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志红
一
我曾经站在布古尼的街头,在一块很大的牌子上识别一堆法语单词。牌子是马里国家公路局竖起的,写着这条始于布古尼终于锡加索的待修公路的出资方、建设方、监理方等信息。建设方写着我们总公司的全称。法语陌生难记,一些同事工作几个月,依然记不住公司全称,好在似乎也不需要记住,对业主方、监理方和本地工人及沿线居民,我们只要说公司名称的几个缩写字母就可以了,有时候连字母都不用说,这一带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亚洲人承建的工程,东方人的脸就是我们的标识。
在内部我们被称作二八,我们去位于首都巴马科的基地中心领用材料,在领料单的单位一栏,要写上二八。国内总公司发来的慰问信,大标题首行也是这部队番号一样的称呼。接着,财务建账了,按项目核算,二八频频闪现,这是财务软件界面上不被当作运算数字的数字。二八、二八,我们念叨着,这一念叨就是四年。它是这条路的长度,也是这条路的简称,还是一群人被喊了四年的集体姓名。
开工仪式在布古尼举行,当然是在我们的路上。我们很亲昵地把这条路叫作我们的路,亲昵之外还有一些自豪。在异国,“我们的”三个字分明是有几分霸道的。这片土地上,除了工程设备,什么都不是我们的,天空、原野以及天空之下、原野之上的一切都不是我们的,但我们依然用“我们的路”来称呼它。老何从首都巴马科的机场接我来工地,三菱越野车一进入布古尼,老何就说,到了我们的路上了。他指着路边的大牌子说,这是起点。然后他下车,站在大牌子下,双手叉着腰,挺胸收腹,让我给他拍张照片。老何是二八项目中方总负责。他站在起点,看着远方,脸上的肌肉因为紧绷而显得严厉。
我第一次站在二八公路上。一条坑洼不平的窄窄的路,多年以前法国人留下的路,我们即将重修的路。路原本是宽的,因为老旧,路面的沥青掉落,露出红土路基。高出原野的路基又被往来车辆渐渐压平。路基塌陷,荒草丛生。曾经宽阔的公路在时间碾压下日渐细弱,很多路段只剩路心还遗留有沥青的痕迹。西非原野上,一条路正慢慢归于原野。归隐路程中,它一层层把自己剖开,袒露于旱季的烈日中或雨季的骤雨下。我在一条破裂的路上认识了路。不是日常所说所见的路,而是路的内里,它的腹腔。底基层、基层、碎石、沥青,这些名词和实物,在四年的时间里,填满我们的日子。
老何用脚跺跺地,说,真是一条好路啊,法国人活干得真好,这么多年了,路竟然还在用,你看这些货车,哪一辆不超载?超高超宽,重得都跑不动了,摇摇晃晃像临产的孕妇,就这样,路居然才坏到这个程度。老何是资深的道路建造师,他由衷佩服他的法国同行,尽管法国同行在这条路重修的投标中是他最强劲的竞争对手。现在老何是胜利者,他站在路上,我们的路上。不过老何难掩痛心,说实际成本比他预期的要高。每每提及这些,老何就想发火。我们得节约、节约、再节约,才能为公司创造利润。这句话是老何大会小会上的开场白,又是结束语,他常常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唾沫星子四溅。这是老何心头一块伤,这伤折磨他,而他折磨他的队伍。我在工程开工四个月后加入这支49人的队伍,是队伍中唯一的女性。
据同事们讲,总统先生出席了开工典礼。瘦高的马里总统跳上一辆推土机,把他的大手一挥,说了很多豪迈的话,是法语。因为讲述的人多,便有好几个版本,有说总统跳上的明明是平地机嘛,反驳者立刻说,平地机在刚开工时怎么会启用,最先启用的肯定是推土机嘛。我曾向老何求证过,他皱了一下眉头,似乎陷入回忆,在回忆中又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忘了回答我的问题,或许在他眼里,这不是需要回答的问题。
布古尼,说是这个国家的一个城市,其实大小也就像国内的小镇。几乎没有什么像样建筑。巴掌大的地方,大街小巷走了几次便知道哪个街边摊的芒果最大最便宜、哪个芒果摊的主人最漂亮,也知道哪家小铺经常有新鲜牛奶装在塑料瓶子或是塑料袋子里。我不怀疑牛奶品质,这一带原野无污染,雨季茵茵的嫩草甚至能让人产生想吃几口的欲望,奶牛們无压力无忧虑地啃食无污染的青草,奶水质量一定不会差。但是我对包装牛奶的那些塑料袋子或瓶子疑虑重重。虽说布古尼小,但于我们这些驻扎在村庄和小镇的人来说,每次去布古尼还是像乡下人进城一样有不小的欢喜。这里有衣着比乡下丫头更干净时尚而丰满的姑娘,我和我的同事们都喜欢看这些姑娘,就那么睁着眼直直地看,不用遮掩和害羞。六十多岁的翁翻译也喜欢看,不过他常常不好意思,常常掩饰,又爱脸红,一张布满细密皱纹的白皙的脸红起来像喝醉了酒。我还喜欢市政府院子里的一排小叶榄仁,这树的姿势好看,每一根枝丫都像直挺挺伸出去的手,叶子小而密,树冠亭亭如盖。翁翻译对这个院子最熟悉,他经常来这里办理相关公文,送材料、盖章、取材料,遇到小麻烦的时候送小礼物,常常是风油精或清凉油什么的,我们随身总是带很多这些小玩意儿。从布古尼市政府院子出来,穿过一条窄窄的街巷,就到了大路口,路边有一个面包小店,翁翻译说这家的法国长棍好。我们每次去布古尼,他都在这家买几根。一根法国长棍售价大约五百西朗,是我们雇佣一个本地工人日工资的四分之一。这个价格对本地人来说显然是贵了,不过,本地人似乎也不怎么爱吃法国长棍,他们更喜欢吃一种油炸面食,一百西朗一大袋子,油渍浸透包装的纸,看起来很香、很能饱腹。
其实我们的路并不经过市区,只是从布古尼擦边而过。布古尼于我们的重要性更在于它的仪式感,在于那块立于起点的牌子。我曾对着起点牌拍过无数照片,旱季的时候,万里无云,天空如洗,阳光照在那些字上,每个字母都烫人似的;而在雨季,每天下午一场暴雨如情人约会一样准时,天河决堤般的水也像情人泛滥的激情迅速淹没牌子下的立柱。时间如走马的灯,各种人物在相同的背景下留下不同的影像。考察的、慰问的、检查的,白皮肤、黑皮肤、黄皮肤。总监班巴先生曾带着他的夫人和四个孩子,在这块牌子下拍过一张全家合影,这是立于旷野之中的牌子见证的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吧?总监夫妇高大体胖,总监夫人鲜艳的花裙子和花头巾像原野上的一道彩虹。总监的长子,一个英俊的黑皮肤少年即将去法国学习道路建造,这个家庭将子承父业。少年在父亲担任总监理的工地上,像个有好家世的少爷一样,盛气和英气挑在他的眉尖上。他仰脸,用眼睛的余光扫向他的同胞们,那些在骄阳下流着汗的小工、平地机手、挖掘机手。站在这条路上,他仰脸看牌子,牌子上写着他父亲所在的监理公司,那是一家著名的监理公司。骄傲的少年,像提前来到了他的职场,他日后人生的舞台也会如他父亲一样,是广袤非洲的一条条大道么?少年表情狂妄,眉尖向上、唇角向下。他太年轻,无法体验未来职业的内涵,他只感到了荣耀,这荣耀来自他的父亲,一个资深的总监理,一个在工地拥有最高权威的道路建造专家。少年看着他的父亲弯下肥胖的腰,给那些小工、平地机手、挖掘机手递烟、握手,态度和蔼。少年的脸上出现不屑和急躁,他的父亲瞪他一眼,轻声责备他。或许,这才是少年留学之外最重要的功课,他的父亲将亲自教授他。
同事们几乎都和这块牌子合过影。测量工程师小段,给我看他刚到工地的第一张照片,他俊朗、白皙,背后的牌子也是新的,还没有经过严酷的日晒雨淋,白色的底和蓝色的字散发着新油漆的光泽。那时非洲的蓝天和太阳对小段来说也是新的。几个月以后,我们路过这块牌子,小段再次站在牌子下,旁边跟着几个向他学习测量技术的本地工人,他们并排站在一起,一样的白色工装T恤衫,一样剃着光头,我几乎看不出他们肤色的差别,他们眯着眼,对着我的镜头笑,露出同样雪白耀眼的牙齿。
我在一个阳光柔和的早晨再次站在这块牌子下,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回了。我和老何一起出差去首都巴马科,经过布古尼,当然也经过这块牌子。老何的车在旁边的加油站加油,司机达乌达趁机洗车。从布古尼至巴马科的公路是一条法国人刚建好的路,宽阔干净,没有红土飞扬。洗去泥巴灰尘的车飞驰在这样的路上才更体面,所以,每次路过布古尼去首都巴马科,在这块牌子旁边的加油站洗车几乎成了我们的惯例。老何趁空教我念牌子上的法语单词。但他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拍拍脑门,说我们此行去首都的目的是拜会业主方,要宴请答谢公路局的官员和专家,你还要学会两个祝福的词:干杯和祝你健康。
那天是十二月的一个早晨,原野上飘来芒果花的香味,这香味在离开树的一刹那就被旱季的风掠夺了水分,因更加干燥而愈发具有质感,我喜歡这熏干水分的花香,它们类似于中国北方麦子熟透以后的芳香。现场还有另一种气味。距此不远的路面上,土方一处正在施工,一边是推土机哼哼着冲向小山包一样的红土,一边是大卡车源源不断运来更多的散发着新鲜土腥味的红土。自卸车卸下红土,工人们像蚂蚁一样迅速爬上土堆,挑拣出红土中夹杂的石头。太湿的红土需要在阳光下暴晒,而太干的则需要水车喷水一遍遍浇淋。干燥的花香和新鲜的土腥味缠绵在一起裹挟着我们,身边不时走过衣衫褴褛的人,小乞丐抱着一只空碗在车门旁瞪着渴求的眼睛。我们念叨的法语的词义内容离眼下这个现场很遥远,天边一样。
早晨的阳光照着我们的牌子,照着我们的路。我们站在阳光下,并不热,太阳还没有发威,非洲大地还没有被猛烈的太阳炙烤发热,它们彼此温柔有情,太阳正举着酒杯,对着西非大地说,干杯,祝你健康!不过,这款款深情持续不了多久,顶多一小时,之后,太阳便会吐出火舌舔吻原野,大地则报之以遮天蔽日的狂风。它们像极了一对儿恋人,由爱生怨,继而生恨,极尽所能宣泄情绪。
老何神情忧虑,他的表情与他嘴里正说着的词相去万里。红土严重不足,在旱季水车找水困难重重,花费大、效益低,成本和利润这对兄弟又在折磨老何,其实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终于,老何扔下那两句法语,去它的干杯和祝你健康,他用湖南普通话说,要找土,找到干湿度恰好的土场是土方处的头等大事,不,是全体人员当下的头等大事。他声音大、语气狠,一旁的达乌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胆怯地望向我们。
二
试验室的技术员蕾拉姑娘走路的样子轻盈得像一朵云,白大褂飘来荡去。她是工人中文化程度最高的,在法语之外还会英语。她还是我见过的本地姑娘中唯一不穿民族服饰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与她无缘,她永远穿得像个白领员工,工作服白大褂内是深色长裤、白色衬衣或是条纹衬衣,手里也总是拿着一沓子试验单或是一本书。
试验室在尼埃纳的后院,李工和试验室的工人们忙着做红土的各项检测。那个时候尼埃纳的院子是安静的,其他工作面的人都出工了,只有试验室的工人们进进出出。试验仪器从国内空运来的时候,李工高兴坏了,这是他第一次在非洲拥有自己的试验室。他拿着清单,边念边指挥工人摆放:土工电动击实仪放这里,脱模器、压碎试验器靠墙放,分析天平、净水天平,嗨嗨,你们动作轻些。
那是六月的某一天,正是旱季雨季的交替季节,雨还没有正式拉开架势,天空中早来的几朵云在试着酝酿雨水,如初产的孕妇,很是艰难。终于在午后,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洒湿了地面,而后,云朵就像诞下孩子的母亲,又以轻盈的姿态往远方漂移。我们站在廊下看一场初来的雨,久旱的大地散发出泥土的微腥。
李工命令他的助手蕾拉,还有几个漂亮的本地小伙子,都穿上白色的工作服,系上蓝色的大围裙,在试验室的廊檐下举行一个小小的开工仪式。李工体胖,白大褂被撑得满当当,他喘着气,汗流满面。随后,试验工作便有条不紊地进行开来,样品放在一个个木箱子里,他们在各种仪器前摆弄这些土。后院像个微型的土场,一小堆一小堆,颜色深浅略有差异。
紧接着,又有几件精密的试验仪器从法国采购回来,蕾拉流利地向李工解释使用说明书并演示具体的操作。她训练有素,一副干练的模样,严谨的正装和试验室的那些烧杯、试管、天平是那么协调,彩裙飘飘的我倒像是一个闲逛至此的村姑。
工期的头两年,二八公路进行全线土方施工。总工程师老麦说,需要八十万方土。找土,找红土,找干湿度恰好的红土,老何说过这是整个二八的头等大事。二百零八公里的线路,八十万方的红土需求量,至少要有不低于十个大型土场,且分布均匀。只有如此,才能做到人力物力成本最小化。哦,人力物力成本最小化是口头禅,被老何说烂了,慢慢地也被我们说烂了。老何的狗虎子若是会说话,没准儿也会把这句话吠出来。
餐厅的墙上有一张大地图,老何和老麦在大地图前,像指挥战役的两位军官,他们指指点点,排兵布阵。虎子卧在餐桌下,狗眼滴溜溜,一会儿看着老何,一会儿看着老麦。老何说,老麦,八十万方土啊,从布古尼到杰杰纳这段还比较容易找,但是从尼埃纳到锡加索,地势低,雨季积水,挖掘机不好施工。老麦扶一扶眼镜,盯着地图,胸有成竹地说,地势低不假,但是这一段,路南的地势高于路北,水往低处流,在路南建土场,应该不是问题。老何释然一笑,在老麦肩上拍了一把。那一掌拍得有些重吧,瘦弱的老麦趔趄了一下。虎子夹着尾巴溜出餐厅。
整个非洲原野是一个覆盖着红土的广袤天地。这种赭红色的土是一种发育于热带和亚热带雨林、季雨林、常绿阔叶林植被下的土,粘性大,透水性差。正是这两大特性使得红土在压实后,易成型、水不容易渗入,因而是基层、底基层的最佳用土。但不是所有的红土都适合用于道路建设,只有各项指标都达到要求的红土,才能成为路基,才能与石子沥青一起筑成一条道路,承载车辆的奔跑,承受日晒雨淋,经历时间的碾压。
找土小分队,天不亮就要出门,赶在太阳吐出火舌之前。每人要带一大壶水,不少于五升,否则,原野里跑一天,会焦渴得冒烟。找土有诀窍也无诀窍。有诀窍,是指不能盲目地找,要在茫茫的原野中先看植被,沿着植被的踪迹去寻找。河流沿线或废弃的古河道往往绿意葱茏,土壤的含水率可能恰好符合要求。无诀窍,则是指不能投机惜力,不能仅看地表,要出力气,要掘地三尺。
无边的原野,找土的人是一群有目标的蚂蚁,以二八公路的某一个点为中心,以20公里为半径散开。再聚拢,带着收获或者烈日下的空茫。他们真想像蚂蚁一样遁入地下啊,地下一定有一个红土丰美的世界。那段时期,人人眼里只有红土,人人都像建造家园的蚂蚁一样,用触须去探寻红土的气息。
我在某一天的晨练中迷了路。从植被来看,似乎是我从未走过的路,不过我明白靠植物来标记环境显然是不可靠的,阳光、雨水以及风总是强迫植物改变模样。但是在西非的原野,不依赖植物作标记又能靠什么呢?广袤的天地间植物几乎是唯一的路标。好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改变是缓慢的,不足以令人错乱,肉眼可见的变化比如说叶子落了,代之以花朵,花朵谢了,果实登场等等,都在相对的时间内不改变植物的骨骼和姿态,除非天灾或人为的砍伐。我经常晨练的那条路上有棵金合欢树,树冠大而圆,像被高明的园艺师修剪过。那个出差归来的早晨,我恢复晨练,再次跑向那条路。树没有了,旷野寂静,我茫然地站在路口,像置身另一个时空中,是雷电损毀了它亦或是被村民连根砍断?怎么连残痕都没有呢?只有魔术师的手才能做到如此无痕。
我站在路口往远处眺望,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一片树在路的尽头,是村庄亦或是野树林?我后悔没有带虎子出门,其实也谈不上后悔,只要老何不和我结伴晨练,我是带不走虎子的,除非老何出差,虎子才会短暂地听从我的命令。没办法,狗就是这么灵敏和势利,它知道谁对它具有决定权。这会儿,虎子大概正忠诚地跟着老何在另一条路上奔跑着呢。
我硬着头皮沿着这条小路继续跑步,它像一条布带牵扯着我,将我引入一片林子,而后它就悄悄地松了手。林子起初稀疏,有显著的人的脚印、牛的蹄印。我没有止步回头,我以为这不过是一片小小的杂树林,是附近村民的柴禾林吧,那条布带一样的小路就在林子的出口处静等着再次牵扯我。
可是,林子越来越幽深,人的脚印、牛的蹄印都被一只神秘的手拂去痕迹,这只手又把形状各异的花摆放在不知名的植物上,或绚丽或幽香。这是花朵向昆虫抛去的诱惑,以帮助植物完成繁衍的大任。那一天,林子中的颜色和气味像迷魂剂一样,看多了、嗅多了使我兴奋和产生幻觉。这一带曾经有过一条小河么?至少是季节河吧?在降水极其不均匀的西非,只有河道才能蕴育如此茂密的林子。我在林子里边快步穿行边紧张地竖起耳朵,鸟雀飞过,树枝颤抖。越往深处走,林子越安静,绿意越葱茏,我也越坚信这里曾经有过一条河流的判断。如果不是孤身一人,如果不是内心略有惊慌,这片林子真如世外桃源般美妙,像童话,像迷失的人误入的仙境。童话世界或者仙境是不会有什么险恶的吧,那天这个念头一直安慰着我、鼓励着我。但我依然不辨方向,在开阔之地我就是路痴,在没有路的林子里更是茫然无措。
像许多童话故事一样,一个精灵出现了,那是一只长尾鸟,披着蓝色的羽衣,鸣叫着,在树枝间低飞、跳跃。我无缘由地信任这只鸟,它的声音悦耳、镇静。它时隐时现,始终不靠近我也不远离我,结果正如我心中想的那样,什么危险也没有发生,林子静谧而安详,它善待了我这个闯入者,又平安地把我送出。我循着树木缝隙间的光芒往边缘走,最后终于钻出林子,眼前是一片开阔地,我回到了阳光之下,猛然而现的阳光刺得我眯着眼,提醒我已重返现实世界。
童话似乎落幕了,长尾蓝羽鸟不知去向。
但是,且慢啊,另一幕童话背景在这里已安放多时,一座巨大的蚂蚁世界展现在我眼前。我依然眯着眼,以适应阳光的强烈,也便于更细致地打量这座蚂蚁的城市。它们由错落有致的无数城堡组成,最高的一人多高,挺拔如孩童世界的摩天大楼。每座高楼,布满针眼般大小的蚁穴。建筑精致而牢固,像喀斯特地貌的山峰,也像丹霞地貌的土林,但它们只是蚂蚁的城堡世界,是无数蚂蚁一口一口衔土而建。而建筑材料是细润且色泽极佳的上好红土,我当然认识,二八的每一个人都认识质地优良的红土,那是氧化铁的颗粒在阳光下泛出的最动人的颜色。我听李工说过,正是由于含有不容易溶解的氧化铁,才使得红土成为不易因雨水冲刷而破坏的坚固的建筑材料。氧化铁在结晶生成过程中因雨水的作用而一层层包覆于粘粒外,形成一个个的粒团,这使得红土的发育构造良好而稳定。
撇开李工枯燥的专业术语,我想蚂蚁们是不知道这些理论的,它们肯定没有试验室,但它们的触须天然地能识别优质的建筑材料,或者说,那灵敏的触须就是它们自带的试验室,是最精密的试验仪器。自然界卑微的动物,具有人类难以想象的智慧和能力。
结果顺理成章,各项检测数据符合要求。一周后,在蚂蚁城堡附近的一片原野上,几部推土机昼夜不歇,源源不断的红土被大卡车一车车运送至工地,平地机启动刮刀,升降、倾斜、回转、外伸,红土均匀摊铺开来,压路机步履沉重地碾过。红土铺在我们的路上了,铺在一条正在长宽的路上。
两个多月以后,马蚁城堡土场完成了它的出土任务,推土机撤走了,施工造成的坑坑洼洼被回填、平整,绿化公司来补种了一片桉树,费用当然由我们公司承担,绿化补偿是工程造价的组成部分。像一场战斗,硝烟散尽复又归于宁静。用不了很久,速生的桉树就能在原野上成林。不过,大概不会有蚂蚁在桉树林建造自己的城堡,桉树的气味令许多昆虫望而却步。
这段迷路的经历像一个传奇被广为传播,长尾蓝羽鸟也在传播中被描绘成了神鸟。同事们在一遍遍的讲述中不断添枝加叶,童话故事越发完美,他们的嘴巴像一支支画笔,那只鸟被描绘得愈发美丽,羽毛更加丰满,蓝得如绸缎,蓝得如天幕,根根闪烁着神性的光芒。这个故事再度传到我这里时,鸟又长出了大红的桂冠,像一轮小太阳,给迷路者指引方向。
有一位长者,白须长袍,是这一带有威望的人,经常来看望我们。他说,长尾蓝羽鸟是吉祥鸟,只有做善事的人才能看见它并听见它的鸣叫。说完以后他仰望天空,眼神向往,表情慈祥,仿佛看见吉祥鸟正鸣叫着飞向远方。
迷途被赋予如此美的童话式结局,我也真的相信了那只鸟是神鸟,它镇定的鸣叫一直陪伴着我,如吉祥的指引。
雨季将要结束,天空中的云朵越来越少,它们去了远方,在另一片干涸的土地上酝酿雨水,播撒慈悲。蕾拉辞职了,赴法国读书。离开的那天她哭了,拥抱每一个人,而后像云朵一样飘向她的远方。她并没有攒够学费,但她获得了一笔意外的资助。
我想,蕾拉姑娘,一定也看见了一只长尾蓝羽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