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素兰
图画书《小狐狸的百宝箱》取材于我的童年生活,是关于我的奇葩爷爷和超级奶奶的故事。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奶奶是捡宝高手。奶奶只要出门,从来没有空着手回家的——路边的野菜,坡上的柴草,工地上丢弃的一段铁丝……全都是奶奶的收获。小时候我特別爱跟着奶奶出门,因此也记住了奶奶常说的话:出门要带着眼睛,要勤弯腰,这样才能捡着宝。
那时候,从柴草到破烂,一切都珍贵,为了找到更多的宝贝,奶奶总是嘱咐我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割草,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捡柴。现在想来,更远一点的地方,便是更广阔的世界。
当我后来读到日本畅销书《佐贺的超级阿嬷》时,我觉得这本书也是在讲我奶奶的故事,我甚至觉得我奶奶比佐贺的阿嬷更超级。
爷爷一辈子节俭,不舍得丢弃任何东西,我们随手丢弃的东西,他也会捡回来。家里地方窄,但爷爷有一个专放他这些破烂的地方——他的床底下。爷爷也因此遭到全家人的嘲笑甚至嫌弃,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谁愿意与一个住在垃圾堆上的爷爷亲近呢?
然而,爷爷的垃圾堆总是发挥着惊人的作用。新学期开学我要包书皮,找不到牛皮纸,爷爷说,床底下有一张,还挺好的,剪裁剪裁就能用。找出来裁掉破烂的边缘, 果然是一张挺括的书皮!新钢笔没写多久,我把笔帽弄丢了,没有笔帽,钢笔就废了,我急得哭。爷爷说,别急,你哥原来有支钢笔笔杆破了,笔帽还好好的,我收着呢。爷爷找到那支钢笔,拧下笔帽,跟我这一支正好相配,只是笔杆是红的,笔帽是黑的,红配黑,也特别好看。
爷爷奶奶在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先后离世。那时候我刚刚长大成人,还不能很好地理解他们,更没来得及报答他们。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想念爷爷和奶奶。虽然他们的模样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但奶奶曾经带我走过的路,奶奶说过的话,爷爷床底下那个什么都有的垃圾堆,却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我也越来越感悟到他们曾经教导过我的一切,是够我受用一生的财富。
奶奶爷爷的生活习惯和怪癖中,其实蕴藏着生存智慧。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万物皆是宝贝。而寻宝,要有善于发现的眼睛,百折不挠的耐心,更要有愿意迈向更广阔世界的脚力。
于是,我用一个小狐狸的故事,来表达我对爷爷奶奶的怀念。森林里的小狐狸每天出门,都会捡拾路上遇到的好东西,有时候是一粒扣子,有时候是一颗白石子,有时候是一颗松果或者不知道谁丢失的蝴蝶结,小狐狸把捡来的东西都放在窗台上的小箱子里,这只小箱子就成了小狐狸的百宝箱,森林里的小动物们如果丢失了什么东西,都不用着急,先到小狐狸家的窗台上找一找,说不定就找到了。蚂蚁们的家被水冲走了,它们也在百宝箱里找到了理想的家园,那是一颗松果,起码能住一百只小蚂蚁……
在写作的时候,我并没有去细想这个故事究竟有什么意义与价值。但我相信,一切的好故事都应该有生命的根,而一切有根的故事,也有生命。
在这个故事里,孩子们能读到趣味,成年人或者还能读到一点儿哲理:世界上没有废物,只有放错了地方的宝藏。万物都是宝,万物皆有其美。
如果再深一层的思考,我们会发现,我爷爷奶奶的生活经验和智慧,也契合了中国古老的哲学。春秋战国时的庄子就在《秋水》篇里说过: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
“用自然的常理来看,万物本没有贵贱的区别。从万物自身来看,各自为贵而又以他物为贱。拿世俗的观点来看,贵贱不在于事物自身,而在于世俗的眼光。”
我由此想到了今天的孩子和教育。
今天我们给予孩子的都是体系化了的知识,是经过分门别类化、客观化、抽象化、系统化甚至标准化的知识。但人类知识的获得,最初是从经验而来。比如,“山”这个字,最初我们用它来表示的是象形的山,后来才抽象为符号。
一切的知识都是从个体到普遍,从具体到抽象。
而孩子是从整体感知世界的,他们是自然之子。当孩子们的感官还没有被套装的知识填满之前,应该创造一切机会,让孩子们用自己的感官去了解世界,让他们在生命初始的时候,多接近自然,让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多一些社会实践。
童年期的孩子有广泛的同情心,对待万物不带有俗世的价值判断。所以,在彼得·潘看来,一个顶针和一个戒指是一样的,在丰子恺的漫画中,阿宝会给凳子穿鞋。
孩子们的这份平等心,正是重新发现美的基础。就拿长沙童谣《月亮粑粑》来说吧,这首童谣起源于何时,作者是谁?已经无从考证,也不需要考证,它为我们所描画的是童稚的眼睛第一次所见的月亮,是天地万物还没有名字时候的月亮。那时候的月亮,不是年龄约46亿年,围绕太阳公转、本身不发光、只反射太阳光的一颗固态卫星,而是一个可以吃的糖油粑粑。童年的月亮,是任由孩子命名和想象的月亮,因而也是诗歌的月亮——是有嫦娥居住、玉兔捣药的月亮;是能应诗人的邀请、和诗人一起翩翩起舞的月亮;是当作瑶台镜呼作白玉盘的月亮。
台湾学者黄武雄先生在《童年与解放》一书中说,小孩子对周遭感到神秘,一则是因为四周的一切对他是如此陌生,因陌生而觉得神秘;二则是他的敏感、想象与创造等等特质,使他把陌生未知的世界在心中谱成神秘诡谲的世界,这种似梦非梦的情境便是诗人的意境。好的童话或儿童文学便应延伸儿童这种如梦似真的意境,而不是汲汲于把大人的奇妙意象、甚或理性的教条塞入儿童的想象世界。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费里尼也认为儿童最珍贵的特征就是想象与实际的分界暧昧模糊。我们越长大,掌握的概念越多,我们的感觉就越匮乏,我们与世界也就越疏离。
这只可爱的小狐狸,每天在路上捡取东西,不管是松果,还是蝴蝶结,不管是宝石,还是小花,都是他的宝贝,而这些宝贝,又给别人惊喜与快乐。希望我们的每一个孩子,都能从身边的小物件里发现万物的美,发现一切事物的价值。越用平等的心看待世间万物,天地越广阔,越能成为爱人利物的仁者。 “仁者爱人。”(《论语·颜渊》)“爱人利物之谓仁”。(《庄子·外篇·天地》)
在写作之初,我并没有想到能从这个小小的故事中去阐发这些意义与价值。然而,因为它来自于生活,来自于一代人在贫穷岁月中的生活经验,它便有了与我们的民族、文化相连接的意义,也成为对我们民族文化的诠释。
这正是写作的奇妙处,也是故事的奇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