的理想存在形态与外在礼乐的拂染状态,与之相应的是“内”与“外”之别及“天”与“人”之分:“内”“天”体现人的本真存在形态即天性,“外”“人”则伴随礼乐演进而来的功利动机。随着历史的衍化,礼乐文明的内容不断发展,与理想存在形态渐行渐远,“外曲”与“内直”成为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这里既指示着对合乎人性的存在形态的追思,又点出了外在礼乐的演进导致天性的失落这一历史悖论。

4.可能性的存在和发展

婴儿作为人的元点,隐含着人特殊、独到的本然之性,喻示了成长过程中出现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婴儿是人之朴、人之本、人之根,以后的什么人,是从这里生长出来的。”⑤

《庄子·外物》:“婴儿生而无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淮南子·齐俗训》:“今三月婴儿,生而徙国,则不能知其故俗。”婴儿的适应能力很强,其潜藏的可能性预示了以后不同的发展途径。婴儿成长是一个不断获得具体规定的过程,也是逐渐落实有限现实性的过程。

从人的发展来看,婴儿体现为人的一种可能形态,在婴儿阶段,人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尚未预定。《吕氏春秋·慎大览·察今》:“有过江上者,见人方引婴儿而欲投之江中,婴儿啼。人问其故。曰:此其父善游。其父虽善游,其子岂遽善游哉?以此任物,亦必悖矣。”萨特曾言,人并非既定存在,而是通过自己选择谋划,经过一定过程才能成为其所是,如上文所言的因其父善游婴儿亦善游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而且这种可能必须通过选择或筹划努力才能实现。婴儿是未来之在或可能之在,可以向不同的方向发展。这种可能性对道家而言非常珍贵。对婴儿的看重,体现出对人的可能形态的肯定。复归婴儿作为对原初的守护,以天性为出发点;万物的形成发展,总是表现为天性的展开。推崇婴儿在逻辑上意味着对终极存在和未来筹划的双重确认,蕴含着对未来意识和发展过程的关注。

三、婴儿与道的其他比喻体的关系

除了婴儿之外,道家之“道”还被比喻成水(或者渊)、木、朴、山谷、玄览、根,它们都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婴儿作为道之体现和象征,是道之特性和体道境界的形象化说明。它们的相同之处在于,它们既是道之比喻体之一,亦是体道之最高境界。

1.婴儿和“水”

道的另一比喻体是水。道家推崇水。道家柔弱胜刚强的思想是直观的,以经验界中婴儿和水的特点阐述超验界中道的功能属性。《老子·8章》说“上善若水”,水“几于道”,认为水是最接近道的,善于利物不争,“故几于道”。《老子·28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婴儿和水都具有雌柔之属性,而这种属性正是老子所凸显的“常德”,是道所体现的属性。婴儿守雌,水利物不争,都是对道的形象的最贴切表达。《老子·78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强调了水因善于处下而具有的攻破、渗透万物的属性。《老子·55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暗示婴儿不为万物所伤害的特质,隐含婴儿对外界的抵御能力。水从积极主动的层面体现出道创生万物而决定万物的属性;婴儿则从消极被动的层面提示着道因浑然无缺的特性而显示的强大无敌。老子以无欲无求故无害的婴儿借喻道之实体,《庄子》接下来则以水来揭示体道养神之功夫。

《庄子·刻意》:“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此养神之道也。”《庄子》所列的“不杂”“清”“莫动”“纯粹”“静”“平”的特征,既是“天德”的体现,又是水“止而不外荡”的特性,更是人修道体道的功夫体现。《庄子·田子方》:“水之于沟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忘。”水“纯粹而不杂”的德性品格被誉为纯白纯素之道,既是道体之象征,又是修道之比喻。谓之纯白纯素是因为消除了动机意识和目的意识,剔除了人的有意图作为,解除了人在一定知识背景和功利目的而展开的算计和谋划。《庄子·天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机心意指较强的功利意识,隐含着向“伪”“故”沉沦的可能,意味着与得道的背离和紧张。去除机心的过程正如婴儿的“抟气致柔”,其结果是对天性的保留。

2.婴儿和“玄览”

婴儿超乎人之常态,其纯净无瑕之状态可以比作玄览。《老子·10章》:“抟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无疵即是没有瑕疵,包括人之偏见、成见、物欲沉沦和功利动机等。对于人之修道体道之境界,老子追问“能如婴儿乎”,能无疵至玄览乎?庄子说至人“用心若镜”,都强调了心灵和精神世界的纯白和无杂,婴儿、玄览(镜)不再具有客观意义了,而是体道之标准和象征,是主观性、境界性的价值意义。《管子·内业》:“人能正静……鉴于大清,视于大明。”《文子·十守》:“人莫鉴于流潦于澄水,以其清且静也。故神清意平,乃能形物之情,故用之者必假于不用者。夫鉴明者,则尘垢不污也。”《列子·上德》:“夫道者,内视而自反,故人不小觉,不大迷,不小惠,不大愚。莫鉴于流潦,而见于止水,以其内保之,止而不外荡。”玄览之喻,一方面肯定体道过程应如其所是地表现外在对象的自身规定,另一方面体现了对人为意向的剔除。具体而论,需要避免以自身目的为出发点,剔除人的有意图作为,防止为外物所蔽或受限于物。

3.婴儿和“谷”

山谷亦是道之比喻体。高亨说,谷神者,道之别名也。谷读为,《尔雅·释言》:“,生也。”《广雅·释诂》:“,养也。”谷神者,生养之神。严复在《老子道德经评点》中说,“谷神”不是偏正结构,是联合结构。谷,形容“道”虚空博大,像山谷;神,形容“道”变化无穷,神奇不已。福光永司说“宿于谷间凹地之神灵”,空旷、幽深、宁静的山谷,体现了道的开放、旷远、豁达的状态。道被比喻成谷,有空旷无我、豁达开阔、包容万物之意。《老子·15章》:“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老子·41章》:“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王弼注:“不德其德,无所怀也。”《老子·38章》“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不标榜、不炫耀是人之“上德”之体现,具有空虚无我之意,而这也是山谷之特征。这种特征甚至用来概括道家的特点,如《庄子·天下》称老子一派的特点是“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谷的品格是宽容和虚怀,婴儿的特点是无欲无求、与物无争,二者同样彰显了道空虚不毁万物、成就万物和宽谅万物的特点。

4.婴儿和“渊”

道亦被比喻成“渊”。小川环树认为“谷神即水神”⑥。在道家眼里,道如渊静深无底,玄妙难测,人得道后的精神世界也如渊一样淡定安宁、渊深难测。《老子·8章》说“心善渊”,老子以“渊”形容人心的渊深沉静,这种渊深沉静具有无为不争的意涵,是得道之体现。《庄子》多用“渊”来释得道,如《庄子·天地》:“无为而物化,渊静而百姓定。”《庄子·在宥》:“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庄子·天运》:“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渊”既有深、静、定之意,也有深静之下的多变莫测和复杂多样之意。《老子·36章》说“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因为渊的复杂难测而要求人必须像面临深渊一样对待道体。婴儿是理想人格,其境界是无欲无求、安闲宁静、不骄不躁,这恰与深静无澜的渊水相应。

对“渊”做更全面解析的是《庄子》中列子与其师壶子的一段对话。《庄子·应帝王》:“壶子曰:‘鄉吾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壶子列举三个“渊”之相。所谓“渊”,如郭象所言,“静然之谓也”,是指返归为静的深水。但把“渊”比为人体内部的生命力,比较特殊。“渊”与人之精神世界亦有相通之处,他进一步以“深渊”喻精神世界。《老子·15章》说“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渊”变化多端,深不可测,暗示精神世界的复杂难测和多种表现,巫术之士只能推测其外在行迹和形态,对于精神世界的内在则不能真正理解。作为道之比喻体,作为得道的象征,渊之静深与婴儿之静定类似,渊之变化多端和复杂难测与婴儿所潜藏的多种适应性,以及婴儿所隐含的多方面可能和复杂具有一致性。

5.婴儿和“朴”

道还被比喻成“朴”。《尚书·梓材》认为,“朴”意为“未成器也”,指未经砍凿的树木。《淮南子·齐俗训》:“伐楩楠豫樟而剖梨之,或为棺椁,或为柱梁,披断拨檖,所用万方,然一木之朴也。”一段“素木”(朴)既可以做成棺椁,也可以做成柱梁。未被削砍雕琢的“朴”(木),是融棺椁、柱梁等一切可能性于其中的“朴”(木)。道的原初状态就如朴这种未经雕琢的本然状态。《老子·15章》:“敦兮其若朴。”《老子·19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老子·28章》:“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朴”是未被雕琢的,近乎《淮南子·诠言训》所言“混混滑滑”“浑浑苍苍”“冯冯翼翼”“窈窈冥冥”的未分化之状态。婴儿和朴作为道之比喻,即是以二者的未分化、未定型的特性喻示道的本然性和浑朴性。从本体论上,可能的形态尚未被凝固在某一点上,它隐含着多样不同的复杂方向。就人和事的存在而言,可能的形态也提供更广的价值选择空间和表现形态。婴儿和朴从时间上来说意味着原点,从状态上来说意味着未分化和未定型,二者都预示着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和陷于僵化、走向终结的现实形态相比,可能性更为重要。作为道的比喻体,婴儿和朴所蕴含的未定型未分化形态为以后发展谋划提供了根据。

6.婴儿和“根”

道还被比喻成根。道作为天地之根,构成了万物的统一性根源和依据。“根”有根本、本根、根据之意,也有起源和本源、来源之意,体现出趋向性和决定性。从这个方面来说,映衬出婴儿所具有的起始和起源之意,都是对道之本根和本体的比喻。《老子·16章》:“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庄子·在宥》:“万物云云,各复归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庄子·知北游》:“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庄子·则阳》:“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根即本根,宇宙中之至极究竟者,万物之所从出。在老子眼里,“道”既是万物的生成者,又是万物的最高养育者,有至上的美德。万物既然根源于“道”,道即是万物之根。每一物皆是对道的分属,都分有了“道”,都具有“道”的根据:“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万物都有它们的“种子”,而“道”则是万物的种子的种子,万物具有根本上的“统一性”。对个体在世来说,体道修身同样是根本,为个体立世存世之根。《老子·59章》:“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庄子·天下》:“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根”指万物起源,包含生命的根本,也指德的深玄本根。⑦

婴儿在道家眼里的单纯厚朴,从逻辑上说,原因在于他来自后天的东西最少,来自先天的本性最多。道家的婴儿、赤子之美德或德性,凸显的是与生俱来的“先天性”。说他天生如此,这是常识性的(生理上的)理解,而非逻辑上的解释。在哲学上,道家虽然没有直接说婴儿赤子的“德性”根源于什么,但道家对万物根源的说明,可以说间接地回答了这一点。在道家看来,万物的一切美德自然也来源于道,它分别表现于万物中,这就是事物的“德”。在道家眼里,婴儿保持了先天的根据——“道”,因而留住了先天本性——“含德之厚”“玄德”“上德”等,进而留住了内在的根源根据——“根”。婴儿阶段因此成为人之根,人的后天生长之根,后天发展之根。《应帝王》中的“天根”这一人物形象的设计亦有此考虑。

水(或者渊)、婴儿、朴、山谷、玄览、根都是道家道之比喻体,它们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和神秘特性。婴儿和朴、水、谷具有相同之处,婴儿具有水之柔弱的特性,蕴含玄览之平和安静,亦体现朴之未分化之特征。道家以这些比喻来说明道之利物不争、寡欲柔弱等特征。婴儿作为道之体现和象征,是道之特性和体道之境界的形象化说明,婴儿亦具备其他比喻体所具有的特点。

“赤子”“婴儿”是早期道家的重要意象和完美象征。作为道家理想人格的形象化代称,婴儿既是道之载体,亦是道之比喻体。作为人生初始,婴儿天性完满,活力充沛,蕴含着勃勃生机;作为可能性存在,婴儿既彰显着对人的可能形态的肯定,又隐含对无限可能性的落实。作为道家精神修为的重要课题,“复归于婴儿”既是对人性开端的回复或守护,亦喻示着对未来的关注筹划。

注释

①可参看李德芬:《老子视野中的“婴儿”》,《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徐仪明、廖永安:《对〈老子〉“婴儿”、“赤子”、“孩”的解读》,《韶关学院学报》2013年第5期;邓田田、吕锡琛:《论“复归于婴儿”》,《湖南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郭继民、高巍:《道教视野中的“婴孩”意蕴》,《宗教学研究》2013年第2期;路伟:《“赤子”与“丈人”》,《红河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黄凯:《如赤子般本真的生活——老庄婴儿论》,《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周丹丹:《老子“婴儿”说》,《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张晓昆:《老子婴儿意象中的“涵养”哲学》,《天津市社会科学界第十三届学术年会优秀论文集》(上),2017年;葛桂录:《道与真的追寻——〈老子〉与华兹华斯诗歌中“复归婴孩”观念比较》,《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2期;冯晖:《京派的“童心”与道家的“复归于婴儿”》,《江汉论坛》2012年第4期;藏守虎、李玉清:《道家复归婴儿的现代养生意义》,《江西中医学院学报》2004年第6期;等等。

②王邦雄:《老子的哲学》,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3年。

③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中华书局,2011年,第139頁。

④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道藏》14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0512b页。

⑤叶秀山:《中西智慧的贯通》,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6页。

⑥[日]町田三郎:《关于管子·水地篇(节译)》,路英勇译,《管子学刊》1988年第4期。

⑦成玄英疏:“以深玄为德之本根,以俭约为行之纲纪。”郭庆藩:《庄子集释》(下),中华书局,2006年,第1097页。

责任编辑:涵 含

Abstract:"Baby"and "Chi Zi" are important images and perfect symbols of early Taoism. "Baby" is both the carrier of Tao and the metaphor of Tao. As an ideal personality, "Baby" has the following characteristics: its nature is perfect, the vigor is abundant, and vitality fills up; "Baby" is detached from the mind disturbance, and deconstructs the spirit of differentiation; As an existence of possibility, “Baby” implies the affirmation of possibility and the planning and attention of future. "Return to the baby" is an important subject of Taoist spiritual practice.

Key words:Taoism;  "Baby";  simple;  mindless des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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