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韵
奔丧的路上,眼泪很多。一些是为死去的亲人,一些是为活着的自己。那块一直悬在公路旁边的石头,这一次的显像不是骷髅头。它更像一尊佛像,微闭着双眼,面带微笑。若干次了,我经过它时,害怕,离开它时,不安。有一次,一个放羊的老汉就坐在那块石头前吸烟,我的车驶过去,又停下来。他似解非解地看着我的忧心,说,我每天都坐在这里歇气,它不会塌下来的。像是对我善意的感谢,他背起背箩,咧嘴一笑,挪了个位置,眼睛继续盯着羊群。
刚下过一场大雨,我怕受到惊扰的山体会在沉睡中醒来,成为过往行人车辆的罹难,成为大地的心痛。这块悬着的石头,就像我未停歇的心跳,一头连着故乡,另一头连着远方。卧床多年的外公,也像这块石头,悬在亲人们的胸膛。昨天夜里,这块石头落下来了,轻轻地,像一根飞累了的羽毛。
母亲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是熟透了的果子了。我还没在她的练达中转过神来,就看到一个悲痛泣涕的母亲。我拉着她的手,依偎在她的身旁,坐在漆黑的棺木前,任由她哭,任由我哭。我深深知道母亲的伤心,她在哭她的父亲,也在哭我的父亲。她生命中的依靠,她的重心,被迫一次次迁移,一次次地动了筋骨,一次次地损了元气。无论历经多少苦难和悲伤,母亲必须接受被时间治愈和自愈的现实。
我与母亲一样,在种种的消耗和折叠中,一天天衰老。但只要外公还在,母親就没有说自己老了的权利,她会是一个有父亲疼爱的孩子。有爹爹的母亲,携带着生活的某种告慰。她骑着红色的小摩托,隔三岔五往返于她的家和外公的家,送牛奶,送点心。更多的时候是去消除外公心中的块垒。外公一不高兴,她就立即能接到舅母们的电话。这比起远嫁的姨们,母亲是更能解渴的近水。在乡间的公路上遇见熟人,母亲对人说,我去看我的爹爹。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她是自豪和幸福的。自从我失去父亲的庇护,就像个儿都矮小了一截。没有了父亲的女儿,太像一株根基不牢的水草,害怕打雷下雨的日子,会有洪水的侵掠。
如今,惶惶之天要带走外公的苦,母亲想要做一个孩子的幸福也就走丢了。我知道,即使外公能活到百岁再离开人世,这种悲伤也是抹不去的。血脉上的疼痛,永远连着筋络骨头。我也知道,这种情感的归属有时是违逆于生活的,它们应该在彼此的生命都有质地的时候,才可能是真正的幸福。而这些,外公和母亲都久违了。他们屈服在形式上,只能略微地感知天伦的小乐趣。随即,迎接他们的便是病疾和苦痛,更或许还掺杂着一些轻微的抱怨和诅咒。
春天的二月初二,正是外公的九十大寿。只可惜梨花素颜春逝了,思亲泪空流,夜夜复天明。没有外公的春天,任风吹花落,再没有一个枯瘦的病榻任母亲和姨们想念。早前就想好了,要有一个隆重些的寿礼,让他满堂的子孙都来分享些福禄。事实上,对于一个卧病在床近十年的老人,“福禄”这两个字更像是我们强加给他的。人人都以为高寿就是福气。外公为这个福气,一直在遭罪地活着。难过的时候,他就骂人。舒服一点时,他就说,我多活几年,就是想看见我的最小的孙子能长高一点,再高一点。那个叫三儿的超生小不点,如今才上小学四年级,但他已经可以帮外公提尿桶了。
十年前,外公脑溢血入院时,医生让舅舅们回家准备后事了。我态度决然地想挽留外公的生命。那些药进入外公的体内,扶贴着他衰老的血管,像一抹新绿在腐木上生发,最后竟然奇迹般地止住了多处出血点。外公在病床上虚弱地对我说,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就像我是他的传世作品中稍微满意的那一个。
我知道,外公是一个讲究香火传承的人。他挂在嘴上的惯常话是,不能让哪支头的香火断了。如果没有计生政策,外公是一个需要很多孙子的老人。从他给孙子们的取名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外公的所有孙子们的名字都从一个“贝”字,外孙子中只有三姨的儿子有资格从了这个秩序,单名一个“顶”字,意为园丁的宝贝。三姨当中学老师,外公很珍视,这是他所有子女中唯一吃国家公粮的人。这些年,他的许多次病危时刻,都会在他的孙子们回来时得到最大限度地缓解。他的大孙子考取大学时,他像一个得了势的地主,从天干地支讲到将军帅才,好像那就是他追寻了一世未考取的功名。这些遗憾,随着孙子孙女们的蓬勃向上,已经被缝补完全了。而外孙女外孙子们的小成绩,对于外公,也许只是一种防御的工事,但绝对可以让他的精神防线更加牢固。
外婆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二儿子。外公与外婆的心事聚拢在一起,一生都在操心他们的二儿子。好不容易有了大儿子,娇生惯养,又有了二儿子,手心手背。外婆把熟睡的二儿子放在火塘边的小床上,才是忙着去地里摘一把豆子的工夫,醒来的孩子就掉进了火塘里。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儿子,终于活下来了。但他成了外公外婆揪心一世的痛处。为了说一门亲事,他们耗尽了心力。生下三个孩子的二舅母,却突发心脏病走了。三个年幼的孩子成了全家人的痛点。外公曾在数次病危的时候,把我叫到病床前,嘱咐我要管好他们,牵好他们。
泪光中接过的沉重托付成了我肩膀上的另一副担子,我一刻也不敢松懈。若是外公安然,我好想在他面前撒娇耍赖,与他矫正争论一回重男轻女的思想。可他那么羸弱,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看着我,一撮胡子在上下嘴皮的升落之间颤动着,太像三儿与我索要什么东西了。三儿会在我过田埂时,指着我细细的高跟鞋说,姐姐,你要慢点儿。他们都需要我轻声地说,好,要得,我有,我能。
白天和黑夜,在外公的担忧里,过了一个又一个。或者说,外公的生命,已经不分白天和黑夜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和睁着眼睛,都可能是青熬熬的长天。我曾试着让外公能读几页书,可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字的样子了。那些年,劳动回来的外公,也曾手不释卷。每当他从唐宗宋祖,说到孔夫子鬼谷子时,外婆总是不耐烦地冲他发火:你念什么灶王经,天上的你知道一半,地下的你给是全知道。为了挣工分糊口粮,外婆把在外工作的外公硬拽回家了。
成了村夫的外公,带着丝丝缕缕的书卷气息。他吹口琴,拉二胡,在平淡的生活中寻得一丝文雅,在土地与山峦之间觅得几丈豪情。我在他的书里认识了太极八卦图和千针万线草,知阴阳,辨苦甜。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泡了红糖水在窗台上,想着待冷些时再喂我。我大哭着不肯喝一口,外公接过去,在一碗糖水里尝到了几种中药的味道。他像是得到某种神灵的暗示,去后山上找了几味草药,把三姨快要不能走路的腿疾治好了。我对这件事情的真假一直抱有保留意见,但他们都言之凿凿。就像这一次他的预言被验证,究竟是偶然还是巧合,我也不得而知一样。几年前,他曾说过,他将来只会是在他的大儿子家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外公最爱吃荔枝,他说再也没有比这个甜得更正的东西了。夏天时,荔枝从岭南岭北穿过我的手指,放在外公的舌苔上。没有了一颗牙齿的外公,他把牙床锻炼得很坚实。他吃东西的时候,像是整个面部都在为口中的食物服务,上下左右地凸凹,荔枝的甜就进入了外公的喉咙里。他张开嘴巴向我要下一个。对于从小吃苦长大的外公,这样的甜让他的神情愉悦。除了荔枝,香蕉是最不会欺负老人的水果了,它像外公的舌头那样软,它们在外公的嘴里打几个转儿就不见了。
我把糕点放在他的枕边时,他像一个护食的孩子,生怕有人抢了他的东西,他把它们用被窝盖了起来。还把我给他的钱收藏在帽子里,等他的孙子们回来,再悄悄地转移到他们的口袋里。做这些的时候,他像一个快乐的小孩子。但有一次,他很严肃地对我说,钱对我没用处了,你就不要给了,给我点吃的就行了。
外公像一个时时需要哺育的婴儿,小口地吃进去,长长地睡过去。婴儿在一天天长大,外公在一天天萎缩。到后来,连一点点吃的,他都无法消受了。少量地进入肠胃,虚弱地出一口气,再缓慢地进一口气。他睡着的时候,鼻子和嘴巴完全连在了一起,骨头上的一层皮,松散地堆在他的脸上、身体上。
外公的身体只有五十斤了,他的女儿们都可以抱他起来,帮他洗澡、为他穿衣。起初,他是害羞的,他拼命想保护他的尊严,缩紧身体对抗着、僵持着。慢慢地,他敞開了自己,任自己回到女儿们的婴儿时代。洗完澡的外公,神色安然。他说,洗洗舒服。他这头挂着儿子家的稚儿,那头又挂着远嫁江浙的女儿,又心疼着失去了丈夫的我的母亲。如今,他闭上了眼睛,却一直张开嘴巴不肯合上,像是对人世还有交代不完的话语。
外公在他的大儿子家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自此,他的皮、骨和灵魂,都要和青山化为一体了。外公是一个相信有灵魂存在的人,他在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无数次中,曾看见过自己灵魂的模样。有一次,在我帮他修剪指甲的时候,他与我说起过几次大难未死的幸事,他说得很平静,像说别人的故事。我听得也很平静,像是听别人家的故事。生生死死的旧事,到了后来,连虚惊都可以省略了。外公双手双脚上的指甲像变异过的鳞,以覆盖和堆砌的方式,完成一个个小壁垒,清理起来颇费力气。外公说,我的灵魂可是比指甲坚硬得多了。这一句充满诗意的话里像是蕴藏着某种玄机,让外公在一次又一次的危难艰险中逃离死神的围堵。终于,他的身体和灵魂合为一体了,他们正结伴而行,奔向另一种欢喜里。
灵前,哭的声音最大的是外公的大女婿。男人的眼泪,加重了灵堂的悲伤。许多许多年前,外婆走几十公里的山路去赶乡街子。所卖之物刚好换得一口煮猪食的笨重大锅。瘦弱的外婆不堪重负,在山路上佝腰滴汗的当儿,一个青年接过她背后的锅。外婆感激于一颗陌生的善心,回来后就把大女儿嫁给了他。事情的结局不算圆满的,外公曾对着这个青年愤怒地拿起了手中的火钳。但生活总是真实的,日子在晨晨暮暮中经冬历夏,从青丝到白发。他们吵吵闹闹,生儿育女,在土地上一年又一年。外公也睁只眼闭只眼,该放下时就放下了,亦如他放下了口中的公粮,把自己的一辈子献给土地、大山、大河和儿女孙辈们。
外公安详地睡在他的房子里,我轻抚着他,从额头到指尖,冰凉的另一种空间被呼吸隔阻,外公已经不能答应我了。但我相信他能看见我,看见满堂的白色在悲恸中失声。所有的放不下与放下,他也终于不得不全放下了。在我们的哭声中,另一个高龄的老人颤悠悠地拄着拐杖站在棺木面前说,哭什么哭,他比我有福气呀,他得装在柏木的房子里,我就等着人家把我化成一把灰吧。
在草木之心未成灰烬之前,还是允许我站在外公的身旁,放声地痛哭一回吧。
责任编辑:张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