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剧的诞生

2021-08-05 11:21张锐
南方周末 2021-08-05
关键词:原著南方周末策划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目前,网剧市场的整体热度呈现衰退迹象。2021上半年,全网剧集有效播放1575亿,同比下滑36%。  视觉中国 ❘图

★彼时颇受欢迎的言情套路已不合时宜,如今的平台数据显示,三集之内确定恋爱关系才能符合观众的口味。

“平台必须不断买剧填充,不可能出现空窗期,随时随地都要有内容,好比进一车苹果,好苹果继续卖,烂苹果就让它们彻底烂掉吧。项目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本不会在意单个项目的成败。”

“这部剧还有第二季啊?”看完32集的《玉昭令》第一季后,资深编剧、某高校编导系硕士行业导师康亮直接笑了出来。

2021年3月30日,《玉昭令》第一季在爱奇艺独播,豆瓣评分仅为4.5分。5月10日,第二季上线,目前显示“暂无评分”。

《玉昭令》曾被播出平台寄予厚望,并最终定级为最高等级——S级剧(注:又名超级网剧,一般指由视频平台评估得出的投资、制播、营销都达到业界顶尖水平的网剧)。该剧由香港导演郑伟文执导,他的上一部剧作《陈情令》捧红了肖战、王一博;原著是业内知名网文《开封志怪》,作者尾鱼的另一代表作《半妖司藤》改编成网剧后大热;主演官鸿、张艺上,均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年轻偶像艺人。

最近,该剧出品方愚恒影业的母公司上海龙韵传媒回复上海证券交易所的问询函披露了该剧高昂的制作成本:拟投资2.2亿元,已投资款项包括演职员费8062万元,IP剧本费1300万元、服化道费用2035万元、场租费343万元、剧务费1436万元等,剩余投资款将用于后期制作成本及宣发费用。

“看得出来这部剧真的花了很多钱。”康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在当前的影视环境下,一部剧能达到2亿元以上的投资,基本上不会让它没有一点水花。有一些投资较大、口碑比较差的剧,会通过各种手段把这部剧宣传出来,有人批评不要紧,至少有人知道啊。”

《玉昭令》“安静”得令康亮诧异,它在网剧市场没有激起水花。《玉昭令》不是个例,目前,网剧市场的整体热度呈现衰退迹象。据云合数据,2021上半年,全网剧集有效播放1575亿,同比下滑36%,上新国产连续剧累计有效播放545亿,同比下滑32%。

策划“做”剧

《开封志怪》是尾鱼2009年发表于网站晋江文学城的作品,讲述了神仙姑娘端木翠和人间护卫展昭的爱情故事,发表距今已十二年。由于近五年优质IP被市场抢空,购买者甚至盯上了二十年前的“古董”IP。

康亮回忆,很多文化基金公司当初不惜一掷千金囤积IP,他曾看到一个IP高达1500万元,但“内容十分糟糕”。

“他们见到什么买什么。”起点中文网A级签约作者韩明磊形容当时的场景,因为自己的作品被改编,韩明磊开始涉足网剧行业。

但大量IP由于无法改编和落地,迅速贬值,曾经叫价几百万元的IP如今几十万元也无人问津。即便如此,IP改编剧仍然是当前行业的主流。由于原创剧较难做出流量,IP剧因受众基础自带流量。

通常,从购买到拍摄落地,孵化一个大IP需要五年左右。资料显示,《玉昭令》于2019年11月30日开机,报备机构安徽广电于2018年1月同意备案,这意味着剧本筹备应该在2016年-2017年。

80后网剧导演邱岚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参与过B+级影视项目。据他回忆,原来拍摄网剧不需要与平台立项,审核机制逐渐变严后,需要提交万字左右剧本大纲、前几集的剧本、项目PPT策划等。在审核阶段,平台会评估剧本是否符合政策、IP价值、演员阵容等,但“剧本的内容不重要”,大部分影视作品在播出后由平台完成定级。

项目策划、编剧史松参与过科幻、悬疑等类型的影视项目,作品曾获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创意项目”。史松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平台的剧本打分表包括人物、剧情设置、世界观等,最后取平均分进行归档,低档则意味着低投资。通过筛选一些关键词句,机器也会参与打分。他之前参与的一部科幻作品就因为题材小众,“打分一下子就很低了”。

史松写过一些原创剧本投给平台,策划评价“好看”,但明确说“不能按照美剧去做,这个就是写给厂妹的,她们能一边吃饭一边看”。

有业内人士抱怨,港台剧本中心制使用的是退休的老导演和编剧,平台则请“一群刚毕业的小女生”做策划。她们通过监测观众喜好的数据,对剧情设计产生影响,甚至从对编剧施加“参考意见”变为“强制执行”。

作为资方代表,平台策划拥有极大的话语权。“策划就是让做出来的剧有市场感。”康亮说,“策划是仅次于制片的重要角色,编剧则越来越沦为工具人……你不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就不带你玩。”

史松以2020年下架的“抗日神剧”《雷霆战将》为例:“里面的人物抹发胶、抽雪茄和喝咖啡,在做的过程中,策划们对这个项目是很看好的,他们会讲,年轻人就喜欢看这种东西。”

史松遇到过不熟悉原著的策划,也遇到过过度强调原著的策划,都让他感到无奈。“没有人会认为自己不专业,有时他们还不如普通观众,普通观众还有本能,但他们非得拿这个(数据)标准去做。”

他遇到的最令人崩溃的策划会要求甜宠剧每一集要接吻几次、哪个地方要撒糖,“生搬硬套这些数据,他们说这就是市场。”史松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烂剧总想利用数据复制出爆款剧的成功。”

邱岚认为,中国的网剧剧本是权衡各方面意见出来的结果,但即使不妥协,“水平可能也就在这里了”。

三集之内确定恋爱关系

康亮是业内的“剧本医生”,在他看来,IP剧的失败大多是剧本的问题,比如《玉昭令》就“很难看到特别的点”。《玉昭令》的定位是爱情、奇幻、古装,原著中相对出彩的悬疑部分却呈现得太弱。十几集之后,威严的护卫一下子变成了恋爱脑,破案情节迅速变“水”,大量的甜宠段子开始出现,“应该是制作方在策划阶段考虑到女性受众对悬疑的需求不大,从而刻意削减了悬疑部分”。

《玉昭令》的一位编剧这样回复改编时的考量:“编剧会尽量用原著的名场面和人设,一些原著里逻辑欠缺或者不够完善的背景,编剧会补充,就是将小说用剧本的形式展现出来。”

从业五年的编剧杨萌萌是尾鱼的书迷,她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部改编的网剧,因为知道“一定会毁IP”。在看过《玉昭令》第一集后,杨萌萌直言“四不像”:“一个混合的面团,有悬疑、奇幻、虐恋等,好好做一部古装悬疑剧不行吗?”

过去,编剧行业有“涟漪”一说,强调剧情要一环扣一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具有结构感。业界一位知名的爆款剧策划认为,受市场欢迎的编剧们更关注片段的视觉场景呈现,考虑主角是否帅气等问题,哪怕下一场戏中主角服装不一致,也不必太在意。

由数据和算法粗暴指导的剧情渐趋平面化。“《玉昭令》所有的剧情近乎平铺直叙,铺垫的线索也没什么作用,正反二元对立,次要角色完全用来突出男女主的感情,没有任何自己的情感……我只要爱情,其他什么都不要。”康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康亮发现,在一些剧中,甚至连主角也是“纸片人”,最初几集男主泄露的心理阴影,结果“短短出现后就迅速解决了”;哪怕是核心的男女问题,两人也没有任何相爱动机。这令康亮大为不解,大数据编剧们除了知道观众喜欢看什么,无法解决任何人物动机问题。“你要知道,1980、1990年代的好莱坞编剧就开始使用弗洛伊德的东西了!”

康亮有时还会为了剧本和策划争论,“问题是你坚持做出来可能也差,那不如还是听数据的吧?”

数据也存在明显滞后性,彼时颇受欢迎的言情套路已不合时宜,如今的平台数据显示,三集之内确定恋爱关系才能符合观众的口味。“组队、破案、相爱,十几集后定情,然后感情升温、闹误会、男二黑化。现在市场喜欢什么? 早早定情、双向奔赴,哪怕千难万险也要和你在一起,没有犹豫,没有误会。”康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影视公司制片人吴培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喜欢的一部科幻小说被拍成了网剧,豆瓣评分仅为4分。小说被改得“面目全非”,“霸道总裁的人设,故事混合着各种段子、流行的情节、爱情套路,所有大杂烩都塞到这个IP里,最后这个IP真正的内容没人关心。”

金融学背景的吴培恩渐渐觉得,现阶段应该将剧集看做互联网产品,产品没有好烂之分,只有成功和失败的区别,“成功的产品可以利用流量带来后续的产出和商业变现”。

尾鱼至今未发表有关《玉昭令》的评论,也未转发任何一条相关微博。之前,她曾多次转发并夸赞网剧《司藤》改编成功。

“到最后就是妥协”

“如果撇开这部剧的故事内容来看,制作水准还是非常精良的,这一点可以和《司藤》相比,能看出还是一个打算好好做事的剧组。”康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限薪令背景下,S级剧投入拍摄和制作的预算增加,而之前的大IP剧,演员便拿走了大部分的费用,“烧钱烧到了人身上”。

多位业内从业者表示,《玉昭令》是在一套标准的工业化流程中生产出来的作品。在这套流程里,一般由影视公司事先购买IP,后与平台合作,项目经平台评估后上马,由制片公司执行,平台人员跟进,最后在平台独播和结算。与之相对的另一种情况是,平台本身拥有一些IP版权,对外寻求影视公司的合作。“时间又有限制,都得交差,那就弄一下交差。”史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杨萌萌参与过一个S级影视项目,导演和编剧甚至没看过原著,直接让她发每一集的故事梗概,“这个片子不用想一定会扑街”。

据一位所在公司与郑伟文有合作的人士透露,以郑伟文为代表的一批香港导演,在业内又被称为“行活导演”,意思是“达到一定质量标准,但也不会进入剧中深度挖掘人物,特别追求艺术标准”。此类导演因效率高、敬业、经验丰富在IP剧市场大受欢迎,甚至能遇到这些导演的档期都殊为不易。

吴培恩接触过一些“流水线剧”导演,发现他们拍影视剧仅仅只是为了完成商业目的,“按照最高效率,做出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是来做一个作品,只要完成这份工作,钱赚到就可以了”。按集售卖的网剧也因此被大量“注水”。

“做作品和做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邱岚形容片场是各方势力的角斗场,每天处在需要各方妥协的环境里,导演、摄影组、美术组等各种斗争不断,未知的突发事故随时都能影响结果,三天一集,怎么快怎么来,“两个差的选择里,你选一个相对没那么差的,这服装穿帮了,灯光组和执行导演打起来了,明星动不动要抠图,到最后就是妥协。”

韩明磊是少有卖掉剧本后仍然跟进的作者,他当初看到剧本后直接发飙。“除了人物名字,情节我都不认识,我甚至怀疑他们没有看过原著,我跟他们说,到时候拍出来,我的读者会炸,他们说,正好原著粉和剧粉撕起来。”

▶下转第18版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2021年3月30日,《玉昭令》第一季在爱奇艺独播,豆瓣评分仅为4.5分,5月10日,第二季上线。该剧拟投资高达2亿元。  资料图

◀上接第17版

韩明磊甚至进过剧组,每天焦虑不已,没有早于凌晨四点睡觉。他形容所谓高投资的S级剧组就是施工队,“高峰期500人,每个演员背后都有公司,各方都可能说得上话,每个问题和变化都会随时影响剧情的走向”——小鲜肉第二天要参加综艺录制,全剧组就要停工等待;小演员串戏,一帮人跑去跟经纪公司抢人,直接闹到了派出所……

韩明磊的剧已制作完成,至今未能播出。“以前都觉得不可思议,几个亿对平台来说就像丢进水里,为了压价、不给尾款就是不播,宁可不要前面投的钱”。

当制作完成、定制剧最终交付给平台,对制作方来说,便成了几乎稳赔不赚的生意。定制剧的制作费一般是投资的20%以上。

公开数据显示,2019年-2020年,已上市的爱奇艺净亏损分别为103亿、70亿元;2019年,腾讯视频营运亏损30亿、阿里大文娱亏损105亿。其中,爱奇艺和腾讯的会员数已经破亿。目前,主要的长视频平台仍处于“跑马圈地”、抢占赛道的阶段,并要面对来自短视频平台的“虎视眈眈”。

吴培恩形容,“平台必须不断买剧填充,不可能出现空窗期,随时随地都要有内容,好比进一车苹果,好苹果继续卖,烂苹果就让它们彻底烂掉吧。项目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本不会在意单个项目的成败。”

“在目前这个机制下,原创作品几乎不太可能出现,像英美剧那种创新会被彻底抹杀。”康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个机制从商业角度来说没有问题,而且只会越来越好,《玉昭令》再亏,以后照样按照这个方式来做爆款剧,但对从业者来说并不是太好的事情。”

康亮曾见证过一部宣称对标欧美迷你剧、要成为行业标杆的实验性定制剧最后扑街。“国外会试拍样片,一旦效果不佳,就会推翻重拍。国内项目人际关系复杂,一步判断错了,也许就很难再往上了”。

“你不努力拿下,有的是人想要拿下”

康亮认为,《玉昭令》的男主角展颜应该接近彭于晏的形象,那么这部戏才有讨论的可能性,而如今的展颜与原著人设有一定距离。“原著里的展昭保留了七侠五义的性格,片子里的展颜太‘奶了。”康亮分析,“他确实很帅,表面上看来大义凛然,但演得太过于柔弱了,这个角色并不是很讨喜。”

业内一位资深策划人士同样认为《玉昭令》的问题主要出在选角上。资料显示,主演官鸿近三年内播出的三部剧集均为平台独播剧。

平台利益绑定、为明星推出定制剧是业内常态。康亮透露,平台在影视行业拥有巨大的话语权,而演员又是一部剧最重要的部分。康亮为某平台推荐过三套演员方案,但平台仍然选择优先采用自己的演员。

“投资这么大的一部剧,主角一定是平台选定的,有时,平台选演员也会用大数据判定,而不是依据剧本内容和角色。”康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如果平台与经纪公司有合作,演员正需要一部适合的剧,推出去一下子火了,那么产生的商业价值远远不止两个亿。”

2019年,肖战、王一博正是因《陈情令》一跃成为顶流。

而受吴亦凡丑闻影响的S级剧《青簪行》,原计划2021年下半年播出,这是吴亦凡绑定网剧资本市场的第一部作品。事件发生后,腾讯视频迅速终止了与吴亦凡的合作。这部业内估算投资规模在3亿元以上,甚至可能达到6亿元规模的剧集,前景渺茫。

康亮认为,行业始终没有建立起有序、公正的竞争规则。“一个几亿的项目,难道不能先拿出1500万,找三个公司拍一集45分钟的样片,谁做得好,谁就拿这个项目吗?但(现在)只要你能接触到平台,就看平台怎么选择、运作了。”

杨萌萌向南方周末记者历数业内种种乱象:一个投资几亿的IP剧,编剧竟然没有任何代表作;一个投资很大的项目采用一个业余编剧,却开出了高达600万元的剧本费;一个有多部大IP作品连续扑街的导演,酬劳达到几千万元,且项目源源不断……

“关系和人情很重要,平台方与制作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怎样都会卖个面子,哪怕最终出来的东西差了,也就这样了,平台仍然会埋单。”吴培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9年1月,优酷原总裁杨伟东因经济问题被逮捕。经查,2016年至2018年期间,杨伟东收受、索取业务合作单位贿赂款855万余元。据业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此次震动导致优酷多个影视项目停摆,韩明磊的网剧亦在此列,上线遥遥无期。

康亮猜测,《玉昭令》的悄然无声可能与平台的矛盾关系有关,“有时,平台付给制作公司一笔钱之后,也许不想再继续往下推了,不然根本没道理让几个亿打水漂”。但据龙韵传媒回复函,“逸锦影业已收到爱奇艺根据双方签署的协议约定支付的协议总额的80%的制作费,余款根据协议预计将在2021年6月底前结清”。

另据财经媒体报道,龙韵股份与愚恒影业存在密切的业务关联。龙韵股份以广告业务为主,2015年上市,第二年愚恒影业成立。2019年1月,公司拟以1.11亿元向愚恒增资,购买10%股份,公司估值暴涨为10亿,高溢价增资一度引来上交所发问询函。8个月后,公司又以1.92亿元、现金支付的方式,收购了32%的愚恒股权。

目前,龙韵传媒已经连续两年亏损,戴上了ST帽子,面临退市风险。7月28日,段佩璋又质押351万股,用于为新疆愚恒影业集团有限公司融资做担保。

吴培恩认为,影视公司常为一些IP剧制造“两个周期”:线上增长周期,利润高、业绩好,股民来买股票,手中股票便可以高价卖出;线上亏空周期,股价下跌,收购股民手中的股票。

康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尽管《玉昭令》的表现不如人意会成为平台的失败案例,但无人会为此结果担责。平台人员更迭频繁、内卷严重,项目失败的结果也仅是负责人的KPI受到影响,但是,“这个项目你当时不努力拿下,有的是人想要拿下”。

“拍一部戏,镜头拍得再好,有可能被剪掉;剧本写得再好,有可能被剪掉,什么都有可能被干掉,唯独演员只要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粉丝一定在那里,所以资方更愿意在演员身上花钱。”韩明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应受访者要求,康亮、韩明磊、邱岚、史松、杨萌萌、吴培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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