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耘如
“三一律”戏剧创作原则要求在戏剧创作的过程中,对时间、空间和情节这三者给予强烈关注和严格规范,在西方古典主义戏剧创作中盛行。正如布瓦洛在其诗学理论代表作《诗的艺术》中对“三一律”经典的论述:“要用一地、一天内完成的一个故事,从开头直到结尾维持着舞台充实。”
戏剧创作在当代已经摆脱了“三一律”创作理论至上的枷锁,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禁锢的创作模式也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并随之出现了文学史上一批有影响力的戏剧作品。目前,大多数学者在论述“三一律”时,都以批判的角度出发,着重关注这一理论带给戏剧创作的负面作用。本文将从“三一律”的含义、起源、相关作品、正面及负面评价等角度展开,全面地揭示“三一律”理论,并在此基础之上,探讨“三一律”在当今时代对戏剧的启发。
一、“三一律”创作原则的概念及起源
在这一部分,本文将着重探讨“三一律”的内涵和发展起源,并列举和分析在这一理论指导下所产生的经典作品,使读者更全面地了解“三一律”。
(一)“三一律”的含义
“三一律”理论指的是在戏剧创作的过程中,要遵循时间、地点以及情节这三者的整一。其中,时间的整一是指戏剧表演的时间长度有严格的界限,一般以24小时甚至12小时为界;地点的整一性是指整个戏剧应发生在同一地点,戏剧中间不得随意切换场景地点;而情节的整一则是指剧情是单线索情节并且要完整,构成一个有机整体。(梁黎,2006)
学界普遍认为“三一律”的构建源自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实际上,能够在《诗学》中找到根源的,只有“三一律”中的情节一律,也可以称之为行动一律。(谭君强,2014)在文艺理论著作《诗学》中,亚里士多德给悲剧下了如下定义:“悲剧是对一个完整而具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而这其中的“完整”一词,情节结构须具有整一性,情节的设置要有始有终 。
地点的一律指的是戏剧的情节应固定在一个地点发生。由于古希腊的戏剧多是在露天的剧场出演,受到演出条件和技术条件的限制,本身也就不易更换。这些现实条件的原因使得地点的一律在戏剧创作中被广泛地接受。
《诗学》中涉及戏剧时间的有如下论述:“就长短而论,悲剧力图以太阳的一周为限,或者不起什么变化……故事情节也需要有长度……长度的限制一方面由比赛与观剧的时间而决定的——如果须比赛一百出悲剧,则每出悲剧比赛的时间应以漏壶来限制。”在亚里士多德的论述中,比赛时间即为演出时间,时间被分为看剧时间、演出时间和情节时間这三个部分,他认为这三个部分的时间都应限制在“太阳的一周”。其中,看剧时间和演出时间的一致很好理解,因为演员演剧情和观众看剧情是同时进行的,但问题就在于情节时间也要限制在12或24小时之内,这就代表着许多需要几年时间来发生的复杂剧情均须发生在一天之内,这就显然有了不合理之处。
(二)“三一律”溯源
前面提到,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对情节的整一有较为详细的叙述。卡斯特尔维特罗( Ludovico Castelvetro, 1505—1571)在这一基础上对时间和地点的整一进行了整理归纳,他在《亚里士多德<诗学>诠释》中提到:“表演的时间和所表演的事件的时间, 必须严格地相一致……事件的地点必须不变, 不但只限于一个城市或者一所房屋, 而且必须真正限于一个单一的地点, 并以一个人就能看见的为范围。”
“三一律”的创作准则显然给当时的戏剧带了很多束缚,使戏剧作者无法自由发挥想象的空间,从而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戏剧的创作发展。但为什么“三一律”可以在17世纪的法国被大力推崇呢?
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和理论的兴起,都必然有背后的时代原因,“三一律”自然也不例外。在17世纪的法国,由于中央王权巩固政权的需要,笛卡儿的理性主义成为正统,理性被看作是真理的最高标准。(梁黎,2006)这一点反映在文学上便是要求规范化、制度化,不可太过随性自由,因此“三一律”这种对时间、地点及情节有着严格规定的创作范式便成了服务于王权的文艺,被奉为正统。
除此之外,情节、时间和地点的整一使戏剧的冲突更加紧凑激烈,短时间的大量变化对观众而言具有冲击性,因此,“三一律”本身为戏剧带来的效果也是这一理论在当时被广泛接受的原因。
(三)“三一律”原则下的经典作品
一批法国古典主义作家以“三一律”为指导和原则,创作了一批引人注目的戏剧作品,高乃依和莫里哀就是其中的代表。
在高乃依的经典作品《熙德》中,唐罗狄克与施曼娜本是相爱的情人,但由于国事冲突,唐罗狄克便对施曼娜的父亲生出了矛盾情绪;随后,他还是在决斗中杀死了施曼娜的父亲,冲突激化;施曼娜心中也矛盾万分,并请求国王赐死唐罗狄克;最终,唐罗狄克立下战功,而施曼娜也因为爱意而原谅了他。整部戏剧剧情紧凑,充满了矛盾冲突,一上演便轰动了巴黎。
同一时期还有法国古典主义喜剧作家莫里哀的《伪君子》。该剧讲述的是善于伪装的骗子答尔丢夫试图混入富商奥尔恭家中并夺取其财产,经过奥尔恭强迫女儿出嫁、将儿子逐出家门等事件后,奥尔恭最终幡然醒悟,而骗子答尔丢夫也锒铛入狱的故事。整个剧情没有复杂的线索结构,且剧情发生在24小时内,地点也一直在奥尔恭的家中,这种紧凑集中的剧情安排有力地表现了主题。
除了法国之外,其他地区也涌现了一批符合“三一律”创作原则的戏剧作品,其中,古希腊悲剧作家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和英国作家王尔德的《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便是其中的代表作。
在《俄狄浦斯王》中,主人公俄狄浦斯追查前国王遇刺真凶时,逐渐发现了自己杀父娶母的真相,被养父母养大的他,在无意中杀死了自己的生父并娶了自己的生母。而整个戏剧的内容开始于他去调查真相之时,俄狄浦斯被抛弃、被收养并杀父娶母的过程均完成于戏剧开始之前,整个剧情在开始后迅速推向高潮。
王尔德颇受欢迎的一部戏剧《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也符合古典主义“三一律”的创作原则。该剧讲述的是温德米尔夫人的丈夫希望邀请埃尔林女士来参加舞会,温德米尔并不知道埃尔林其实是自己的生母并怀疑丈夫与埃尔林女士有暧昧关系,一气之下,温德米尔跑到了追求她的伯爵家里。恰逢伯爵回家,两位夫人躲了起来,而温德米尔却把扇子忘在了房间里,为了挽救女儿的名声,埃尔林夫人出面承认扇子是自己的,让温德米尔能够暗中离去。而最终,温德米尔夫人也没能知道埃尔林女士便是她的生母,这一独具匠心的悬念只有观众知晓。
在中国,也不乏符合“三一律”创作原则的戏剧。
中国戏剧家曹禺先生创作的《雷雨》便是一部经典的“三一律”戏剧。剧中,作者以中国封建社会为背景,描绘了两个家庭,八个人物的恩怨,各种矛盾都集中爆发在雷雨之夜。剧情扣人心弦,紧凑精练,冲突不断,展现了不平等社会中命运的不公,揭露了封建家庭的腐朽以及资本主义对人的剥削等社会问题。
二、“三一律”相关评论
关于“三一律”,不只是在戏剧界,在文学界也一直被争论不休,褒贬不一。这一部分,本文将着重综述有关“三一律”创作理论的正面评价及负面评价。
(一)正面评论
乔治贝克(2004)曾在《戏剧技巧》中表示,按照“三一律”,剧本表现为一个单一的故事,情节更加精炼紧凑;时间上发生在一天内,有紧迫性;这使得矛盾冲突变得更加剧烈,也更能够引起观众的兴趣,维持观众的注意力。弥尔顿在1671年就在《<力士参孙>序言》中表示戏剧从开始到结束的时间应该限制在24小时内。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一直认同并遵循“三一律”。伏尔泰也极力宣扬和捍卫“三一律”。
卢普玲和杨正和(2004)则认为,尽管布莱希特提出了“间离法”这一戏剧审美观点,希望观众在观赏戏剧时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和陌生感,保持自己的理性认知,但是判断“三一律”要结合其所处的时代。根据当时戏剧的发展,戏剧表演追求的主要是给予观众真实感,使得在场观看的观众能够深入其中并引起共鸣,而时间与空间的稳定性更不容易破坏观众在观看时所沉溺的逼真氛围。
姚佳根(2016)在其作品中指出,由于“三一律”戏剧的场面紧凑、集中、完满,“叙述性”的因素就少,因此可以使人产生舞台世界与现实世界同步的幻觉。“三一律”并非束缚了作家的创作,而相反体现出了戏剧的独特魅力。
(二)批判与挑战
西班牙著名剧作家洛贝·德·维加( Lopede Vega, 1562—1635) 因为作品未遵循时间和地点的一律而遭到批评,维加回应说:“有时候不合规格的东西正因为不合规格而得人喜爱。”
莎士比亚(1564—1616)的戏剧《威尼斯商人》也是如此,在“三一律”盛行的时代,莎士比亚突破“三一律”,在此基础上有所创新,使其在英国古典主义中独树一帜。德国诗人海涅(1797—1856)曾对他这一点做出评价:“他的戏剧的舞台是这个地球, 这便是地点的统一;他的剧本演出的时期是永久,这便是时间的统一……”
歌德(1749—1832)也有过相关陈述,他认为对时间和空间的规定应该便于观众理解,若是把它当成铁则反而耽误了观众理解。
法国浪漫主义作家雨果(1802—1885)是“三一律”激烈的反对者,他在《<克伦威尔>序》中指出“希腊戏剧只服从对它适合的法则,而我们的戏剧则给自己加上一些和它本质毫不相干的清规戒律。前者是艺术的,后者是人工的”。
英国戏剧理论家尼柯尔(1894—1976)则认为“三一律”的荒谬之处在于要求演出时间和情节时间相同。“近代戏剧中的全部三一律的理论是取决于这一假设的:观众受到欺骗,相信剧演出的虚构故事即是真实的事情,这一假设是我们早已驳斥过的。倘若承认这一点的话,那么试图将虚构行动局限于实际演出时间范圍内的人,就会被证明是正确无误的;而另外那些准备将虚构行动的时限延长到12小时,或24小时的人,则成为荒谬绝伦的了。”尼柯尔并不反对“三一律”中12或24小时的时限规定,但他认为戏剧中的时间与现实中的时间是不同的。
三、“三一律”的辩证学习意义
“三一律”自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起源,后经文艺复兴时期的发展并在17世纪的法国成为戏剧创作的正统,学界对这一理论始终褒贬不一。
纵观古今学者对“三一律”的评价,对三一律的批判多于认同,尤其是在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发展的时期,“三一律”更是遭到了猛烈批判。诚然,由于它对情节、时间和地点都有严格规定,导致戏剧被限制得太死,戏剧作家们失去了一部分的自由创作空间;“三一律”中对演出时间和剧情时间一致的规定也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戏剧中有时由于剧情的需要,时间跨度要远大于现实中的时间;同时,文学作品的判断不可能有统一的标准,同一标准也很难适用于所有时代,因此,因王权需要而成为正统的“三一律”,其正统地位也必然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被挑战和颠覆。
但是,“三一律”也在文学作品的发展历程中起到了积极作用。从戏剧本身来看,由于“三一律”要求剧情发生在高度紧凑的时间、地点中,且核心剧情只有一个,整个戏剧结构严谨,同时葆有高度的紧张感和丰富的矛盾冲突,使戏剧富有特色,紧扣人心;从观众的角度来看,“三一律”所要求的舞台紧迫感和真实性恰恰为观众营造了逼真的氛围,使观众情不自禁地陷入其中,尽管布莱希特曾提出“陌生感”的概念,指出观众在观剧时应保持距离感和理性思考,但在那个时代,追求观众的真实感和融入感是戏剧家所追求的效果,即使在现代,一部戏剧是否能让观众全情投入并感同身受依然是判断戏剧效果的一大标准;从戏剧的发展来看,“三一律”作为古典主义的正统创作原则,推动了一批古典主义戏剧的产生和兴盛,尤其是在西方悲剧的创作中有独特的影响,而之后的戏剧家,无论是对其认同、批判还是创新、超越,都难免受到这一理论的影响,到如今,相比于其他地区的戏剧,“三一律”仍然是西方戏剧较为鲜明的特征;从社会意义的角度来看,17世纪的法国因王权需要而推崇理性主义哲学,进而采用“三一律”作为文学创作的标准,因此“三一律”也成了人类走向理性、反对神权主义的推动力。
在当今时代,我们应该用辩证的眼光来看待“三一律”,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比起“三一律”所强调的时间一律,即严格限制在12或24小时之内,以及地点一律的问题,“三一律”在如今更大的意义在于它所看重的“有机整体”这一概念,这一创作理论所体现出的时间短暂、地点紧凑和情节连贯的概念依然对戏剧的创作有指导意义,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