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流传

2021-08-03 15:20王良瑛
黄河 2021年3期
关键词:井台园主南方人

王良瑛

止  洇

时下兴起办“美术村”,其标志一是把村街的墙壁刷上白漆,上面画上各种图画;二是让村民,特别是那些不能从事体力劳动的娘们儿,在纸上学画,但不是在家里画,是集中到一处,便于来人参观。这样看上去墙上有画,村民画画,村里成了一个美术世界,人人都是美术家,艺术大普及!

要说的这个“美术村”里有一个疯女人,本来是村小学的一位教师,课也教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就疯了。她这疯不是“武疯”,是“文疯”,不打不闹,只是见了人就哭,哭完了再笑,笑完了便安静地离开,不伤害别人,别人也不伤害她。老家的人几次来领她回去,她死活不走。村里只好在学校附近给她安排了两间房子,不定期地送些粮蔬,好让她活下去。

至今已经四五十年,家里把她淡忘了,村里也不大有人再在意她,她一直就这样活着。

可谁想到,这次办“美术村”竟唤起她的精神,她看见刷得雪白的墙壁,看见墙壁上涂上的色彩,就兴奋得从早到晚在村街上来回走动。村街是“脸面”,上级领导来视察,本地人和外地人参观,先看村街,所以街两面墙上的画不能马虎。为此,他们从上面请来艺术设计大师,做了专门设计,然后由美术大家们按照设计好的内容作画,画面内容连贯,色彩协调,耐看耐评。可是,就在画家们正往墙壁上专心绘制的时候,疯女人掺和了进来,她并不跟谁说话,只占得一块墙壁,拿起一位画家的画笔、色彩涂抹起来。她当然无视什么设计套路,完全按自己的心性涂抹。涂抹就涂抹是了,一个疯女人,谁又能去惹?

疯女人不像画家们那样精雕细描,她竟显得胸中有构思,手上有功夫,画得熟练,完成得快捷。她画的是一幅大写意:一条船停在河岸边,船边芦苇蓬蒿,高而昏暗的天空悬着一个弯月。画中突出的一点,是船帮靠近底部,有一个洞。题名:《漏船》。后面是一个字非常小得谁也看不懂的落款。

人们,尤其是请來作画的诸多家们,见了画无不吃惊,虽然对画意感到朦胧,但也恰恰觉得这朦胧中有着深广的蕴含,产生出恒久的魅力。更令人惊奇的是,每天清晨,画下面的地上总有一块湿,眯起眼上下瞄,那湿竟连接着船帮上的洞,或者感觉那湿就是从洞里流出的水所洇成。

一幅怪异的《漏船》!

就有六个好事的年轻人,想终结“怪异”的秘密。六人分成三组,从傍晚到黎明,三班倒,壮起胆量,站在《漏船》下面,眼睛睁得海大,想瞧个究竟。结果整整一夜,六个人没见到人,也没见到兽,什么动静也不曾见,但清晨看地上依然一块湿。

怪异的《漏船》更加怪异!

这天,有某艺术学院的师生前来“美术村”观摩学习,内有一人须发斑白,仪容清雅,见到《漏船》脸上一怔,伫立画前默然凝视,久久不曾离开。直至落日衔山,他才从背在身上的画袋里取出画笔、颜料,借着夕阳余晖,在《漏船》旁边画了一幅小画。他同样画得很快,画面上景物、色彩也同《漏船》一模一样,只有船帮底部的破洞用一块心形的红色填补了,不再漏。再是天上的弦月,也与《漏船》有别:《漏船》是上弦,此画是下弦,若两幅相衔,正好是一个满月。画的最末,同样有一个字非常小得谁也看不懂的落款。画完,他把画笔往后一扔,默默地走出村子,走进了晚辉。

翌日,疯女人见了画,坐地一场嚎啕,倾尽眼中泪水。

此后,疯女人竟然头脑恢复正常,与她提及四五十年的经历一概不知。而且墙上的《漏船》,也从此不再往下洇水。

老  井

北方人会看天,仰脸观察观察,何时下雨何时刮风就能揣摩个大概。南方人会看地,某块地方的风水孬好,眼睛能穿透进去,北方人对南方人的这项本领感到神秘莫测。

就有这么一个南方人,背着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口袋,昼行夜宿,来到北方的一处山脉。此处山脉连绵不断,南方人在其中一座山上停住了。他登上这座山的顶峰,转着身四周看,看到了山腰的坝塘,看到了满山的花草树木,再往下看到山脚一块紫气。他喜悦溢于言表,从山顶下到坝塘边的草地上,解开那个结结实实的大口袋,放出里面的活物,同时口里念叨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咒语,活物们便争先恐后地钻进草丛树棵里去,并且从此在这里住下来。

没有一个另外的人看见。

直到南方人站到山下那口老井边上的时候,才引起在那里一个牧羊老汉的注意。

牧羊老汉注意到,南方人很认真地探着身子往井里头瞧,老井已经干涸多年,里面堆满泥土碎石。南方人看完井,又登上一块高高的石头,往稍远处睃。稍远处是一个村落,三二十户人家,村人祖辈住在这里。南方人把村子也看完了,才对近前的牧羊老汉说,您可转告村上人,这口井是口奇井,水甜,养人。南方人个子矮小,鼻梁塌陷,一张嘴巴占去半个脸,说起话来却声高韵长。他说完话,就沿着山往南转回,步履轻捷。

牧羊老汉惊奇,目送南方人走远,就吆喝来村领导,还跟来一些老人孩子,他向众人原原本本复述了那位不相识的南方人的话。就有年长者很权威地讲起老井的历史,其实也差不多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这口井的后面原先有座庙,庙里的僧人们就吃这口井里的水,更准确地说,这口井是为僧人们吃水才打的。当年,“运动”拆庙的时候本来井无损坏,但村里还另有一口井,人们不必舍近求远到这里打水——近些年又喝起了桶装水,村里那口井也不用了——经年日久老井废弃,被山洪冲下的泥土碎石填塞,当然也没有哪个人去在意它。如今神秘的南方人居然点出它有那么多的好处,可不知是真是假呢?村干部慷慨表示,既然是南方人说了,就不是儿戏,说不定还真能给咱们村带来好运,不妨淘出来尝一尝。于是村领导一声令下,全村人上阵,搬石块,挖淤泥,轰轰烈烈干了三天,把井里面淘得干干净净。果然井底一对泉眼,粗如杯口,水咕嘟咕嘟直往外蹿,很快涌到了井口。打上来一尝,真的清爽甘甜,比桶装水好喝得多。于是村领导又做决定,各家各户集资,统一装设备,通管道,家里安上水龙头,从此不再喝桶装水了。

村人们滋滋润润吃了一个阶段的甘甜水,还真觉得身上较过去长了力气,应了南方人说的“养人”的话。而且此后,井上竟也出彩,每到清晨和傍晚,上方紫气缭绕,虚幻缥缈,犹如仙境。又过了数年,仙境居然由井那里升腾到山上,从山脚到山顶,笼罩上一层薄薄的神奇。山因之变得更加葱茏丰富,有到山上放牧或采摘野果寻挖药材者确确凿凿地说,山上长出了南方才有的竹子、茶树,坝塘里的水也前所未有地丰满。更罕见的是,山上有许多蟒蛇,卧在草地树林,常常昂着头到坝塘喝水,大的约有茶碗粗细,并不怕人,更不伤害人畜。

由此,这一座山一口井,很快出了名。就有专家过来作内行状,这里瞅那里看的,最后给山和井起了上讲究的名字,山叫“仙山”,井叫“圣井”。这一张扬,就诱来几十里外的人,祭仙山,取圣水,祷告保佑;更有城里人驱车驾临观光景,把山乡大大热闹起来。

当下有一个时髦的词叫“开发”,开发山,开发水,开发田园,开发村庄。就有一个不知哪方的款儿,与当地政府签了合同,买下这座山这眼井搞开发。从此这座仙山,这口圣井,就不再属于村里的百姓了。开发首先从井开始,拆除原来村里安上的设备,另安上一台特大马力的水泵,把井里的水抽上来,引到专门建在地下的库房里,工作人员三班倒,二十四小时歇人不歇马,把水灌进桶,贴上“圣泉”的标签,高价出售。作为与此相配合的广告同时占据当地所有媒体:圣水里面含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微元素,从皮肤到内脏,再到心脑血管,百病皆治。近视眼喝了能摘掉眼镜,婚后不育喝了能生出孩子,老年痴呆喝了能头脑清醒,学习差的孩子喝了能考进名校,矮个子喝了能增高,胖子喝了能减肥,厌食症喝了多吃饭,肚子胀饱喝了消食快,还能使皮肤变白,还能使头发变黑,还能降低血压血糖胆固醇,还能增进血液循环增强免疫力……总而言之,圣水胜过名医名药,无所不能。除了卖圣水,还在不远处的大路边开了一爿酒店,名“人间奇味”。拿手的特色菜有两道,一道叫“刘邦擒项羽”,一道叫“蕭何戏虞姬”,都是楚汉范儿。“刘邦擒项羽”是蟒蛇与甲鱼一起煮:蛇为龙,即皇上刘邦,甲鱼俗名王八,即霸王项羽。“萧何戏虞姬”则是将嫩竹切成一节一节筒子状,溜鸡雏肉片:竹筒作为萧何,鸡雏是虞姬。两道菜的可贵处在于,蟒蛇是山上活捕,嫩竹是山上现刨。喝的是山上新生出的大叶茶。各种食品饮品都是天价,反正顾客无一平头百姓,反倒怕价格低了显得自己不尊贵。于是仙山圣井,变成那位款爷的钱柜,天天生意兴隆,财源滚滚,蟒蛇、竹子、茶树等等,成了可悲的牺牲品。

忽一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个子矮小,鼻梁塌陷,一张嘴巴占去半个脸。他到了“人间奇味”没用餐,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蹑足到厨房,亲眼目睹了对蟒蛇的残杀,又到圣井边蹲下身,耳朵贴近地面,聆听了地下管道的水流。而后默默离去,不知所向。

当日,太阳落山之际,山顶上升腾起一缕绛紫色的烟雾,形如蛇影,愈聚愈厚,愈扩愈大,绕山三圈,逶迤而去。数日后,圣井枯竭,山上竹子茶树全死,蟒蛇再无踪迹。

断  剪

晨光中,一村之主高擎着那把明晃晃的剪刀,大声叫喊:“看见了吗?看见这把剪刀了吗?这是高而深从庄西菜园地里的井台上捡到的,是谁的谁拿去!”

高而深是某大学学生,暑假回家里来。这位学生夜里用功,直到晨曦微露,才起身出门,围村子转一圈,好放松一下身心,然后回屋酣睡。谁知,这天转到村西菜园井台边——现在都追求“绿色”,吃起来放心,卖起来高价,村里就在村西划出一块地,按老式种植,老式灌溉,老式管理,也就保留了这眼老井——晨光中见一物件放出亮光,走近看是一把剪刀。心中不免惊异,顺手捡起,急急回村,敲响了一村之主的大门……

现在,那把剪刀就握在一村之主手中,一村之主大声叫喊着:“这是高而深在菜园井台上捡的一把剪刀,是谁的谁拿去!本来嘛,不就是一把剪刀吗?可是高而深说,不能那样认为,他说这肯定是谁不小心丢掉了的,既然是丢掉了的,哪怕一针一线也要物归原主,否则于心不安啊。所以,是谁的谁拿去!”

一村之主的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男女老幼皆有,还有的继续往这儿跑,想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就是这把剪刀,”一村之主擎着剪刀转了一圈,声音变得更加雄壮,“这把剪刀,簇新的,是哪一个丢在井台上了?”

人丛中终于有了一句应答:“是我的,我的剪刀。”

答话的是一位细嫩女子,号称“村花”的。全场即刻哑言,目光一起落在细嫩女子的脸上。那脸白里透红,从形状到颜色都无可挑剔,要不是遇上这种情况,想是难得看她一眼的。当然,此时大家主要还是想听她说些什么,关于那把剪刀的。

细嫩女子不慌不忙,话也柔和细嫩地说:“剪刀是我放在井台上的。昨天下午,那阳光暖得可人,我就端了脸盆,在井边尽情地洗头发,等雨青回来。雨青到城里农科所去了。可是一等再等就是不见他的影儿,近晚了才发给我微信,说是晚上还要和专家研究蔬菜开发项目,不回来了。我灰心丧气地端起脸盆回了家……”

大家听是听明白了,也知道雨青是她的心上至爱,可是关于剪刀的主题却是没有明确。果然,一村之主把业已落下的举剪刀的手又重新举起来:“那么,这剪刀呢?你说来说去……这剪刀呀!”

细嫩女子即刻意识到什么,没等一村之主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哦,就是这把剪刀,洗头前我是用它铰了头发的,铰完了就放在井台上,离开时心灰意冷就忘记拿了。”

细嫩女子补充得扎实可信,众人不约而同嘘了一声,觉得应该物归原主,却猛不丁又一声喊:“这把剪刀是我的!”

喊话的是风火二嫂。风火二嫂站在圈外,因此不得不加高嗓门,她直来直去不拐弯:“我是到井台上打水剖鱼洗鱼来着,剖完了洗完了,鱼放在盆子里,盆子放在井台上,拿了鱼下水去喂墙脚的葫芦,听得盆子响,是一只流浪猫叼盆子里的鱼呢。我嗷一声把猫吓跑了,急三火四端起盆子回了家,把剖鱼的剪刀就扔在井台上了。”

风火二嫂言之凿凿,无懈可击。众人心里顿时起了兴趣,想看一看一村之主如何裁决。

谁料波澜又起,这次说话的是哈哈大叔,哈哈大叔身材敦实,向来以忠厚老实著称。哈哈大叔其实就站在一村之主身边,在细嫩女子和风火二嫂为“剪刀是我的”阐述理由的时候,他静静地听着,甚至连看一眼剪刀都没有。可是他现在说话了,说得慢慢吞吞,不慌不忙:“这把剪刀嘛,是我丢在井台上的。”

然后,他细述了丢失剪刀的过程:昨天晌午嘛,他带了细竹片、细麻绳,当然还有剪刀,就是一村之主手里拿着的,牵着孙子来到井台旁的柳树下,将细麻绳泡在池中水里(麻绳泡过才坚韧),用剪刀刮着细竹片,给孙子扎风筝。风筝扎好糊好,祖孙俩高高兴兴地到野外放飞去了,剪刀呢就忘在井台上了。

哈哈大叔向来做事丁是丁卯是卯,话落在地上砸个窝,他说的能不信吗?况且,此时孙子就牵在他的手里。

只是为难了一村之主,他用目光把细嫩女子、风火二嫂和哈哈大叔认真扫了一遍,见谁也没有垮下来的意思,便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过一村之主毕竟是一村之主,他很快就稳住心旌,把剪刀翻来覆去看了看,然后让三人说出剪刀上面的细微特征,当然要单独附耳,不能让另外两位听到的。

细嫩女子、风火二嫂和哈哈大叔没有一个显怯,理直气壮地争着往一村之主跟前来,却是没等下一道程序开始,就被又一个人搅扰了。这人是刚刚从家里出来,晃晃荡荡地来到一村之主面前的。他身体壮得像一头牛,敞着怀,裤子挂在胯骨上,从胸膛到肚脐毛发全覆盖。此人名占山,外号大皮,杀狗宰羊无所不能。“不就是这把剪刀吗?”大皮嘴里嘟囔着。众目睽睽之下,他胳膊一伸,就把那把剪刀轻而易举地夺到自己手里,而后晃晃荡荡地扬长而去。

“剪刀,不就一把剪刀吗?”

全场人目瞪口呆,直注视着大皮走出老远,也没有谁吐出一句话。

狐  疑

第一场大雪降后没几天,村人们即纷纷传讲,说团瓢里住进了狐狸,更少不了有张三李四捶胸膛发誓,皆是亲眼所见。

不过是闲暇中的无聊话题,说了也就说了,听了也便听了,谁也不会真的对团瓢里住不住进狐狸有多少兴趣。

却又不尽然,还真有感兴趣者在。

感兴趣者乃肖尔纯。

肖尔纯岂止是感兴趣,简直就是兴奋不已,热血沸腾不止了!

肖尔纯是一个高中毕业生,本来学业优秀,应该考进大学的,说不定还能进个名牌大学。不幸的是他酷爱《聊斋》,日日夜夜捧读不够,读着读着就进到里面出不来了,高考时误了入场的时间,被取消考试资格。取消就取消,正好心里从此无世事牵挂,专心致志地读鬼狐故事。

这么一咣当就是几十年,肖尔纯更加进入《聊斋》里不能自拔,人也渐老,多少人生大事均擦肩而过。

忽然听说团瓢里住进了狐狸,肖尔纯心里岂能安分,他急切地想一睹这书中尤物——虽是整日整夜在书中与鬼狐们相交,亲眼目睹却不曾有过。鬼,当然永远不会遇到,既然与狐狸有了一个谋面的机会,那是不应该错过的。

因肖尔纯有夜读的习惯,所以越到夜间越来精神。不言而喻,去团瓢谋面狐狸也自然要安排在晚间了。其实即使没有这习惯,肖尔纯也不想大白天到团瓢那里抛头露面,说不定碰上哪个,心中会惶惶不安,所以必须夜晚行动的。

然而,这位《聊斋》粉丝却又胆小得很——这一秉性,肖尔纯此刻才意识到——每当脚迈出大门,心里就怯不可言,出去回来,回来出去,反复数次,总是勇气不足。当然最终还是欲望不可战胜,而且愈是胆量不够,欲望愈是强烈,来去反复至黎明,肖尔纯终于踏着冰雪到了村后。

所谓团瓢,是庄户人对看园屋子一种形象的称谓,是用秫秸障子圆圆围起来,外面用掺了麦糠的稀泥抹了,前面留一窄门,为园主看菜园所用。到菜蔬全部收获,团瓢也便闲置。冬天山野寒冷,食物缺乏,狐狸到此一住,也属正常。至于肖尔纯前去拜望,那是怀了另一种心态的。所以,他一路上心跳如敲鼓,尤其即将到达团瓢的刹那间,浑身竟然颤抖了。

可是,让肖尔纯惊愕的是,团瓢并非他心目中的那般恐惧神秘,而是沐浴在金色的晨光里,在皑皑白雪映衬下,非常温暖可亲。更令他想不到的,团瓢的门前竟有一位五六十岁的男子。他手握铁锹,在冰冻的地上刨出一个小坑,将旁边一小堆尚飘着丝丝热气的粪便铲进坑里埋好,做得有头有绪,干净利落。

这方菜园是邻村的,加之平素肖尔纯极少出屋,也就未曾领略过园里劳作的情景。但他猜想,这位五六十岁的男子一定是菜园的主人无疑,便先问了一声“老哥好”。待男人转过身来,肖尔纯才见他鼻子塌塌,胡髭短短,脖子左侧有一个核桃般大小的肉蛋蛋。肖尔纯趋前搭讪:“天好冷哩!”男人扫了他一眼,悠悠答道:“是啊是啊,冷着呢!”然后进屋,把铁锹倚在墙上。肖尔纯也便得以用目光往屋里探寻,屋内干干净净,各种家什摆放得整整齐齐,心中暗道,哪有什么狐狸,讹传而已!

春风送暖,冰消雪融,谷雨的暖阳蓬松了冬天的土地,农民们赶节趁时,耕耘播种。天天手不离《聊斋》的肖尔纯,又忽而想起团瓢来,想起团瓢里住进狐狸的讹传,也就想起冬天见到园主的情状,心里竟不得安宁。这天午时阳光正好,他便溜溜达达,似是无意又确是有意地奔团瓢而去。至近,见园主在挥锹劳作,肖尔纯依旧与他讨了句亲热:“老哥好!”

园主瞟了肖尔纯一眼,依旧一锹一锹地翻着地:“兄弟好!”

“地松软着呢,和去年冬天大不一样了!”

“季节交替嘛!”

“记得去年冬天老哥挖个小坑坑还得用铁锹哩!”

“那是的。——哟?”园主突然直起腰,盯着肖尔纯问,“去年冬天?哪个挖小坑坑了?”

“你老哥忘了吗?那场大雪以后,一大早的。”

“我闲得难受来挂冰棍呀?”

“铁锹使完,拿到了里面。”

“越说越离谱了不是?去年一过小雪,闺女怕家里冷,就接我老俩口去城里她家住了,今年清明节才回来!”

肖尔纯听罢不由得打个激灵,认真地看着园主的脸面:鼻梁塌塌,胡髭短短,脖子左侧一个核桃般大小的肉蛋蛋——不是他是谁?可是,听起来园主说的又绝非假话,肖尔纯不得不如实说出去年冬天那个早晨之所见,并特别详细地描述了铁锹刨坑埋粪便的一节。

園主“哦”了一声,呵呵笑道:“怪不得我在门前角落里翻出许多粪便,有些还发出臊臭呢。这狐,竟能模仿我了!”

肖尔纯不再是打个激灵,而是打寒战了。从此他不思茶饭,不久即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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