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独自出国旅行是1998年。我背包进入越南芽庄的一家海边小旅馆,前台是一个羸弱妩媚的越南姑娘,为我办理手续的时候一切显得公事公办,直到当我向她打听周围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地方时,她流露出了个人情绪:“有一个我很喜欢的灯塔!”但是只有她做灯塔守护者的朋友可以带人上去,而且它蛮远的。“但是,我可以下班后带你去,用我的小摩托车。”
接下来,这位名叫Hoa的越南姑娘也许并不知道,是她让我人生旅行中“摩托”的码表数开始正式计数,我那场将延续一生的、基于信任的冒险、礼貌的好奇,轻易热泪盈眶、难知疲倦的公路旅行已然启程。
那天,我坐在Hoa的摩托后座上攀上了那座无名的灯塔。次日,她带着我去市场吃到了我人生中第一杯鳄梨奶昔。接着,她载着我来到她家,我们筋疲力尽,我因此还在她母亲的床上睡了午觉,醒来后吃了第一碗越南人煮的河粉。告别那天我问她:“为什么你会那么毫无戒心地接待一个陌生人?”她说:“当看到你一个人从酒店门外走进来,不知道要去哪里,却也无所畏惧的样子时,我觉得你好勇敢!”
时光飞快流转15年,我已经渐渐成为一个所谓的世界公民,但我对中东、伊朗、土耳其知之甚少。在老挝万象,我和Ilhan结识于前往万荣的长途巴士上。我们在交换了名字后,讨论的第一个话题就直抵这个土耳其医生的梦想:骑摩托从中国出发,计划路经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伊拉克、叙利亚,最后到达土耳其。当得知我是中国人后,他就和我认真地探讨起这条路径的可能性。我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于是,我在万荣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和我结识的第一个土耳其人在乡间没铺设柏油的土路上,用唯一可以租借到的“宗申”牌中国摩托车奔驰起来。就在快要日落的时候,在一棵大树和红瓦屋顶间,我竟然看到了一个硕大的热气球在缓缓升起。我们大声呼喊着:“我的上帝,多美啊!”摩托停在南松河边,热气球变成一个很小的红点,日落已经进行得轰轰烈烈。我在老挝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有关土耳其的知识。
接下来的几年间,我和Ilhan医生进行了七次欧美摩托之旅。最难忘是2016年,我们从伊斯坦布尔出发,经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复回保加利亚、马其顿、希腊。这条辗过巴尔干半岛东南至南的路线曾经是所向披靡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疆域。我们以每小时120公里左右的速度,把奥斯曼从14—20世纪的征服、衰落以及后果全都一股脑儿地投入“路旅搅拌机”里,产出一杯杯壮丽景色和地缘冲突、种族隔阂和宗教纷争混杂在一起的,血与蜜的“奶昔”。更具戏剧色彩的是,经过3183公里10天5个国家后,等待我的是一场土耳其的军事政变。这个时代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我因此赶上了土耳其当代历史上的又一场疾风骤雨,从希腊进入土耳其边境,是长长的车龙,以及那些等待回到出了事的祖国的、失魂落魄的游子。这是在国泰民安环境中长大的我从未经历过的场面,好像一轰油门,撞进了纪录片。
在摩托路旅中,我总觉得自己面容狼狈,摘下头盔是披头散发和满是汗渍的脸,发隙还弥漫着皮革的气味。我觉得自己闻上去大概是馊的。可是我难以忘怀在加州海岸最荒瘠的一个名为“ Lost Coast”的小镇,我走进唯一一家咖啡店,挎着头盔散乱着发辫,40多岁的干练女咖啡师把咖啡递给我时,附赠了一份咖啡“甜点”。她说:“你真好看,走进来的那一刻,那种风尘仆仆的样子。”
摩托路旅就这样成为一次次瞬间的欢愉和永远无法替代的回忆,好像爱和幸福,还有美和力量。
在那些人迹罕至又古怪的地方,我往往只会遇到两种旅行者,一种是拿着登山杖的户外爱好者;另一种是有开拓精神的探险者。而我两者都不是。他们总是新奇地盯着我,疑惑片刻,才开始询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每当这时,我还没开口,当地人就会笑着回答:“她已经是我们这里的人啦,她就住在这里。”
回想起来,正是这些瞬间慢慢构成了我旅途中最重要的东西:一个异乡人,在别处,却莫名得到了一种归属感的认同。说到底,超越文化、语言的边界后,我们有那么不一样吗?是什么让我们区别于彼此,又是什么让我们联系起来,可以不分彼此地生活在一起?我们可不可以把自己归零,重新在陌生的地方、抛开所有过往的经历,像拥抱重生一样开始另一段生活,哪怕仅仅是一两个月?这是我在路上经常会想的问题。
我总是拿着相机,因为那些值得记录的瞬间永远是不可预期的。每一天,我都这样,走过陌生的村庄或者荒漠,但很多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拍下。我跑去陌生人的家里跳舞,或是一个人沿着铁轨走进树林深处,又或是在市集里品尝每一种香料的味道。但这些体验无法被记录,也很难分享,只有把自己放逐于此,变成存在于这个陌生世界的一分子的时候,才可能真正被体会到。
陌生世界也往往用善意对待我们,而不像很多停留在原地的人预设的那样充满着危险。虽然深深明白这些,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用我所能有的方式,讲着这些故事,尽管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记录者,尽管我并不怀抱著记录的野心才去上路。但因为他们需要被讲述,因为我们需要被提醒:在我们的生活里,时时刻刻都有着完全不同的可能性。如果可能,哪怕仅仅是百分之一,我可以做一个这样的载体,我也会继续尝试讲述。
我走过大半个世界,才找到真正的自己,并理解什么是旅行、爱和梦想,以及我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当我在刚果被上了膛的手枪顶住眉心,在北极的冰原被狼群追赶,在非洲沙漠腹地因为疟疾发作而颤抖地说不出话,在古巴的垃圾填埋场号啕大哭,在里海海滩陷车被伊朗当地人热情帮助,在洛杉矶街头被素不相识的华人老奶奶赠予钻戒,在阿根廷被陌生人邀请去家中留宿做客……当我遭遇无数危险与绝望,也被给予更多的爱与希望时,我才悟出人生的真谛和旅行的意义。如何看待这些遭遇、抉择足以决定人一生的际遇。我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可愛的、可憎的人。有些有缘同行一段旅程,成为一生挚友;有些不欢而散,形同陌路。但最终,我不得不一一告别他们所有人,带着梦想、固执和好奇心独自上路。
我们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在30岁之前还算年轻的年纪,找到一个有共同梦想的人,愿意一起踏上环游世界的旅程。
很多人对环游世界,特别是我们这样的环球蜜月旅行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真正的长途旅行其实更像是“生活在路上”,柴米油盐占了一大部分,我们也会累,也会审美疲劳,也会吵架。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浪漫。1件婚纱,2个人,800天,15万公里,我们牵着手出发,牵着手回来,不但没有厌烦,反而更爱彼此,这大概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环球蜜月了。
还有一些人觉得环游世界回来一定要大彻大悟,过上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可是对我来说,环游世界让我知道的是,每个人都应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过自己最想要的生活。而我们出门之前过的生活,就是最喜欢的生活啊。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双城记》里这句话对任何时代都适用。20世纪90年代,我在美国读书、工作,那十年全球化前景美好,东西方意识形态对峙消融,似乎是一个极其有利于环球旅行的黄金时代——它终结在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袭击事件。
中国人的情况有所不同。1993年,我初次欧游,遇到的旅行者一开始都以为我是日本人或韩国人。我说不是,对方便接着猜:新加坡人?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得知答案时,他们都很惊讶:“中国……大陆!”
北京奥运会之后,这个问题不再成为问题。全世界都见惯了中国旅行者。此后的十几年可能是中国人旅行的黄金时代,我们享受到财富增长、科技进步、人民币升值、签证壁垒瓦解的种种利好。我个人似乎吃了两头红利:20世纪末作为留学生和IT工程师,比多数国人更早享受到全球化的好处;“9 · 11”后,又沾到中国加入WTO的红利。然而,凡事饮水自知,为了准备1993年欧洲之行,我挨家挨户去各国使领馆,英、法、德、意、奥、瑞,每张贴在护照上的签证都得来不易。人们如今习惯了申根签证的便利,一证通行十几国,想象不到从前欧洲各国的签证有多让人抓狂。
我忘不了在20世纪90年代初入境某国时,还得在边境现场抽血,以检查是否患有艾滋病。今天我们抱怨摄像头、按指纹、人脸识别带来的冒犯,而只有过来者才知道从前的旅行也有困境。我总觉得,旅行者在边境上能学到、感受到的东西远比旅途中任何地方都要多,这是为什么让我印象最深的旅行总是那类极端的、临界的体验:戒严、政变、监禁,还有战争。
我很庆幸年轻时读过尤瑟纳尔的作品,视她为最喜欢的作家。在《苦炼》里,两个远行的年轻人在旅途中偶遇,一个说他要去阿尔卑斯山,另一个说他要去比利牛斯山。道路通向远方,通向无限的可能性。半晌,准备去比利牛斯山的那个人说,过了这个村,是又一个村,过了这座教堂,是又一座教堂。阿尔卑斯山后面是意大利,比利牛斯山后面是西班牙。假如说地球不过是一个“ 球”,每个人的足迹无法超出其范围,那我们为何不四处走走,好好打量一下呢?
谷岳
环球旅行探险家、纪录片导演,“70后”。20多年来在地球各个角落旅行,发起并拍摄旅行纪录片《搭车去柏林》《 一路向南》《 岳野支路》《 行者》《 跟我去旅行》 等。
20多年来,我都在地球各个角落旅行。近几年来,印象深刻的是在俄罗斯楚科奇——欧亚大陆最东、最北的地区,我和一个俄罗斯伙伴经历了20多天的摩托车骑行,从北极圈内经过北冰洋,终于到达白令海边。在那一刻,我终于想明白了一路上思考的问题: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探险?别人看到的我的每一次探险也许只是辛苦和猎奇,那对于我来说,它的意义是什么?那一刻,我找到了答案:正是因为一次次探险、挑战自我的内心,我才越发清楚地知道“我究竟是谁”。
阿Sam 旅行作家,“80后”。
前段时间有一句话让我很有感触:“跳出舒适圈,是本世纪最大的毒鸡汤。”我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试着挑战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可我在旅行十年后明白:坚持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用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更不要在意什么是舒适圈。于是我的旅行目的地可能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在旅途中,我收获了时间的珍贵和专注性。很多人数十年如一日做着同一件事而依旧充满热情,我也希望自己将这样的坚持变成生活的一部分。
Steed 果壳网主笔、追星星的人。“80后”。2008—2019年,满世界追了7次日全食,记录过无数次动人星空。
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的刹那,不管是在肯尼亚的稀树草原、印尼的椰林海滩,还是在智利的废弃矿山,天地之间我们熟悉或者陌生的一切都会变得太不真实。所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也不分肤色、种族,在那一瞬间,他们都只会凭着本能发出最原始的呼喊。这便是日全食——地球上最壮观的天象奇观,没有之一。
刘子超 作家、旅行者,“80后”。
目前我生活在西藏,出版过三本旅行书籍:《午夜降临前抵达》《 沿着季风的方向》和《失落的卫星》,分别关于中欧、印度和东南亚、中亚。未来计划依然以旅行为方法,将地中海、黑海和阿拉伯囊括进写作版图。真正的旅行绝不仅是见证美妙的奇观,同样应该见证沉闷与苦难。仅是了解到“世界上还有人在这样生活”就足以令人内心辽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