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短

2021-08-03 15:52储劲松
黄河 2021年3期
关键词:文章

储劲松

野核桃帖

大地上的自然村落,前世一定是天上的星辰。某年月日它们陨落人间,幽蓝的星光随之寂灭,但青草、绿树、瓦屋、草棚、竹篱笆、炊烟、幽咽流泉、苍苍水竹、萋萋蒲苇、活蹦乱跳的牛羊犬豕,以及执耒耜而耕的人,寄居其上,将它们再次绚烂地点亮。

白露前幾日,我与友朋重访皖山皖水中的一颗陨星:道元古村。其时山中气象清淑,草木含秋,所遇泥墙黑瓦、葫芦南瓜、水枧、碓臼、木门槛和村中人物皆古淡天真,尽显烟火人间本色。我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的苍黑色大石头上,看地上一群小蚂蚁奋力搬动一只绿蚱蜢。群蚁忙碌于口腹之欢,我消受浮世半日闲,各得其所,各行其是。以为其情其境其人,近似远古歌谣《击壤歌》里的先民。

想起李唐时代远遁山林的太上隐者写的一首《山居书事》:“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青山如此苍茫,松石如此静穆,秋风如此怡人,我其实很想学一回古人,解衣高卧在这块憨顽的石头上,一直到月出山坳,繁露结满草叶,蚂蚁分享完虫尸,一直到草木摇落秋尽冬来。

凡世里的人,身上都捆着绳索,心上被下着蛊和符咒,惟有山水可解。山水非丝也非竹,但山水有清音,重峦叠巘里有《石头记》,也有白云无心而出岫。刚才,一个青年女子背着一只藏青色长形布袋,裙裾曳曳飘然经过。她刚刚从草径那头的山坡上露面时,我恍惚以为是女道士下山,继而以为是一名出没丛林的狙击手,最后判定是一个女渔翁。待她到了我跟前,一问,才知她背着的是一把古琴。她的笑答里,不无嘲讽。我瞬间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真是俗物”。我不知道自己的脸是否红了,如今皮厚如墙垛,不似少年时吹弹可破。她可能是从村落底部的银珠河来,面临一河流水,纤纤玉手张素琴。那琴声想必是好听的,可以让枝柯舞蹈猛兽低眉,只可惜我来迟了。

那条河我上次来时去过,多乱石、深潭、鱼虾石蟹和清雅的水菖蒲,溪涧飞珠溅玉一如其名。河对岸是一座高山草甸,名牛草山,我从未到过。据说山上牛羊成群如草原,夏夜星子漫天伸手可采,冬日雪淞映日绮丽梦幻,又据说山上有一座古庙,庙里的素斋滋味清美,出家人淡泊如秋霜。传说中的牛草山,如世外神仙的居所,我向往多年,发愿要择日一游,每次路过山麓却总是匆匆错过。一些人一些事一些风光景致,命中注定是要错过的,多年前我就说过:人生就像打麻将,是遗憾的艺术。

牛草山上有数十座发电的大风车,列阵严整如长城上的烽燧,扇叶缓缓转动,像姜夔的慢词,像落叶静静飘坠,像许许多多无可奈何又不得不如此的事。前些天看电影《诗人和他的情人》,听见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说:“诗歌不是情感的表达,而是情感的逃避。”他是对别人说的,但很显然,他的倾诉对象是他那患有无法医治的精神性疾病的爱妻薇薇安,那个时候,他们虽然相亲相爱,却已经不能当面交流。当时我心里一抖,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些风车,稍稍接近,相爱即相杀。

身后是一树米枣,青而硬。眼前是一弯复叠的荷田,莲子极嫩,味道极清鲜。废弃铁路枕木铺就的小路,黑得发亮如歙砚,路边有成片的野核桃,其叶蓬蓬,果实如垒,貌似无人问津。三五人攀而采之,剥去肥厚多汁的青色果皮,就着枕木用石头砸,果肉夹在坚硬的桃核中,白生生的,香而甘美,比干核桃好吃多了。可惜难砸,砸半天也不够塞一条牙缝。

是夜宿于道元大屋中,酣醉不知星月有无。入梦之前,依稀记得窗外半天松涛半天虫语,其声如洪水,汤汤荡荡。梦里还在使劲砸核桃,这厮皮厚、核坚、肉少,着实可恨。

海形帖

近来多梦。梦生与人生仿佛飞鸟的两翼,互助飞翔;又仿佛两根平行的电线,各自而行。大梦初醒,我常常恍惚,不知是梦生为真,还是人生为实,又或者,梦生与人生都是寄生树,一个是桑寄生,一个是槲寄生,皆与我无干,我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第三者,一本提供营养的老树。这些天的余暇一直在重温庄子,常常望洋兴叹。庄周其人,龙翔凤翥,才高如碧落,擅寓言,善譬喻,文章奔逸绝尘,若是他来写我这一种恍惚,定然墨迹淋漓,栩栩然如花间蛱蝶。

昨夜又做了一个梦,幽而长,如一部四五万字的中篇。梦结束时天还未亮,当时记忆清晰如初刻的碑文。继而轰然睡去,待天光大亮时努力回忆梦中情境,脑子像被水洗过的黑板,竟然一字不着了。如果有一种软件能记梦,埋在我的身体里,那么我可以当一名出色的小说家,因为我经常做类似的情节离奇曲折又意味深长的梦。他人的梦不知如何,子非鱼。

梦多是隐秘的,像秘戏图,像考场上夹带的纸条,只可独享不可告人。前贤常说:至人无梦。道德高尚的人未必无梦,不做想入非非离经叛道的梦罢了。至人太远,俗辈多梦。我昨夜做梦,或许只是因为一个名叫海形的村庄。

2019年7月20日,与一众人去来榜镇马元村访旧。即将出梅,江淮之间正是伏天,在烈阳下走几分钟即头脸冒油,身上无一根干纱。待到望见草树掩映的海形,眼中忽然一亮。此地二三十户人家,清一色土墙瓦屋的老房子,如晨星散落于山麓,由几支蚯蚓一样的草径曲曲勾连。村头一鞭溪,自云深处叮咚而来,水非常清澈,可以看见小虾的触须,几只大白鹅在小潭中游弋觅食,自在快活得很,我看了也觉得快活。

屋子或一层或有阁楼,木门木窗木栏杆木天花,石阶石础石坝石板路,地坪是泥巴筑的,凹凹凸凸且略微潮湿,脚板踩上去很松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样的房子吾乡到处都是,我也曾经在这样的屋子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但现在已经少见了,像海形这样保留完好的旧时自然村落更是罕见。当地是有意保存的,镇上鼓励居民建民宿,村口有一幢房子正在改建,既有原初的古朴风貌,又有现代化的生活设施,感觉内敛又华贵,葛服藤衣,古色古香。

村子里人和善温良,笑容干净如泥。他们指着一块用作台阶的大石头,说着海形名字的来历。细看那块石头,确实像一只爪腹生动的大青蟹,吾乡人称螃蟹为海子。海子,海之子也。

坐在弄巷里的门槛上,清凉的风飒飒而来团团而至,衣衫顿时干爽。望见墙上挂着的大笸篮、农具、蓑衣、干菜,弄道里的石磨、风车、陶缸,人家厨房里的瓢盆坛罐,壁缝里的青苔与铁线蕨,菜园里的瓜豆藤蔓,心间也爽静如夜月。天井上方浮着一大朵云,白胖而无辜。忽然想起幼年时的夏天在故园经常做的游戏:坐在小板凳上,捋起裤腿,故意让蚊蚋来叮,然后将它们拍成泥,谓之“下蚊蚋”。

海形的背后是巍巍高山,山中有马元寨,石头寨墙已有几百年,据说是明朝养马的地方。又传朱明王朝灭亡后,崇祯皇帝第四子朱慈炤曾流落于此,与清王朝作困兽之斗。吾乡多地流传有朱慈炤反清复明的事迹,且有四太子墓、四太子落发为僧的永言庵之类的遗迹,以及朱慈炤写在永言庵寺壁上的一首诗:“茫茫四海起风波,故国山河血染多。秦院深秋霜叶落,汉宫日暮断弦歌。平湖响水藏龙剑,野寺钟声客夜过。满目疮痍谁拾得,仰天长叹泪滂沱。”民间传说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明史》是这样说的:“永王慈炤,庄烈帝第四子。崇祯十五年三月封永王。贼陷京师,不知所终。”我以为不知所终四字极好,犹如空谷余响,比坐实的故事要有味道得多。

马元寨上有大片古老的映山红,多年以前曾经与知交数人去观赏过,犹记花海之中,花面交相映,笑语如鸟声。今日想来,恍然如梦。许多的前尘往事,后来想起来都像虚虚的梦境。

新涼帖

夜蝉的嘶嘶已稍显苍哑,纺织娘的轧织声里有了冷露的气息,八月中旬的皖西南,太阳仍然炽烈如火焰,早晚却已然凉秋了,睡觉得盖薄薄的棉被。晨昏新凉,诸事皆宜,我这些天继续读《归有光全集》和秦汉以来的经典碑帖,偶尔也看看电影。

上周末有闲,在木瓜冲老家看《九日女皇》,崔佛·纳恩的作品,他曾执导过《李尔王》《简公主》《奥克拉荷马》等等,我大多看过,很喜欢,以为深沉而有情怀。《九日女皇》是一部关于十六世纪英国宫廷权力斗争的电影,阴谋与篡夺,题材并不新鲜,但充满信仰的力量,里面的简与吉尔福德的爱情像花草一样自然、纯粹而美好。他们在乡下庄园里,一只接一只摔碎盛着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的场面,以及在简被逼退位两人即将被送上断头台时,把蜡烛一支支吹灭的桥段,是神来之笔。所谓神来之笔,电光火石之间的天启神示,近似康有为评价北魏碑刻《张黑女》所言,“如骏马越涧,偏面骄嘶”。

简和吉尔福德,是一个时代的殉道者、爝火者和启蒙者,他们本来可以偷生,却选择高贵地死去。这是两个美好而优雅的灵魂。影片的底色是暗黑的,给观者的却是黎明的希望之光,让我想起顾城的诗作《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好的文艺作品,总是闪耀着人性的和理想的光芒,也是一塘污泥里开出的莲花,它们的作者也一定是在黑夜里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

电影看完之后,山里刮起少见的大风,本地气象台说最大风力有十级。风挟着雨和冰雹,拔木倒禾,坏壁破窗,肆虐两个小时有余,之后满眼狼藉。有老旧的瓦屋顶被整个掀翻的,有车子被倒下的大树和广告牌砸烂的,街面上的树枝、垃圾、衣裳、果皮箱、电线、路灯和其他杂物横七竖八,仿佛刚刚遭受劫匪。傍晚在郊野散步,望见大片正在灌浆的稻子倒伏在田中,叫我这农人子弟好生惋惜。散步回家得卷起裤脚,因为小区的空地上积起一大摊厚厚黑黑的淤泥。风雨就像告密者和麦芒,揭露了一些真相,也戳中了一些软肋。

但现在风烟俱净,一切回归平常,似乎风不曾狂雨不曾虐,烟火人间比大自然更具修复创伤的能力。关于那天下午的风和雨,只有小区里的几个老大妈相聚无事时还在谈起。许多的事,哪怕是烽火狼烟王朝易帜,后来也只是坊市谈资。一念至此,心间和乐平易。

松疏月凉,幽夜寂寂。这是今夜的山色,也是《董美人墓志》里的句子,我刚刚读到,以为应景得很。志中还有四个字:有念无人。刻在金石上的墓志,字冷心热,千载后一字一句低声念来,其人琴之思仍然令人心间一空,就像《红楼梦》读到贾宝玉了却尘缘。伤感的文字比热烈的文字,更易契刻进人的心房,《诗》里的《陟岵》《蓼莪》之篇,要比巍然山耸的庙堂诵诗《清庙》《昊天有成命》要有感染力得多。我在读书和写文章的时候,习惯放一点略带伤感的音乐,以为更易进入书之境和文章之境。

书宜古,文章宜老,音乐宜淡,人宜同学少年。这些天突然发现,我家十四岁的小子已经开始变声,原先清亮的童音变得粗重了,再细看,他已经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又经常看见佝偻的母亲在饭桌上,吃着吃着就打起了瞌睡,让我每次都想到古人的诗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不免一喜一忧,喜的是有人破蛹化蝶,忧的是有人日薄西山。中年,是一个滋味复杂的词,就像新凉。

秋风暮云帖

女贞子已如许大,纯正无瑕疵的果绿色,养眼得很,握在手里粒粒温润如玉坠。每天我从树下路过,都向它们行注目礼。有时候会想,我若仍是阳光少年,也许会采撷一些,用草茎串作项链,送给当年尚未披上嫁衣的小学语文老师。秋风一天凉似一天,女贞子的颜色一天深似一天,其变化细微、缓慢、隐秘,因而不易察觉,就像一个人日复一日褪去年华,又像一个人在文学艺术上的精进。在霜落之日,它们会泛红,渐渐变紫,然后乌黑,干缩,果皮褪尽裸露出木白色的果核,最后零落地上被雨雪浸泡侵蚀,消瘦如一地稻壳。

树犹如此。

想起两年前在中原淮渎神庙,女贞子花开如雨雪缤纷,木质的囫囵的甚至有些犀利的香气,像女墙一样包围着也供奉着大禹王塑像,包围着来此参拜的众生。世间花卉有万千种,其香气也有万千类,与女贞花可以相媲美的,我以为惟有桂花,二者均有神木之香。《山海经》里说,东方日出之处有扶桑,西方日落之处有若木。扶桑与若木都是上古时代的神树,不说今世人不可能见到,就是先秦时代的人也未必能见到。如果人间还有神树,女贞与桂树当排列在前。

桂花易落,一年一度的风云际会,十天半月就完成又寂静又热烈的盛放。当香芬依旧缥缈在街巷、出入于人的鼻孔之中,回头一望,树上却只剩下苍叶寒枝。想起清代人曹溶曾说,“有钱当作五窟室”,一窟种梅,号吴香窟,一窟植岩桂,号越香窟,一窟栽花椒,号蜀香窟,一窟艺兰,号楚香窟,一窟悬挂麝香,号秦香窟。曹溶博学宏词,懂经济,善写诗词文章,也是怜香的人,心更是有些大:一个人独占梅、桂、花椒、兰、麝五香,岂止是齐人之福,司花女神坐拥众芳之福也不过如此了。

我若在城里有一个小庭院,不管有钱无钱,一定绕墙植数株女贞与桂花,在树下放一把木躺椅,得闲暇即逍遥其间,有花闻花,无花看叶,手中握一卷旧书,状态在读与不读之间。人间最大的福气,无非一个闲字。赫奕富贵如李斯,被腰斩于咸阳并且被夷三族时,对一同殒命的二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东门逐兔,闲而已。老庄的学说,浩浩汤汤玄妙无穷,一言以蔽之,虚静无为,闲而已。文章艺术,载道、赋物、记事、写情意之外,闲而已。古人说人生三大福气:富贵、寿考、康宁,康宁也是闲,不闲则身体不康健,心神不得安宁。

女贞子令人闲,桂花令人闲,秋风令人闲,暮云令人闲,秋月、秋山、秋水、秋叶、秋石以至田野间谦卑低头的稻穗,都令人闲。我宁愿不得钱,也愿得闲。得闲差,得清闲,得闲心,得闲情,做有闲人。但是很显然,人世居大不易,得钱难,得闲更难。前几日读《震川先生集》,听归有光在顺德府通判任上管马政时说,“此官于今以无事为得职”,又说“余时独步空庭,槐花黄落,遍满阶砌,殊欢然自得。”以为震川先生得闲之要旨。

今日山中的祥云难得一见。早起一天纯蓝,天边一线朝霞桔红,霞光隐约处,棉絮一样的云条像大海上的波浪层层铺展,并由北向南缓慢推进,然后覆盖整座山城。朝陽终于喷薄而出,金光洒在云层上,像一大朵五彩蘑菇,像百万兵,像无数奶泡,像一把巨伞,像科幻电影《独立日》里的外星人母船。我注意到,街市上行走和骑车的人,都时不时地翘首仰望天空,脸上气色鲜活,不似平日呆板、枯滞、无情,真是难得。若在古代,这样的云可能会写到简册里。

鸿蒙开辟之初的天空,应当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如上古的《卿云歌》所唱:“卿云烂兮,

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日月之光普照世间,其实从不止弘于一人,这是日月的恩惠,日月的仁慈,也是日月的器局。

到了黄昏,绮云渐渐隐退,只剩西天与远山相接处,有几绺仍在迟疑徘徊,颜色也变成青灰色。暮云如泼墨,如南归雁影,如旧衣衫的褶皱,被秋风连同大地草木一起,一寸寸吹进暮色。我站在高冈上目送归云,以为云归处才是我的家乡。

意气帖

意气是真气、元气、纯阳之气,英雄如三国时代的曹操、许攸、周瑜、诸葛亮,有大才更有意气。才高八斗并且随春秋渐长才华只增不减者,如宋元明清的苏轼、黄庭坚、朱熹、揭傒斯、王阳明、归有光、张岱、袁枚,由髫龀之年至老死丘陇,仍不减少年意气,他们是世间的赤乌,也就是太阳神鸟。

凡常如我辈,由少年到中年,虽无多大才华却也葆有纯元之气的人,也算得有些意气,算得不俗。人可以无才,却万万不能俗,一俗,一生言语事迹定然无可观之处。江山代有才人,而不俗,何其难也。

才华半是天生,半是后天修为。意气是秉性,上天所赋予。俗与不俗,其间有神鬼之别。想起意气这个词,是因为再读《大唐三藏圣教序》。《西游记》中唐三藏的原形,大唐高僧、法相宗创建者玄奘,历经磨难艰辛,从印度求法十七年,携回梵本佛经六百五十七部回到长安,唐太宗李世民在长安专门建筑译经院,并诏令玄奘翻译新经,又亲笔撰写新经序文《大唐三藏圣教序》。不仅如此,太宗还命令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唐高宗李治写一篇后记,这后记也即《述三藏圣记》。

若论才华和意气,李渊的子孙李世民、李治,大唐盛世的开创者,岂能无意气无才华?然而读他们写的《序》和《记》,尤其是他们回复玄奘答谢词的短文,其言词态度,谦逊虚怀无以复加,足见器量与胸襟。

李世民在《勅答谢启》里说:“联才谢珪璋,言惭博达。至于内典,尤所未闲。昨制序文,深为鄙拙。唯恐秽翰墨于金简,标瓦砾于珠林。忽得来书,谬承褒赞。循躬省虑,弥益厚颜。善不足称,空劳致谢。”

李治的《答沙门玄奘圣教序书》说:“治素无才学,性不聪敏。内典诸文,殊未观揽。所作论序,鄙拙尤繁。忽见来书,褒扬赞述。抚躬自省,惭悚交并。劳师等远臻,深以为愧。”

我见过雍正、乾隆皇帝御批手迹影印本,也就是他们在大臣奏折上的批示。有清一代,雍正帝和乾隆帝与唐太宗、唐高宗一样,亲手打开大清盛世,其文治武功,可与唐初相颃颉,他们也同样礼敬贤良、重用高才。但与唐太宗、唐高宗的“才谢、言惭、惭悚、鄙拙”之语相比,雍正帝和乾隆帝御批文字中的帝王威严、高高在上是显而易见的。我也曾读《尚书》多遍,上古的圣帝王唐尧虞舜,他们在朝堂之上的言词也是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所发训、诰、誓、命,语气如截铁,领受圣谕的臣工,可以想见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态。

人说三代之世上下雍熙百姓太和,开元、永徽也有夏、商、周盛时之风。万乘之主以及将来的万乘之主李世民、李治,在玄奘面前,谦卑得简直不像话。千载之后,将李世民的《勅答谢启》和李治的《答沙门玄奘圣教序书》一字一字念来,如同春风吹拂暖阳加身,如同走在开满桂子的巷道之中,低调的香芬萦绕鼻息之间。他们的意气、真气、元气、纯阳之气,如同百炼之钢,化作了绕指柔。明人陈仁锡《潜确居类书》说,绕指柔,宝剑名,出土于古冢,将其弯曲,首尾可以相接,放开手又笔直如初,挥动宝剑,铮铮有声,锋利可以斩铁。

许是娘胎里带来的,许是博浪沙、红线女、虬髯客一类的侠义小说看多了,我少年时很有意气,极羡慕西汉的霍去病和卫青,自以为若生在冷兵器时代,可以做一名将军,手持宝剑,率领千军万马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建立封狼居胥山之功也未可知。末了,披甲胄持剑戟的武将未做成,反倒做了一个遣词造句的文人。想想真是好笑。幸而胸中一点意气尚未随马齿渐增消失尽净,文字间常有热血,到了中年仍然如是。以为写文章修辞立其诚之外,意气也不可失。意气是风骨,有时候也是逸气,是不俗。人不能俗,文章更不能俗,粗鄙的人,面目难看,粗鄙的文章,人神共殛之。

柿叶帖

我这半个月埋头写八股僵尸文字,头发枯落若干,脑细胞死亡若干,白纸变成废纸若干,面有黑气心无晴日,真是可恨。想起毛润之先生当年那一篇著名的演讲,以及所列八条罪状。八股的八宗罪仍在荼毒人间,其奈何?所幸今日稍稍得闲,山中又下着细密的秋雨,可以坐在窗前静静地喝一杯茶,读几页书,纷乱郁积的心情才稍微得以整理和平复。

前日中午回木瓜冲,采柿子树叶数枚,青苍与红艳错杂并存,寄你赏玩。另附旧作《雪夜闲书》毛边本一册,《松雪斋题跋》一册,本地书画家作品集《山花烂漫》一册。柿叶可题诗也,闲书可催眠。赵孟頫的题跋有我昔年阅读时的信手批点,虽然浅薄可笑,也算得一件旧物。吾乡书法家和画家的作品也有可寓目之处,你写《东坡传》和画画之余闲看罢。山中无所有,聊寄数叶秋,野人献芹而已。

柿树是我父亲十几年前所栽,亭亭然高及屋檐,品种极佳,柿子结得大而且多。即使今秋持续干旱四五十天,雨不时至,导致一些柿子还未黄熟就腐坏掉了,仍然收获了满满一篾篮子。我母亲每年把尚未熟透的柿子,放在二楼阳台的石栏杆上,等待秋阳和夜露将它们变成一只只红灯笼。从院子里望上去,一列宝石红映着粉墙,甚有富贵气象,富丽且清贵。我父亲名字里带一个富字,他的同胞弟弟名字里带一个贵字,由少及老,他们既不曾富更不曾贵,倒是吃了很多苦。蓬荜人家也向往富贵,我以为算得上中国民间精神的一种,积极而诚朴,自有其可爱之处。富足高贵是一辈子耕田的祖父对儿子们的寄望,既然未曾实现,于是又寄望于下一代。可惜下一代如我,以为富贵如浮云易散,只知道埋头读书写文章。

完成又一季使命的柿树像分娩后的女子,一身轻松又面色疲惫。被柿子压弯了的枝条重新啪啦一声,向天空伸展开来,却已不见初夏时的精气神,秋风如刀秋露似箭,它们在摇落叶子,为下一季的孕育积贮能量。秋天的柿叶实在是热烈好看的,像唐卡、莫高窟壁画、吉祥庆云,像小时候盖的老土布棉被上印的大红大绿图案。捏在手里,温软如旧衣裳,又厚墩墩地有丰腴的肉感。唐人段成式说柿树有七德,其第五德即是“霜叶可玩”,题诗之外可作书签,作风景,可以充当青鸟信使。秋雨打在柿叶上,也是好听的,沙沙里有清泠萧瑟之美。从前吾乡到处是泥巴屋,屋顶上盖着鱼鳞小青瓦,下雨天雨打在瓦上,人待在屋子里边做事边听雨,看雨帘子挂在瓦沟上,感觉特别安宁和满足。少年时我以为人间最好的日子,就是秋雨之日,我在屋里弹吉他、写毛笔字、读书或者搜肠刮肚写文章。而今瓦屋只在清梦中了,听一听柿叶雨声,也聊可慰藉对旧时光的想念。

也是唐人的范摅,著有记录唐开元以后文坛逸事琐闻、诗歌本事的《云溪友议》,其《题红怨》记述唐明皇时,杨妃和虢国夫人专宠,天子的雨露不能遍洒,其他宫娥幽怨憔悴不堪,于是常常在落叶上题诗,然后放到御沟也就是流经宫苑的水里,任其随波逐流。其中一首诗这样写:“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将寄接流人。”这叶子被著作郎顾况捡到,于是也在落叶上题诗相和:“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宫娥幽闭深宫,愁闷无聊,因而在红叶上题诗寄付流水,在唐代宫廷里估计是沿袭久之的风气。因为同篇文章又记大约一百年后的唐宣宗时代,中书舍人卢渥应举那年,偶然来到御沟,看见水上一枚红叶,于是让仆人捞起来,上面有一首绝句:“水流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卢渥把红叶收藏在放头巾的箱子里,得闲拿出来把玩,有时也与其他考生共享。后来卢渥任范阳令,遇到一位被宣宗放出宫的宫娥,她看见那枚红叶,正是当年她亲手所题,于是幽幽地说:“当时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

这两则红叶题诗的典故,颇有些奇异,也不知真假。唐、五代和宋朝的其他笔记小说中偶尔也可以见到,譬如《本事诗》《北梦琐言》《补侍儿小名录》《青琐高议》和《流红记》,版本不尽相同。

至于是在何种红叶上题诗,晚唐的孟棨说是梧桐树叶。他的《本事诗·情感第一》里有“顾况在洛,乘间与三诗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叶,题诗上曰……”这样的句子。梧桐叶子肥大,题诗自然便当。想来当时皇宫中梧桐树也多,随时可以拾取,不知宫中有柿树否。梧桐树的叶子初落时,勉强算得上斑斓,但到底不如柿子叶色彩丰富明艳,如果宫中有柿树,宫娥不在柿叶上题诗,当是嫌其小,容不下几个字,放到水里也不显眼。红叶题诗与黛玉葬花不同,黛玉不愿别人知道她葬花,宫娥题诗却如孔雀开屏,到底是盼望有人拾到她的红叶诗,甚至期望因此引发一段情缘的,“将寄接流人”即是明证。

多日没有好好读书,文章更是一字未写,辜负了清秋好时节。今夜重读陆机的《文赋》,以为写尽今古文章摛文掞藻时的穷形尽相,也写尽了古今文章的篇局技法与玄机奥妙。尤其是于“盖(文章)非知之难,能之难也”一句,深有感喟。又读孙过庭的《书谱》,从古人习字中悟写作之道。放下书,忽然想起柿树的叶子,天然成纹,自然着色,光耀焕烂,静美沉着,每一片都是生命的密码,也都是一篇寄意良深的秋叶文章。

古人红叶题诗,我学不来,我学红叶写文章。文章之境,无非心手双畅;文章之道,无非渐近自然。

祈雨帖

山中久旱,笔下也枯涩,如此际山中的河流,斷断续续命悬一线。河中水干,胸中墨荒,活得越长,我越来越相信人与自然、幽与明、文章与气候是相通的。天与人即使不能合一,但天与人之间确有一根线。

在淮河以南长江以北,地理意义上的南方,我生活了四十余春秋,从来只见秋潦,未见过秋旱。查日记,上一次下大雨还是八月十日,利奇马台风雨。当时我正驱车走在京台高速上,去合肥参加一个笔会,一路雨骤风狂,车子飘摇如一叶舟,我大声唱着歌为自己提神壮胆。此后迄今,将近三个月未下透雨,其间仅有的三回扯几根雨丝,雨过地皮湿而已,解不了渴。《尚书·大传》:“久矣,天之无烈风澍雨。”这话好像就是写眼前的。老一辈人说,今秋是六十年未遇的大旱,也有人确切地说,是六十一年。看天气预报,南方的几个省仍不见下雨的迹象,至少半个月内旱情还将持续,甚至旱情将一直延续到冬天。

前些日子,父亲发来一个视频,他辛苦数月种的几畦蔬菜,只剩下黄瘦的十几棵,并且全都蔫头耷脑倒伏在焦干的地上。往年这个时候的大白菜,也就是古人一再称赏的秋末晚菘,叶子油绿茎干肥白,长得密密簇簇,菜地中几乎没有可以插足之处。今年,连菜农家里蔬菜都成了紧缺之物。有人说,挖地三米,地都是干的。有人说,地皮浮浅的山上树都枯死了。山里有些人家吃水成了问题,我住在县城里,供水虽然目前还能保证,但自来水公司业已发出节约用水的警示。每天沿护城河岸往返上班下班,总看见几只白鹭在浅浅的水边焦灼地来回觅食,估计里面的鱼虾已不足果腹了。干旱加上非洲猪瘟影响,农贸市场上,一应果蔬肉食价格全部飙升。

在江淮之间,夏秋是雨水特别丰沛的季节,一如庄周《秋水篇》的开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以前这个时候我们忙着防汛,今年则忙着抗旱和护林防火。洪水可以防,可以堵,可以导,干旱如何抗呢?近三十年,刀斧不上山,山林中草木极其茂盛,树下的茅草和松针也堆积得很厚,久旱之后像泼了一层油,亮晶晶的,遇到火星就会猛烈燃烧,乘着风势,一秒钟内火可以扯十米远。火很难扑灭,扑火也极凶险,唯一的办法是阻止火源进山。这些天,护林防火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急急如军令,双休日取消了,我们每天奔波在乡间宣传森林防火,查访野外用火,堵截进山的火源。大家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单是怕受处分,更因绿水青山是至宝,烧了让人心疼。

天不下雨,人奈天何?乡人遇上无可奈何的事,总爱说:“能怎样,难道撂石头打天哪?”天是打不着的,天的事更是难以捉摸。于是只好默默祈祷着:下雨吧,下雨吧。但雨无影无踪,天上连黑云都很少有。

昨晚与朋友小聚,听人说,北方今有奇人,能呼风唤雨,也能驱云走雨,并举数例来证明,由不得人不信。奇人难道是风伯雨师的化身?或者,像历史上记载的那些高人,能观天象、测天意、左右天气?我若有神通,就用草绳从远方牵一块雨云来家乡,或者化作一条白龙,从长江吸水布洒到山中。但我肉体凡胎,只会写几篇无关世事痛痒的文章。

刚刚从村里返回的路上,再次想起苏东坡在颖州太守任上所写的《祈雨帖》。东坡所记元祐六年(1091)农历十月,颖州的那一场持久大旱,应当是秋旱连着冬旱,帖中虽未写旱情,却可以想见大地之焦渴以及百姓之嗷嗷。他斋戒沐浴后,与州学教授陈履常一起去张龙公祠祈雨,回来当晚即下霖雨。“至三更归时,星斗灿然,就枕未几,而雨已鸣檐矣”一句,叫人千载之后读来,仍欲舞之蹈之。与其说是张龙公灵应,不如说是坡公至德足以感天。

又想起柳永词《雨霖铃·寒蝉凄切》,也许念叨柳三变此词三千遍,天公会恩赐吾乡豪雨九万斗?

秋山帖

春山如青衣,夏山如小生,冬山雪色皑皑如丑角粉白而肉的鼻子,秋山雅丽精工、光耀灿烂,一如苏东坡的文章。

东坡文章,儒参佛老,文情缥缈,质地似精金美玉,行文大开大收、大浓大淡、大拙大工、大忠大狡,难以捉摸一如他评韦应物、柳宗元文章,“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秋天的山峦也如苏子文章:斑斓锦绣如记喜雨亭,沉着痛快如祭欧阳修文、跋吴道子画,空寂素净如《放鹤亭记》、前后两《赤壁赋》,寓丰赡于简约,又如为范仲淹文集所作序言、为潮州韩愈庙所作碑记。

无论是简淡自然一路,凄苦穷愁一路,还是清雄健迈一路,苏子文章都似天上万古星辰、地上淼淼流水,自然而然,不得不然,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可望而不可追。前人说,妙手写文章,写作时像有鬼神狐妖暗中相助。司马迁如此,韩愈如此,欧阳修如此,柳宗元如此,苏东坡如此,张宗子如此,袁子才如此,蒲松龄如此,鲁迅如此,梭罗如此,惠特曼如此,马尔克斯也如此。那鬼神狐妖,我想必是墨鬼、笔神、砚狐、纸妖。

诸公文章,风概好比秋山,眼中物事皎皎然,胸中丘壑历历然,更妙在有意为之无意出之。他们的文章,必定是历尽冬藏、春萌、夏蕤,必定是经历沉缅覃思、反复推敲,于苦心经营中得来,而又如高天上行云、大地上流水,无一丝经营痕迹,自然着色,自然成纹。一读之下,流丽曼妙如女子初及笄,本是天然发育,却自带天真气和仙逸气。

世上有秋水文章之说,并无秋山文章之说,大概是秋水文章不易作,秋山文章更难工。东坡文章,我以为是秋山文章。

今年南方久旱,山中已经三月不雨。这些日子白天忙碌于森林防火,守护青山绿水,夜里读苏轼文章来解乏。低头读书,胸膛里尽是旧时风月,抬头看山,满眼里红叶黄叶似火烧。呸呸呸,嘴欠该打。凡火、烧、燃、着、烟、烟头、火粪堆、火柴、打火机、放鞭炮,一切与火有关的词,眼下于我都应当避讳,代之以雨、霜、乌云、水、河、溪、冰雪一类的吉祥词语。吉祥的词语都是祝福,所谓祝福,愿望而已,都是理想不能达成时的祈祷。天不下雨,天不刮风,昊天不吊,难道要学共工怒触不周山么?

防火压力山大,幸有满山红叶黄叶可以饱眼福,可以慰寂寥。风候是最卓绝的调色手,十一月初的岳西山中,黄栌、枫、乌桕、槭、栎、野李、银杏、金银木等等诸多树种以及许多不知其名的藤草,叶子明媚绚烂如五彩云霞。又因久久干旱,气温徘徊在摄氏二十度上下,土壤中水分大减,叶子变色早。往年,霜降后,一夜间冷风刺骨群山换妆,妈妈一大清早就从衣柜里为一家人翻出冬衣,问儿“冷不”,问女“寒否”。第二天天未亮,村里的妇女老幼争先恐后背着竹篓扛着竹笆上山,搂松针回来作引火柴。吾乡那条曾经盛产木瓜的山冲里,上千棵乌桕树,也就是“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中的木梓树,颜色红、绿、青、紫、黄,在枝头飘飘扬扬如千万面小旗帜,又飒飒作响如雨打屋檐声。那些年,我经常镇日如一尊泥塑,坐在西窗之下,聽其声,看其色,搜刮枯肠写朦胧派的诗歌,写四不象的秋愁文章。然后迎来秋雨,雨中无边落木萧萧下,秋山为之一空,我的心也为之一空。

天不下雨,不下霜,西伯利亚的寒流也不来,山里的秋天和煦如阳春。每天在太阳底下穿着单衣行走,不冷不热,轻快自在,心里却忐忑得很,像念书时作业没有完成。四季轮而不转,秋山红黄而不凋零,文章也像这个季节的皮肤,没有雨水的浇灌,涩而不润。人间的事,多如《红楼梦》和《金瓶梅》,热起冷结,要么如传统的中国民间故事,纷飞雁最后大团圆,总之是秋山颜色好、人间难耐渴,难以求全。

写了二十余年文章,读了几十年古今著作,越来越以为,文章化境就是心手如一,如名将自由出入敌人百万军之中,如在秋山一个人行走,得大自由大自在,写神如神画鬼是鬼。

好颜色不过一山秋,好文章不过一段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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