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山中传奇》中的文化景观探究

马骏

【摘要】影片《山中传奇》是一部围绕“梦境”展开叙事的玄幻鬼片、呈现出多重文化内涵，且在佛禅理念的基础上深层揭示有关人生意义的思考。其核心情节之一是“抄经渡人”，呈现出对于个人及其芸芸众生的关怀精神。另一核心情节在于南柯一梦的表层主题下关于“因缘和合”的佛禅真意。该片朦胧化的影像系统中还存在着美学精神的烛照，即可视为导演胡金铨通过电影作品所传递出对于人的生命本真问题的探讨。

【关键词】格雷马斯符号矩阵;关怀精神;美学;佛禅;空灵

中图分类号：J91                                  文献标识码：A                        DOI：10.12246/j.issn.1673-0348.2021.08.079

1979年上映的《山中传奇》可以说是胡金铨导演整个电影作品序列中的集大成之作。该片改编自宋代《京本通俗小说》篇章中的《西山一窟鬼》，影片讲述了宋代年间的一位落第书生（何云清）受海印寺委托去鎮北屯堡抄写一部名为《大手印》的经书，以此来超度边关阵亡的将士，据说这本经书能够沟通阴阳两界、驾驭世间一切精怪，然而当他在行路途中坐在一个小亭子歇脚之时，却在无意之中睡着了，梦境中的何云清去了镇北屯堡，认识了经略府的崔鸿至、乐娘、庄依云、番僧跟道长等一众人，在经历了一众事件之后方才知晓自己此行中认识的所有人都是鬼怪所化，最终大梦方醒。

《山中传奇》虽说是一部古装玄幻类型的鬼片，但从影像系统所传递出的内容来看却并不恐怖，反而带有一种宁静悠远的古典意境和艺术气韵，导演胡金铨更是在此基础之上将微妙难言的佛禅理念融入到影片之中，使得影片在整体上蕴含着浓厚的文化韵味。因此而言，该片围绕“梦”所构建起的一众文化景观，有值得探讨的必要。

1. 虚幻梦境中的双层关怀

“抄经渡人”是该片的核心情节之一，围绕是否认同“抄经渡人”这一核心，以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来分析该片中的几位主要人物，由认同抄经渡人者（何云清）、反认同抄经渡人者（乐娘）、非认同抄经渡人者（庄依云）和非反认同抄经渡人者（番僧）等四类主要人物所形成的矩阵关系图中，承载着胡金铨导演对于个人与芸芸众生的关怀精神。何云清自接了海印寺的委托，便竭力去做好这件“大功德”之事，可以划为认同抄经渡人者;乐娘指使崔鸿至、王婆等人设局、加之利用自身女性的性感身体为手段蒙骗何云清，想将经书占为己有而加害何云清，其与何云清形成认同抄经渡人者与反认同抄经渡人者的绝对对抗。而庄依云作为第三方非认同抄经渡人者，其起初亦对何云清的经书有着非分之想，但其心存善念并对何云清有恋慕之情，因此她始终在帮助何云清，而其自身却是矛盾化的;番僧则属于第四方非反认同抄经渡人者，降妖捉怪自是其本职所在，但其更是何云清完成抄经所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1.1 个体关怀：仕途、爱情、友情、正义

符号矩阵的人物关系图中的四方个体折射出四种不同的人物命运历程，而矩阵中的人物本身即是一种符号化的象征，其人物设置上夹杂着导演的无意识关怀精神。何云清是当时宋朝年间的落第举子，“念了一肚子书，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事由”，影片初始便给出了明确交代，其所蕴涵的语境不仅限于影片之中，更映照着改革开放之初，知识分子在当时的社会境况，虽然当时高考恢复已有两年，但在当时的社会中，依然有许多的“何云清”，此为仕途层面的关怀。乐娘的人物设定是由极端的爱衍生出极端的恨，无论在其前世今生，乐娘的爱恨情仇都是极端化的，前世出于嫉妒心理而加害庄依云，在化为厉鬼之后，作孽更是变本加厉，其人物本身为纯粹的利己主义者的典型象征，此为爱情层面的关怀。庄依云于影片的人物设定同样是极具形象化的，前世同样为乐妓出身，但其温柔善良的形象与心狠毒辣的月娘形成鲜明对比，在化为鬼后，她的善良在与何云清的相处过程中清晰可见，今世纵然其与何云清有相互爱慕之情，但却始终没有越过“雷池”，双方明白彼此间的心意，这即为当下世人所说的红颜知己，此为友情层面的关怀。番僧在影片中的形象是最直观化的，其降妖除魔的形象即为世间正直公正的象征，此为正义层面的关怀。

1.2 众生关怀：符号矩阵主题的再延伸

影片符号矩阵核心主题“抄经渡人”所延伸出的是对于芸芸众生的关怀之情。经书《大手印》是贯穿影片整体的存在，几乎片中所有的矛盾冲突都与之相关，而其本身作为影像符号亦有着“救世圣物”的隐喻象征意义。影片开端，何云清带着“抄经渡人”的任务出发，梦境中因经书争夺而经历了百般挫折，最终大梦方醒之后，本以为只是一场大梦的何云清却看到了梦境中的番僧在海印寺做着法事超度已故将士亡魂，影片起始与终端、梦中虚境与梦外现实，“渡人”都是其核心情节之一，此亦表明关怀精神是影片整体文化内涵中不可替代的存在。影片中，通过抄经来超度边关阵亡将士本就具有关怀意义，但若此基础之上再延伸，则是存在于影像画面之外且更为宏观化的关怀内涵之写照，亦即可视为导演无意识之中对于世间芸芸众生一种根本的、终极化的关怀精神。

2. 表层主题后的背面景观

电影本身意义之所在，是于简短的影像时空之中承载着多少思想情绪，银幕之上所描绘出的表层现象往往是虚假空无的，而隐于表象背面的景观，往往是影片所涵盖的真正内涵，更具本体化的意义。用形象的比喻来说，影片的表层主题就如同浮于水面之上的冰山一角，而影片的本质内涵则是藏于水面之下的广阔领域。

影片的表层主题通常是浅显的，而南柯一梦即为该片的表层主题。何云清在小亭子中无意间入梦，在梦境中去到了因兵败而荒芜的镇北屯堡，结识了经略府中已故的参军、中军、乐妓等亡魂，后从梦中惊醒才知，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该片的表层主题之下的深层主题、也是对于原小说话本的创新，是将佛学中有关“因缘和合”的高深理念与影片剧中人物情节相融合所体现出的文化内涵。在佛学中，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都“因缘和合”的结果，没有无因的果，亦没有无果的因，此理念是本片的根基。影片结尾处，当何云清从梦中醒来，本以为是黄粱一梦，但来到海印寺却看到梦中的番僧真的在做着法事超度亡魂，如此一来，梦中所经历的一切是为虚无空洞还是真实存在俨然成为一个必然深思的问题。从影片整体来审视，其实答案在影片起始之处早已设定，海印寺早已知晓经略府的人均不在世，却依然派何云清去往抄经，只因何云清便是此因果轮回中的“因”，而此行抄经虽的确是任务之一，但更为重要的目的是让其了结自己前世由“因”所生成的“果”。在影片中，原经略府的中参军崔鸿至、中军老张、乐妓庄依云和乐娘、管家王婆与丫鬟小青均已出现，唯有府主韩经略始终没有出现于银幕中，此设定便是影片中因果论的题眼所在，即何云清便是韩经略转世。何云清梦境之中所看到的一切，如乐娘因嫉妒而害庄依云，后成厉鬼而害王婆、小青等人，其起因都在于何云清自己前世所种的“因”，而在今生其于梦境中与乐娘成了夫妻，与庄依云成了知己，再次见到了昔日府中的崔鸿至、老张等人，只因前缘未尽，但所谓有缘起必有缘灭，何云清在最后抄完大手印，用念珠终结了梦境中的一切，是对过往一切因与果的了结。

由此来看，影片深层主题“因缘和合”的佛学理念必然为导演的有意识设计，而此不仅是导演通过影像对于这一理念的形象化阐释，更涵盖着导演对于这一理念的思想情感寄托，凡世中拥有完美无缺的因缘和合对于世人来说往往是困难的，唯有从自身出发去改善、培养因缘，平心看待因缘的衍生发展，方可获得生命的真正解脱。

3. 朦胧意境中的美学烛照

影片编导着迷于形而上的佛禅理念，力图在有限的影像时空中营造出无限的“空灵”意味，禅意的渗透使得该片呈现出中国古典美学独有的意境与气韵。而该片的总体框架是围绕“梦”完成搭建的，梦本身即为朦胧化的象征，在此基础之上，影片中所散发出的不仅是独具个性的东方传统意境神韵，更是佛禅理念渗透下的美学精神。

从“梦”角度分析，片中何云清的一场大梦，既是对于佛法禅宗所倡导“真空不空”理念的印证，又是胡金铨导演对于人的生命本真问题的探讨。正如《金刚经》中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实际与“真空不空”的禅宗理念有着共同之处。禅意中的“空义”并不代表什么都没有，而是指世间的万物都是因缘和合而成，因此为“空”，但在“空”之中又包罗着世间万象，即为“色即空，空即色”。在影片中，导演在对“梦”的影像画面与思想内涵的塑造上，无形之中融入了禅的“空灵”意味，纯净、虚静的氛围中时时透出生命灵气的那种艺术境界。

此外，诗意化的美学精神是胡金铨导演的终极追求。美学，是对于人的生命本真问题的“求本”之学或“诗学”，其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理想与现实的关系，对于这一人生根本矛盾命题的探询是洞悉影像本质内涵的必要原则。在影片中，胡金铨导演借助“梦境”显然已构建起一个超脱于现实之外的理想的、诗意化的世界，在那里同时存在着人、鬼、道、佛，同时，因缘和合与轮回流转亦是真实存在的。人之为人，其本质就在于人对于现实世界的永不满足，穷其一生所要追求和创造的，正是一个理想化且永无止境的精神世界，以此来安抚人那永不停息、永远追求人生意义的灵魂。

4. 结语

《山中传奇》围绕“梦”所构建起的一众文化景观是极具层次感的，从梦境中折射出的关怀精神到隐于表层主题后的深层“因缘论”佛禅真意、再到影片的终极化诗意美学价值追求，电影完成了文化与美学的二元结合，增强了影片的内容深度与审美价值。从电影本体艺术出发，在叙事框架与文本内容的创新上，《山中传奇》完美发挥了电影的視听艺术特性，同时将独具个性的中国传统意蕴融入其中，是影片最终成为经典的关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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