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刘纯
1978年3月初,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新生——77级入校报到。我当时被录取的是开封师范学院(今河南大学)中文系。在入校学习的第二学期,校团委、学生会在学校(现明伦校区)内大门西边新华书店门前的空地上修建了一座壁报墙,由各系团委、学生会轮流负责组织,每月出一期墙报。墙报内容由同学们自行创作的诗歌、散文、绘画、书法等组成,抄写在大纸上张贴展示,内容、版式各呈风采,蔚为大观。记得第二期是中文系主办的,我在墙报上用楷书写了一幅四尺对开的斗方“日夜怵惕,修身正行”,语出《汉书·淮南厉王刘长传》。由于不懂文字,把“惕”字的右边写成了“昜”,一横之差,谬之千里,但自己却浑然不知。墙报贴出的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教室里自习,一位同学来叫我,说有两位老师让我到墙报那里去。虽满腹诧异,我还是很快跑了过去。果然,有两位老先生正站在墙报前说话,我连忙上前问好并报上了姓名。原来这两位老先生一位是中文系的古文论大家刘溶先生,一位就是享誉全国的古文字学家、古音韵学家、书法家于安澜先生。刘溶先生笑着说:“你这幅字写得不错,但有一个字写错了,让于先生给你指点指点。”我满身大汗,连连点头称谢。于先生操着一口浓重的滑县方言对我说:“你练的是欧体吧?写楷书的路子是对的。”我听后顿感敬佩,刘溶先生在一旁说:“于先生是书法大家,你好好听听。”一听是心慕已久的于安澜先生,我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于先生慢慢地说:“现在有一种不好的风气,很多年轻人一上手就写行书、草书,没写几天就忙着搞创作,办展览,急功近利,不好。楷书是基础,根基没打好,不会站就要跑,是不行的。学书法光练字还不行,还要读一些书法理论的书,任何人水平再高,一会儿说这样写,一会儿说那样写,发现这了,发现那了,自吹自擂,没有内修,白吹白擂。翻翻古代书论,古人早就说过几百年了,后人还是无法超越,老老实实去学就是了,不要急着出名。”于先生言简意赅,寥寥数语,指出了学习书法的路径、方法,使我受益无穷。于先生停了停,又接着说:“你这幅字上的‘惕’字写错了,把右边的‘易’字写成‘昜’了。《说文》释‘易’为蜥蜴的象形字,像日月运行一样变化,所以说‘日月为易,象阴阳也’,是变化的意思。‘昜’字《说文》释为‘开也,从日一勿,一曰飞扬,一曰长也,一曰强者众皃’。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此阴阳正字也,阴阳行而侌昜废’。所以现在的‘阳’字是形声字,凡是有‘昜’字的组成的字大多念为‘舆章切’;有‘易’字组成的字‘凡易之属皆从易’,大多念为‘羊益’切。”于先生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用手中的拐杖画出字形,不仅使我茅塞顿开,同时也为于先生对《说文》的精熟倍加钦佩。于先生最后说:“你喜欢书法先临习欧阳询楷书的路子不错,要想取得进步贵在坚持,每天都要抽出时间临帖,至少两个小时,不可一曝十寒。”我诚惶诚恐,一再称是。话毕,我又向两位先生求询了住址,相约不日登门求教,先生爽快地答应了。
于安澜 篆书 阮籍《咏怀诗》扇面
告别后,我站在那期墙报前沉思良久,仔细回味两位先生的谆谆教诲,特别对于安澜先生对古文字经典研究的深厚功力惊叹不已。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学生如此认真地进行指导,古人所谓的“有教无类”大概也就如此吧。这次难得的“课程”,使我至今难以忘怀,每忆及此,倍感亲切。此后,于先生“每天都要临帖”“读读书论”“加强内修”“不要急着出名”等教导成了我习书的座右铭,我亦从中体味到了无穷的乐趣。
自墙报纠错之后,我心中就萌发了登门拜访于安澜先生当面请教如何学习书法的念头。但一直自忖冒昧,未敢造次。平时遵照于先生的教诲,每天早上6点起床,在寝室的自修桌上临习小楷。练了一段时间,总觉用笔不得要领,心想还是需要尽快得到于先生的指导。记得是1979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带着自己的习作,敲开了于先生的家门。正好于先生在家,就热情地招呼我到了书桌旁。先生的书桌上堆满了书,告诉我说正在做《中国书法历史年表》的写作计划。先生说:“现在大家认识到书法的重要性了,学习书法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但是资料少,参考书少,书法理论方面的参考书更少。书法只练习写字不行,写字是功夫,书法是艺术,上升到艺术层面需要理论的基础和文史的知识修养,这个修养主要是人品道德的修为,古人早就说‘书品即人品’嘛。”先生滔滔不绝,我站在一旁肃立恭听,感到自己对书法的理解很快就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先生又指着在一张大纸上书写的《中国书法历史年表》图表说:“练书法要懂得书法史和书法理论史,各种书体是有承续流变关系的,弄不清楚书体之间的关系是学不好书法的。”说着先生拿起我带去的小楷习作苏轼的《前赤壁赋》,边看边说:“写得很认真,小楷不好写,很需要静下心来读帖、临写。”一番鼓励之后,于先生又十分仔细地告诉我:“虽然你练的是唐楷,但在笔法上要学会用中锋,会用中锋才知道什么是使转,使转是需要经过长期学习、琢磨才会有体会的,只有解决了使转问题点画才能入纸。赵孟说的‘用笔千古不易’就是讲的中锋和使转永远不会变。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练一练小篆,小篆是学习中锋和使转的基础。”说着,先生顺手拿出了一本《说文解字》,翻开指着前面的部首说:“先写这540个部首,写熟了再往后边挑常用的字写,例字都是小篆。还可以写一写李斯的《峄山碑》,字口还清楚,重点体会如何用中锋和使转,不然字就写得单薄,点画就飘在纸上。一个侧锋用到底,初看很像,仔细一看点画是扁的,笔墨是浮的,没有入纸,通篇就没有力度和味道了,不耐看。”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中锋应用的认识是非常不足的。先生寥寥数语,既给我指明了今后学书的方法和道路,也婉转地指出了我书写的问题和不足,切中肯綮。先生又问:“你写小楷用悬腕还是枕腕?”我回答用悬腕。先生说:“这就对了。刚开始手上没功夫,用枕腕练一段时间还可以,但是一定要会用悬腕,肘置桌面就可以了,不然腕力就用不上,回旋余地小,只用指力是不行的。如果再过渡到写寸楷以上的字,必须悬腕或者悬肘才能出力,刘墉写小楷都用悬肘,时人惊奇。仅仅用指力,笔毫没有回旋余地,一个点画也写不圆,写不活。不论写哪种字体,点画都要圆,中锋、使转、提按要融会贯通,是一致的。”说着,先生随手拿起笔写了一个小篆“艸”字,给我做了示范。听着先生春风化雨般的教导,令我十分感动,至今仍然是我习书时必遵的法则和不断深入探讨的问题。
这一次当面聆教,使我从心底里感受到什么是诲人不倦,什么是崇高出于平凡——“极高明而道中庸”,一席教诲后使你倍感温暖。
自从登门求教于先生之后,我便按照于先生的教导,到图书馆借了一本中华书局1963年版的双栏影印《说文解字》,坚持每天先临写10个小篆部首(标目),然后再继续临习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重新开始了我的习书之路。
大约在1979年年底的一天下午,我在中文系教学楼十号楼门口看到了于先生,便快步上前问好。先生一看是我,说刚去系资料室查资料,接着问:“你的《说文》部首写到哪儿了?”我连忙回答说该写第二遍了。先生说:“都认识吧?”我如实回答说,大部分需要查工具书才略知一二。先生说,要结合古汉语的文字学课,和“六书”对照起来才能弄懂。懂了字义才能理解字形,才能理解点画和结构,才能记得住,小篆是其后所有书体流变的根本。我又向先生请教读音的问题,古、今音不同怎么认识?先生说,先按今音读,再和古音比较。今音、中古音、上古音乃至不同时代的音读都有差别,音韵学是一门专学,需要另外再说。现在以繁体字字形的基本音读为基础,异体字按照时代处理尽量少用,遵守规范,学书法大致够用。诗词格律还是要讲究音韵、对仗和平仄,特别是入声字的辨别,知道入派三声的区分,避免在古今音和简繁体上闹笑话。还要学点儿诗词创作,总是抄诗就成字匠了。
说到这儿,先生突然话锋一转,问我:“楷书你还临吗?”我赶忙回答说还一直在临写《九成宫醴泉铭》。先生说:“坚持就对了。让你写小篆和写楷书并不矛盾,《说文》我都记不清自己抄过多少遍了。现在很少有人下这个功夫了,写字一上来就是任意挥洒,写草书甚至不是大草就是狂草,草得谁也不认识,甚至写完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既不懂草法又不懂笔法,我说这是歪风,是邪路。现在的人时间有限,书写工具又多,不比古人只用毛笔,一辈子能把一两种书体写得像样就不错了。还有人吹嘘丑书是‘创新’,正路走不通了只能走旁门左道,都是急着出名急出的毛病。”先生一边说,一边生气地用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顿,又大声说:“真是不成体统!你可不要走这条路!”我连忙说:“岂敢岂敢!我一定按您的教导,写好楷书,量力而行。”先生听到我的回答,满意地说:“好、好,踏踏实实写好楷书,功到自然成,再写写行书,要走正道。”接着,于先生又认真地说:“你知道有些人为什么不愿意练楷书和行书吗?陈垣先生说过,‘画鬼容易画人难’,楷书和行书好比是人,识字的人见了立马就能分出高下,优劣立判;六国文字、鸟篆虫书好比是鬼,识者极少,你写得好坏没几个人看得懂,丑书也是让你看不懂,鬼画符嘛!装神弄鬼,糊弄大众,名利驱使,可憎可憎!”
时光荏苒,虽然过去40多年了,于先生的这些语重心长的教导,至今言犹在耳,始终铭刻在我的脑海里,也始终陪伴着我的习书之路。每每忆及这些问师求教的故事,于安澜先生“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道德学问,总是激励着我们这些后学努力学习、砥砺前行,相信也必将会使我们受益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