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了吧,这里没有多余的地方

2021-08-03 15:20
黄河 2021年3期
关键词:盆花阳台

迟 迟

乔岙是被我赶出去的,临走留下两盆花,一盆慈姑海棠,一盆姑婆芋。这两盆花都很大,是他刚搬进来的时候带来的,看起来像养了很久。也许是从前女友那里带来的吧?我虽有这样的怀疑,但也没有多问。他说这花送我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我这样两盆花,名字里都带一个“姑”字,而我不喜欢这个字,听起来像是送给庙里的姑子。我想,虽然自己是年过三十未及出嫁的老姑娘,但清心寡欲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戒色,而是想等到一个彼此看得惯的人。再说,这房子是我买的,面积又小,容不得大型花卉,而且我也根本不喜欢粗枝大叶的。

我没有表示出不高兴,但每每看见它们就不开心,像眼前遮了一块黑幕,心里多了一块石头,黑黑的沉沉的。可乔岙一副很重视的样子,为了它们特意把我的电视柜挪开一个角,本来电视柜搁在那堵墙的旁边,两边各留三十公分,刚刚好。这下它伸到了卧室门口,已经和门框齐平了。它原本靠着墙好好的,又没惹他。花本来也是可以放到阳台上去的,可阳台很小,又没封,除了不锈钢的半截子护栏,完全是敞开的,他怕花儿娇嫩,耐不住顶楼的疾风。而且他还叮嘱我要定时浇水。

花又不是我要的,是他硬搬来的,搬来之前也没有经过我同意,我为什么要给它们浇水?我这样想着,想的时候心里愤愤的。可终究这些话还是没说出口,我想若自己连这两盆花都计较,那可真的要孤独终老了,既然选择接纳乔岙,就要努力修正自我意识,尝试接受与他相关的一切,不是吗?容忍它们留下来,容忍定期浇水这回事,容忍在他称赞自己的花长新叶子的时候,也得陪着奉承几句,就像奉承皇帝穿了件新衣。问题是,乔岙每每把吃剩的香蕉皮扔进花盆里,同时扔进去的还有瓜子壳,在烟灰缸里待了好几天泡过烟头的水。

我的天呐,真想踹他一脚以解心头之恨。要知道我收拾自己的那几盆小花,每天喷完水都会用软毛巾擦拭叶子,捡去掉落的叶片花瓣什么的,要不是经济条件不允许,我还真想买一些碎玉石来装点裸露在外的泥土,把它们收拾得精致完美一直是我的梦想。因为梦想没有尽头,美也没有最美,只有更美,所以我一直在不停地追求。可乔岙的举动不仅没有在我追求完美生活的道路上推波助澜,反而拉低了我的生活品质,我有种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莫名其妙又倒退回旧社会的感觉。这种坏感觉像飞蚊症,时时萦绕在我眼前。我以为日子可以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除了类似这样的小事,其余地方我和他都还合拍,等到时机成熟去扯了证,一切就安生了。

可一天晚上,我要去卫生间,打开卧室的灯,走到门口又按亮客厅的灯时,猛见一只蠕虫正从慈姑海棠月白色的瓷盆边上溜下来,伸缩着身子朝卧室爬来。我吓得大叫一声,瞬间清醒,转身向卧室里跑时膝盖磕在茶几一角,疼得都来不及揉,几乎是单腿跳着蹦到了床上。

乔岙坚持说虫子是从阳台门的纱帘间隙钻进来的,我说明明看见是从花盆里爬下来的。我没有容许乔岙再多解释,就让他把那两盆花挪到了楼道里,又把他的衣服塞进袋子,把他推出了家门。

这场恋爱的终结是我单方面决定的,而且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不是因为不爱了,才使他离开。总之,自那以后我独享这个房子,是获得了一种安静的。

傍晚时分,尤其是夏天,我踱到阳台上投进夕阳里去伸懒腰。阳台没有封,视线辽阔,即使是封了也不碍多大事,因為这是顶楼,准确地说是阁楼。是的,我住在阁楼里。自然不是依山而建或临水而居,倒影成趣,飞檐翘角的古式阁楼,而是在老式楼房的六层上面建起的第七层,楼层略矮,面积略小,墙皮略薄,除了这些,其它地方同楼下的那些房屋没有什么区别。外墙被刷成白色,看起来像瓦伦湖畔的温德米尔别墅,或是独立与其它建筑背景之中的点睛之笔,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它像单脚站立的鹤,亭亭玉立。

在我的旁边还有一间同样的房子,只不过它还没有出售。这里地处城郊,北边不远就是高速路口,除了几栋刚建好的楼房,一个建材市场,一个二手货市场,两间小饭馆,就再没有别的了。作为有文化又不是很高的文化,有文凭又不是名校文凭,招了工又不是特别好的单位,买了房也不是很好的地段,作为被这座城市接受不接纳,跻身进来又不能完全融入,被边缘化了的单身职业女性,能有这样一套房子,我的满足是暂时的,不满足是长久的。我每天心中怀着对生活巨大的缺憾和希冀感,穿着淘来的中跟牛皮鞋走大约一公里去坐公交。这鞋看着与大牌没什么两样。还有雪纺的裙子,在满大街棉麻和蚕丝的世界里,我偶尔觉得那雪纺的材质太硬太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每个月把工资的大部分存进银行里,渴望通过常年累月的积攒,有朝一日能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我只把两百元留给自己,供我买米买面,买菜买油(我很少吃肉),还有交通费用以及适当情况下买一两件过季处理的衣服。每当月底,空空的支付宝里那几枚钱咣当的时候,我都觉得那少得可怜的数字是激励我奋斗的警钟,警钟敲响后我工作就会更卖力。我喜欢站在我的阳台上,白色的宽大睡衣在风中轻摇,像君临天下的战袍。我那么高,那么美,那么不可一世。我的目光把前景饱览,然后像有一左一右两只上帝之手,轻轻地扯开雾蓝的天空,一下子显现出高矮远近,浓淡疏密来。正南方是黛色的矮山,黄绿红橙相间的茂密树木,小木屋深褐色的屋顶点缀其间。右边是一个极为宽绰的水塘,临下雨或者刚下过雨的夜晚,蛙声一片。山前的马路上,零星驶过的汽车,行走的人影,在雨中显得萧条条,素寡寡,冷清清,雾蒙蒙。

如果能永远这样不被人打扰,所有的感觉都成为独享的快乐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有一天,我听见楼道里踢踢踏踏,人声不断,来了很多人,开了隔壁的门进去了。墙那边闹哄哄的,各种声音交叠在一起,大声谈论着什么,后来有划拳猜酒的声音,小孩子跑来跑去高声喊叫的声音,一直折腾到很晚。想是有了新邻居,我想我安静的生活是不是就要结束了,心生许多遗憾。

我的这间屋子是两室一厅,比那边多了一个卧室。不知道两座房子之间由什么隔开的,总之那边的声音通过墙壁传输到我这边,竟然发出很大的声响。我在家的时候动作尽量保持轻慢,但愿他们忽略我的存在才好,这样我不至于打扰到对方,而我也在单方面的声音之下,获得一种隐匿或者窃听的喜悦。可我越是安静,耳朵就越是能听到更多的声音。比如孩子不同情绪的语气,女人切菜,有时候甚至能分辨出切的是土豆还是白菜,男人发牢骚的,或是孩子的玩具在地面发出的摩擦声,还有夜深人静,小夫妻俩亲热的声音。

下雨的夜晚,远处池塘里青蛙们亮开嗓子咕呱咕呱争唱,穿过雨帘传到我的,也穿到隔壁孩子的耳朵里。通过孩子咯咯的笑声我能想见,孩子跑到阳台上扒着栏杆极力向远处望,蛙声成为她的乐趣。雨滴湿淋淋地挂在阳台的玻璃门上,一滴和一滴之间连起极细的雨痕,透过室内明亮的温暖的灯光折射出神秘又绚丽的色彩,宝蓝色的,酱红色的,咸菜黄的,蓝中透点绿的,绿中又沁着蓝,红中洇着紫的,紫中又掺着黄,没有一种完全单纯的颜色,每种都蕴含着另一种或者多种,在灯光的反射下莹莹地亮着。女主人惊叹地呼叫着男人和孩子,雨滴,许是成为了她五彩的梦。有风的夜晚,风越过矮山和树林汇聚到两间阁楼的外墙,回旋着抚过窗子返身窜到阁楼顶上,在那里转了个圈又扑向山的那边,呜呜呜的,忽而又急切地格朗格朗的,不知道哪里的铁皮咣咣咣,沙啦啦的声音互相应和着。隔壁一家人笑作一团,风声成了他们的乐趣。过了一会,陷入了一种安静,又过一会,男人和女人的喘息纠缠在一起,等喘息过后真正沉入了夜里。

每当这些时刻,我都在墙这边独自静静地听着,他们惊叹蛙声、雨滴、风声的时候我也跟着去看,去听,去惊讶,他们笑的时候我也跟着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流淌,有时候我端着碗从客厅移到阳台,从阳台再回来进到卧室,又从卧室再回到阳台,我的耳朵里总充斥着隔壁的种种,然后我洗澡睡觉。有时候我独自买菜做饭,熬粥也能有不同的花样,那粥散发出的热气,在冷空气里袅袅上升,一粥一人一室在隔壁嘈杂热闹的反衬下,显得那么不真实。我很恍惚,觉得自己是在隔壁的声音里活着的,如果没有这些声音,我或许就不是活在人世而是在另外一个界度里了。

在那些个声音停止的夜晚,我莫名地睡不着,靠在床头,手里拿一本书,然而眼睛却不在书上,心也不在书里。我望着从卧室投射到客厅地板上的那一小簇光发呆,客厅通往阳台的纱门上有一圈蕾丝,那蕾丝花边被夜风吹着,影子高一下低一下,在那一小簇光里起伏。

卧室门内的衣架上,黑底白点的连衣裙耷拉着一双空袖筒,在幽暗的灯下孤零零的。我看着这件衣服,心就会游荡到很远的地方去,像只有一根线牵着的风筝,而那风筝已经不在这间屋子里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有那么一刻,我认为自己是在想乔岙,这就是思念吗?于是我把他的被子摊开,长长地放在我身旁,就像一直有个人睡着。我把靠枕立起来放到他的枕头上,好像他半坐着跟我说话,我便不再惧怕这种寂静了。

我轻声问自己,你呀,你觉得两个人过日子是生活习惯重要还是默契重要?夫妻生活和谐重要还是讲卫生重要?爱情重要还是经济条件重要?房子重要还是感情重要?我哪个都答不上来,觉得这样和那样都很重要。

这样的思考虽然没有结论,但让我突然觉得乔岙留下的那两盆花不再碍眼了,我不仅为它们定期浇水,还清理土里的杂物,擦拭花盆,把花盆周围的地面都收拾得很干净。楼道是狭窄的,一面是两间房,另一面是扇大窗户,能打开。这样的环境,有阳光又有新鲜空气进来,正适合它们生长,加上我用心侍弄,它们竟然生长得很好。我每每从楼梯步行上来,气喘吁吁的时候,一转身看到它们,仿佛是看到了一种新的力量。

有一天下班回来,我看见在那两盆花的旁边多了一盆小花,走近了,蹲下來,发现它叶片狭长,顶端尖细,一小株一小株的,绿绒绒地挤了满满一盆。每株中间的叶片相较旁边的略微大一点,直愣愣地向上长着,两边小的各自向旁边展开,形成圆润的弧线。叶片显然是刚被擦拭过,由内向外滋出油润润的光,下面配了个纯黑色高腰广口瓷盆,盆下是墨绿色的水底。它紧挨着姑婆芋那褐色陶盆六棱形的边儿,不留一丝空隙。是这样的一盆花突然出现,那花那盆偏偏又挨得我的那盆大的特别近,对比之下娇弱得让人心怜,放置它这里的想法和举动使我讶异。讶异之余,我明白除了隔壁,肯定没有别的人了。

周末的时候,我走出去打扫楼道,擦拭花盆,给他们浇水,也顺带侍弄那盆小的。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这花被我喜欢,而是不想让邻居觉得我小气。下班的时候我刻意放慢脚步,或者把钥匙在锁孔里弄出很大的响动,我想他们总该出来一个人或是我能碰上这边的女主人说上几句话,然后问一问那盆小花的情况——我固执地认为这盆花是这家女人放在这里的——再或者当着她的面赞美几句。可不知为什么,竟没有一次遇见女主人。

过了几天,那一盆草竟然冒出较为疏阔的花柄,一夜之间开满指头肚大的小花,粉得鲜艳,散落在黑的盆绿的叶间,有一种艳丽的美。然而,这种艳丽也许有的人会喜欢,比如隔壁,我却认为是俗气的。大凡鲜艳的东西我都不喜欢。我的衣服常是淡色,我的窗帘和床单也是素色的,它们可以点缀一些小花朵或者图案,然而那些图案也必须是浅浅的色调。我给这盆小花拍了照,传到百度上去搜索它的名字,后来知道叫作欧石竹。名字这么绕口,欧和石头的石,还有竹子的竹,怎么看都不像能搭配在一起的字眼。花朵又那么艳俗。由这盆开放了的小花,我断定我的邻居至少品位不甚高雅。

后来我在楼道里碰见了这家的男主人,我正往下走,他朝上走来,手里拎着食品袋,里面装着几样蔬菜。他瞟了我一眼便把目光回避到一旁跻身走过我身旁。我回头看了一眼,他就消失在拐弯处。我看到他的后脑勺很厚,脑袋很圆,脖子和后脑勺之间堆积起的两棱肉把脖颈这个词模糊了,他留着寸头,穿一件黑半袖,半截胳膊粗壮黝黑,布满密密麻麻的斑点,有伤了又愈合的条状划痕。他既不像坐办公室的,也没有建筑工人的结实,略微有些虚胖,我猜他是开出租车的或是摩的司机,或是三轮车司机,总之是干苦力的吧。是啊,但凡有一些资本的,也不会在这里买这样的房子。

后来我又遇见了他们的女儿,在楼道里独自玩球,一双小手抱着球,两边的头发松散开,被汗水粘在面颊上和脑门上,嘴角也粘了一缕。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脏倒也合体,袖口像大人那样挽起,前胸上被球蹭黑了也全然不顾。她看见我就迅速抱起球退回到家门口,站着不动,歪着脑袋,睁着一双小圆眼注视我。嘴唇紧紧地抿着,向外撅出一点,在那黑脸庞上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倔强来。我正愣愣地看她,她怀中的球突然掉下来,骨碌碌滚到我脚边,她呼地跑过来拾起球,又退回到刚才的地方。我先后两次与男主人和他的女儿相遇,印证了我的猜测,他们是乡下人。

过了些日子,隔壁的声音发生了变化,由年轻男人女人和小女孩构成的声音里又多了两个老人的声音,女孩叫他们爷爷奶奶。我不知道在那一室一厅的房子里,一家三口住尚可,要是再多两个人,是怎样一个相处的境况?单是晚上就很难安排,是年轻的小夫妻俩带着孩子睡在卧室,老两口在客厅搭个临时床?还是老两口带孩子睡在卧室,小两口睡在客厅?抑或是年轻女人睡沙发,她丈夫打地铺?或是婆婆和媳妇带孩子睡卧室,爷爷睡沙发,小伙子打地铺?他们睡前总有一种硬轮胎划过地面的声音,是在推床吗?还是在推什么?是带轮子的床吗,还是带轮子的躺椅?终不得解。

自那以后,我再很少听见男人和女人说笑,亲热了,除了孩子玩闹的声音,一种大人间的沉默隔着墙壁和门缝被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也就是他们能这样凑合着过,要是我肯定没办法忍耐,即便是像这样不好的房子,我也希望有自己独立的空间。

他们那边的沉默,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怎樣的心理,一反常态,举动变得夸张起来,刻意制造出一些动静来,比如我大方地站在阳台上,像以前那旁若无人晒太阳,看风景。我还把我的小花们摆在阳台上,一溜排开,依次是碧玉,芦荟,金边吊兰,金琥,墨兰,整整齐齐的,很是好看。我看到高速路口穿梭往来的车辆便引起遐想,幻想着自己走出这个地方,也开着一辆车,到郊外野营或者到大城市去旅行。我的车子就像一颗流星,在隔壁一家人的目光里一闪而过,发出宝石般的光芒,像星星眨动的眼睛。我料想我的隔壁一定会看到,并产生更大的羡慕之情。果然,那边的阳台上纸箱塑料桶等杂物被清理出去,也出现了几盆小花。

不知什么时候,远处山脚下围起了挡尘板,驶入了挖掘机,搅拌机不分日夜隆隆作响。广告商的宣传海报塞在我们这边每层每户的门把手上,贴在我们这边的单元门上,红红绿绿的十分诱人。那边的灰尘在秋风中漫天飞舞,我的白色圣地裹在灰尘里。隔壁年轻女人愈发变得刻薄和强悍,他们的家庭战争越来越频繁,男人的叹息声也越来越多。

一天,我出门扔垃圾时看见那男人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吸烟,楼梯口的台阶很窄,放不下他,与其说是坐着,还不如说是用臀部的一小部分挨着。他紧蹙着眉头,使他额头上的肌肉挤成两道深深的纹路,他的脚跟前已经有两个烟头,看来他已待了很久。他看见我注视他并不觉得尴尬或者起身让开,好像没看见我一样,还是那副样子。我想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这事情使他已经顾不得面子了,至少没像先前那样立刻回避我。

我走到他跟前时他才站起来,那样子极不情愿我打扰他,他勉强离开了台阶,台阶上垫着一双白绒线劳保手套,已经用得发黑磨薄了。他把它们拿起来,两手各拿一只,用右手这只象征性地掸了几下左边这只,显然不是在拍灰。

返回家里去的时候隔壁开始争吵,我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来听,耳朵不听也不行,那些声音总会传进来。先是女人怪婆婆不该把衣服乱放,婆婆就呵斥孩子不该乱放。后又说到孩子该上学了,公公婆婆却拿不出钱来帮他们去找关系走后门。我知道在这不远处有一所学校,即便是城乡结合部的学校,也是很难上的,要提供一大堆手续,哪一样不符合条件都不行,特别是像我们这种阁楼住户,根本不在招生范围内。男人说实在不行就让孩子回老家上学吧,女人说不行,好不容易买了房子再回村里会被人笑话。又说村里的学校哪还有人,都进城了,大人吃点苦没什么,不能耽误了孩子读书。公公插嘴问儿媳妇,这个家还有什么能送得起的?

后来男人说,就不该听女人的话卖了乡下的大院子和地,来城里买这么小的房子,现在没了地也没了补助,孩子又上不成学,赔个底儿掉。女人却说,还不如当初多加点钱买个好地段的大房子,那样孩子就能上学了,一家人也用不着每天挤来挤去的。男人又说,不管去哪买房你家又不给掏一分钱,都是我老爹老娘苦呵呵一毛一块攒的。女人便提高了嗓门喊,白跟了你家了,不仅自己遭殃,孩子也跟着受罪。种种互相埋怨指责的话,夹杂着粗鲁的骂人话,竟是越说越绝。

隔天我上班出门,碰见了小女孩的爷爷,老人双手插在袖筒里,领口和袖口黑亮亮地粘着陈年污垢,但扣子系得很严正,头戴一顶可笑的瓜皮帽,帽子是粗呢料子,倒是比较干净的。他咧开嘴冲我笑了笑,额头,眼周,嘴角,耳根的皱纹一层一层叠在一起,眼睛显得越发地大,深浅不一的黄牙从薄的嘴唇里露出来。嘴巴虽是咧开笑着,眼神里却透出绵绵不绝的寡寒来。

我原本是想跟他说几句话的,或是请他到家里坐一坐,因为那盆小花的缘故,也因为他们之前的争吵,使我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淡淡的同情。可不知怎么的,看到他那模样时,又没有说出口。

一天下午,我到二手货市场想买一个长板凳放在阳台上当花架,在市场门口的路边碰到了老两口,小女孩爷爷的帽子很显眼,他蹲在一个破旧行李箱的旁边,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拿,又一层一层打开裹着物件的旧报纸,再小心翼翼地摆在面前的塑料布上。有碗,勺子,盘子,茶叶罐,水壶,搪瓷碗,搪瓷茶缸子,都是八十年代的东西。这些也值钱吗?我心生疑惑。他的老婆子,则坐在一旁的高脚铁凳上纹丝不动,眼神麻木而略带凄婉,一只手垂在膝盖上,另一只袖管空瘪瘪的,末端插在上衣口袋里。小孙女在十几米远的地方与一只小奶狗相持,小狗在拱形门下蹲着汪汪地叫,小孙女吓得下巴往回缩,不敢动一下。老两口也不理小孙女,只顾盯着来往的顾客看。灰色的狗,灰色的老两口,灰色的拱形门,灰色的大杂院,灰色的其他的二手货贩子,没有人注意到这对老夫妻,开市的时候没有人听到他们如何吆喝,如何谈价,也没有人到他们的摊子跟前去问询。

那天我没有买花架或是长板凳,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回到家后把阳台上的花端回家里。随后几天我没再看到两位老人,也没再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一天因为不舒服下午提前回了家,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陌生男子从隔壁出来,看了我一眼就低头匆匆走掉了。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还有几次,我上班的时候,他没防着我突然从门内出来,就着急地转身往下走,然后在下六楼的拐弯处站着不动,好像是等我先走。我知道他并不是六楼的住户,看那神情和举动,我大约猜出几分来。再往后,就有不同模样和年龄的男人在这一层出现。

一天晚上听到隔壁吵闹,男人问女人钱是从哪来的,女人不吭声。伴随着先前那种硬轮胎划过地面的声音,女人哭着喊,就算我犯了错,你也不要再这么折磨我好不好?

我想不出来,他对她的折磨和轮胎的滑动有什么关系?

后来玻璃碎裂,重物倾倒,女人尖叫,然后一切没了响动。没有任何声音的争吵过后的黎明陷入一种可怖,这种可怖使我惊恐不安。男人甩門出去,女人则换了一种口气呵斥孩子,滚,当初真不该生你,你就是个大麻烦!小女孩哭了起来,嘤嘤地,声音由小变大。

楼下防盗门开的声音,有人咚咚砸隔壁的门,一个男人喊,干什么呢,能不能在这住了?不能住了赶紧走,别一天到晚吵闹。孩子骤然止住了哭声,女人也不骂了,那男人又咚咚走回自己家里,咣当一声将铁门关上。

我只知道自己过得苦,不晓得比我还不易的人就在身边,之后的日子我复又陷入沉默,先前我被他们的快乐感染,后来又瞧不起他们,现在又为他们苦难的生活叹息,生怕自己的声音会惊动他们。我浇花也不那么勤快了,欧石竹的花朵逐渐萎缩。这种小花是不能见一朵枯萎的,只要有一朵枯萎,再浇水也来不及了,很快在盆中蔓延,逐渐就死了。

临近冬天的时候,楼下单元门的墙上贴着通知,说七楼是违章建筑,要拆除,住户限期搬家。我给乔岙发了条短信,说我要搬家了,抽空过来把花拿走吧。自从那次把他赶走,我们几乎没有联系过。

我本想说我要搬家了,你抽空来把你的花拿走。但写下短信时,我没有用“你”字,我觉得那样太疏远了,好像在指责他。我没有埋怨他的意思,甚至隐隐担心,怕他会觉得我在埋怨他。我也没有告诉他我之所以要搬家,是因为房子要拆了,不能住了,不是因为我要结婚,要搬到新房子里。我想他可能会问我,为什么搬家,或者问我是不是要结婚了。我想他如果问了,我就告诉他,我还没有结婚,并没有找到新的男朋友。我觉得他应该是要问一问的,可是没有。他只回了一句话:扔了吧,我女朋友这里没有多余的地方。

收到回信的时候,我正开着门收拾东西,阳台上和楼道里的风涌到屋子正中,把茶几上的玻璃花瓶吹倒了,花瓶骨碌碌滚了几下,就掉到地板上碎了。干玫瑰花瓣扑簌簌碎成一片,空中,地面,到处都是。沙发巾吹得扬起一角,人也像被推着在风里走。

在我还没想好怎么扔的时候,那盆欧石竹不见了,随着可能是它的主人的女人,一个我熟悉的陌生人一起消失了。他们一家子莫名地来,又莫名地去。到如今我与她相处大半年竟然没有见过面,我猜不出她的模样,是瘦条条的身子,细长的脖颈吗?还是壮实的身子,圆蛋的脸庞?楼道里,只剩下乔岙来的时候带的那两盆花,一盆慈姑海棠,一盆姑婆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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