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
认识黄毅也已经有了近四十年的时间,其中以上世纪90年代的一段儿最为密切。那是一段难忘的岁月,自从杨牧、章得益分别回了故土成都和上海,“新边塞诗”的第一轮战役解体之后,以新疆军区总医院图书馆为基地的第二梯队正在毫无自觉地形成。没有口号,没有目的,更没有任何纲领性文件,几个爱好文学的朋友打打麻将,喝点儿小酒,聊天吹牛而已。周军成是庄主,北野、黄毅、刘亮程,再加上年龄比他们大十多岁的我,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几个气味相投、性情相近的人,以酒为媒、以文学为缘、以麻将为中介的人,实际上搞了个文学讲习所,甚至于有了那么一点儿“竹林七贤”的味道。
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证明了,这几个人各自都对得起文学,如果说“不忘初心”,文学正是他们的初心。周军成有《半截老城墙》、北野有《马嚼夜草的声音》及其他多部作品,黄毅有《新疆时间》和《疼痛史》,刘亮程这些年成绩最大,有了《一个人的村庄》《凿空》《捎话》等大量作品。如此看来,许多有目的、有计划、有步骤去做的事,未必就一定比顺其自然、瓜熟蒂落的好。
这四个人当初我暗自更看好的是北野和黄毅,性格活跃,外形俊爽,善饮能歌,有诗人气场;反而对周军成、刘亮程两位有些误判,未能看出二位日后的精进。文学和一个人的性格,关系密切,但并不是绝对的;更多的、更深的关系可能是和一个人的内心和视野有关。如果拿新疆常见的动物做类比,北野和黄毅接近马性子,军成和亮程接近驴性子。马的才华容易看出来,驴的本事就藏得更深一些。
《疼痛史》,我一看书名就觉得捕捉到了什么。现在是一个讲究养生、保健康、追幸福、盼长寿的时候,人们时兴这个了。忽然有个人冒出来,讲起自己的或别人的“疼痛”,不管是身体的还是精神的,都会使人觉得亲近几分,何况此人是黄毅呢。
“疼痛”这两个字关乎人生、触及生命却往往被人们忽略。当它降临,人们尖叫呐喊,哀伤哭泣;当它过去,人们又常常会好了伤疤忘了痛,假装它从来没有造成过什么伤害。人们怕它,不愿意提起它,疼痛、屈辱、灾难、恐怖……这些损害生命的东西,人们总愿意离它们越远越好,但愿一辈子也别碰上它们。
可是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碰上它呢? 哪怕一根手指头被菜刀切破,也是“疼痛”啊! 所以,虽然养生啊健康啊幸福啊长寿啊什么的可以大讲特讲,疼痛当然也值得说一说。成吉思汗在青河山峦上留下的那条大石头通道,我1982年曾经走过,蒙古人唱起古歌,闻之令人泪落;遗留在喀纳斯湖畔的两千个图瓦人,世世代代他们在守护着什么?还有也迷离(也迷离是新疆塔城地区额敏县的旧称)的旧战场,还有和布克赛尔的女王爷,这些都是黄毅留下的故事和哀伤……如今,这个生在新疆,长在新疆,血管里却流淌着广西壮族人血液的人,已经年过六旬,两个故乡肯定会在他的身体里不断打架,不断争夺,谁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
答案他自己说了:“我不是一个极端的人,但我是一个认真的人。生活在边地的人似乎都有些委屈,而这委屈多了时间长了,往往就让人变得坚韧。一个人生在哪儿长在哪儿,既是宿命也是必然,我一向不认为一个美国钉皮鞋的修鞋匠,比新疆沙漠中和田玉鉴定家更尊贵,更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