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脚猫

2021-08-02 10:53冯骥才
北京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黑猫

冯骥才

今天一醒来就觉得不对劲,我竟然感觉到我无所不能。这感觉并非虚妄,还有点自我的神奇感,分明就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我忽然有了何种特异的能力。我现在还躺在床上没做任何事情呢!没有一点具体的事实可以证明我这个感觉并非虚妄——我凭什么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我是不是哪儿出了毛病?我神经出问题了吗?

我坐起身来。从里屋走到外屋。我觉得身体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我好像驾驭着一阵风瞬间到了我的外屋,我好像不是“走”到外屋的。我对面是两个放着许多书和一些艺术品的柜子,还有一张堆满稿纸与文案的书桌。迎面墙上挂着一幅我的书法,上边写的是我自己的一句格言:弃物存神。此言何意,我后边再说。反正我从来不书写古人或名人的诗文,我瞧不上那些只会抄录别人名言名句的写字匠们。那些人舞笔弄墨,却不通诗文,只会按照古人的碑帖照猫画虎写几笔字——还不是“写字匠”?

我天天早晨起来,到了外屋,都会面对着这面墙。不知为什么,今天这面墙却似乎有点异样,好像可以穿越过去。我居然觉得自己可以像崂山道士那样一下穿过墙去。不想便罢,这么一想,我身上那种无所不能的奇特的感觉便突然变得“真实”起来。我开始有点害怕,我怕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异。外星人在我身上附体了吗?

未知总是难以拒绝的诱惑。我不由自主地向对面的墙走去,这时已分明感到自己身体无比轻盈,好似神仙一般飘然而至墙前。我的墙那一边是一户人家。但我住的是连体的公寓房,和隔壁的人家不走一个楼门,完全不知墙那边的住户是谁。我伸出手,隔着书桌去触摸墙壁,我想试一试墙壁是不是一个实体,证实一下自己脑袋里的“穿墙而过”是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荒唐的臆想?但是,极其神奇又可怕的事出现了。当我的手指一触到墙壁时,好像进入一个虚无的空间里,好似什么也没碰到,同时却惊奇地看到我的手指居然毫无感觉地进入墙中,我再往前一伸,我的手连同胳膊竟然也伸进去,进而我的身体也完全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书柜;在骤然而至的惊慌中,我完全失去重心,身子向前一跌,一瞬间我闯进一个黑乎乎、无依无靠的空间里。我差点一头栽倒,慌忙平衡住自己。这时,我闻到一种沉闷的、温暖的、混着一种很浓的香水味儿的空气,渐渐我发现一间拉着厚厚窗帘而十分幽暗的房间,一点点在我眼前呈现出来。我已经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我邻居的家里。我惊讶,我奇异,我恐慌,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我真的“穿墙而过”了!这是怎么回事?一种童话和魔幻故事里才有的奇跡,竟然在我身上发生了?

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这时,我发现这邻居家的屋内只有一人,这人还在熟睡。我穿墙过来时竟然没有发出声音把这人吵醒,我是在梦游吧,还是死了?难道我现在是一个游魂野鬼?

突然,我发现熟睡这人是个女子。她趴在床上睡。一头黑黑的卷发,头发下边一段粉颈,一条雪白的胳膊连带着光溜溜的肩膀从被窝里伸出来。我是一个还没有找到老婆的男人,头一次看到在床上裸睡的女人,也有一点心旷神怡。我忽然想到——她是不是那个在电视台做主持的极其著名的女人——蓝影吧!我只知道她不久前刚搬进我这个高档小区玫瑰园,没想到她就住在我的隔壁!她非常漂亮,真像天仙一样。她名气很大,但她十分傲慢,我只在小区门口碰到过她一次。她走路时从额前垂下的头发挡住了上半张脸,使人无法看清楚她的面孔。她走路时哪儿也不看,明显谁都不想搭理。漂亮的女人全都傲慢。可是现在她却赤裸裸躺在我面前——虽然下半身裹着一条薄被。我心魂荡漾起来。我想,反正我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即便有了麻烦,转身一步还可以再穿过墙壁跑回自己的屋去。这想法居然使我“色胆包天”!我居然过去哧溜一下没有任何障碍就钻进她的被窝。她的被窝里一股浓浓的暖烘烘的肉体的香味,弄得我有点疯狂。可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眼前一对很亮的亮点,金黄色,像灯珠。这是什么?被窝里怎么会有这种怪东西?这对灯珠好似紧紧直对着我,同时我还听到一种呼哧呼哧的声音,好似动物在发怒,忽然这东西猛地一蹿把被子揭开。我一慌跳下床,扭头再看时,这女子只穿一条内裤、光着身子趴在那里,旁边一团硕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只非常肥大的黑猫——她的宠物!刚才那对金黄色的亮点,原来是黑猫的眼睛。黑猫正对我怒目相视。我看傻了,呆呆立在屋子中央。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蓝影忽然翻身坐起来,我马上会被她发现,跟着她会惊叫和呼救。我的麻烦降临!可是,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没有看到我。只见她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对着床上的黑猫说:“你又把我闹醒了,我下午还得录节目呢!”说着她一边揉着眼,一边下了床朝我走来。

她马上要与我撞个满怀!这时,她揉眼的手已经放了下来,而且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我正转身要跑,可是这一瞬间我惊奇地发现,她那双带着睡意的眼睛竟然没有看到我——我就站在她面前,她怎么没有看见我?她是一个盲人?我好像神经错乱了。

接下去发生的情况,更叫人惊奇。当她光溜溜的翘着乳房的身子挨到我时,我也没有任何感觉,她居然穿过我的身子,一无所碍地走到我的身后,径直去到卫生间。此时我已经知道,现在的我已不是一个实体,不再是一个实有的人!而且我与那个英国作家威尔斯写的“隐身人”不一样,威尔斯的隐身人只是别人看不见他,他却是一实体,别人可以摸到他。我不同,我不再是一个生命实体,我只是一团空气那样,我是虚无的。我看得见一切,别人却看不见我。我虽然可以闻到气味,听得见声音,但我对任何东西没有“触觉”,所以当我与任何物体相碰时都不会发出声音。我忽然焦急和恐慌起来,因为我与这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对于别人来说已经是不存在的吗?我说话别人听不见;我看得见所有东西,却摸不到任何东西,更挪动不了任何东西。我还是一个生命吗?我还有人的什么需求吗?我还会饿吗?还会感受到冷热吗?还需要睡觉吗?还用去卫生间吗?我除去能随便进入任何空间,还有什么更特异的“本领”?我是不是突然死了,现在只是一个人间传说中的那种无处可归的游魂?难道人死之后就像现在我与蓝影这样——阴阳相隔?尽管人间的事我全能看到却丝毫奈何不得;哪怕你活着时能主宰一切,颐指气使,到头来却照样一无所能?当我想到我无法再与任何人说话、交谈,我认识的人全可以看见,他们却看不见我,我便感到了一种极大的恐怖。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绝对的无边孤独中。这种“死亡的孤独”可跟活着的人的孤独完全不一样了。

蓝影从卫生间走出来。

当我再次看到她赤裸的身子时,已与刚才的感觉完全不同了。我对她已没有刚才那种感觉。她穿上一件很薄、光溜溜、浅紫色的睡衣回到床上,没有再睡,而是抓起手机,开始一通忙。查看微信,写回信,只有一次用语音回复时说了一句话:“你这烂话还是说给‘91去听吧!”完全不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谁的,“91”是什么意思?只见她说完话把手机调到静音扔在一边,身子一歪,扑在床上接着呼呼大睡。

我还是不甘心自己已经“离开人间”,想再试一试自己是否真的不再是一个“人”了。当我用手去摸她的肌肤时,我的手指竟然魔幻般伸进她的身体,没有触觉,好像伸进一片虚空里。我想游戏般再做一点荒唐的事,但我不能。那只蹲在床上的又黑又壮的肥猫似乎对我充满警惕。它面对着我嗷嗷叫,想要咬我,可是它扑上来时,却像在咬一团空气,原来它也奈何不到我!这样一来,我就有了安全感。于是,我、蓝影、黑猫不可思议地扰成一团,彼此不能产生任何关系,这情景真是奇妙之极!我却已经明白,我和现实的世界已经阴阳两界,彼此无关。可能这黑猫身上有某种灵异,对我这个“游魂”有一点特殊的敏感。古埃及人不是说猫有九条命吗?但我不必担心它,它丝毫不能伤害我。它在阳界,我在阴界,我们阴阳相隔。它在真实的物质的世界里,我在诡异的虚幻的世界里。我本身就是一种虚幻。

现在,我已经确信,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一个知名的作家,我连笔都拿不了。人间的一切从此与我没有关系。那么我现在该干什么?不知道。我已经没有任何欲望與需求了。眼前只有这女人叫我发生了兴趣,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个非常著名和美丽的女人,而是她与我原先对她的印象有某些脱节。

首先,我发现原来蓝影并不那么漂亮!她体型还算标致,当然这也离不开紧身衣和特制的胸罩的帮衬。至于面孔,那就需要在化妆台前下一番苦功夫了。每个女人都是最会打扮自己的,她们知道用什么妙法高招为自己遮掩天生的瑕疵与缺欠。如果没有亲眼看到她卸妆后的面容,真不会想到她原本竟然如此这般平淡无奇。虽然不丑,但离着屏幕上那个美若天仙、令人倾倒的蓝影却判若两人。

由此,我更加相信一款流行的化妆品的广告用语:女人的美丽是打扮出来的。这是女人的真理。

我不懂得女人的那些名牌化妆品,不识“女人香”,更不懂得使用眼影、眼线、描眉、香粉、唇膏、唇线、胭脂、香水那些诀窍,所以我写作时一碰到女人这些东西时就捉襟见肘,不知怎么下笔。现在,我开了眼,惊讶地看到她用化妆台上这一大堆东西,怎样一点点把自己“装修”得如同一朵娇艳的花儿。她居然还有一个碗儿形状的假发!她这么年轻就谢顶了吗?可是当她把这假发往头顶上一扣,就更加漂亮、精神、年轻,至少年轻八岁以上。

在她着装时,我领略到这女人品位的不凡。她身上每件东西都不华丽,也不夸张;一条干干净净、冼得发白发旧的牛仔裤,一件淡淡的土红色的圆领衫,外边一件松松的白色的麻布褂子,让她一下子从房间的背景中脱颖而出。她这些衣服看似普通,细瞧质地都很考究。我相信她的衣服不一定都是名牌,名牌只是为了向人炫耀,美的气质才真正表达个人的修养。她不戴任何首饰,挎包只是一个由一块土布裁制成的简简单单的袋子。但这一切都谐调一体,正好幽雅地衬托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

她走出屋前,将一碟子猫食和一小盆水放在屋角。那只一直守在我附近的黑猫跑了过去。这时,我发现这猫左前腿竟然有残,好像短了一截,哦,是一只跛脚猫!它跑起来一瘸一拐很难看。她这样一位名女人,住在这讲究的公寓里,应该养一只雪白、蓬松、蓝眼睛的波斯猫才是,为什么要养这样一只又大又蠢又瘸又丑又凶的黑猫?

她出去,关门锁门,但锁不住我。我一伸腿就神奇地穿过屋门,紧跟在她后边。她走进电梯,我也穿过电梯门,站在电梯里。电梯上只有我和她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我看得见她,她却丝毫看不见我,这感觉异常奇妙。这使我不再觉得阴阳相隔多么可怕,因为我能够去到我任何想去的地方,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我变得神通广大了!世界原先给我看到的更多是它的正面和表面,但出于作家的本质,更要看它的里面和背面,因为事物的正面常常不是它的真相。

我跟着她出了电梯,穿过走廊,走出楼门穿过小区到了街上。一到街上,她那神气陡然变得十分高傲,谁也不看,好像别人都在看她。前边不远停着一辆很漂亮的黑色的奔驰车。她过去一拉车门就钻进去,好像是她的专车,开车的人并没下车迎她。她钻进汽车顺手把门带上,车子就发动了。我不能被撇下,赶紧跑上去一拉车门,我忘了我的手根本抓不了车门的把手,可是我的手却伸进车子。我马上意识到我现在所拥有的神力,身体向前一跃,整个人飞进已经开动起来的车子,正好坐在她身边。我朝她笑笑,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掏出手机来看,一边对着前边开车的人说:“你车上的香奈儿的味儿是谁的?”

前边开车的人说:“你诈我。我车上只有你的香味儿。我身上也只有你的香味儿。”说着回头一笑。我看到一张中年男子清俊潇洒的脸,不过他那带着笑的神气可有点像狐狸。这张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蓝影说:“我从来不用香奈儿,你不用糊弄我,我也不管你的那些烂事。我只想知道,你给我选的车到底是哪个牌子?我不能总坐你的车。叫狗仔队发现了,放在网上,你不怕你那黄脸婆叫你罚跪?”

开车那人说:“你总得叫我先把这房子贷款缴上。到了年底就没问题了。你自管放心。”

蓝影:“你说话这口气我可不爱听,好像我是债主。”

开车那人笑道:“我是在还我的情债还不行?谁叫我是个情种呢。”跟着他换一种柔和的口气说,“即便将来你有了自己的车,我还是心甘情愿来接你,只想和你待这么一会儿。我这点心思你怎么就是不懂?”

蓝影居然被这人几句话改变了心态。她忽然笑了,红唇中露出雪白的牙齿,她向前欠着身子说:“你不是说要带我去黄港一家农家乐去吃海鲜?哎,你怎么不说话呀,滑头?”说话的口气变得和蔼可亲。

开车这人在蓝影的嘴里叫滑头。这大概是她对他专用的一个外号。

滑头说:“我哪儿都想带你去,可哪儿也不敢去。你那张脸谁不认得?”

“这么说我的脸有罪?”蓝影装作生气。

“脸有什么罪,我是说你的脸太漂亮了,谁看了一眼就忘不了!”

滑头真是太会说话了。一句话又把蓝影说高兴了。其实滑头就是滑舌。

蓝影说:“那咱们就约好了,还去慕尼黑吧。我总怀念阿尔卑斯山上那小木屋,就咱两个人,再赶上那天外边下着大雨,多好。”蓝影说得很有兴致,但滑头没有接过她的话,她忽而转口又说,“不说那个了,你早不再是那时那个‘白马王子了,哼!”她好像一下子又回到气哼哼的现实里。蓝影这人的心理和情绪原来这么不稳定。

滑头说:“这些事咱们回头商量,你也不是能够说走就走。现在你马上就到电视台了。先问你,今晚你几点回家,我去看你好吗?”

蓝影说:“今天不行,我今天要接连录两个节目。哎,你还是把车子停在我们台的楼后边吧。”

滑头说:“遵命,小姐。晚上我可是有宝贝叫你开眼——开心。”

蓝影眼睛登时一亮,她说:“骗我,你只是借口想见我!告我什么宝贝?”

滑头说:“这么轻易地说出来还是什么宝贝。集团这两天正忙着改制,不停地开会。我今天晚上散会也早不了,不过我完事保证把宝贝送去,交给你就走,决不会——性骚扰。”他向后偏过脸,又露出狐狸那样的神气。

蓝影媚气地一笑:“好,晚上见,手机定时间。咱有约在先,只准你那破宝贝进屋,人不能进来。”说完推开车门下车。

我也跟着穿越过车门来到街上。

在穿过街道时,蓝影好像心不在焉,不远一辆轿车飞驰而来。我看她有危险,赶紧上去抓她,想把她拉住。但我只是本能地去抓,忘了自己什么也抓不到。蓝影被对方车子紧急的喇叭的尖叫声惊醒,机警地往后一退躲过了车子,我却栽出去,正被飞驰的车子撞上,我心想完了,但是我忘了,人间的一切惊险灾难已经都与我无关。我像一团透明的空气那样,眼瞧着飞来的车子从我身上穿过,唰地飞驰而去,任何感觉也没有。我被自己的神奇惊呆。

于是,我开始享受自己拥有的这种无比的神奇,我勇敢地站在大街中央,任由往来疾驰的车子在我身上驰过;我狂喜于一辆辆车子迎面奔来时,好似它们故意要撞死我,结果却从我身上流光一般一闪而过。还有一只挺大的飞鸟眼看撞在我的脸上,却也毫无感觉地在我的脸上消失了,回头一看那鸟,那感觉好似一架飞机疾速地穿过一团白云。我最后干脆躺在街上,任由各种车子在我身上碾来碾去。当一辆重型吊车轧过我的身体时,我感觉我已是街面的一部分。这种感觉让我狂喜异常。

这时,我忽然想起蓝影,起身一看,蓝影早不见了。

我去到电视台找她,她肯定已经到了台里。这个重要的新闻单位向来守卫得很严。由于各种在社会轰动的电视节目与响当当的人物都在这里诞生,这样一幢方方正正、乏味呆板的大楼反而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当初,我的那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没有翅膀的天使》一炮打响时,电视台曾把我请到这里做过直播访谈,我那次的经历和感受却不美好。第一次面对摄像机的镜头说话,强烈的镁光灯又把我照得头昏目眩。当我想到千千万万的人正在电视机前听我说话,我生怕话说得不好叫人低看了我,更怕同行耻笑,原本想好的一些精彩的话竟然全忘了,脑袋里一片空白,你知道这“一片空白”是什么感觉吗?脑袋死机了,我像一个白痴,那种感觉非常恐怖。自从那次,我发誓再也不上电视。作家用笔说话,本来就不该靠一张嘴巴。

但是我今天来电视台,当然不是为了上电视,而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女主持人把我吸引来的。我可不是盲目的追星族,我也说不好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在引起我的好奇。

電视台大门严紧的守卫对我形同虚设。我大摇大摆地径直穿门而入,守卫们全然不知。我真像好莱坞大片里的超人了。

电视大楼一分为二,两边各有一个门。一边进去是行政区,一边是制作区。蓝影肯定在制作区这边,我上次被采访也是在这边。这边的人多,但与我无干,我直冲冲向里走,迎面而来的很多很杂的人全都一无所碍从我身上流水般地穿过,就像时间从我身上穿过。

这大楼的首层很高,中间一条又长又宽的大走廊,横着摆了一排排椅子,乱哄哄坐着不少人,都是被请来做演播现场的观众。这些人等在那里不大耐烦了,有的说话,有的在吃东西,有的打瞌睡。走廊的另一边有许多门,门上边用挺大挺醒目的阿拉伯数字标着号码,门里边都是演播厅。我上次做直播访谈在第6号。我不知蓝影会在哪个演播厅里录节目,只能从第1号依次找下去。第1号演播厅正在录戏曲,第2号播送新闻,第3号没有工作,没有灯火通明,只有几个人在修机器……我随心所欲穿墙越壁。在穿过新闻演播厅后台一个小屋时,撞见了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正挤在门后边紧紧拥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子狂吻。我吓一跳,跟着我明白对于他们我是不存在的。于是我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那男子原本是戴眼镜的,此刻眼镜碍事,他手里拿着摘下来的眼镜,只顾贪婪地亲吻。他狂撕疯咬般的吻姿真像一只饥饿的动物。我是小说家,对人性的方方面面都不缺乏想象,可是一旦与这样的现实面对面,还是不免惊讶。这不是一个一本正经面对公众的工作场所吗,不是夜总会啊。他们的一本正经全是装出来的吗?这女子是谁,她是主播吗?这位手拿眼镜、发疯一般的胖子又是谁?

我没心思关心他们,我要找蓝影,我穿墙回到演播厅外边的大走廊。这时,大走廊前边好像出现了什么情况,乱哄哄挤着许多人,有人大声呼喝,我奔过去挤进人群。现在我挤进人群中是毫不费力的,因为我不占有空间。我突然看到被围堵和夹峙在人群中间的是一个夺目的女人,正是蓝影!她左右都有一两个身体结实、留平头的男人为她排难解纷,这些人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保镖了。她好像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丝毫不紧张,很从容。脸上的神情中混合着两种对立的东西,一是亲近的微笑,一是淡漠的疏离,我不知她是怎么把这两种彼此相反的东西混在一起的。反正此刻的她需要这两种东西。作为公众人物的形象她要表现出一种亲和;在过分热情的粉丝面前她又要拉开距离。这时一个人大声询问她:

“你和曹友东还有联系吗?今年情人节他送你什么礼物了?”

曹友东是谁?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种问题一定来自一个娱乐媒体。跟着一个女子尖声问她:

“听说你搬家了,你是搬到‘清溪畔别墅里去了吗?谁帮你买的房子?”

这答案我知道。当然,不是清溪畔。我和她住的那个小区叫作玫瑰园,是个高档公寓。显然这个小编还都是捕风捉影,没有摸清她的底细。

这时,她一扭头正好面对我,她朝我看了一眼,我一怔,她怎么会看到我了,难道我还阳了?很快我明白了——我回过头去,只见我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原来她是透过我,看一眼我身后这男人。我还发现,这人就是刚刚在新闻演播厅那个狂吻小女子的戴眼镜的胖男人。

她只看这人一眼,掉头就拐进8号门,8号演播厅外有几间房子,她推门走进一间,是一个化妆间。里边设施很简单,左右是化妆用的长桌,几把椅子,两面墙全是镜子。镜子相互映照,屋子显得挺大。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镜子里没有我,我跑到镜子前使劲看,还是空空如也,没有自己。现在我没有任何恐慌了,有没有都无所谓了,反正我自己还能够感觉到自己。

我从人群中出来,站到了屋角。其实我站在屋子中间也不碍任何人的事。我选择屋角,只是出于一种想要好好旁观一下的心理。

蓝影坐在那里派头挺足,看她的举止和神气,她似乎很享受自己这种派头。她不时面对镜子看一看自己,好像她挺欣赏自己。有人给她斟茶倒水,还有人来给她按摩肩背和颈椎;她不叫闲人进来,也不和人说话,不准任何人打扰她。当然,在登场演播之前她有理由需要平静。只是过了一会儿,一个络腮胡子、长得很结实的人拿着一卷纸跑进来,与她研究节目一些关键的细节怎么处理。我从他们的交谈中,听到她今天主持的是一个竞猜节目,内容与文学有关,这叫我分外感兴趣。但是我有一点怀疑——这样一个花瓶式的女人有足够的修养能撑起这个文学节目吗?

随后就进来一位化妆师给她上妆。这位化妆师看上去很时髦,头发染成棕红色,脑袋后边梳成一个马尾,耳朵上戴着奶白色的听音乐的耳麦,这使他一边走一边随着耳朵里的音乐晃肩扭腰。他脸上皮肤粗得像牛皮,穿一件文化衫,手里提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化妆箱。别看他外表花里胡哨,化妆技术却超高明。在极短的时间里一通忙活,便叫蓝影加倍放出光彩。照在镜子里的蓝影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化妆师说:“其实你的双手也很美。哪天你做一档靠手说话的节目,你叫摄制组多架一台摄像机,专拍你手的特写,我给你的两只手好好捯饬一下,保证出彩。”

蓝影笑道:“看来我得跟着刘谦表演变魔术了。”

化妆师说:“我教你一手魔术。”说着居然把手从蓝影胸前的领口伸进去。这人胆子竟如此之大!

可是蓝影并没有发怒,只一打他的手说:“你不怕人看见!”

化妆师笑嘻嘻说:“我不怕,你怕。”说完把手抽出来,提起化妆箱又说一句,“节目完了早卸妆,你脸上的色斑可见多了。”说完便走了。

原来电视后边,远比电视上的节目叫人惊奇得多。

化妆室只剩下蓝影一人。虽然还有我,但我是不存在的。

化妆后的她依旧坐在那里,在等待节目开始吗?这当儿,她忽然显得很疲惫,垂下头来,似乎在想什么。再抬起头来面对镜子时,她的眼睛神情特别。我跑过去,与她面对面,反正我不存在,我可以近在咫尺地瞧她。我惊讶地发现她眼睛好似秋天的旷野一片空茫,荒芜、冷漠。我从没看过这种眼神。这眼神与她外表的光鲜和高傲可不一样。我想到了我写过的一句话:

眼神的深处一直通着灵魂。

当藍影穿着她标志性的蓝色长裙从幕后信步走到强光通彻的舞台上,真是太美、太动人、太夺目,优雅从容,仪态万方。美的自信使她更美。她的魅力带着压倒一切的气势。尽管演播厅的观众席最多不过二百人,但瞬间爆发出的欢叫与惊呼声有如排山倒海,蓝影站在舞台中央,面含微笑、落落大方地接受人们对她忘我的喜爱。只有真正的大明星才有这种气质。这种气质是既叫你感到亲切,她又高高在上,与你拉开距离,叫你觉得她高不可攀。

她这条蓝色的长裙做工考究,材质柔中有韧,光泽撩人,然而这裙子上却几乎没有一点装饰,它一定来自一位顶级的崇尚简约的服装师之手,把一切高深的功力都用在剪裁上。这剪裁是一种造型,刚好把她体型优美的线条勾勒出来,高贵之中还含着隐隐的性感。其余便只有一条天青色的薄纱,绕过她挺直的后背,再穿过她双臂的臂弯,长长又缥缈地垂下来。这就足够了。不应该再用什么华丽的饰品出来炫耀,打扰人们去关注她那张美艳绝伦的脸。

同时,我还领略到刚才那位带点流气的化妆师技术的高超。我在蓝影的家里看过她素颜时本来的面目,也看过她化妆后如何焕然一新。刚刚在化妆室里,那位化妆师只是给她再做一点提升而已,可是不知那个化妆师用了什么绝妙的手段或材料,使她这张脸给舞台的强光一照,加倍地焕发光彩,透明、纯净、明媚,却不失含蓄和内在。她似乎告诉你,真正女人的美不是向外夸张,而是向内蕴含。此刻她这张脸,便分明是那位化妆师的“作品”了。他提升甚至再创造了她的形象。她当然知道他的必不可少,所以才忍受他的鄙俗与狎邪。难道这都是她必须付出的一种代价吗?也是一个大明星必须付出的成本吗?

忽然,我发现自己现在竟然站在舞台上。我这样一个与节目完全无关的人,竟然碍手碍脚地站在主持人身前,怎么没有人感到奇怪,没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拉我下去?跟着,我又笑自己,怎么又忘记自己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了。这时,我已经注意到舞台的灯光打在我身上,竟然没有任何光亮;我还发现——自己没有影子!我试着在舞台上又跑又跳,胡跑乱跳,都不会与任何东西相撞,也没有声响。于是我便大模大样地在舞台中央盘腿一坐,嘿,谁也不可能像我这样看录制节目!从一早起来,我没吃早餐,折腾到现在,居然不渴也不饿,我是一个活人吗?我还是一个活人吗?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好?

我来不及往下想,她的节目把我吸引过去。

蓝影问一个竞答的年轻人:“你能说出三个被唐诗中描写过的著名的古建筑吗?你听好了。回答我这个问题还有两个附加条件。一是你必须说出这首唐诗的作者,背诵出其中的一两句诗;二是你所说的这座古建筑必须今天还在,不能是已经损毁和消失的。明白了吗?好,现在回答——”

她说得流畅又清晰。显然她上台前做足了功课。

竞答的年轻人虽然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胖头胖脑傻乎乎的,却挺厉害,开口便说:“一是黄鹤楼,作者李白,‘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二是滕王阁,作者王勃,‘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这是一首七言律诗,我就不全背了。”

蓝影笑了,对这年轻人说:“王勃这首诗是他写在文章《滕王阁序》结尾的诗,不大好背诵,你能背出这两句就很不错了。”

这年轻人竟然说:“《滕王阁序》全文我都能背。”他说得挺认真,又十分单纯。

演播厅里一片笑声,蓝影大笑,笑得很亲切,她表现出对这年轻人的喜爱,她说:“你真棒!但今天你先别背,你留一手,下次我们有古文竞猜竞答节目时一定请你来。你别忘了,你现在只答出黄鹤楼和滕王阁两个,还差一个与唐诗相关的古建筑没回答呢。”

这年轻人下边的回答好像一直在嘴里,他张开嘴就出来了:“寒山寺,作者张继,诗名《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观众席一片掌声。

蓝影露出惊讶,叫道:“你这么有学问,我都快成你的粉丝了。你在大学读博吗?”

年轻人说:“我初中二年级。”

蓝影说:“现在真是后生可畏,这么年轻就满腹诗文了!”她的主持真有魅力,亲和、自然、诙谐、放松,声音还分外好听,而且她掌控场面的能力极强,想放就放,想收就收。这使得现场生动活泼,很有气场。她忽问这年轻人,“你这么喜爱古典文学,也喜爱读当代的文学吗?”

这年轻人听了,有点发怔。迟疑地说:“读过一些。”

蓝影说:“我们城市近几年冒出一位名作家,现在很红,他有一本《没有翅膀的天使》你读过吧。”

我像当头给敲了一棒,震惊!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到我,我完全蒙了。我居然这么知名吗?我很惊奇,我和这位名主持人毫无关系,她怎么会如此响亮地把我的作品说出来?难道她知道我在现场,不不!我刚才在她屋里她都不知道,现在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我一慌,蹿起身子,掉头便跑,我感觉有人喊我、有人拦我、有人抓我,其实没人,只是我的错觉而已。我穿过物体穿过人穿过墙,穿出演播厅,穿出电视大厦,一直跑到街对面一棵大树下边一个水泥墩子上坐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使自己一点点平静下来。

这时再去想,反而更糊涂。我对蓝影更加不解,这个流光溢彩的娱乐名人居然喜欢读书?而且是读我的书。我这本书可是一本纯文学啊。在文化娱乐的时代,纯文学快要孤芳自赏了。只有深爱文学的人才会读纯文学。于是我对她产生了一种好感。这好感当然首先缘自她是我的读者。作家总是对自己的读者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自己真正的读者不就是自己的知音吗?蓝影真会是痴迷于自己精神上的知音?这使我不由得对这位非同一般的读者产生了进一步的关切。

等到我穿墙入壁再次进入电视大厦,进入演播厅,里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舞台上的空气里还有一点蓝影留下的香水的气味儿。我转身穿墙入壁,里里外外找来找去,我将大小十个演播厅全都找过也没见到她。我茫然若失。她会去哪儿?我对她究竟了解极少,她去哪儿都有可能,我唯一可以寻找的只有她家——她工作结束之后总会回家吧。

我不能乘坐电梯,因为我的手指无法触动开关键,我不能启动电梯,但爬楼梯却很容易,我身轻如燕,几乎是几步就蹿到了楼上。

她家的防盗门对我毫无用处,我轻而易举地穿过金属的门板,进了她的房间。我一入房间便觉得空屋里有一种特殊静谧的气味,似乎房里没人。空屋里的气氛总是异样的。我里里外外到处看看果然没人。她没有回来。这使我有机会把她的房间细细观察一看。我虽然没有窥私欲,但我想了解她。

可是对于现在的我,想再进一步了解她,根本没有可能。因为我只能用眼睛去看摆在屋里表面的物件,无法用手去打开柜子、拉开抽屉、挪动和掀开任何东西,人间的一切无法奈何于我,我对人间的一切也全都奈何不得。我好奇她桌上一大摞做节目的文案。我很想知道刚才她提到我的小说——这到底是节目编辑组给她设定的内容,还是她自己真的看过我的书?这答案应该可以从节目的文案中找到。可是我无法掀动这些纸张。我想从桌上的笔筒里拿出一把小裁纸刀来掀这些稿纸,可是我怎么可能捏起裁纸刀来?我的手指好像是透明的,非物质的,我只是一团虚无的空气!

我在她房间好似飘来飘去那样走来走去。感觉不到鞋底在地板上摩擦,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有重量。我现在最关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她。反正她不在,我便得以从容地细心察看这位名人个人的世界。看一看“名”后边的“人”。当然,我最想知道的,还是她是否真的关切过我那本小说。

她的房间和隔壁我的房间的房型完全一样,只是方向相反。我家下了电梯从左边进单元门,她家从右边进单元门。进门一个方形的衣帽间。她的装修比我讲究,整个衣帽间都用西班牙米黄大理石作为饰材。迎面摆着一个现代风格线条流畅的黑色条案,中间一个朱红釉色的陶罐,插了一束蓝铃草。这花的蓝色与她在舞台上那蓝裙子是一个颜色。蓝色是她的标志色吗?蓝铃花是假花;但最好的假花像真花,正像最好的真花像假花。花上边是一幅抒写秋天的风景画。这样的布置叫人一进门就会感到放松,就想到去享受一下生活。她挺有品位。衣帽间的一边是鞋柜和衣架。我发现衣架上挂着一件男人的外衣,她有丈夫?不不,她的房间分明是一个单身女人的住所。

她室内的格局也和我的一样。房间一大一小,一个设施齐全的卫生间,一间宽绰的兼可用餐的开放式的厨房,厨房外还有一个不算小的阳台。这房子是去年房价正低的时候开盘的。我凭着自己两三本畅销书相当可观的稿费,加上从银行拿到的贷款,买下我那套房子。我喜欢这公寓式房子房間的结构,大间很宽敞,朝向好,又安静。我需要安静,这房子朝南面对一个老公园,树非常茂密,早晨可以听到清亮的鸟叫。

我把大间作为书房兼客厅,小间当作卧室,小间的间量也不小,除去床和衣柜,我也放了一个书桌,有时夜里忽来了灵感,便起来写一阵子。

她这房间的使用与我不同,大间是卧室。虽然只她一人,却摆一张很大的双人床;屋里虽还整齐,但床上被子不叠,乱作一团。她是不是每天起床都不叠被,晚上倒下便睡?她还有一个更乱的地方是化妆台,台上各种瓶瓶罐罐、梳子、刷子、剪子、镊子,以及不知名的稀奇古怪的器具,乱堆乱放,混乱不堪,好像一个修理工的工作台。

她房间里的家具多半都是新的,她喜欢现在流行的简约式样的造型,颜色多为蓝白黑灰,连沙发靠垫、桌布和窗帘也是深浅不同蓝色的。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蓝色?包括她那条从不改变的舞台服——无比光鲜的蓝长裙。我忽然想这是不是与她的名字“蓝影”有关,肯定是!她太自恋了吧!还是受了符号化、标志性以及“Logo”等商业形象思维的影响——为了加强自己给公众的印象?或许她没有想得这么深,只是因为她是一个流行于娱乐圈里的人物,很自然地会受这种商业文化的影响罢了。

我没有在她的大房间里看到叫我特别关注的东西。我便去到她的小房间,那里好像是一个储藏室,堆满杂物,大概她刚搬来不久,许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整理。靠东墙一边堆着很多搬家用的规格一致的牛皮纸箱,有些箱子还贴着封条没有打开,箱子外边用马克笔标着号码或写着里边的东西。有“生活杂物”“食物”“资料”“鞋”“工具”等等,还有几箱是“书”。她看什么书?文学书?她喜欢看哪类文学书?我一回头,看到一摞纸箱上有一本书,像是随手撂在那儿的,封面非常熟悉,啊!竟然就是我的《没有翅膀的天使》——我这本当下正红得发紫的小说!我禁不住惊喜地发出声来,她真的看过我的书,而且是我的粉丝!我这么肯定,是因为我看出这本书已经被翻了许多遍,封皮都卷了。我还发现里边有两三处被折页。我仿佛不存在的手指无法打开书,不知她关注的是哪页?

她一定和我海量的粉丝一样,被我的女主人公曲明珠的命运打动了。我那个主人公是个淮北的农家女,怀着一团发光的梦走出世世代代的先人们扰拌着穷困的农耕生活,到深圳打工。在底层的煎熬中一点点挣扎出来。每一步都脱一层皮。她抛掉一个真纯却贫穷的男友,一次次出卖自己,付出的代价匪夷所思,最终如愿以偿地站在万贯家财之上,成为一个企业家中大名鼎鼎的女强人,但在世人的视野之外她却是一个心灵上荒凉寂寥的孤家寡人。我把一个费解的答案留给读者自己去思考。在金钱至上的市场时代,你最终选择有真爱的人生,还是一个被庸人们膜拜、披金戴银的偶像?不是说二者不可兼得,二者兼得者凤毛麟角。如果不能兼得,你想做一个割掉翅膀的天使吗?

我在小说中说了一句话:没有爱的人生才是一个失败的人生。

我的这个人物触动过许多人心灵的隐秘。

在我从小房间走回到大房间时,我发现蓝影床前地上有张纸条,我走过去蹲下来看,是一张写了字的纸条,但是有字的一面在下边。我伸手过去想翻过来看,自然是徒劳无益。忽然,右前边很近的地方有个东西吓我一跳。一看,原来是那只大黑猫。它一直静悄悄蹲在那里吗?它瞪着一对亮晶晶的黄眼睛虎视眈眈地面对着我。我仍然不明白,它到底是能看见我,还只是凭着某种动物的灵异?

忽然,我脑袋里蹦出一个很聪明的想法,能不能叫它帮忙把地上的纸条翻过来?

于是我朝它大叫,挥舞双手,作搏斗状。黑貓好像看到了我,又像没看到我,却朝着我发出呼哧呼哧愤怒的声音,然后挥爪扑打。但我们谁也碰不到谁,我们分明是在阴阳两界,我们只是隔空相搏。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一边和它“打斗”,一边把它引到地上的这张纸条旁。它和纸条都是现实世界的。在它身体的翻滚中,尾巴一甩,真的把那纸条掀了过来,朝上的一面有一行字,我探着身子去看。不管黑猫怎么对我扑打,反正丝毫伤不到我。我却看到纸上有一行小字:

“今天完事后渔人码头见!”

这渔人码头肯定是指西城门外那个海鲜店。“今天完事”四个字肯定是指节目录完之后。关键是这短短的十个字中有一种命令的口气。这人是谁?不像是上午开车接她来的那个“滑头”,滑头不是今晚要给她送礼物来吗?这人与滑头绝不是一个人。这另一个人是谁?

我想,我应该到渔人码头去看看。

我很快起身真的像游魂一样飘然走到她的屋外。

我走出小区来到了街上便陷入困顿。渔人码头很远,快到海边了,我怎么去?我只知道那个消闲酒店的店名,没有去过。我既不能打出租车,也不知怎么乘坐公共汽车,又无法找人问路。我想了各种办法,最终是没有办法。我回到小区内,在树丛里一张长椅上坐下。

我坐下来,并不是因为累。自从清晨我穿墙而入蓝影房中,一天来,我还是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成了幽灵。我几次想穿墙回到自己家中弄个明白,但是我不敢回去,我怕自己真的死了,怕回去看到躺在床上早已气绝身亡的自己。我知道只要灵魂一旦离开肉身再不会重新返回。到了那个时候肉体只是人间的垃圾等待处理,灵魂却四处漂泊,在茫茫宇宙中浮尘一般找不着归宿,就像我现在这样。我不知道我将面临什么。

我一直没有饥饿感,不需要吃东西喝水,不需要睡觉和休息。原来离开了现实和实在的生活,就没有任何目的了。没有人间的种种烦恼,也用不着去看《佛经》。可是——没有任何事情等着我做,又没有任何事情想去做、需要做、等着做,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一切一切,包括“我”都变得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没有价值、没有向往、没有目的、没有内涵、没有限定,就一定不再是人间的生活了。这是超越生命的一种状态吗?这就是人所追求的一种纯粹的自由与永恒吗?自由一定是在不自由中才有魅力,永恒一定要在“人生苦短”中才令人神往。可是,这些都是人间的道理和生命的道理,一旦死了,也都没有意义。

正为此,我不想回家,不想证明自己真的死掉。我怕自己死掉。我多么希望现在发生的事只是一个噩梦,醒来后我将感到无比庆幸。我会说:“哦,可怕的东西全过去了,一切一切,原来只是一个恐怖的梦魇!”

可是,现在我又无法证明这是一个噩梦。我真切感受到的——我是一个无法与人间的一切发生任何关系的虚无的游魂。

可能由于我刚刚来到这“另一个世界”,身上还残存着不少人间的记忆和人间的感觉,比如时间感。我知道这些记忆与感觉早晚会从我身上消失。可是我现在还有时间感,我感到我等蓝影等了太久。天已经黑了下来,还不见她回来,我便走出小区,到外边看看。刚走出小区,只见东边走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尽管那女子额前垂下的头发挡住半张脸,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是蓝影——她的体型太出众。另外那个男人,我也马上认出来是在电视台见过的那个圆头圆脑、戴眼镜的胖子。我本能地向后缩身躲避,当然我根本无须躲避。叫我奇怪的是他们到了玫瑰园小区门口,并没有走进去。尤其是蓝影,好像这小区与她无关。为什么?她故意装的?她不想叫戴眼镜的胖子知道她住在这里吗?显然,胖子不清楚她具体住在哪个小区。

他俩继续往前走,待他们至少走出去长长的三个路口,来到另一个名为“天上人间”的小区前。蓝影站住,对这个胖男人说:

“好了,我到了,你回去吧。”

胖男人说:“噢,你搬到这么高档的地方。我送你进去。”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下命令。

蓝影一笑,对他说:

“主任,你不怕人看到你。我刚才告诉你了,一会儿有朋友来串门。再说,我妹妹住在我家,我妹妹可在台里见过你。”

这胖男人原来是她的一位上司。他问蓝影:

“什么人这么晚还来串门?”

蓝影冷笑一声说:

“当然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都是女的,你的朋友也都是女的,而且愈来愈年轻化。”

“少说。”胖男人说,“这不能怪我。都是她们往前凑,我都不爱搭理她们。”

“你以为你是靓男啊,谁会凑你。”蓝影依然冷笑地说。

胖男人被伤了自尊心,反唇相讥道:“你!你忘了自己是怎么上来的吗?当初你那些心思——嘿,台里的人心里都有数。你给我惹的麻烦还少?”

“滚!”蓝影被惹火了,突然吼一声,扭身进了小区,看样子真像回家去了。

我是作家,从他们这简短的几句对话,无须猜想,已经很清楚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

这么一来,胖男人自然不会再跟她进去,招呼一辆出租车,坐上车走了。等到我扭头再看,蓝影早已走进小区,不知去到哪里,正想该不该进去找她,忽听一阵笃笃的脚步声从里边清晰地传来,一看正是蓝影。她走出小区看看左右没人——那个胖主任已经离去,便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她钻进车,我赶紧过去穿车而入,坐进车里,很快随她一同回到了玫瑰园。

蓝影真有办法,她就这样甩掉了她的上司。

她开门进屋,那只跛脚的黑猫迎了上来。她和它打个招呼,把外衣和手包往椅子上一扔,转身一扑趴在床上。一只鞋掉在地上,另一只鞋还在脚上,她已经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显然她已经精疲力竭,散了架,看样子更像一盆水泼在床上。那只黑猫跟过去跳上床,不再打扰她,而是依顺地倚在她身旁,静静地蜷曲地卧着。似乎每天她回到家来都是这样。但现在这黑猫始终保持清醒,主人闭眼睡着,它睁眼相守,那对黄眼睛一直警惕地朝着我的方向。在它匪夷所思的灵异中,肯定有我的存在。

我倒退几步,坐在床前的沙发上。这细羊皮沙发看上去很讲究,不过我感受不到沙发的舒适,我的身子好像陷在沙发中间。我在这里静静地等候,因为知道那位给蓝影购房的“滑头”还要来送礼物呢。

等到房间完全黑下来。忽然有人按铃敲门。蓝影被敲醒了,应声回答。她起来、穿鞋、开灯、抓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喝了,然后一边用手整理头发和衣服,一边走到门前把门打开。进来的果然是滑头。滑头有备而来,着装休闲却又考究,头发喷了胶,皮鞋擦了油,上下全是又黑又亮。他满脸微笑,目光烁烁,显得兴致勃勃。应该承认,滑头的外表相当清俊潇洒,真有点像电影明星。

蓝影带着一点睡意地说:“人家正睡得香呢,你硬把我闹起来。”只是不知她这睡意是不是装出来的一种诱惑。

滑头说:“咱是说好晚上见的。我可是来送礼的,官儿还不打送礼的呢。你要是不要我马上就走。”他说着,一边举起一个很漂亮的小纸袋在她眼前晃。

蓝影一看,改了口气。“什么破东西,又来蒙我不懂。”蓝影说。

说话间,滑头已经从纸袋内掏出一个包装高雅、深红色、系着金色细缎带的小盒递到蓝影手中。他叫她自己打开。

蓝影一边打包装一边说:“潘多拉的盒子吧——”可是当她打开包装纸,掀开一个真皮上烫着金字的小首饰盒的盖子一瞅,不禁“哦”了一声。

“你拿出来瞧瞧。”滑头说,“世界上最不会骗人的就是我。”

蓝影两只手从盒子里各捏着一串东西提了出来。这东西小巧玲珑,晶莹璀璨,是一双相当华美的水晶耳坠!

滑头说:“你戴上去看看。”又说,“这可是最新款的奥地利水晶。施华洛世奇!钻石都没法比!”

蓝影不再讥讽他了,乖乖地走到化妆台前去试戴这水晶耳坠。这期间,那只黑猫一直围着滑头转,显出他们很熟识。滑头对黑猫笑嘻嘻地说:“别急,也有你的,只要你不打扰我们就行。”说着他从随身公事包里抻出一袋猫食。走到屋角,撕开袋子,把一袋子猫食全倒碟子里,边对黑猫说:“这是加拿大进口的猫粮,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不知他这话是对黑猫还是对蓝影说的。

蓝影在化妆台那边接过话说:“你当然得对它好了。当年它在街上差点叫车轧死,是我把它抱回来的。我倆相依为命,它就是我妹妹。”

蓝影这话却叫我得知这只瘸猫的来历。使我对蓝影的认知也就更加深了一层。

这时,蓝影从化妆台前站起身来,这对耳坠确实太华丽了,两束水晶,都是由几百颗细小的水晶组成,而颗颗水晶全都切面精繁,随着蓝影一走,头儿得意地一摇,肩儿一晃,腰儿一摆,耳下的水晶闪耀出亮晶迷人、细密又夺目的光彩来。这一来,使蓝影的脸更加娇艳,整个人更加高贵。滑头很有眼光。

蓝影笑吟吟走到滑头面前,面对面。滑头问她:“怎么感谢我?撵我走吗?”

她扬起花一样动人和芬芳的小嘴要吻他。滑头伸手推住她迎上来的身体,说:

“不不,我还是要你着盛装。”

什么叫盛装?我不明白。

此时蓝影似乎很依从他。只见她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蓝色的长裙和一条浅蓝色的长纱,去到卫生间里,关上门。这蓝裙不是和她在电视节目中那套标志性的演出服完全一样吗,为什么家里也有一套?难道在家里也需要演出吗?不一会儿,卫生间的门一打开,她走了出来。一瞬间我觉得她一如在电视台演播厅登台时那样光彩照人,尤其戴上了这对水晶耳坠儿,更加华美夺目!令人惊奇的是,此时她的神气、姿态,一举手一投足,乃至整个气氛,都与她在演播厅台上的“范儿”完全一样。不同的是,现在只有一个观众,就是滑头。

滑头起劲地拍起巴掌。在他的兴奋中似乎还有一种叫人莫名其妙的满足感。下边出现的一幕叫我惊讶不解了。他的眼盯着她,目光里冒出一种极度的迷醉与贪婪,他走过去,居然动手将她的长裙一点点脱掉,他的动作很慢,似乎在玩味着自己的行为,蓝影则一动不动任由他的放纵。随后,他忽然把她拥到床上。那动作像是一头豹子扑向一只羚羊。我不想再去说我看到了什么了。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只是一种偷情和婚外恋吗?这是一种两情相许、另类的情爱吗?不不,我看不是。他为什么非要她穿上一位明星标志性的服装再去占有她。难道这样才显示只有他能够拥有众人眼羡、高不可攀的偶像,才是一个男人在财富上获取成功的体现?其实,这些已经不该是我想的了,我与实际的人间生活无关,自然也与现实的问题无关。

于是,我既无悲哀、也无愤懑,一切一切,与我无关,我现在是极度的自由。我想起雨果在巴尔扎克墓前的那句话:“死亡是伟大的自由。”

滑头干完事,带着满足走了。钟表上的时针不到十二时。整个后半夜,她似乎都在一片不安与缭乱中。本来她该好好睡一大觉。但是她好像翻来覆去一直不能入睡。特别是她接过一个手机电话后就更加烦躁。我听不到电话,不知道内容。黑猫确是她的妹妹,偎在她身边,用又厚又软的舌头舔她的手臂与肩膀,这是猫安慰对方的方式。她两次起来吃药。吃的是镇定剂吗?但她吃的药非但不能安慰她,反而使她变得更加焦躁。她跳下床,赤着脚跑到小房间居然把我那本小说拿出来,本来我以为她想用我的小说做伴,我的小说能给她以安慰吗?谁料她忽然将我的小说从中扯开,一通发狠地撕扯,撕碎的书页遍地都是。难道我的书惹起她的烦恼?哪些内容叫她如此愤恨?

大约四点多钟,也就是夜最深的时候,她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她需要清醒?不,她登上窗子。她要跳楼吗?没有,她只是面朝外坐在窗台上,两只赤脚却垂在窗外。这样做是十分危险的。她的情绪不稳定,一阵阵流泪。我不了解她,只能猜测她。究竟她一天里给我太多的意想不到,尽管我对她的了解还都是一些支离破碎,有些细节、人物、人名、行为还都是谜,但我已深切感受到她的社会光鲜的背后竟有那么多穷山恶水。她忽然自言自语的一句话令我吃惊:“小山,咱们那边见吧。”这小山又是谁?这很像我小说中被女主人公曲明珠抛弃的那个曾经的青梅竹马,一个因自己负心而殉情的昔日情侣?不会吧。此刻我担心的,还是她一时难以摆脱的内心的困顿而跳下楼去。我没有办法拦住她。现在只有靠那只黑猫了。但黑猫也上了窗台,并死死地卧在她的怀里。难道这灵异的黑猫已有了某种不祥之感?

可是最终谁也拦不住她,她忽然抱着黑猫一起跳了下去!她为什么抱着黑猫一同坠楼?她一定知道,一只跛脚的丑猫是很难在人间生存下去的。

我扑上去,一把去抓她,我以为自己抓住了她的胳膊,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抓到。一把抓空,眼见着她坠入黑洞洞深渊一般的楼下。

我吓得失魂落魄,不知往哪儿跑才是,慌乱中也不知穿越了哪些地方。突然,我觉得自己在一个热烘烘、十分柔软的洞里。我用手摸摸周围,的确很柔软。我不是一个游魂,已经没有任何物质性的触觉了吗?怎么会感觉到一种柔软的物体?这时我听到一阵铃声就在耳边。我努力用两臂支撑,猛一使劲,竟然从一个裹缠着我的被窝里挣脱出来。我原来在我的家,在我床上,在我屋里。铃响是我的手机的来电呼叫。

我忙接听手机,一个人在话筒里叫着说:“一天给你打七个电话,你怎么不接?”话筒里的声音又大又急。

谁的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在一团混混沌沌中间忽然明白过来。噢,是出版社我的小说编辑黄森。这个人怎么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什么事?”我说。

“提醒你别忘了星期天下午三时的读者见面会。报名的人都爆棚了。多带支笔啊,肯定要一通签名。”黄森说。

“知道了……”我回答。

他说的话都像是隔世的事,我自己也像隔世的人。

我费了很大劲才弄清,我没有死,我捏一捏自己身体各个部位,感觉正常,居然不再有那种神奇的虚无和“不存在感”。我跑到外屋对面墙壁前,大着胆子试试能否再次穿墙进入蓝影的房间,但每一次都是手指戳在坚硬的墙壁上。再使劲一戳,居然很疼。但此后几小时里,我由于曾经身为游魂,习惯使然,总在屋里撞东撞西,我的脑袋还在门框上撞了一个大包,被桌腿绊个跟头,还把一个暖瓶踢翻,摔得粉碎。于是,我不停地在屋里做各种事情,不停地拿东西放东西,穿袜子脱袜子,用电脑写东西,发微信,打电话,才使自己慢慢恢复了一个活人在现实世界全部真实的知觉。那么此前我的经历只是一种幻觉,一种梦游,一种因用脑过度而走火入魔,还是真的死了一阵子又神奇地还阳了?如是这般,蓝影一定已经死了。因为她纵入一片可怕又漆黑的楼下那一幕,我历历在目。

傍晚,我出门想买点吃的。刚下楼,在小区的走道上,我忽见迎面一个人匆匆走来,竟然是美丽的蓝影!她没有死,还是一个曾经和我一样死后的游魂?我脑袋里有点混乱。她分明活着,她身上香味四溢。她和我擦身而过时瞥了我一眼。只看一眼,没搭理我。昨天的一天里,我对她已经很熟了,她对我却依然陌生,她不是看过我的小说吗?我也是在媒体上常常出现的名人,她若真看过我的小说,应向我点个头,看样子她根本不知道我。那么,昨天種种的事就纯属一种虚幻。

可是,更不可思议的事是当天晚上我在家看电视,电视里正好有她的节目。她依然穿着那条光鲜而修长的蓝裙子,一张美如天仙的面孔,好似发光一样明亮的声音。忽然我“呀”的一声叫起来,把手里的一杯咖啡扔了。因为我发现她耳朵下闪闪烁烁,五光十色,垂着那对滑头赠送给她的奥地利水晶耳坠儿,谁能向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庚子大年初三

辛丑灯节定稿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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