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荣
跨入新世纪,父母日渐衰老。
父亲像只旋转不停的陀螺,辛苦一生,劳而不辍。踏着新世纪的年轮,依然保持着正常旋转的状态。不是拿着铁铲点瓜,就是握着锄头种菜;不是拿着扫帚扫院,就是握着树剪修剪树枝……他老人家用起任何一样农具来,都随时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得心应手,娴熟自如。春夏,他头戴小白帽或大草帽;秋冬,他头戴蓝单帽或“火车头”,常常忙得不亦乐乎。乡亲们都亲切地管他叫“闲不住的人”。
母亲是个比较特别的人,她活满一个甲子那年,仿佛完成了一生应该完成的所有任务,或悟透了人生。总之,从此不再劳作,选择清闲度日了。别说山洼里的农活,就是随便动动手脚的家务,她都懒于打理。
儿女们窃窃议论,“妈这是怎么啦?”她一辈子忠厚老实,任劳任怨;心胸开阔,不计旧恶;妯娌友善,邻里和睦。十七岁嫁给父亲,养大了六个子女。吃尽了苦中苦,受尽了世间罪。突然间,身上像贴了超黏胶一样,一旦坐下去便一动不动。活神仙似的,心闲无事,悠然自得。
陕甘一带许多人喜欢一大早熬罐罐茶。父母年轻力壮时,没有这个口福。一是参加集体劳动没时间,二是囊中羞涩,买茶叶的开支都提不到预算日程上。包产到户后,经济宽裕了,时间自由了,便学着喝茶了。母亲劳作时,两片香喷喷的油馍馍一上桌,父亲的罐罐茶便熬好了,算得上配合默契。清茶搭配油馍馍,不失一大绝配。茶香扑鼻,油味馥郁,葱香四溢,真乃口福绝享。母亲“罢工”后,通常会静坐在沙发里,等候父亲递茶、递馍。提水、清理茶具、下茶叶、添枸杞、加桂圆、撮菊花、放冰糖,接着,添水熬茶,都是父亲一人操作。即使忙得手忙脚乱,母亲都笑眯眯欣赏着,袖手旁观,视而不见。
阳光洒满大地时,父亲会把一大块海绵坐垫拖到大门左边两米处倚墙的地方,半边靠到墙上,半边置于地面,地面上的半边再铺上一块半拃厚、半新旧的羊毛毡,羊毛毡上放上马扎。这时,母亲便理直气壮坐上去,戴上一顶遮阳帽,舒舒服服晒太阳。这会儿,父亲又回转身,把俩人的水杯和另一只马扎拿出来,笑呵呵地坐在母亲身旁,慢悠悠从衣兜里掏出火机和“黑兰州”,弹出一支来,咬在嘴里,用火机点燃。他眺望着远方的山峦,吸完一支烟,通常会去干一大会儿活,干完一大会儿活又来吸上一支烟。轮番交替,欣欣然,优哉游哉!父亲吸烟,但他绝不做瘾君子。三天一盒,控制得极妙。
一旦太阳光开始强烈照下来,父亲便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眯缝着眼睛,抬头看看。接着,招呼母亲站起来,把她的系列坐具挪到大门正对面四五米处,树冠如华盖的那棵倒柳下。这时,母亲又坐下,一边乘凉,一边看阳光在叶缝里碎成金沙。
每隔十天半月,儿女们还会看到一幅动人画面。那就是,父亲在太阳能装置里盛上一盆子热水。天气好,就佝偻着身子端到大门外;天气不好,就端到上房里,给自己和老伴儿泡脚、剪指甲。看着白发苍苍的父亲给苍苍白发的母亲泡脚、剪指甲的认真劲儿和仔细劲儿,儿孙们感动,儿孙们泪目。
2008年,母亲不幸患上了肺心病。直到2016年正月初五母亲谢世前的八年里,父亲一直是提心吊胆过日子。母亲到兰大一院检查治疗五次,每次免不了千叮咛万嘱咐。每顿饭后半小时,他都及时取出母亲的药屉,半片,一片……遵照医嘱,计量搭配,生怕弄出一点点纰漏。接着,取过水杯,倒入温白开,将药物连同水杯端给母亲。
可以说,母亲患病对75岁的父亲是晴天霹雳,母亲离世对83岁的父亲是致命一击。从此,父亲沉默寡言,没了笑脸。看着他一蹶不振的样子,儿女们心碎。经商议,带父亲海南一月游。吃住在孙儿泰乾家,又有多个家人陪同。渐渐地,负面情绪得到了释放,心情有了明显改观。
2018年秋,阿尔茨海默病魔鬼般逐步捆绑了父亲的手脚。他的生活圈很快缩小了几十倍,就像一头生活在自然界中的大象突然囿于五十平方米的象宫里,父亲不得已,也“罢工”了。
掐指算来,母亲去世五年半了,父亲还在,但不健。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动不动就说:“让我走吧!我家里還有个老伴儿呢,我不管谁管呀?”
我常常望着父亲,想念母亲。“妈,你在那边,过得好吗?儿子想你了。”想着想着,我走火入魔了。有一次,我居然感到母亲真的来了,她仿佛活生生就站在我的面前。可是,当我惊出一身冷汗时,发觉自己进入了幻觉。惊醒后,我大汗淋漓,眨巴眨巴眼睛,眼前并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怅然若失,不由自主地走到老方桌前,虔诚地给母亲上了一炷香,默默注视着母亲的遗像,任凭泪水流过脸颊,流过嘴角,摔碎在地上。
唐代诗人刘禹锡有诗云:“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父母满天霞光的桑榆晚情,业已悄然退去。写下以上回忆的文字,聊作我对父母之间真挚情感的由衷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