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的力量

2021-07-28 12:35许玲
湖南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凤山

许玲

段滋文靠着竹梯,在儿媳将他的东西搬到树上去的时候,他自顾自地唠叨,洞庭湖跑到耳朵里去了,在我耳朵里面跑了一夜,轰隆隆地响。他眯着眼睛看着天空,唉呀!太阳去了哪里?

月嫦站在梯上,两棵树干之间的空间被绳索绑了起来,上面用竹子横着竖着架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平台,上面堆满段滋文的家当,成了一个悬在空中的杂物间。隔壁邻居家刚生了一窝小崽的狗娘子对着公路上匆匆的脚步叫得凶恶。生完蛋的鸡屋前屋后地咯个不停。月嫦俯视着重病初愈的村落,鸡鸣狗吠的声音今天格外悦耳好听,令人心生留恋。连公公的唠叨都变得亲切,月嫦不会和公公计较,他爱怎么说,尽可以怎么说。他才七十一岁,却已活成了一幅陈旧的壁画。不过,乡下的房子够大,随便挂在哪儿都不碍事。三年前,洞庭湖的水来到了这里,它们或许在那天集体复苏了记忆,记起了这里曾经是它们的故土,想起了这里的烟波浩渺,完全忘记了人类是怎么用扁担簸箕、芦苇土坯在一片荒洲上,如同精心哺育一个营养不良的婴儿般,建立了现在的家园。它们说来就来了,带着久别重逢的疯狂,到达目的地之后变得来势汹汹,不分青红皂白地掠走了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东西——被喂养得丰腴的田地和庄稼,燃着炊烟的房顶,还有那些扑腾直叫的牲畜。它们也进了段滋文的耳朵里,开始淹没了他的过去和现在。它们要来的那天上午,天空正和现在一样,哭一阵、歇一阵之后,一副准备要做坏事的狰狞嘴脸。

凤儿呢?段滋文开口问道,他回来了吗?

这已经不知道是月嫦多少次回答这个问题了,在守堤呢,五十多天没回家了。

那我得上堤去,我怎么还在这儿呢。段滋文很急,看着自己已经搬到树上的家,绕着树不停转着圈圈。过了一会,他忘记了上堤的事,又说,我要回去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他的话虽然颠三倒四,但是月嫦知道他的意思,她说,来得及,到时一定把你送回凤山老家去。如果今天晚上倒了垸,我们和你一起回老家。二十多年了,从哪里来的,我们还回哪里去。

雨停歇了一会,又掉了下来。月嫦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些雨滴钻进发丛、衣服里,整个人都是潮湿的。这个季节的天,总是像漏了底的锅。从听到天气预报里得知今晚有九级台风开始,月嫦就在不断看天。她在回想,很多次有飓风经过村庄的时候,天空是不是就是现在这样的颜色呢?她很快确定,天空正是这样灰沉压抑地罩在人们头顶,而大风总是带着狰狞面孔席卷村庄,棉花在田地里刚长成一个筋骨初成的少年模样,大风毫不怜惜地压弯它们还不太强壮的腰,让它们匍匐在地。然后又复仇一般,连根拔起一些因为反抗而拼命叫嚣的大树,当然它们胃口绝不仅于此,它们踩着漫天飞舞的瓦片,像个飞檐走壁的强盗,被掠走的东西,在空中引发一片哀号。

村里广播响起启动前“吱吱”的电波声,它们悬在电线杆上,像一张张面向村庄的大嘴。电台节目被取消了,这段时间以来反复交代防汛的一些事情——收拾好值钱的东西,最好能去安全地带的亲戚家,没地方收留的就去东边老堤上搭帐篷。这两日总有消息从堤上传来,现在的水位已经比三年前倒垸时还超过八十厘米了!人的脚落在大堤上,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水已经漫过地势低的堤岸,内堤已经积成了河,到夜晚的时候,点亮的马灯挂在渔船上,像游船一样穿窜。今天的广播隔半个小时就在督促大家撤离,洞庭湖湖面今晚将有九级大风,所有人不得再到屋内逗留,所有的一切征象,都在指向一个结果——今晚必定凶多吉少。

凤儿呢?段滋文走到禾场上盯着广播,他又在广播里吗?

月嫦无奈地看着公公。这个被称作铁算盘、闭着眼睛都能打算盘算账的老会计,看向天空的老脸,却像孩子般的天真。他一向严肃的脸,如同一段竭尽全力伸张的橡皮筋,回弹的时候,松弛得面目全非。从开裆裤的孩童到七十多岁的老人,慢慢攒了很多故事,再又把这些故事慢慢给忘记了。他某一天早上突然开始叫小儿子的乳名凤儿,他以前都是一本正经叫他笛青。这个属于女人的名字,够月嫦笑自家男人一辈子的了。现在这名字被公公反复含在嘴里,她没有觉得好笑,很多温情的东西经过储存,到老了再釋放出来的时候,却总有些残酷的意味。这实际在提醒着自己,她和笛青也是快五十的人了。过去的人,五十多岁就可以为自己准备棺木了。想到这儿,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纸,那是笛青早上托人带回来的。薄薄的一张,寥寥几行字,却比抬进屋的棺木更吓人。他在信中交代月嫦,如果他回不来了,就带段滋文回凤山老家,让他在那里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时光,最后葬在段家祖坟旁边。这件事情,一家人在茶余饭后慢慢聊着,早成定论——段滋文是要叶落归根的。但是,这事被笛青写在一张纸上如此郑重地交代,格外令人心慌。他也给月嫦留下了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保重自己。这张印着团湖乡政府红色抬头的材料纸,在她的口袋里,就是一颗炸弹,让她惴惴不安。家里的电话响起时,她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里,跟着她的跑动荡来荡去。当她听出是儿子段承志的声音,她的心才像石头一样掉了下去。儿子告诉她,自己正在老家凤山。月嫦惊讶,你去那里干吗?段承志说,同事们找个原生态的地方旅游,竟然游到了老家门口。月嫦说,那地方有什么好游的。承志说,青山古刹特别有感觉啊。月嫦没听清,什么刹?承志嘿嘿笑,凤山顶上那座老庙修好了,香火蛮盛,我要是不结婚,就来这里当和尚。月嫦呸了一口,胡说八道。电话到最后,承志问起了他的父亲。月嫦说,你爸守堤两个月没回家了,今天晚上估计家保不住了。承志说,从我记事起,年年都说会倒垸,这次再倒了,你们就搬来市里和我一起住。

月嫦交代道,如果我们万一有什么事,你好好照顾爷爷。

承志大笑,能有什么事,说得比我还吓人啊!再说,你们能有什么事啊?

月嫦一直积在眼眶里的泪掉了下来。三年前的正午,久雨后突然有了热烈的阳光,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是,正是那样胜利在望的时候,一个管涌被发现没有被堵住,撕裂成了一个骇人的巨嘴,从那里涌出来的浪,如同从太阳那里掉下来的一般,像条巨龙一样翻滚向前,吞噬掉了他们二十多年精心搭建的一砖一瓦、一树一木。家畜、家具、碗柜、衣服,在水面上飘飘荡荡,如同被洗劫过后的展销会现场。后来,他们这群被洪水赶走的人,回来了。泡在泥浆里的家园一片狼藉,屋顶被冲得无影无踪,幸存却被泡得千疮百孔的墙壁,张着一张张残破的大口,展示着房间里七零八碎的内脏。他们怀着比当初开荒更复杂的心情,补起堤上的缺口,搭建房屋,扶起卧倒在地的墙壁,一切都在慢慢恢复,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元气大伤了。如果今晚逃不过,最开始裂开的那段口子,一定会在大堤的旧伤上面裂开。而笛青就在那段堤上守了五十多天,那里地势最低,全长九百三十六米。

承志在电话那头叫了几声妈,月嫦才回过神来,她擦了擦眼睛说道,隔壁的狗娘子叫了一上午了,有点吵,就像小白那天一样。

月嫦想到了家里那只叫小白的,活了九个年头的老狗。别人告诉她,它那时拼命地在水里追赶着人群。后来,乡人们划着船回家,看到过小白站在屋顶上来回踱步,瘦骨嶙峋。他们赶回去的时候,在屋角的地方找到了它——披着一张皮昂着头看着天空。

月嫦挂了电话,发现公公站在门外看着她。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挣脱了迷茫,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让月嫦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叫凤山的地方。

段笛青能做上乡长,是因为他母亲怀他时做过的一场梦。他的官为什么不能再当大点,是因为他不是一个女人。这种说法,在他姆妈胡云喜在世的时候,是被经常说起的。

胡云喜怀笛青的时候,梦见一只凤凰从空中盘旋而下,落在屋后最大的一株青竹上,压得枝头一颤一颤的。连着生完两个女儿之后,胡云喜认定第三个孩子仍旧是个女儿,而且是一个大有来头、有着凤运的女儿。对男孩充满期待的段滋文,不得不给自己最小的孩子取名段凤舞,小名凤儿。凤山的房子,都绕山而建。因为它远远看去,像一只凤凰而得名——凤山。但是凤凰究竟长得什么样,没有人说得清。胡云喜信誓旦旦地说,凤凰长得像一只五颜六色的鸡,尾巴比高粱扫把还要大。段家祖辈都生活在凤山脚下,绕过屋前那口水塘,过一片稻田,往山这边看过去,能看得到段家的一间正房和两间偏房的屋刚好枕在凤头上。屋后面是一串硕大的山包,连绵向前,再往后分出左臂右膀,像翅膀一样将村落拥在怀里。春天的时候是一只披着绿毛的肥母鸡,冬天的时候,被拔了毛似的,瘦骨嶙峋的。每一根树的枝丫都被拔得精光,成了灶里面的柴,它们在那个岁月里,让贫瘠的炊烟显得丰满了一些,它或许叫鸡山更贴切一些。笛青生下来,却转胎成了一个男孩,这让段滋文喜不自胜。他站在后山,眼望着满山的竹子,那铺天盖地的绿像要从山上流下来,从每一片叶梢上滴下来,这个男孩也就重新拥有了名字——笛青。

月嫦被媒婆带到段家之前,媒婆向她介绍,段家公公是一个老党员,读过一些书,为人特别热情正直,在凤山是第一受人尊敬的,村里人碰到一些大事难事,都喜欢找他主持公道。笛青也读了书,在乡中学当代课老师。媒婆还绘声绘色讲起了婆婆胡云喜的那个梦,她拍着胸脯向月嫦保证,她的眼睛看过无数人,笛青以后一定是个有出息的!月嫦知道这些茶余饭后的闲话当不了饭吃,她看到的段家,和当时所有的山里人家一样,又穷又破。段家两个女儿先后出嫁,家中还有一个读书的弟弟和妹妹,提着一节藤,上面挂着一串吃饭的嘴。段家的条件在这山里都只能是中等偏下,但是当她第一眼看到笛青,她的心就像在河滩上捶打衣服一样,一下又一下地咚咚直响。面前男子的眼神和凤山其他小伙的眼神不一样,月嫦对父母说,那是一双很有知识的眼睛。月嫦条件是不错的,十三岁便能去工地上做二十幾个人的饭,去国营农场和一群女人在庄稼地里锄草,一般的大人还比不上她。她还有得一双巧手,只跟着村子里的张裁缝学了半年,看着衣样子就会动手做。谁家老大穿破了的衣服,在她手上,左裁右剪,拣那还能用的布料改小了,又变成一件新衣服。她的脸蛋也像山上的桃花一样红扑扑的,除了只上过五年小学,她哪里都可以配得上在乡里中学当代课老师的笛青。

结婚那天晚上,月嫦将笛青簇新的棉袄挂到衣柜里,她手摸过衣服后襟,发现了玄机,棉袄后背一大片几乎是空的。棉花因为穿得太久,早就结成了一块一块的硬疙瘩,东一坨,西一坨地塞在旧棉袄内。大概因为结婚,扯了一截青布做了一个外套,罩在上面。换面不换底,图个面子。月嫦的眼泪一下子就上来了。她躺在笛青结实的臂弯里说,我们好好努力,会住上自己盖的红砖房,穿上暖和的棉衣,过上好日子的。笛青用手臂揽紧他的新娘,语气坚定,我们肯定只会越来越好。

月嫦是结婚以后才知道,她和笛青的婚事差点就成不了。她在婆婆嘴里,还有躺在家中抽屉里的信件上,知道了一个叫余洁的女青年。余洁从县城来到凤山中学与笛青成为了同事。她和笛青很聊得来,总是鼓励他多看书,走出这片大山。她在给笛青的信上说,你们凤山的一棵树在村里一站就是几百年,未必人也是。这个女人还和笛青一起走在春天的乡间小道上。笛青在给她的信上写道,他和她并肩走着,一定会被很多人看到,并且会产生很多议论。但是他不在乎这些声音,相反他还希望这些声音能越过田野,爬过山坡,随着风吹得更远些。月嫦看得心惊肉跳的,笛青能说出这种话,他一定是相当喜欢她!后来这个余洁回了县城,仍旧有书信往来,她在信中高谈自己的理想和近况。最后一封信里,她说马上要恢复高考了,她鼓励笛青去参加,她自己已经准备抓住这个机会了。这封信往后半年,月嫦和笛青便结婚了。月嫦想,也许是笛青没有参加高考,让他们的关系中断了。月嫦嫉妒这个叫作余洁的女人,被她反复写在纸上的,那个叫作理想的东西,对于月嫦而言,是多么新鲜的一个词语。月嫦趁着新婚的热乎劲,吃过几次醋,当然,那只是做做样子。笛青是一个磊落的男人,她从他的眼睛里就看出来了。她觉得,这个余洁其实看不起笛青,她叫他走出去,而他却留在了山里,还找了一个山里的女人,这种城里女孩哪里知道山里人的苦衷呢。在贫苦人家出一个读书人,那就是要牺牲全家的事情。月嫦替男人生气。她说,余洁这女人眼光太浅了,我就看准你是一个有出息的男人。那一年,全县从每个乡镇抽调人去洞庭荒洲建立一个乡,在段滋文和胡云喜犹豫不决的时候,她果断地站在了笛青这边。她犹记得那天傍晚,笛青从山道上大跨步踏进禾场,脸上洋溢的希望把黄昏都照亮了,他大声说,我们要搬家了,到洞庭湖开天辟地去!

县里的红头文件下到了各村子,落实到户抽选人家的时候,段滋文故土难离,他不想挪窝。笛青理解段滋文,年过半百,从旧中国一路走过来,熬过与寡母相依为命的日子,见过日军侵略和土匪打劫。后来迎来解放,土改,人民公社化,紧接着三年困难时期,接着又是十年动荡,哪一次不是惊心动魄,他已经不想动了。何况,那里是芦苇丛生的洼地,一眼望不到的芦苇,没有人烟。土地得靠自己的手一锹土、一锹土地填。房子得自己一根草、一捧泥地往上盖。湖区还有血吸虫。吸血的虫子钻进身体,便会吸光你的精血,人慢慢瘦下去,肚子鼓得比怀孕的女人还要大。挨着洞庭湖,又怕涨水,洪水大嘴一张,搭建的房子、辛苦栽种的庄稼一口便给吞了。他不无忧虑,村里的人都有这个顾虑。笛青说,山区,眼界就越不过山去,除了山就是山。湖区则不然,眼界宽阔,除了庄稼就是天。湖区土地肥沃,种水稻、棉花、大豆、高粱,种什么便能得什么。父子俩在去大队部报名的路上争论,段滋文说,去那里就是一抹黑。笛青将自己手中的手电筒光射向远处,那光芒迅速稀释,被埋伏在竹林和树丛里的黑暗吞没。他说,如果不出去,眼界就和这手电筒光差不多,妈和月嫦都会和我走。段滋文沉默着,笛青又说,您是党员,这么多年,大家都听您的。段滋文的脸隐在黑暗的凤山里,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说,那就去吧!

县里已下通知,全县的青壮劳动力,在冬天洞庭湖枯水期开发荒洲。待来年春天涨水的时候,便有高高垒起的堤岸将湖水挡住,人们将在新围的垸子里开荒种地,繁衍生息。对于绝大多数抛乡弃家的山里人,这是一次用了十分决心的豪赌。还有很多人选择和他们祖辈一样,活成村里的一座老房子和路口的一棵树,不用迁徙,也不用去远方。而段家最终决定举家迁徙。

离开故土的日子很快就來了。第一遍鸡叫,月嫦和胡云喜一起,将一头挑着大米,一头挑着行李铺盖的父子俩送入夜色之中。远处的鸡鸣狗吠连成一片,整个山庄提前醒了过来,声音在夜色中此起彼伏,一束束手电筒的光在竹丛屋舍间穿梭,声音和光都聚拢了过来,人齐了,一路的欢笑声,从黑得不见五指的夜色中荡开,大家向洞庭湖开拔而去。段滋文从来没想过,在他五十二岁那年,会跟着一帮乡亲,拖儿带女地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迁徙。从此过上了上半程靠山,下半程靠水的生活。

这儿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芦苇荒洲,这也是很多山里人到达过的最远的地方。平坦的黑地和未来得及收割的芦苇,如同剃度未尽的头发,在冬风中萧瑟。荒凉自不用说,和山区可以延续到冬天的葱郁相比,一点绿色都没有。放目望远,视线没有尽头,一路绵延,脚下便是退水后的淤地。段滋文和笛青踩上去,解放鞋底陷入了一半,有些人的脚下,鞋沉了下去,连脚踝都埋住了。

涨水时,这儿应是一望无涯的湖面,芦苇的下部被水淹着,只剩芦苇的尖部,一绺绺的似头发般随着水波荡漾。水退之后,这儿就成了烂泥滩。晴得几个时日,人可以穿着鞋在上面走,深一脚浅一脚的,成形的不成形的脚印,和一些动物制造的奇怪痕迹,就往芦苇丛中延伸了去。芦苇丛究竟有多深,也没有人敢去深究。怕有野兽出来将人害了。负责收割的芦苇场上的那些工人说,每年都能看到腐烂的肉身横陈在苇丛深处,有些还被撕扯得七零八碎,只看到骨架。现在,来自全县所有乡镇的劳力和青壮年女人们都来了,站在准备建堤的地方围了一圈。

天和地在这儿豁然分界。上面是明瓦一样的天空,下面是黄色的芦苇。在它们中间,是潮湿卷着湖腥味的风,是一窝一窝的人。先是建堤搭棚,一个村一个工棚。专挑那骨骼强壮的芦苇做工棚两边的壁,顶棚却选择发育不良的小丛芦,细细软软的茎杆,遮风避雨却是极好的,一般大小的雨滴,落在工棚上润物细无声似的,滴水不进。工棚被弄成了圆弧形,一米七左右个子的男人需低着头进门,在里面勉强能站直。所幸,晚上睡觉的时候是不用站着,两条大通铺,每条上可以横着摆上十来个人。白天精疲力尽,晚上工棚里鼾声此起彼伏。这些低矮的工棚散落在地势高些的缓坡上,密密麻麻的。这种壮观如何用词语去形容,笛青想了半天,他想到的是它们可真像一个个巨大的蒸笼。洞庭湖边上常有龙卷风,如果碰到一次大风,天空中就会张出一双巨手,提起这些个蒸笼到半空,在天上飞来飞去。

这个冬天很安静,风常有,却并非那么强悍。大家很快便进入了状态,在冬天之前,堤岸必须建成。待到春天,便开始建房种田,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大家唱着号子,将河滩里齐膝深的淤泥,一担担地挑到河堤上,手扶拖拉机在挑着簸箕,喊着号子的人群之间来回碾压,把刚建起来的堤岸压低夯实了。到处都是人,但是,这样的热火朝天的场景,硬是让冰冷的冬天升腾起阵阵热气。有人脱了棉袄,脱下自家婆娘编的两只袖子和衣身颜色迥异的毛衣,只剩下了内衣。女人们工分拿得比男人们低,但是动静却比男人们大,她们起伏的曲线和尖细的嗓音,把整个湖滩都搅动得热闹非凡。有些后生们把秋衣都脱掉了,只剩下硬扎扎的肌肉疙瘩。没有任何现代设备,就是这一双双的手,一担担的土抬上去,堤一寸寸往上涨。力气就像湖风,白天耗尽之后,次日便又涨了起来。那真是一个众志成城的年代,他们说,如果现在修长城,也能垒出一个长城来。一些年后,段滋文一路来的镜头被水一样冲掉了,变得模糊,或者彻底不见,只有这些像石版画一样印在了脑袋里。

笛青就在这群人中间,拿过教鞭的手已经冒出了圆滚滚的血泡。山里后生虽然习惯劳动,他挑着一担担的土,和他们一起朝前冲时,却慢慢步履维艰。一趟又一趟,休息的时候,腿便像筛糠一样地发抖。就这样两个星期之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腿在休息间隙稳得像石桩一般,还能和他们一样谈笑自如了。他后来被安排成了另一个工种——收粪。茅厕是没有的,就在河滩上挖一个大洞,四周用芦苇遮掩起来,没有顶盖,真正的天地一体。一座座简陋的茅棚像地标一样宣示着各自的集体单位。每一生产队都有自己的茅棚,这些有机肥料在当时是宝贝,还需特别提防其他生产队。笛青和几个拾粪的人,就将低矮的工棚建在茅棚的旁边,隔几天就把这些肥料运送到拖料的板车上,将它们还给大地,进行下一次轮回。等到笛青终于适应了这项工作的气味和特点,他被县里调去当了通讯员,往返于工地写报告。他的好文采在这里得到了充分发挥,接着,他的声音也开始出现在了工地上的大喇叭里。大家熟悉了他的大嗓门,都夸他是一个人才。

堤在春天立起来了,围起来的新垸像个巨大而空洞的摇篮。接着就是房子一栋栋树起来,种了棉花,种了大白杨。有了人声,有了猪声、狗声,鸡、鸭、鹅各种家畜的声音,有了路,种了枣树,桃树,橘树。乡村就像一个被孩童涂抹的画板,五颜六色而又生机勃勃。承志就是在第二年秋天出生的,那一年,光段家所在的生产队就新添了六个娃娃。当第一批出生的孩子们开始满地跑,成片的棉田在这里落户成长,找到了家乡。杨树长大,有了巴掌大的手掌,在乡村的公路上摇着扇子。笛青洪亮的声音就开始顺着那一根根像蛛网一样的电线,进到千家万户,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他已经入了党,破格提为了团湖乡专管农业的副乡长。段滋文拿着笛青红色的党员证,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笛青问他,爹爹,您当时怎么想到入党的呢?段滋文很自豪,我们那时入党要求严格得很呢,我这个人能力虽然不够,做不出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是大家都特别信任我。段滋文将党员证放在笛青手里,叮嘱道,入了党,一辈子就只能做好人。

春耕秋收的时节,生产队下达各种精神和通知的时候,笛青带着磁性的声音就响在地里田间,响在各户人家冒着炊烟的屋顶上,比广播里读新闻的声音不得差呢。一至秋天,棉花像雪一样铺在了田野上。笛青抓农业,种地的人都熟悉笛青的影子,他在田垅上一边走一边对棉苗打量的样子,老远就能让人认出他来。用农民的话说,这是一头不知疲惫的“劲牯子”。笛青每年都会去外面考察,带领大家实验新品种,新技术。他站在棉田里的时候,和农民已经没什么两样,一顶草帽下罩着一张晒得发红的脸膛。他检查棉花,发现有疏于照料的痕迹,比如叶面上长了红蜘蛛,植物打尖没到位,生出了多余的旁丫侧枝,骂人的声音和在广播里一样洪亮。段滋文是一个老党员,因为一手打得啪啪直响的算盘,被大队里请去当会计。乡里又因为他为人的公正,让他去管全乡唯一的专卖南杂北货的代销店,这是很多人眼里的肥差,收钱做账全由段滋文经手,但是小承志在他爷爷这里,一粒糖都没有吃到过,段家在代销店买一根线,都不会有半点特殊。段家在新生的团湖乡散发出了与凤山完全不一样的光芒。胡云喜一次又一次提起自己的梦,她坚信她的儿子一定就像当年勇敢地走出凤山一样,一定也会从团湖走出去,当一个大官。和所有背井离乡的乡亲们一起,那些山里人,自己也像移栽的棉花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归宿。

八十年代之后,团湖乡就开始富了起来。虽然每一年的夏天,和所有湖区居住的人一样,高涨的水位总会令他们担惊受怕。但是,这个新家园却一天天丰满了起来,花红柳绿,一派欣然。灰头土脸的房子一栋一栋消失,再起来的时候,彻底改头换脸成了另一种模样。月嫦种了几亩地,还在村里开了一个裁缝店。笛青往返于家和乡政府之间,白杨树站在公路两边长成了一个悠长的绿色桥洞。笛青每一天从那里穿过去,就会感觉到身体和这些树木一样,会有一股力量在体内蓬勃生长,他实在喜欢这种感觉。

月嫦爬上了堤,堤果然是软的,一脚踩上去,人就成了种在上面的一蔸菜。

堤上是灯火通明的,那些横七竖八的光,像一把筛子在雨中来来回回,努力把夜色淘洗干净般。看不清天的颜色,灯光和黑暗融合在一起,成为了另一个世界。人群仿若站在一艘孤轮之上,它此刻正在乘风破浪,船身颤动,不知道会开往何方。天气预报播报大风会在凌晨左右到达,风此时并不大,但它已经把有空间的地方,都灌成了口袋。水声,风声,脚步声,一起踏在月嫦心上,声音巨大,震得心发抖。浪一下一下打过堤去,她穿了雨鞋,裤子已经湿了。她在那些穿着雨衣,头上顶着矿灯,手上拿着手电筒的影子里寻找自己的男人。

你怎么来了?一个黑影到了她的面前。那张又黑又瘦,淌着汗水和雨水的脸,正是笛青。

月嫦提着一桶煮熟的鸡蛋。它们攒了两个月,然后被一锅煮了。她看笛青没有重逢的惊喜,却一脸责备。月嫦心中十分委屈,从嘴中出来的话却是怯怯的,给你们送鸡蛋。

胡闹!笛青脸色不好,搞些什么鬼事。

月嫦这样急急忙忙赶到堤上来,见他这样生气,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他看着她,问道,村里还有人吗?

都走光了,月嫦答道。她顺着乡间公路,一路从南边走到北堤上,除了几声狗吠,平时热闹的村庄像被人打了麻醉枪,彻底放弃了挣扎,陷入黑暗之中。她又补充道,爹爹送去团湖中学的教学楼上面了,爹爹娭毑们都安排在那里的。

笛青压低声音说道,好了,看到我了,你就快回去!今天晚上很危险,已经比上次溃垸水位还要高。今天晚上的大风,如果是朝大堤压过来的,估计就难保了。

月嫦已经带着哭腔,我怎么不知道,要倒肯定是从这里倒。

你就准备在这里送死吗?这句话在她嗓子里打了一个圈,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月嫦已经看到那个在风中上下鼓动的红色条幅——堤在人在,堤亡家园亡。雨大了些,吹得她的视线一片模糊。有一个声音在她身边叫她,嫂子,你怎么来了?她认出来了,这是大队支书彭勇。随后她又发现了好些个熟面孔。月嫦打着招呼,喊道,我提了鸡蛋啊!你们来吃啊!

那桶蛋放在那里,在灯下散发着像珍珠一样的光芒。但是没有人去动它。大家脚步匆匆的,这让她的脸有些燥热。她跑到笛青身边,鼓起勇气说道,如果大堤肯定保不住,你为什么要大家死守呢。如果堤垮了,你们这么多人,难道就不是人命?你们这是蠢守啊!

这其实就是月嫦一直揣在心里的话。她怕笛青葬身在了洞庭湖。笛青扯着她的衣袖,指着那些穿梭的人影,看到了没,九百多米的大堤,三米一人一个岗,全是干部和党员。哪个敢撤退!

月嫦觉得他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她说,不是不守,死守也不行啊。

风似乎大了些,月嫦看到笛青的脸在颤抖。他在生气,为自己老婆的觉悟。月嫦也生气,这二十多年来,他从副乡长又做到了乡长,再做到乡党委书记,每一步往上,都像蜗牛爬梯一般漫长。一直都是她在后面支持他的工作,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她操持。他所有的精力都在乡里,团湖乡就没有他不管的事情。团东村一个孤寡老人的母猪生崽这样的事,老人都指名道姓要他管。婆婆脑出血在床上躺了一年才走,端茶倒水、擦背洗澡这样的事情,不都是她做的吗?就连婆婆都笑他,官没多大,比省长还忙。纵是这样支持他,他一点不理解她。她突然有了更大的勇气,她说,大不了,就是被开除,辞职!反正家里还有几亩地。

月嫦眼看着他的脸绷得像一块板砖,她也不惧,豁出去了。当她再次看向他,他脸上的线条软了一些,话也说得比较委婉,堤倒了,还哪里来的地呢?这个家是我们一担土一担土挑起来的。

月嫦一愣,没有了你,我要这家园有什么用呢?有什么事,我都要陪着你。

话说出口,月嫦脸先热了。一种奇怪的尴尬迅速在两人之间升腾弥漫,很多感情只能在心里,说出嘴就让人臊得慌。她索性不依不饶,你还真把你当大官了?那些当大官的,说不定在指挥所喝茶聊天呢。

笛青拉过她的胳膊,指了指远处那些人影说,市长、县长都在这里呢。

月嫦倒是没有想到,正要说话,一股风吹得她全身泛起了疙瘩,一个纤弱的身影被风吹到了面前,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笛青,起风了。

月嫦的眼光扫过她的侧影,一个名字马上像天边的闪电一样冒了出来——余洁!她竟然也在堤上。月嫦只知道她当了县长,成了笛青的上级。月嫦时不时会因为男人去县里开会而冒出一些酸水。月嫦在县里的新闻里面见过她,所以哪怕是黑暗中一个侧影,她也能认出来。此刻,月嫦有些后悔了,她实在不该在這个时候来拖男人后腿,她自己也会被余洁看不起。余洁会可怜笛青,怎么找了这么一个没有觉悟的乡里女人。月嫦看着男人和余洁并肩冲进人群里,余洁没有注意到自己,连正眼都没有瞧自己一下。月嫦心中憋了一口气,握好手中的电筒,也加入了巡堤的队伍里。男人们守堤的那段日子,女人们在家做了多少事。给驻扎在学校里的小兵们送吃的,用彩条布蒙住那些沙石袋,一边在家里给东西打包,一边侍弄庄稼。月嫦想着有些生气,风也越来越大,卷着浪,冲击着整个大堤,让它在脚下有摇晃的感觉。风还拉扯着空气,如同一万只猛兽在空中怒吼。月嫦寻找着笛青他们的身影,所有的背影被风吹得发虚,竭力在风中站稳,哪里还能看出谁是谁。

管涌,管涌!尖锐的声音从另一边站了起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堤上骚动起来。

人群像蚂蚁一样聚拢。丢沙袋,鹅卵石!通知武警三队!叫喊的声音被大风吹得起了毛。

到处都是奔跑的身影,卵石、沙袋被堆了上去,水经过大堤的时候,淹没了人的脚踝。月嫦又听到声音:不行啊!都被冲走了!

月嫦的泪水流了出来,和雨水混在一起,被风又吹进雨里,雨水再灌进了眼睛里,灌进了心里,令人沉重。她从不知道抗洪现场如此激烈。她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一幕,洪水从这里开始,然后向前奔腾,张着大嘴吞噬。堤如果再被冲开,不可能再去重建一个团湖乡了,它或许就被淹没在了这个深夜。

三十六米三!超过保证水位了。人群被浪冲断了。月嫦知道这个规定,超过保证水位溃堤,可以不追究任何责任。她也知道一路朝南,就是加固后的老堤,如果溃堤,往南边跑是没错的。雨大了起来,那些影子都模糊了,声音被淹在水里,听不真切。没有人影往南边撤离,她看到一群穿着迷彩服的孩子,像群豹子一样,从北边跑了过来,加入了进去。月嫦见过他们,那群孩子和承志差不多大小,顶着古铜色的脸,一脸稚气里掺杂着与年龄不相衬的坚毅,好像突然就长大了。月嫦看到过他们的身影,在沿堤的地方垒上沙袋。有一次看到那些孩子打着赤膊,泡在水里打桩。她和一群女人曾经给他们送过西瓜,给他们洗过衣服。她们一边看着泥浆从衣服里面滚滚而出,一面感叹,如果爹妈知道他们这么辛苦,该有多心疼呢。

下水!跳进水里!这是笛青的声音。

月嫦看到了笛青,站在齐大腿的水里面,是人体城墙的一部分。那些男人肩搭着肩站在水里,踩着那些沙袋,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它们,浪跳了起来,冲击着他们胸膛。迷彩服们在打木桩,甩着自己的整个身体,一下又一下的。雨和风把这一切都包裹了起来,想要连根拔起,但是,那些影子抱在一起,也有一种生根发芽的力量。月嫦摇晃着跑了过去,一身淋得湿透了,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地嗑个不停。但是当她冲进人群,温度和力量奇迹般地冒了出来。她扛起一个沙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算这堤此刻从她脚下溃了去,又有什么了不起!她一愣,这种从未在她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但是她却觉得和堤上所有的一起,变得无所畏惧了!

风转向了!风停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欢欣的声音刺破了黑夜,雨也停歇了下来。那些身影也从黑夜中走了出来,变得面目清晰起来,虽然奋战了一晚,喜悦却将疲惫掩盖了过去,每个人都带着笑意——最危险的时候过去,家算保住了。月嫦看到了余洁,那张瘦削的脸朝着月嫦笑,皱纹并没有放过她,是个不再年轻而且长相严肃的女人。黑暗里,月嫦几次与她打照面,情绪和表情都被掩饰过去。现在,余洁走了过来给她打招呼,嫂子,辛苦了!月嫦看到笛青也朝自己走过来,她抖了抖自己沾满了泥浆的衣服,它像块壳一样贴在身上。她没有觉得难堪,庆幸自己没有给笛青丢脸,她咧开嘴笑道,余县长,你好。

黎明经过黑夜痛苦的阵痛终于诞生了。霞光裹着婴儿般的太阳缓缓而出,洞庭湖带着清晨的慵懒,一望无涯,微波荡漾。

当月嫦喜欢讲起过去,让往事一件一件造访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快到段滋文当年的年纪。月嫦也就理解了他,当白发慢慢爬上头顶,像秋天的霜降一样星星点点时,人就会很自然地注意到早上太阳毛茸茸地升起,然后变成空中耀眼的一盏铜镜,再慢慢沉入对面的洞庭湖。她总是喜欢和孙子讲起,当年太爷爷是怎么带着一大家子来到了这里开疆辟土,她和爷爷在洞庭湖度过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夜。孙子每年夏天都会从城里下到乡里,度过他的半个暑假。自从水库那里新修了两个大闸,加宽了防洪大堤,一些土地完成了历史给予的使命,成了蓄洪区,夏天就变得四平八稳,再也不似以前那样提心吊胆。孙子也不可能再看到建到树上的“房子”,还有站在树荫下谈论洪水的大人们。月嫦养了一只叫作小白的狗,今年已经九岁,陪着她在公路上撒欢。公路已经拓宽,车来车往,她不得不买根绳子牵着它,以免不小心跑进车轮里面去。此时的团湖乡,公路两旁姹紫嫣红,晚上立着路灯,家家户户门前放着垃圾桶,这和城里有什么两样呢?月嫦常会感觉遗憾,公公段滋文走早了些,他如果知道团湖乡变成这个样子,也许每天都会一根竹杖从村头走到村尾,就不会那样念叨着他的凤山。

公公段滋文早在十多年前就躺在了凤山,和段家的先人们一起成了它的一部分。他们憩息的地方就在凤山的翅膀下面,陷在曾经的段家老屋场的后方,背靠青山,被一块水塘和竹林环绕,像张温柔的床。段滋文对这个静谧的位置非常满意,既能坐享满山风景,又不会轻易被人惊扰。承志那段时间一直陪着他,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光。承志那时因为工作需要,收集凤山地方上的党史,他像打捞一艘沉船一样,对那段淹没在炮火烟灰中的岁月屡屡试探。但是,晚年的段滋文已经贡献不了什么故事,承志便去拜访乡邻,去找当地党史办。他甚至见到了九十多岁的见证者,意外得知太爷爷段开田曾参加农合会的事情。他对父亲说,我们的今天是多少无名英雄换来的呢,多少流血牺牲的人被历史掩埋了,所有的奉献都是无声无息的。笛青已从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在这片土地上忙碌了四十多年突然闲了下来,他很有些不适。休息了几天之后,依旧会去农田里,看着金色的油菜花开得像火一样燃烧。再过一段时间,花谢了,油菜籽熟了,收割机像个坦克一样威风凛凛,纵横向前。历史滚滚向前,他驻足在田头,感觉自己的一生,渺小得就像洞庭湖里的一滴水。承志同样真诚地对他父亲说,对于一百年、两百年后的团湖乡,你们也是无名英雄。

承志已经完全脱离青涩的模样,成为了一个爱同儿子讲道理的嚴肃父亲,月嫦某一天看到了儿子前额处的白发和皱纹,她被吓了一跳。承志说话的声音很像笛青,但是音调却越来越有区别,他说话慢条斯理,不似父亲那样高亢,却和父亲一样不容置疑。他研究生专业主修党史,毕业几年后进了市政府党史研究室,生活慢慢把他雕琢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他有时在电话里会像小孩子一样,妈,凤山真是一个好地方啊,竹鸡爱跳远,从这根竹子飞跃,压弯了另一处的枝头。竹鼠、野兔、黄鼠狼、大青蛇……河涧里还有乌龟和小虾,这里是宝藏啊!自从父母离世,月嫦便好像同老家断了联系,一些情况还是从承志嘴里得知。她开玩笑说,你家祖辈从山里出来,你还尽想着往山里跑。承志说,我们下乡扶贫,我选择的地方就是凤山,我与这里血脉相连。

笛青因为承志一个电话赶往凤山,因为段家祖坟的事。那个地方因为要建一条通往山顶古刹的水泥路,不得不将坟迁出。这是一件大事,笛青几乎一晚未睡,一早赶回老家。如果段滋文知道,不知道会不会被这个不肖子孙气得从地里爬出来,一条路走哪里不行呢。月嫦没有想到笛青一去不返,祖坟不但迁进了公墓,而且他自己也留在了凤山。他说,月嫦,我没有想到,我还能给凤山做些事情呢,你也来吧!

月嫦回到凤山的时候,差点迷路。很多老东西不见了,笛青接上了她,指着前面那个水库,这里以前是个水塘,还记得吗?巴掌大个水塘要养多少人,你再看现在!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一些崭新的东西替代了记忆里的影子。笛青陪着月嫦,一路谈论着过去,并不是只有团湖乡才有变化,哪里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过去的影子只是依稀可辨,段家的老屋场现在是大队部,一面红旗在山谷中高高飘扬。以前那条进山的路覆盖了水泥,让山就像女人的头发一样有了明显的发际线,红砖平房、楼房,还有尖顶圆顶的乡村别墅参差散落在山脚,山腰。最远处是一片红漆绿瓦的飞檐,那座已有几百年的古刹重新回到了人间。竹林依旧繁茂,承志带领大家开发的竹笋加工厂让那些几乎无人问津的竹子有了用武之地。冬天埋在地下的冬笋,春天冒出地面的春笋,其实有很多种吃法——新鲜的,晒干的,麻辣的,泡椒味儿的。承志说凤山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它既有历史的风霜感,又可以像少年一样引导成长。这就是地方和人不一样之处,它们无论历经多少沧桑,依然可以越活越年轻,迎接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

月嫦和笛青从山脚下慢慢往上爬。他们同时感觉到命运这种奇怪的轮回。到处都有竹笋从地里冒出头来,高高低低,像一群努力生长的孩子。世间万物,不知道会在哪里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又不知道会被命运带至何处。但是它总是向上的,一寸一寸生长,充满破茧而出的力量。风经过竹林,叶子沙沙作响,和噌噌生长的声音混在一起,像首生命之歌。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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