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华建
很多年以前,我经常在村子里跑,捉蝶抓虫,赶牛撵狗,漫无边际也毫无目的,自由自在地迷恋地里的瓜果,连绵的田地给我无限的向往,甜瓜藤匍匐在地像绿色的地毯,缀着圆圆的图案,花生苗没脚齐膝,走过时如蹚清溪,高高的甘蔗绿波荡漾,深如海洋。我玩得很开心,但也有一点点担心,怕迷失在这广阔的田地间。
生产队里的劳动,热闹非凡却带着我无法理解的神奇。春天莳田的时候,整片的水田像一面大镜子,倒映着天空的白云,一把将秧苗抛到镜面,镜子没有破碎,反而漾起一圈圈的涟漪。一个从东边,一个从西,相背而行,一路退,一路插下秧苗,在退行中写下绿色的诗行。我很惊奇的是,隔得如此之远的背向插秧,竟然可以在两人会合时,一个人插下的一行行秧苗与另一个人的对得如此整齐,没有弯曲没有倾斜,仿佛是一个人从头到尾莳出来的。田头静谧,只有春风,难道是飞过天空的燕子的呢喃告诉了他们方向,抑或脚下田里的流水引导着他们的方向?
村西头沿河而上的沙地,特别适宜点瓜种麻栽薯,这地里种出来的番薯,个大脆甜,而且高产。我有一年饿得实在不行,偷偷地跑到这沙地里,拔起一株番薯苗,连根而起的,是一串七八个拳头大、巴掌长的红番薯,同时也露出了一个个小洞,都是番薯的藏身之地。我发现,这小小的空间,是这一大片沙土的真实面目,肥沃蓬松却湿润。土地的秘密就藏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催动着一年四季五谷杂粮生长,给予乡亲们口粮,延续着这薄弱的生命。
我听到一望无际的田地里,有清晰响亮的声音,是春天里油菜花丛中嗡嗡作响的蜜蜂在歌唱,是夏季稻田里拔节的声音,是秋天里甘蔗喝水的声音,是冬天里紫云英绽放的声音。这声音,有时细腻,有时粗犷,有时柔软,有时雄壮,从田野里穿过,大地顷刻间百花齐放,百鸟鸣唱,乘着风,卷起绿浪,像是要把我带到大海上。
我跪拜在大地上,心中有无限的虔诚!
天地间的人,默默地承受天的恩赐,祈求大地保佑。千百年间,他们在天地间奔走,慢慢地积累了独特的生存智慧。阳光灿烂,农民们告诉我,赶快回家躲雨,我在草坝上玩得正高兴,不肯走。果然,一会儿就变天了,乌云滚滚,大雨倾盆而下,把我淋了个透湿。
大地上的农民,他们闻到了空气里土地散发的湿气,听到了雨商量着往这边来的话语,他们听到了大雨在地面的脚步声。他们也知道这些豆子是村东头种的还是村西头产的,甜味完全不一样。
社员们都拥护生产队长的决定,村南边的地里明年要种水稻,再也不能种花生了。因为我见过,地里的花生开花了也不结果,结果了也不成形,成形了也不含浆,收成几无。
正是大地的恩赐,才会告诉诚心的农民们大地的秘密,教会他们生存之道,教会他们在天地之间的智慧。
有人却当了耳边风,把忠告抛到了九霄云外,岁月都去了哪儿呢?
土地改革的春风很迟才吹进我的乡村,但似乎风劲更猛。一九八四年,茫茫的大片土地瞬间被分割得支离破碎,一道道田埂筑了起来。一起被分的,还有大队的所有生产工具与生产资料,在一夜艰难的磋商后,犁耙铬锄镰刀打谷机箩筐等就像一个家里无法再抚养的众多孩子,去到了各家,牛也分散到各户,甚至连鱼塘、茅房都被分掉了。热闹的生产队大队部,就在那一晚之后,从此安静了。
没有人给记工分了,每一个分田到户的农民却铆足了劲,夜以继日地在自家的田地上耕耘。因为肥沃程度、适种情况的不同,我家分到的四块地就在不同的地方。最远处的那块地,就是我看到神奇的相背莳田的一小块,新卫河的地有六分,夹杂在众多的小块地之间,鸟儿门口的地比较小,但离家近。还有一块地,是一口鱼塘边的,一分不到,是最小的一块了。
那一年的春天,和往常一样的春风春雨,不一样的是大片的水田碎成了一块块不规则的小镜片,农民们不再需要相背莳田,一个人就轻易地从一边的田埂莳到了另一边的田埂,飞过的燕子不用告诉他方向,田里的水也静止着,不会流到别家的田里去了。
父母在我们家的土地上耕耘,鱼塘边的地用来下秧苗,再莳到田里。新卫河的地用来种了花生,鸟儿门口的地种了菜和瓜。周边的土地也种着类似的作物,但几乎没有人种甘蔗了。
大地以惊人的产量回报着勤劳的农民们。真没有想到,我们家那一年大丰收,在分田到户的第一年,谷仓都装满了。实在无法堆放的稻谷,竟然装进了给爷爷奶奶预备百年之后用的棺材里。花生垒成了垛,年底的油缸都是满满的,家家户户都洋溢着稻谷的芳香和花生油的浓香,家里第一次有了这么多的油和米,村民们脸上的笑容成了一朵朵花。
勤劳,应该就是大地告诉他们的秘密之一吧。
只是那一年,新卫河西边的江西第一制糖厂,因为甘蔗种植面积的大量减少而产量急剧下降。这个被周边农村包围的小城市,第一次听到了哀叹声,但它的微弱湮没在农民们丰收后的喜笑颜开中了。
一年又一年,土地给了农民们一场接一场的丰收。
我站在田野间,听见风吹过,累得气喘吁吁,一高一低的庄稼,让它就像走在崎岖不平的路面。田埂就像一道道门槛,迈得费劲,空气中再也闻不出一种纯净的香味。风儿在空中旋转,向大地抱怨着什么。
村民们需要更多的土地,因为多一分地,就多一分产出。生产队的土地已全部分完,怎么办?贪婪的村民们开始无情地抢夺了!原来长满野草的无人地,被人强行围上,斩掉树刨了草,种上了庄稼。田埂被越挖越细,河边的草坝上,连绵的草原被强占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用树间隔着。鱼塘也被填了,堆上土,就成了一块可以种庄稼的地了。
土地的样子被改变了,改变的不仅僅是村民们的生活方式,还像岁月一样,日复一日地改变着土地上村民的心灵。
那一年,舅舅用他分得的耕牛帮我家耕田,咳咳的赶牛声与鞭哨声响在田上。双抢时节,表哥们帮着我家收稻谷,打谷机轰轰地响在地里。第二年的端午节,母亲用田里种的糯米做了很多的粽子,让我挑着送到外婆家去,外婆开心得张大了她没牙的嘴。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送粽子,但在我印象中,却好像是第一次一样,送得多又送得及时。母亲还特意用米换了面粉,做了糖包子请喜欢吃甜面食的舅舅来吃。那一年,母亲以土地上的劳动果实弥补了她多年来的遗憾,完整地尽了一回孝。
几年过去了,田与田也越来越亲密,田埂被挖得更细了,之前能过板车的田埂,渐渐长大的我在上边都站不稳了,家里人说,你走不了田埂,还是读书考出去吧。
放水也成了大问题,水沟都被挖塌了,即使没塌,也因为挖薄了而渗水。放水的村民便開始指桑骂槐,一句比一句难听。但他第二天发现,自己昨天放满了田的水,都不知漏到哪儿了,他骂得更恶毒了。没有人听他的叫骂,只有脚下的土地听见了。
可怜的是队长,没有了大队的土地,就再也不用派工,不用记工分,没有人来开会听自己作报告,而自家种下的庄稼长得不好,还时常被其他村民嘲笑,他无言以对。他偶尔回到大队部,那里已是一片荒凉,野草丛生,蜘蛛网吊在空中,完全没有往日的热闹。
母亲说,村里人的人心变了。
我想问母亲,除了勤劳,人心也是土地的秘密么?
生活照旧,但日子却一天天迈进。我终于离开了村庄,不用再走在站不稳的细田埂上,也很少有机会再听到土地上的风声。
后来,村子里进行了土地大调整,我因为户口迁出而被取消了名额,我没有了自己的那份土地。在远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感觉到,我与这个村庄从此就失去了联系,再也不能在这里像小时候那样奔跑、捉蝶抓虫、赶牛撵狗了,也不能静静地听这片土地的声音了!
母亲进城带孙子,大哥大嫂和村子里许多的年轻人一样,来到广州打工,家里的田地没有人耕种,就把它租给了别人。一开始还是由对方负担农业税,但后来人家说,负担了农业税就亏本了,农业税就只能我们自己承担了。再后来,国家免除了农业税,人家也不要地了,我们家的四块田,都荒芜在那里。
后来有人要在新卫河开养猪场,要租大片的土地,大哥还为此回了一趟老家,签了协议。我家与新卫河相邻的几十块地都被租了下来,田埂也被挖掉了。我听到这个消息,仿佛听到新卫河上空的风在欢笑。但第二年,养猪场的臭气把周围的村民熏得怨声载道,养猪场也经营不善,废弃了,但我从旁边走过,还有很大的臭味。江西第一制糖厂早已破产倒闭,留下空旷的生活区。新卫河边,我驻足细听,一片寂静无声!
我少年时的记忆还是很完整的,我的乡音仍然标准流利,与老叔老婶们聊天,还能找到许多的美好回忆。但我却在草坝里转了许久,穿过杂树丛生的小道,才找到我小时候在夏天里每天去游泳的那条河,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新卫河的我家那块地了。因为那里没有了田埂,谁也无法判断哪一处是自家的地了。
挖掉了田埂,却并不能挖掉我和村民们的心埂,更无法拆除我们回忆的埂。
现在,村子里大片的土地都荒芜着,田园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留守的老人种着一角菜地,许多的土地则消失了,建成了一栋栋新楼房。这样的变化,让离开广州回到老家已经很多年的母亲也变化了。以往她迎接客人,总是带着自豪与自信,告诉别人经过一口塘、一块田、一棵树,仿佛只要有土地上的信息,就可以轻松地到达,甚至可以把天地都拢在怀里。她还可以指着老屋前没有围墙、满是菜园与庄稼的土地说,请看看我的家吧,仿佛前边的一切都是我们家的。但现在,她经常要派遣她的孙子到马路上接上客人,再带着客人绕过别人家屋前,走过高墙下狭窄的路,绕来绕去才能到家。她知道,如果不领着他们走,他们是找不到我们家的,即使就在旁边邻居家,也过不来……
我的母亲,是农民的典型代表,她淳朴、勤劳、本分、好客,她生在土地里,在村子的土地里逃过命,也在村子的土地里讨过活,她一辈子无法离开这里的土地,也懂得土地的恩惠。但她也无法知道土地的全部秘密。
我与母亲一样,在这个村子里出生,在这个村子里长大。我离开了这片土地,但我也急于知道这片土地的秘密,急于知道是什么让我这辈子牵挂着它。
村子里开始传言,说土地承包到期了,就要把土地还给国家,于是更多的人对土地失去了信心与期望,反正,现在已经不靠在土地种庄稼吃饭了。当第二轮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有些村民的心里踏实了一些。有人想承租更多的土地,实施集约化种植。这或许是一个好消息吧,至少说明这片土地是吸引人的,是明媚的。
土地承受了村子里的一切生老病死与悲欢离合,一茬茬的庄稼在田地里生长,吸收着营养,长出稻谷花生,养活了几辈人,曾经热闹过,又渐渐地荒凉了,无数时间的碎片,无数空间的远影,它的秘密,或许应当从我们的生命中去寻找,从我们的历史中去寻找,从我们的梦想中去寻找。
那一朵开在土地上的花,或许就是土地的秘密!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