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恺
恒河上的民众
最近说起印度,很难不想起新冠疫情的肆虐、变种的Delta病毒,以及诸多新闻画面里,不顾瘟疫弥漫,依旧在“母亲河”恒河中密集地沐浴、祈祷、举行葬礼、漂流尸体的印度人。
很多国家都拥有自己代表性的河流。它们孕育过古老文明、流淌着时代肌理,是民族、国家的精神象征。但很少有一条河流如恒河,对内承载了那么多盼望与哀伤,对外覆盖着被误解、戏谑的层层面纱。
而在大名鼎鼎的恒河之外,印度还有一条与国同名的“印度河”。印度的中央平原身处印度河和恒河之间,组成了印度粮仓的主体部分—但印度河的大部分,又不属于印度。多年来,这条河流受着印度与巴基斯坦的两国管辖,矛盾层出不穷。
一内一外,一神秘一纷争,是两条重要河流代表着的印度现实:那是国内撕裂的等级社会,也是国际上无法回避的不息纷争。
恒河上漂浮的垃圾
印度人認为恒河的圣水能洗刷污点和坏运气
和世界上许多被尊为“母亲河”的河流一样,恒河蜿蜒绵长、水量丰沛,为印度带来了极为重要的恒河平原。这个面积约52万平方公里的平原土地肥沃,汇聚了海量的人口,也承载着印度诸多主要城市,比如北方邦首府勒克瑙、北印度重要的工业中心坎普尔等。
而在哺育生存之外,恒河更是印度人心中的圣河,是“神中之神”湿婆神的化身。在传说中,为了救赎一位国王,湿婆将头发散开,让河水顺着自己的头发流淌各处,成为恒河的涓涓支流。
既然恒河能洗刷古印度国王的罪孽,救赎6万个无辜的生灵,那么自己人生中的小污点与坏运气,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也是如今印度人普遍热爱到恒河中洗澡、祈祷的原因。
“给我一捧恒河水,湿婆神就会在天上注视着我,让我不敢撒谎、不敢做坏事。”
从前的恒河确实可以洗刷一切。早在英国人殖民印度的时候,恒河水便作为远洋船队的补给淡水,经久不变质;1980年代之前,在雨量充沛的季节,恒河水甚至能够达到饮用水标准。
恒河超乎寻常的自净能力,在世界范围的河流内也首屈一指—它似乎天然含有比其他河流更多的溶解氧和有益微生物。这种神奇的“不腐”,确实值得人们顶礼膜拜。
1980年代之前,在雨量充沛的季节,恒河水甚至能够达到饮用水标准。
恒河水真正开始变脏,是在1990年代以后。随着工业文明的高歌猛进,以及人口大量增长,恒河沿岸城市坎普尔,开始大肆发展原有的制革业—一个用水量极大、污染超高的行业。分布在河边的家庭作坊,毫无节制地向恒河排放工业污水。即便恒河真的是神灵护佑之河,怕是也难以承受当代工业的排山倒海。
在工业化之下,印度人过往的生活方式弊病开始凸显出来:将逝者的尸体抛入恒河中漂流,滋生大量细菌;将视为神物的牛的尸体抛入恒河,病牛的细菌寻到了温床;传统的丧葬习俗需要在河边焚烧祷告,又产生大量的废物与污染……最终,恒河里的这些细菌又会被印度人以“喝圣水”“河中沐浴”的方式带回体内,引发各式水源性和肠道性疾病,比如霍乱、痢疾、甲肝、伤寒等。
于是,越来越脏的恒河开始令外界望而生畏。它不再是温婉的母亲河,而是狰狞的霍乱故乡。
如今,新冠疫情又为恒河、为那些贫苦的印度人带来了新的灾难。工业文明用环境换来的财富并非人人都能享用,而那些漂流在河水中发臭的尸体,或许才意味着印度贫富差距悬殊的现实—作为信徒,如果没有足够的钱买上一把焚烧自己尸身的柴火,便只能这样漂荡,承担着“污染母亲河”的种种骂名。
恒河边没能烧尽的遗体、没有柴烧的火葬堆、漂流的浮尸与不再清澈的河水,是古老神话与虔诚信仰也无法拯救的哀伤。
印度河流域
如果把视线拉到流经印度北部一隅的“印度河”,会发现关于河流的另一种悲欢。
印巴矛盾纷争已久,其中克什米尔问题和印度河归属问题,可以算是最重要的两大矛盾点了。
1947年印巴分治,富饶的印度北部地区旁遮普也一分为二。“旁遮普”,是“五河之地”的意思。顾名思义,这里汇聚了印度河的5 条支流。巴基斯坦境内有“旁遮普省”,印度境内有“旁遮普邦”。
印巴之间冲突频繁,但没有哪一次真的因为水源大动干戈。
这场“分治”割裂了印巴境内的种种,也同样割裂了这个地区的种植与灌溉、土地和水源—巴基斯坦获得了绝大部分的灌溉田,但用于灌溉它们的河流—印度河五大支流及其干流的上游,又都在克什米尔或者印度境内。也就是说,如果巴基斯坦想要用这些河流的水,需要印度的同意。
认为巴基斯坦整个国家就“不该出现”的印度,自然不会放弃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拿捏”机会。
1948年4月1日,是两国签署的“维持分治之前原有供水格局不变”到期的日子。处于上游的印度,把水断掉了。巴基斯坦100多万英亩的土地无水灌溉,几近干涸,对当年的收成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此后,虽然经过谈判,印度打开了水源,但这种时不时的“断供”常常发生,巴基斯坦不得不看印度的脸色,甚至还得为这自然的河流交水费。
如果巴基斯坦不指望印度河,是不是就可以避免掣肘,也可以避免无穷无尽的争吵?
没有印度河的巴基斯坦是不可想象的。如果翻开地图看巴基斯坦的地理结构,会发现其东南部地区几乎都是沙漠,巴基斯坦全年水资源总量的90%都来自印度河流域。
印度河之于巴基斯坦,如同尼罗河之于埃及,不止是尊严,更是命脉。
巴基斯坦的“救命之水”,也是印度亟须拥有的源泉。印度人口、领土庞大,水源自然是最重要的。截留印度河,给各邦的发展更多的水源赋能,印度的做法看起来“缺德”,倒也能被理解。
面对国际法庭,印度和巴基斯坦各执一词。在印度看来,对待河流应该以“绝对领土主权论”看待:上游属于印度,印度就可以自由调水,自由截留;在巴基斯坦看来,既然是一条流淌着的河,那就应该是以河流的完整为考量,流到哪里,使用权就共享到哪里。
终究不能一直这样拉扯下去。1960年,在国际组织的斡旋之下,《印度河用水条约》签订,它将印度河流域分成东西两块,“西三河(印度河干流、杰赫勒姆河、杰纳布河)归巴基斯坦全权使用,每年获地表径流1665亿立方米”,印度则拥有“东三河(拉维河、比亚斯河、萨特莱杰河)每年分水约407亿立方米的使用权”。
位于巴基斯坦的印度河支流吉尔吉特河
河水流到哪里就属于谁,但要遵守几项约定:不能对河水有害利用;每月交换一次河流数据;开发水利前要彼此知情;成立印度河常设委员会负责处理两国争议事项……
《印度河用水條约》忠诚地行使了它的职责:印巴之间冲突频繁,但没有哪一次真的因为水源大动干戈;条约中规定的调水工程,两方也尽量配合,使水源真正造福于沿岸的百姓。
只是双方依然矛盾频发。位于上游的印度,常常还是为了更彻底地“榨干”《印度河用水条约》而建设一些蓄水过量甚至改变河流流量的水利工程;位于下游的巴基斯坦,也在规矩的边缘“试探”,在争议地区修建大坝,希求引入更多的水力资源……
人类的争吵固然喧嚣,但在自然的面前,似乎又显得微不足道。印度河及其支流的源头,是我们熟悉的喜马拉雅山冰川。而近20年来,冰川正在迅速“枯萎”。一项研究显示,喜马拉雅山“90% 的冰川正在消融,有些冰川的消融速度每年接近40米”。此外,南亚气候的干旱少雨、印巴主要城市肆无忌惮的水污染、对地下水无节制的开发……如此种种,都是对包括印度河在内的河流水源沉重的打击。
恒河之殇源于无止境的污染,而印度河纷争背后是不断消失的水源。从印度的河流里,我们或许得以窥见人类若无节制地使用河流,终将面对的残酷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