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焦氏[中篇]

2021-07-28 10:44焦冲
满族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堂姐爷爷奶奶

1

有时我会梦到我的奶奶,在梦里她一直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依然住在那座老房子里,即便晴天白日,屋内也是昏暗的,仿佛沉浸在幽冥的暮色里。我很惊讶地发现她还活着,像以前那样坐在堂屋门口的一张木凳上,手里摇着蒲扇,身着月白短袖,黑绸裤,黑色发夹将她的灰白短发拢向脑后,露出宽大的额头,充满渴望的目光幽怨地盯着紧闭的大门,期待某个儿孙忽然将它推开。在梦中她很少说话,像是知道自己已经作古。事实上活着时她话多且爱管闲事儿,凡是看不顺眼的总要发表意见,尽管说不出什么新鲜理论,没人拿它当回事,她却非要不吐不快。但在最近的一次梦中,她居然开了口,在那栋老房的东屋,时间是我结婚前夕,但我却能感觉到自己并非那时的自己,而是如今的我。想起那座老房,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将每个房间走上一遍,其实也才三间,不过是东屋、西屋和堂屋。我正站在靠墙的那口笨重而老旧的漆柜前收拾包袱,正对着一面破旧的靠山镜,因年代久远,映出的影像模糊而残缺。奶奶坐在炕沿,两腿耷拉着,问我婚礼事宜有没有准备好,什么时候出发。我略微敷衍地说一切都好,不用她操心。她又问我能不能多待几天,还有何时回娘家,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没事儿,我等着。说完,我从镜子里看见她露出了得逞般的诡异笑容。

我的奶奶,1924年生于蓟县最南端的下仓镇,该镇与我爷爷家所在的玉田县接壤,以兰泉河为界,河东属于玉田县,河西属于蓟县,两家相距大约二十多公里。那时我爷爷的父亲在下仓镇上开着卖布料的铺子,我奶奶的父亲则在对街卖中药,我爷爷成年后到铺子里帮忙,我奶奶的父亲见我爷爷老实、厚道,且打得一手好算盘,便有意将自己的大女儿嫁给他。爷爷和奶奶直到结婚那天才算第一次见面,之前就连彼此的照片都没看过(很可能那时当地还没有照相馆),只在各自的父亲口中听说过对方的相貌和人品。“你爷爷长得标致,人是单薄了点儿,话也少,我挺满意的,那时候都是父母之命,摊上啥样的都得算着,哪像你们,可以自己搞对象,还能搞上好几个。”日后回忆时,奶奶总会这么说,口吻里有一丝被命运眷顾的感恩和甜蜜。奶奶家姓吴,她没上过学,因此没有学名,在我上到小学三年级时无意中看到她的身份证,那上面写的是“焦吴氏”,这个名字跟随了她大半辈子,就连墓碑上刻的也是这三个字。做姑娘时她有小名,但不管谁问她都不说,有一次被我问急了,她叱责道,小丫子,没大没小,有问你奶小名儿的吗?直到她死后,我才从姨奶奶(奶奶的妹妹)嘴里得知她的小名叫大枝子,寓意开枝散叶。

奶奶这辈子共生了七个孩子,生老幺时她已四十六岁,倒数第二个在四岁时由于痢疾而夭折,活下来三男三女,按长幼排序依次为我的大姑、大伯、二伯、父亲、二姑和小姑。我的大伯出生后没多久,爷爷的父亲和母亲相继因病去世,爷爷因此受到打击,加之解放后政策的改变,也因为他本就不擅长交际,导致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最后不得不关门,家道一度中落,即便如此,在划成分时,爷爷家也被划为了中农,实际上当时已没有家底儿,与贫农无异。爷爷是根独苗,从小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几乎称得上娇生惯养,除了识文断字之外,其他技能皆无,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只鸡都得我杀”。生活上的变故导致他生了一场病,虽没有丢掉命,却更加虚弱,更不可能成为“劳力”。可孩子却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张嘴要吃的。在生产队时,一家子人只有我奶奶一个劳力,有时干到半夜才分到一根萝卜。一进门,被筒里伸出三个小脑袋,眼巴巴地望着她,就跟窝里要食儿吃的雏燕一样,她将萝卜削了皮,分成三截,每人一段,萝卜皮撒点盐一腌,留着就粥喝。

再后来,作为家里的老大,我大姑辍了学,成了半个劳力,大伯每天也只上半天学,帮着奶奶挣工分。饶是如此,家里的粮食依然不够吃,奶奶不得不撵着一双小脚往返五十多里到娘家求助,大清早出门,午饭前背着半口袋白面和半口袋棒子面回来。有一年娘家也没富余接济他们,她只好半夜到队上偷公粮,得手后被发现,两三个男人围追堵截,她吓得一通乱跑,慌不择路中扎进麦秸垛,在里面闷了半个多钟头,直到周围再没有脚步声,才敢出来。我们四个兄弟姐妹听说,便问她不怕被抓住吗,她说,咋能不怕?到底做了亏心事,回到家心还突突跳,脚脖子还给崴了,疼了一个多月才好利落。我爷爷在炕沿上磕了一下烟袋锅,说着风凉话,那你还去?丢人。奶奶道,我不去能咋地?难道眼瞅着孩子挨饿?人家的老爷们挖河的挖河,下地的下地,就你啥都干不了。奶奶這么说爷爷时,语气中几乎听不出埋怨,似乎早因为时过境迁而不屑于计较,甚至透着一丝母性的娇宠。爷爷去世时,她对儿女慨叹,你爸这辈子可比我享福,好吃好喝都可着他合适,他吃剩下才给你们,剩不下你们也跟我一样摸不着,干过最重的体力活就是给驴割草,麦子、棒子都没沾过他的手,镐头、铁锹也没咋碰过,那罪都让我受了,人家都说我比个男人还能干,当我愿意?啥也别说了,兴许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合该嫁给他,伺候他,还债来啦。人和人还能一样?有些人生来就是享福的命,有些人生来就是让别人受罪的,有些人生来就要自找罪受,我就是最后那种人。

好不容易将几个孩子拉扯大,度过了大跃进、三年饥荒等困难时期,儿女们的生活又让她操心不止。三个女儿的婚姻都不省心,我大姑嫁给了我堂舅,堂舅入伍之前对我大姑还好,复员后就看不上我大姑了,闹离婚,但我大姑不同意,当时她已有了一儿一女,且正怀着老三。堂舅从部队回来后在粮库上班,与他同事的一个名叫秋香的老乡好上了,大姑知道了却不敢怎样。奶奶得知后,不仅教训了她的大女婿,还让我爸骑车带着她到镇上找到了秋香,摆事实讲道理,说了许多,具体怎么说的,没有人知道,反正那个女人彻底离开了堂舅。堂舅虽然没和大姑离婚,可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他不仅对大姑实行冷暴力,还为此忌恨奶奶多年,几乎不再登丈母娘的门。我的二姑父年轻时好赌,二姑为此经常和他打架,好在二姑遗传了奶奶的部分性格,基本能降伏得住他,两个人动起手来都是真格的,有一次二姑用鞋底将二姑父打晕,但她并不担心,还不忘调侃道,看你还去不去耍钱。虽如此,奶奶也还是惦记着,逢年过节二姑父过来时免不了要被奶奶“教导”一番,搞得他不年不节时几乎不来。而让奶奶最操心的当属我小姑,用她的话说,命不好,属羊,又是腊月生的。小姑终生不孕,奶奶认为这可能与自己有关,因为怀小姑时她因为生病而吃了些中药,她觉得对小姑产生了不良影响。这其实是次要的,在我看来,性格即命运,小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果一个人不够安分、踏实,那么贫乏、庸碌的乡下日子很难过下去,第一任丈夫被小姑逼疯,第二任喝了农药自杀,第三任在小姑看来依然是烂泥扶不上墙,可她已无力再折腾,终于认命,凑合着,一直过到如今。小姑一旦和丈夫生气吵架就喜欢回娘家,她生活中的每一次变故都会波及娘家人,致使我二妈(二伯的老婆)在背地里称她为扫帚星。有一次奶奶骂了小姑,将她轰了出去,说,以后吵架了别回娘家,我不想看见你哭丧着脸。小姑气得跑了,奶奶日夜悬心,发动我爸和二伯到亲戚家去找,最后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那将小姑接了回来。直到奶奶去世前一个多月,小姑还在跟她抱怨现任老公如何懒惰、不争气,奶奶叹气道,路是自己走的。

相较于三个女儿,儿子们则要省心得多。大伯是长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一直比较“懂事”,当兵时学习汽修,转业后去了盘锦油田落户安家,将老婆孩子一并接了过去。我爸入伍后不久给家里来信,说他要回来,只因为想家,爷爷给他回信,其中写道,你妈说你要是回来就别当她儿子,我爸坚持了两年多。而后,赶上对越自卫反击战,我爸上前线,看到伤员和牺牲的战士,吓得不行,又给家里写信要回来,这次回信中,奶奶让爸爸赶紧回家。爸爸做回农民,当年他的那些战友都比他混得好,我二姑怪我奶奶,您要不让我三哥回来,现在早是高干了,我也能沾点儿光。我奶奶说,还没准吃枪子呢,该吃哪碗饭就吃哪碗饭。我二伯又憨又直,外号二愣子,小时候常被人说“缺项电”,直到将近三十岁才说上媳妇,我二妈嫁给他的条件是住新房,不和公婆住一起。那新房在当时看来是不错的,本来是大伯和大妈结婚后住的,他们搬去盘锦后,爷爷奶奶和小姑住着,为了给二伯娶上媳妇,爷爷奶奶又搬回了老房。二伯娶了媳妇忘了娘,用我奶奶的话来说——“上炕只认媳妇,下炕只认鞋。”刚嫁过来那几年,我二妈对我奶奶意见很大,觉得我奶奶偏向老儿子和闺女,不疼二儿子,因此三天两头寻由头吵架,我二伯凡事只听老婆的,有时也跟他妈对着干,让我奶奶伤心不已。我堂哥小时候在奶奶家玩,被砖头砸了大脚趾,指甲盖差点砸掉。医生包扎后,二妈抱着堂哥站在老屋的前院,隔着窗户叱责我奶奶,你看小冲(我亲哥)时连根汗毛都没掉过,一时一刻都跟在后面,就不拿我们当回事,以后咱们谁也别搭理谁,你就当没生这个儿子!一向刚强的奶奶气得一句话没有,只在背地里和我妈诉苦道,那个混账老婆,手心手背都是肉,从来我都是一碗水端平,她咋能那样冤枉我。我妈对我奶奶其实也有意见,但她高中毕业,性格好,有教养,尽量避免与人发生冲突,从未与奶奶红过脸,她只得宽慰几句,说,她就是在气头上,那些话您别往心里去,就算她不理您,那孩子受得了?過不了几天就得往您那跑。我奶奶道,爱理不理,只要他们自己过得好就行,反正我又不重要。

以上所述皆非本人亲眼所见,有些是我奶奶忆往昔时提起的,更多的则来自父母、姑姑等亲戚的闲聊。我出生时,奶奶刚好六十岁,也就是说她已进入老年阶段。我开始有年龄意识时,每当别人问我,我记得那时我说的是五岁。某一天我心血来潮,问奶奶多大时,她说她六十五。她活到八十六岁,我们俩在这世上的交集只有二十多年,除去婴幼儿时期和离家的时间,事实上我们真正相处的日子只有十多年,且并非天天见面,也很少住在一起。可她这个人却早已深植我的脑子里,想抹也抹不去,尤其是在她死后,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模糊,反而历久弥新,焕发出崭新的意义,这可能是因为我年纪渐长,对年轻时的一些经历有了新的认知,对以前和奶奶之间的种种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2

奶奶从不掩饰她的重男轻女,在她看来,这似乎天经地义,无可厚非。除去我大伯的一双儿女在盘锦外,我们这一代在老家的共有兄弟姐妹四个,其中我的亲哥和堂姐一般大,只是他比她早出生十天,堂哥比他们俩小三岁,而我比堂哥小两岁。打我记事起,就知道奶奶只喜欢孙子,尤其喜欢我哥,因为他懂事,听话,学习好。一旦别人送了她好吃的,如果东西多的话,她会让我们四个都尝尝,要是很少,则只留给我哥,再多一些会分给堂哥,而堂姐和我只能靠边站。女儿是给别人养的,疼也白疼,老了得不到济。奶奶说,将来我死了,孙子给我打灯笼照亮,你们俩早不知成了谁家的媳妇,来不来送葬都说不准,我对你们好有啥用?每当我质疑她不喜欢女孩时,她就会搬出这套说辞,仿佛她活着时所行的事只是为了将来的葬礼做准备。这从一个侧面表现出她是个老封建,脑子里装了不少陈谷子烂芝麻的黄历,在我看来纯属无稽之谈的糟粕。比如晚上不能梳头照镜子;不能在屋里打伞;烧火时不能拿火棍捅灶门,那是对灶王爷不敬,会受到惩罚;吃饭时不能敲碗,食不言寝不语,嘴里有东西要说话时必须咽下去再开口;筷子掉在地上是肉皮子刺挠,找打;筷子攥得太靠上表示将来嫁得很远;女孩要有女孩样儿,坐着时不要岔开两腿,不要当着外人大声说笑,除了过年,其他时候不需要打扮得花红柳绿,尽量穿旧衣服——我在外的堂姐和大姑家的表姐会给我们一些穿过的衣裳。这主要是为了节俭——奶奶说,孩子年年长,今年买的明年就穿不下了,浪费,你姑你爸小时候一年就一两套衣裳,春天了把棉里子卸了,天冷了再絮上,你二姑穿剩下你小姑穿,你二大爷穿剩下你爸穿,不也都长大了。

她说她的,我做我的,女孩哪有不爱美的呢?如果我们这一代还像父亲和姑姑们那样生活,岂不被人笑掉大牙,难道时代没有进步吗?我妈喜欢打扮我,除了衣裳,还给我买各种头饰,比如绸子条、蝴蝶结、纱堆的花、塑料珠子的项链和耳坠等。为了能戴上那些好看的头饰,我从五岁就开始留头发,到七八岁时,已是瀑布或者海藻般的一头长发。奶奶尤其看不惯这头长发,她说孩子小,头发太长会压着脑袋,影响身高,另外梳头打扮要花费很多时间,耽误学习,不如剪短,容易打理。我的头发我做主,才不管她怎么说呢!她这是嫉妒,因为她的头发不仅稀疏,且几乎失去了生长速度,还夹杂着白发。可悲剧的是上学之后我被同学传上了头虱,这一头浓密的长发成了它们肆意繁殖的温床,不光有虱子,还有虱卵黏在发间。抹药水,上药粉,用篦子刮,妈妈使用了很多办法却都没能彻底清除。奶奶道,趁早剪掉,难道想让脑袋成虱子窝?我一开始极其抗拒,可其他人也觉得这是唯一选择,反正头发还能再长,也就难看一段时间。妈妈下不去手,奶奶道,我来。她手执剪刀,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咔嚓咔嚓几下,长发飘满地,我不争气地掉了眼泪。接着她又用削发器削短,再撒上药面子,用头巾裹得严严实实,让我坚持一宿。等到次日揭开头巾,拿篦子刮下许多虱子的尸体和卵,接着连续梳刮、清洗几天,总算彻底清除。当我望着镜子里那个看起来陌生又难看的假小子时,心底再次涌起对奶奶的恨意,尽管她除掉了虱子,可我并不感激。

衡量起男孩和女孩的行为,奶奶自有双重标准,比如同样做错了事,男孩就能宽恕,女孩则必须受到训诫;男孩淘气、顶嘴、闯了祸是机灵、有出息,有可能得到夸奖;女孩一旦出格,任性,大大咧咧,则是不守规矩,不成体统,会遭到奶奶的训斥和白眼。在学习上,奶奶认为男孩就该好好读书,将来做大事,女孩则无所谓,反正将来要嫁人,她依然迂腐地秉承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德规范。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小学二年级,期末时好不容易得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放学后兴冲冲地直奔老宅,想要在爷爷奶奶(主要是奶奶)面前炫耀。因为我哥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每个学期都能得到奖状,而我这是第一次,我想要让奶奶意识到我并不像她说得那样比哥笨。当我把奖状铺在炕上,指着我的名字让奶奶看时,她只瞟了一眼,一声不吭,便将目光重新落到菜板上,若无其事地切着姜蒜,并对朝我笑眯眯以示鼓励的爷爷道,去后院拿根葱。如果是我哥,她早就喜形于色,眼中含笑,用皱巴巴的手抚摸着奖状,不住地夸奖,我大孙子真能耐。她的无视让我无地自容,恨不得马上钻进地缝,我感到深深的委屈,我那时才真正意识到她是打心眼里不喜欢我,而且不拿我当回事,不管我做得多么好,都得不到她的欣赏。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非要热脸贴冷屁股呢?可我那时过于弱小,没有任何资本与她抗衡,只能卷起奖状,灰溜溜地回家。不过我没有忘记那次耻辱,一直等待着机会给予反击,终于在大年初一那天让她见识到了我的脾气。

每年正月初一早饭后,我们四个都要给爷爷奶奶去拜年,其实也就一句“过年好”,并不需要任何繁文缛节,然后奶奶会象征性地给我们压岁钱。爷爷奶奶并无收入,只靠着仨儿子供养,大伯常年在外,无法尽孝,给的钱多一些,二伯和父亲则多是给粮食或其他农产品,三个女儿有时也会给他们点零花钱。所以,奶奶给的压岁钱并不多,最初每个人只有五块钱,后来随着物价上涨才升至十块。在给压岁钱上,奶奶倒一视同仁,没有男女之别。那年,她将一张五块钱递给我时,我没有像往年那样接下,而是缩着手道,我不要。她果然感到意外,用略微惊讶的语气问,为啥?这让我感到解气,我说,我爸妈给了。奶奶道,那是他们的,这是我给的。其实我需要这五块钱,爸妈给的压岁钱过了初五就会收回去,奶奶给的他们则不会跟我要。但我不想为五斗米折腰,固执道,不用了,留着给你孙子吧。这时她才领会到我在跟她置气,便道,人儿不大,心倒挺重,不要就不要,我还省了呢!说着,她将钱转手塞给我哥,嘱咐道,你们仨花了它,爱买啥就买啥,反正别给她。后来,我哥用这钱买了瓜子、糖块等零食,分给我时我坚决不吃。

奶奶不喜欢我还因为我的性格不讨喜,不是她所谓的那种“淑女”,从小就“咋咋呼呼”“掐尖抢上”“风风火火”“像个假小子”。在我稍微有了自我意识时便经常与她顶撞,甚至针尖对麦芒,故意与她对着干,她让我往东,我偏往西。小学五年级时,我和数学老师吵了一架。那个老师偏向学习好的男生,明明是他先动手我们才打起来,她却只让我到外面罚站,还说我这么大的丫头,不知羞耻。这话和我奶奶说得很像,于是气不打一处来,不仅跟她顶了嘴,还把她的三角板扔到门外摔散了架。她下不来台,非要叫家长来学校,之后又让我当面和她道歉才算了事。

奶奶得知后,连连叹息,将来怎么找婆家?什么样的男人受得了你?我说,没人要就不嫁。她道,就算你愿意当老姑娘,娘家人也丢不起这脸,将来有了嫂子,小姑子还在家里,叫个什么事!我知道她这是担心我影响了我哥以后的日子,便道,放心吧,我会离家远远的。其实我想说的是离她远远的,但想想,等我长大了,也许她就该死了。她道,你学习又不好,出不去。我哼了一声,发狠道,甭看不起人,走着瞧。我妈解围道,您不用担心,等她长成大姑娘兴许就温柔了,现在还小。我爸也道,那个老师也有问题,小玲做得不算过分,人善被人欺,厉害点儿好,就算混到社会上也吃得开。我奶奶不以为然,甩过一个不屑的眼神。我爸笑着对她道,我记得您年轻时也经常和村里人打架,有一次把村长逼得都跟您说好话。奶奶道,我那是没法儿,但凡你爸扛得起来,用得着我吗?还不是为了你们才当了泼妇。

3

我和奶奶之間虽然有点互相看不上,但并不妨碍我每天往老宅跑,尤其是不上学的日子里,当然,我很少独自前往,都是和大哥、堂哥、堂姐等人一起去。对于小时候的我们而言,奶奶的家似乎拥有一股无形的魔力,吸引着我们,召唤着我们,即便上了学,每天也要抽空打个卯。许多年后回想起来,我觉得奶奶私藏的那些零食并非我们总往那里跑的主因,而是它不同于自己家的那种氛围,房间窄小,聚气,显得亲热,充满宽松、静谧,溺爱和幸福,还有两个老年人不知不觉间营造出来的家常气息。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愿意放弃世上的一切,只为换取那样的一刻。我这一生如果说有幸福,那就是童年,在奶奶的老宅里。我怀念那些日子。我看见那些日子长出翅膀,飞了起来,乘风而去。

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不管什么季节,她都能找到活儿干,很少见她呆着,直到她实在老得不行,眼花得纫不了针,手脚不再灵便,连走路都困难时才不情愿地做了一个她顶瞧不上的吃闲饭的人。她觉得活着就得干点什么,否则就会感到空虚、惭愧,仿佛虚度了时光。到了老年,在她的体力允许范围之内,做饭,做家务,伺候我爷爷的日常起居是她的主要内容,偶尔也会帮两个儿子看看家,在大秋忙月时给他们做饭、喂牲口、打扫院子等。每当玉米棒子收上来,她会帮我们两家剥玉米,今天给我们剥,明天就去给二妈家剥,直到两家的都剥完。看见粮食,她特别亲,不忍浪费一粒,见我们喂狗吃剩的烙饼和馒头,她就说我们不会过日子,看到当街掉的玉米粒或者豆粒会一粒一粒捡起。当我们说那几颗棒子粒没啥用时,她便说起那个讲了很多遍的故事:我爸爸和二伯小时候到地里捡棒子粒,我二伯捡一粒吃一粒,我爸则放在兜里留着,回到家慢慢吃,我二伯就会央求我爸分给他几粒吃,就像一口吞下人参果的猪八戒乞求孙悟空和沙和尚再给他尝尝味儿一样。

儿时的我们特别喜欢吃奶奶做的饭菜,同样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就比妈妈做得香。她和爷爷的牙口不好,她喜欢烙发面饼、蒸馒头、或是粘菜馅卷子,有时爷爷从兰泉河弄了杂鱼,她会泡发黄豆,再切上半个咸菜疙瘩,熬小鱼贴饼子。后院养着十来只鸡,长着榆树、桑树、刺槐和香椿树;前院种着菜,还有一棵梨树。每年春天,她做榆钱炒疙瘩、香椿炒鸡蛋、槐花蒸饭、荠菜馅饺子、猪肉香椿馅儿盒子。每当我们在外面跑累了,饿了,就到她这里掰开发面饼,夹上中午剩下的炒菜,狼吞虎咽。奶奶打趣道,下个月得跟你爸多要几斤面。

只有到了冬天,当人们都躲在家里猫冬时,奶奶才会稍微闲下来。外面北风呼啸,或是大雪纷飞,屋子里生着暖暖的炉火,爷爷歪在被垛上,怀里抱着狸花猫闭目养神,奶奶盘腿坐着纳鞋底,腿边放着一把钳子,鞋底太厚,针抽不动时她就会借助钳子或者中指上戴的顶针。那枚顶针在我结婚当天被扔在了路边,因为路上遇到了好几拨结婚的,按照当地的老黄历,只要扔出一枚顶针,就能把对方的喜气顶回去,不至于影响到我的运气。屋子里暖融融的,匣子里放着单田芳的《封神演义》《童林传》等,窗台上的旱金莲开得娇艳,树影遮窗棂,木窗在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评书说完,爷爷关掉匣子。奶奶往往会就故事情节评论两句,比如《白眉大侠》里的龙云凤被郭长达从背后一剑穿心时,她义愤填膺,这个郭长达忒小人了,背后下手算什么能耐?等着吧,肯定不得好死。爷爷附和两声,起身拿起烟袋,往锅里添满烟丝,这时堂哥就会抢着点火,爷爷深深吸上一口,笑眯眯地望着奶奶,将一口浓烟喷向她。她夸张地咳嗽着,身体随之抖动,待到咳嗽结束,她对我们道,看你爷,有点老不正经,是不是?当时的我还小,却也没傻到以为爷爷在欺负奶奶,只觉得温馨中有一点点暧昧,等我上了初中,蓦然想起,才明白爷爷和奶奶在调情,用他们特有的方式。

大多数时候,爷爷和奶奶总是各干各的,并不怎么交谈,只有在谈到儿女或是其他两人都熟悉的人时才会你来我往地聊着。我们在一边听着,不时打岔,问上几句。爷爷喜欢抽烟、养猫、养花、做一些手工活,家常用的笤帚、簸箕、笼筐等都是他编织的。拉车、拉豁子的小毛驴拴在后院,每到夏天,睡醒午觉,爷爷会磨镰刀,随后骑上破旧的自行车到野地里给驴割草,割回来的草一部分给驴吃,剩下的晒干,铡碎,储于仓里,留待冬春两季给它吃。母鸡会到草仓下蛋,爷爷拣回鸡蛋,放在鞋盒,每天晚上炒一个当作下酒菜。很多事他都做得井井有条,专心致志,沉浸其中。他扎的篱笆笔直紧实,调的菜畦整齐划一,养的花同样没什么珍稀品种,却生机盎然,比别人养的艳丽、壮实、硕大,仿佛活出了作为植物的尊严。

有时候,爷爷也会给奶奶打下手,她炒菜做饭时,他就烧火;她洗衣服时,他帮她舀水,倒水,遇到床单、被罩这些大件也会帮她拧干;她给我们家剥玉米皮时,他会把系好的玉米棒子围着一根竖起的木头码放成“棒子人”,顺便挑一些玉米粒很少的棒子拿回去给驴吃。两个人协作时多半相对无言,通常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或是一声“嗳”,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这是多年在一起生活养成的默契。大多数时候,他是安静的,平和的,很少发脾气,但并不代表他没有脾气。在我的记忆中,他只对奶奶发过两次火,有一次因为我奶奶把饺子馅儿和咸了,因为没记清,她加了两次盐,爷爷气得一口吃不下,把碗一推,筷子一摔,就像个孩子一样,转身下了炕。奶奶白了他的背影一眼,对我们说,惯的,都是我把他惯坏了。她对我和堂姐说,以后结了婚,起头就不能惯着男人,先把他的威风灭了,不然受气的是自己。我和堂姐并不太懂,但见她如此严肃,便点了点头。她又道,甭理他,过会儿就好了。说着,她自己吃起饺子,却发现确实太咸。叹了口气,她下炕,煮了两碗面,随后让堂哥(因为爷爷最喜欢堂哥)去西屋将爷爷叫过来吃面。

还有一次,两个人吵得很厉害,可谓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甚至为此冷战了三五天。当时我还小,不过五六岁,不清楚也早已不记得他们吵的是什么,更无从得知因何而吵,只记得那天爷爷和奶奶去了二姑家才回来,一进门就吵得不可开交。他们的身体还不错时,爷爷偶尔会骑车载着奶奶到我二姑或老姑家去串门,二姑和老姑家都不远,不过六七里地,但后来随着腿脚不便就不再去了。两个人在后门口吵得面红耳赤,不成样子,当然,大门是关着的,外人看不见。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从没见过他们如此,吓得愣怔着,走也不是,劝也不是,只能像围观群众般看热闹,还有点隐隐的担心,想着要不要告诉父母去。我爷爷分辩时并没有耽误手上的活,他将车子靠在墙根,从篮子里往外拿二姑给他们的点心、水果以及中午的炖肉等。奶奶还在一旁喋喋不休,爷爷忽然举起手里的空篮子,威胁道,你再說!爷爷声色俱厉,青筋暴突,他的样子看起来让我们害怕。我哥以为爷爷会动手,他自然向着我奶奶,一步挡到她前面对爷爷横眉立目道,你敢打我奶,我就打你!爷爷僵了几秒,放下篮子,像个投了降的将军,往屋里走去。奶奶一把搂住我哥,像是遇到了知心人般道,奶奶没白疼你。后来,奶奶和我的父母、姑姑们多次提起此事,当然她隐去了和爷爷吵架的缘由和战况,只夸我哥是个好孩子,不仅因为对她好,而是她觉得我哥长大后准是个对女人一心一意,懂得疼女人,拿媳妇当宝贝,不会让媳妇伤心的好男人,不会像他的爷爷、父亲、二伯等父辈那样根本不懂得女人心。她说,将来谁嫁给他,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初中毕业后我没再上学,而是去了邻镇的服装厂打工,我堂姐已在那儿干了好几年。在我干到第三年时的那个冬天,爷爷去世了。他得了急性白血病,从发现、确诊到病逝还不到两个月。当时他已七十八岁,要是化疗效果好的话兴许能多活三四年,不好的话顶多撑上一年半载。儿女们商量着要不要给他化疗,一开始,爷爷是拒绝的,他说,不用啦,我都这个年纪了,何苦遭那个罪,我觉得对我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家,好好休息,等待。爷爷给人的印象一直是独立、自足,怕麻烦别人——这个别人指的是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包括亲人在内,因此他这么说并不奇怪。其实,我觉得大伯、二伯、爸爸以及三个姑姑也这么想,但又不愿承认,放弃治疗在他们看来基本相当于“不孝”,且会因此而内疚,于是他们劝爷爷先化疗试一试。爷爷似乎被说动了,他的求生欲占了上风,犹豫道,不然就试试?身体受不了就算了。这时奶奶道,试啥试?你知道得花多少钱吗?孩子们赚钱那么容易?你这个当爹的给过他们啥?哪一样不是他们自己蹦跶来的,你有啥脸要他们为你花钱,钱少倒罢了,抄起来就得几万、几十万,除了大儿子,都是土里刨食,哪有那么多钱给你糟蹋?你把钱都给造了,多活两年有啥意思?孩子们还得过日子呐!我爸道,妈,别这么说,钱花了可以再赚。奶奶铁着脸道,不行,你们有多大能耐我还不知道,这事我说了算。爷爷道,算了,算了,你妈说得没错。子女们不再说什么,只得听天由命。

在爷爷生命的最后两个月里,老宅比以往热闹得多,小姑和二姑几乎天天过来,大姑离得远,每周来上两三次,业已退休的大伯和大妈干脆住了下来。大家轮流照顾他,看望他,守着他。奶奶家地方小,一般不是在我家就是在二妈家做饭。有一次我和小姑正在包饺子,奶奶擀饺子皮,小姑对奶奶道,妈,您那天的话太重了,我爸听了心里得多难受,他本来心缝就窄。奶奶道,我说的是事实,谁不是为后人活着,他都将近八十了,活够本了。小姑道,我记得年轻时您不这样,每次家里做了好饭,都是先可着我爸吃,等他吃剩下才让我们吃,他就跟您最疼爱的一个孩子似的。奶奶道,他是一家之主,身体又弱。小姑道,做了一辈子夫妻,您就舍得,眼瞅着他……奶奶手里的擀面杖停住了,眼里闪着泪花,见我看着她,便仰头望向屋顶,硬憋回去,慢悠悠地说,正因为做了一辈子夫妻才舍得啊,知足了。

按照当地的风俗,配偶不能出现在另一方的葬礼上,在爷爷弥留之际,家人便把奶奶弄到了我家,由我和堂姐陪着。奶奶像一尊泥塑坐在炕沿,闭着眼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十一点多,她突然睁开眼说,你爷走了。堂姐来到当街,竖起耳朵,并没有从老宅的方向听到哭声,回屋后道,还没有,您睡吧。奶奶道,快了,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妇女正在生孩子。我问,那跟我爷有什么关系?她说,他就要投胎了。我和堂姐哭笑不得,心想真是个老迷信,就算真有轮回也没那么快吧。这时,从一百多米之外的老宅方向传来哭声,我和堂姐来到院中,哭声更加清晰,能听出撕心裂肺的来自我小姑,高亢的来自我二姑——我们这里讲究的是亲人咽气时后人必须恸哭,声音越大说明后人越多,死者越受尊敬,有时这些哭声甚至能把死者唤回阳间多停留片刻。回到房间,只见奶奶已躺下,眼泪披了满脸。

4

爷爷去世后,我和堂姐每年冬天都要陪奶奶睡觉,一是为了照顾她,二是怕她寂寞。那时候,我哥已从师范毕业,在北京工作,堂哥初中毕业后在县城开出租。我和堂姐在镇上的服装厂打工,陪伴奶奶的任务自然落在了两个孙女的身上,尽管我们并不情愿,几乎每天都要等到临睡前,父母催促好几次才慢腾腾地前往老宅。我们的不情愿含着两层意思,一層是不喜欢住在老屋,另一层是不想陪奶奶睡。随着时间的流逝,儿时老宅对我们的那种吸引力早已消失殆尽,甚至变得令人嫌弃,憋闷,就连多呆一会儿都觉得压抑。事实上,它和以前没有太大改变,只是少了爷爷,少了猫和花,其他的都还在,同时也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而我们却疾速成长,心里装的东西越来越多,吸引我们的都在外面。而这里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且收不到几个台,当时亦没有智能手机、网络等其他娱乐消遣,我和堂姐又不爱看书,因此觉得无聊至极,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奶奶就会说,睡吧,别打把式了,明儿还要早起。实际上奶奶也睡不着,她的睡眠又短又少,似乎由一个个梦连缀而成。天还没亮,当我们睡得正香甜时,就会被奶奶弄出的声响吵醒。当我睁开眼,往往会看见奶奶坐在炕上,披着衣服,望着窗外发呆,仿佛在梦游状态等着被唤醒。

自从爷爷去世,她经常呈现出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就连自身形象也不怎么在意了,有时连头发也是乱的,胸前的衣服上十有八九会粘着饭粒子或油渍。她很少再出门,一般只在中午和晚上到我家或二妈家吃饭才出去,剩下的时间里就是一个人发呆。儿女们劝她多出去转转,晒晒太阳,哪怕在当街的槐树下和老头老太太们唠唠嗑也好,她总是答应着,却很少出去。总之,她不再关心生活,她将余下的时间视为等待进入天堂的过渡期。她愈发热衷于谈论死亡,以及她的身后事。她经常念叨的一句话是“女管男三年里,男管女整三年。”意思是说一对夫妻,女人若先死,那男人不出三年便会随她而去;若是男人先走,那他走后第三年,女人必然随她而去。她的脑子里装满了迷信,即使你让她理屈词穷哑口无言,她依旧冥顽不化只信自己。依靠她的那些理论,这么多年都走了过来,即使是谬论,对她来说也早已成了真理,任谁都无法动摇。

那天我们刚发了工资,正好赶上集日,于是我买了一件在当时看来风格比较前卫的皮裙,堂姐那件棉外套则相对保守,但在奶奶看来依然显得招摇。自从我们俩住进来后,就把原来那盏25瓦的白炽灯换成了40瓦的日光灯,为此奶奶还曾抱怨过费电——夏天的晚上她和爷爷几乎不点灯,一直在院外乘凉到困了才摸黑进入房间睡觉。晚上临睡前,我和堂姐在灯下换上新衣服,互相欣赏、吹捧。奶奶鄙夷道,小丫子,冷天呵地的穿哪家子裙儿?我不屑与她争论,只当没听见,而堂姐道,现在时兴这样穿,美丽又冻人。奶奶问,花了多少钱?堂姐道,不贵,九十多,还不到一百。奶奶道,败家子儿。我还击道,又没花您的钱,我自己赚的钱乐意咋花就咋花。奶奶道,看把你厉害的,你的钱也不是大风踅来的,真不会过日子,以后有你发愁的时候。我反唇相讥,我愁我的,关你什么事,反正不管我干啥你都看不顺眼,你心里只有宝贝孙子。被我抢白一番,她气道,没错,你算是说对了,你哥就是比你有出息。我没忍住,怼她道,可惜啊,到头来还得我们这两个没出息的陪着你,他连你的门朝哪儿开怕是都忘了。奶奶哼了一声道,那我也愿意,他混得越好我越高兴。我道,可不是贱骨头吗?奶奶道,小丫子,嘴上不饶人,以后有你吃亏的时候。我懒得理她,她也不说话。

为了缓和气氛,堂姐问,奶,你年轻时穿过旗袍吗?奶奶道,上哪偷旗袍穿?我又不是大小姐,再说,那时候农村也没穿的。堂姐又问,那都穿什么?裙子什么样的?这话像是触动了奶奶的记忆,她让我从抽屉里拿出钥匙,然后和堂姐到西屋,打开红色木柜,里面有个包袱,让我们拿过来。那口红色柜子看起来就像棺材,以前上面经常放荤油坛子、盐罐、酱油瓶、剩菜等物,现在还残留着油腻的灰尘。我俩开锁,翻开盖子,找到了奶奶说的那个红地黄花的包袱。她带着敝帚自珍的目光解开包袱,里面包着一双皮鞋(多半是革的)和一条纯黑色百褶裙,样式看起来老旧而过时,但又不像奶奶年轻时会有的东西。堂姐问,您以前穿过?奶奶摩挲着道,我哪有机会穿?再说我这双小脚也穿不下皮鞋,这是我以前和你爷爷赶集时买的。我笑道,买来不穿,留着看?奶奶先是不语,稍顷才道,等我死了穿在里面,这辈子没穿过裙,年轻时没钱买,结婚以后更穷。她说得如此坦然、正经,像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说,想穿就穿,怕啥?她道,老不正经,那么丑的腿可不敢露给别人看。

在去世之前,爷爷把他最惦记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首先是那头毛驴,养了这么多年,他对它有了感情,告诉我二伯和我爸,好歹养着它,不到万不得已别卖掉;其次是那只猫,他把它交给了堂姐;再有就是他的几盆花,全部给了我哥,他知道我哥喜欢花,且养得不错;最后他才告诉儿女要好好照顾奶奶,对她好点,说她这辈子不容易,几乎没享过福,他没有尽到做丈夫的义务。我奶奶酸溜溜地说,你们看看,在他心里,我还没有驴跟猫重要呢。那头驴在第二年就被卖了,没人有空给它割草,而且地里的农活逐渐机械化,再也用不着它;猫在几个月后就跑丢了,奶奶说它也是只老猫,兴许知道自己大限已到,躲到人看不见的地方等死去了;只有几盆花活得还挺好。爷爷活着时在东窗根种了很多死不了(学名半枝莲),每到端午节前后,各种颜色的小花配上细长的肉质叶子织就一幅鲜艳的锦缎,哩哩啦啦一直开到立秋才败。爷爷是在冬天去世的,次年清明过后,那些死不了仍旧没有发芽迹象,奶奶浇了很多水也没用。就在我们觉得它们可能不再会出来时,几场春雨过后,却从西窗根钻出一大片嫩芽,我心想必定是冬天的风把种子刮到了西面。奶奶在一旁给它们浇了水,叹道,看你爷多能耐,都给挪到西边来了。我反映几秒才明白奶奶的意思,随即震惊不已,看来她心里一直没有放下爷爷,她甚至觉得这是爷爷的灵魂在跟她沟通。

这一年秋后,堂姐出嫁。婆家不远,不过十多里地的路程,姐夫对堂姐不错,家境虽一般,却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家。堂姐出嫁的前几天,奶奶把我和堂姐叫到一起,拿出一对金镯子。她说,我的嫁妆大部分在困难时期都换钱换粮食了,只剩下这对镯子,本想给你们二姑和小姑一人一只,但现在我改主意了,给你们俩一人一只吧,要是不喜欢,就化了重新打,打耳坠、项链应该都够。这对镯子我和堂姐以前见过,奶奶偶尔戴过,从没想过她会给我们,都不敢接,也不知该说什么。奶奶将镯子分别塞到我们手里说,拿着吧。见我们将镯子收好,她露出安心的笑容,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

婚礼当天,热闹非常,堂姐先是被姐夫接到男方家举行典礼,宴席过后再次回到这边。奶奶被安排在我和我妈以及姑姑们等女眷这一桌,姐夫和姐姐回来后首先给奶奶敬酒,奶奶喝的是茶,她脸上带着茫然的笑,看起来心不在焉。我大概能猜到奶奶的心情,虽然儿孙满堂,个个对她尊重、孝敬,在如此隆重的场合将她放在了第一位,可热闹始终是我们的,与奶奶无关,她更像个看热闹的人。儿孙对她再好,也无法代替爷爷,那是她的老伴儿——具有唯一性,有些话她只能和他说,她的一些心情、感受只有与他分享才有意义。

5

堂姐出嫁后,就只剩我和奶奶同住。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稍微好了一点,这主要基于我逐渐长成大人,不光是奶奶,就连父母和其他亲人也拿我当个大人看了,我再不是那个“小丫子”,随便他们批评、指责,就好像一个人的小名在他长大以后自然而然不再被人提起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获得了一种成人应该得到的尊重,尤其是有他人在跟前时,奶奶更加给足我面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祖孙俩的关系非常和谐呢。事实上,我和奶奶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一是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很少有共同语言;二来,我们之间的嫌隙依然存在,只不过没人提起罢了。她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宝贝孙子,尤其是我大哥——至少我这么觉得。她常常会计算时间,期盼着一些节假日的到来,比如劳动节、国庆节、元旦等,因为每逢这些假日,我哥就会回老家。每次我哥来看她,给她买了好东西,她都会眼里发光,流淌着满满的爱意和幸福——那种真情流露在面对我和堂姐时从来没有过。但我哥一年也就回来四五次,只在国庆和春节时呆的时间比较久,更多的时光里,只有我和奶奶相对无言。

漫漫冬夜,实在无聊时,奶奶也会忍不住跟我闲话家常,话题依旧围绕着我哥。她说我哥从小就孝顺、善良、懂事,而且聪明,每个学期都能得到奖状,有一次她在街上遇到我哥小学时的教师,那老师就是隔壁村的人,他把我哥几乎夸上了天,特别给她长脸;还说我哥上师范时从县城给她和爷爷买回炸鸡排和汉堡,虽然她不怎么喜欢吃,却觉得欣慰……等到我哥的事迹说得差不多了,偶尔她也会回忆我堂哥如何淘气、机灵,堂姐如何温顺,如何胆小。但从不说我。有一次等她说完,我问,我呢?就没有我的吗?奶奶愣了一下道,你呀,能想起来的都不是好的。我说,坏的也行,我不记得自己干过些什么,让我看看有多坏。

她笑了。说我从小比男孩子都要淘,让大人特别不省心,有一次大雨过后,西坑里的水直漫到岸上,我们兄弟姐妹四个经过时,看见一条大鱼在浅水处嬉游,我当时不过四五岁,一下子便扑进水里去抓鱼,随着我的翻腾,越漂越远,我哥等人傻了眼,幸亏我二妈正站在当街和人聊天,她跳入水中把我救了上来。还有一次我掏鸡蛋,不小心打碎了,奶奶训了我几句,我就和她吵起来,等到晚上她和爷爷吃饭,掰开馒头时发现有两个馒头里面扎了好几根针,第二天她找到我兴师问罪,并告诉了我爸妈,气得爸爸上来就要打,但她到底拦下了。

关于往馒头里扎针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并非因为我打碎了鸡蛋,而是缘于姨奶奶来看我奶奶。在徐州的姨奶奶带来了很多好吃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些包裹巧克力的糖纸,充满了奢华的气息,每次吃完我都舍不得扔。奶奶先是分给了我们几块,她说就这些,都分完了,然而过了很久,感觉应该有两三个月吧,我哥又给了我两块,虽然他没说谁给他的,但我也知道,我认得出。我没有纠正奶奶的记忆,一笑置之,对于同一件事,由于当事人的立场不同,记忆也会相应出现偏差,至少她没有把我哥或是堂哥做的坏事安在我头上。

我忽然想起那次奶奶和爷爷吵架,便讲出来,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佯装不记得,有这回事吗?我说,怎么没有,都要动手了,怎么可能不记得。她笑笑,竟有些不好意思,接着叹了口气道,你爷在跟我结婚之前,有过别的女人。这话引起了我的八卦之心,本想随便聊聊,没承想挖到了“宝藏”。便好奇道,是谁啊?我认识吗?她道,你怎么可能认识?那人好几年前就死了,和你二姑住一个村。我问,爷爷和她怎么认识的?奶奶道,她娘家就在咱们村,和你爷从小就认识,就是村西头老王家,王国栋他爷的妹子。哦,原来如此。我边回想边道,那我可能见过,王国栋是我小学同学。奶奶道,兴许吧,她年轻时经常回娘家,后来就不回了。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嫁过来之前?奶奶道,之前要知道,我就不嫁了,你老太爷死那年,我听那些来帮忙办丧事的人瞎聊,才知道,后来问你爷,人家倒痛痛快快地承认了,没把我气死,说要不是我插一杠子,他們俩没准能走到一起。我问,为什么我爷没跟那个人结婚。奶奶道,她比你爷大四岁,关键是你老太爷不喜欢她的父母,人性不好,再有,同一个村的,以后麻烦多。我问,那老太太长得怎么样?和您比,谁好看?

奶奶认真想了想才道,差不多吧,她比我秀气,没我高,我估计你爷更喜欢她那个类型,他总是嫌我身胚宽大。我问,后来她就嫁到我二姑那个村了?奶奶道,嗯,其实你二姑父就是她说给你二姑的,当时我就不太同意,总觉得她憋着坏,是来报仇的,可你二姑心上,和你二姑父看对眼了,我也没辙。我问,我爷和她那会儿到什么程度了?拉手?还是身体接触都有了?奶奶露出少女般的惆怅,不甘心道,没问出来啊,你爷这辈子,就这事儿捂得严实,谁问都不说。我说,其实也没什么,谁还没有个情窦初开,两小无猜,很正常。奶奶撇嘴道,现在看是没啥,甚至可以当成笑话,当时我可是伤心死了,我在跟你爷爷之前可从没喜欢过别的男人,给他的都是第一次,他可倒好,心里先就有了别人,我觉得不公平,有一次跟他吵架,都说了很重的话,把我气得够呛,就一个人到河边溜达。

说到这儿,奶奶抬眼望着窗外,我实在想不通,觉得太憋屈,嫁给他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既养老的,又照顾小的,还得伺候他,这是何苦?我站在桥上,那时候兰泉河的水比现在大得多,一下大雨水面就没过桥板,除了冬天冻冰,那水常年哗哗往南流,我望着没边没沿的水,就想着跳下去算了,一了百了。我插嘴道,后来我爷去找你了,跟你道歉了,你就没跳是不是?她哼道,他要有那个心,我还不至于跟他生气打架,后来打桥西边来了一个妇女,牵着小孩,她看见我,对我说,“大妹子,看景呢?这有啥好看的?快家去吧。”我一看见那孩子,就想起了你大姑、你大伯、你二伯,那时候还没有你爸,你二姑和小姑,我想要是我死了,谁养活他们?弄个后妈可咋办?我冲那妇女笑了笑,转身回了家,照常过日子。

那女的还惦记着我爷?我问,那次从二姑家回来吵架也是因为她?

嗯。奶奶道,你爷一直觉得对不起她,不管啥时候,一提她,就一副心虚样儿,他总觉得那女人嫁得不好,没遇到好男人是因为他。

她嫁得怎么不好了?

那男的年轻时总打她,还爱喝酒,五十多岁时就死了,她没有再走一步,好像也有五六个孩子呢,就跟着儿子们过。你爷爷以前去赶西黄集偶尔就能碰见她,每次都给她买东西,这些事之前我都被蒙在鼓里,直到那次去了你二姑家,才从你二姑的婆婆嘴里听说,后来我质问你爷,他开始支支吾吾,不敢说,后来又说他们只是聊聊天,给她买了点儿东西,我心想人家有儿子有闺女,用你惦记着吗?都那么大岁数了,也不嫌寒碜,就跟他吵起来。

我爷又没撒谎,再说,都那么老了,就算有点小心思能干嘛?我宽慰她。

有心思也不行,都多少年了,还忘不了,他这不是故意给我难堪吗?尤其是你二姑她婆婆那碎嘴,我估计整个西黄庄都知道他们那点儿破事了。奶奶道,也就是那时候,搁现在这时代,哪个女的忍得了?早跟他离了。

说的也是。我附和道,羡慕我们年轻人吧,赶上了好时候。

不羡慕。奶奶道,时代变了,人其实没多大变化,选择是多了,可男人嘛,很少不花心,遇到一个一辈子对你好的,已经非常不错了,别的本事你还先就别要求了,又会赚钱,又懂得疼你,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不管哪个年代,做女人都比做男人难得多。

那您还重男轻女?我连忙话赶话。

嗯,我希望我还有你妈生的都是男孩,这样他们就不会遭我的罪。

男人也不轻松,只要活着就不轻松。

你说得对。奶奶从未向我露出过那种钦佩的目光,她说,活着挺难,但也挺过瘾的。

我没觉得。

等你七老八十,儿孙满堂,你就会感觉到。奶奶换了个话题道,你哥到底有对象了吗?

我说,不知道,我爸妈都问不出来,他更不会跟我说。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见重孙子。

见到见不到有什么两样?和你又有多大关系?再说,盘锦的大哥不是有儿子了吗?还给你邮来了相片。

那不一样。常年不在身边,疏远了,没啥感觉。奶奶道,你哥打算落北京了吧?

那是肯定,就算不在北京,他也不会回老家的。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她停顿片刻,又嘱咐道,那你别找太远的婆家。

为什么?

你爸妈也老了,万一有病有灾的,你要离得近多少能照顾到他们。

我哼了一声,心想这时候想起来靠我啦?我偏不,我非要走得远远的。

6

从十八九岁起便不断有人给我说媒,这在乡下很正常,一般而言,都在这个年纪开始张罗,挑拣,相处一两年,以备到了法定婚龄马上结婚,就好像那是一趟末班车,必须抓紧赶上似的。安排过几次相亲,皆不了了之,大多数时候是我看不上人家,即便对方本来对我有意,可时间一长便看出了我的冷淡,随即让媒人跟家长打一声招呼——黄了。奶奶不满道,你想找啥样的?你当自己仙女下凡?长相上看得过去就行了,主要是性情,还有能不能过日子。我觉得我长得还算不错,事实上也是,起码长期在镇子上混的那些男孩里,对我有意思的就不少,但我很少做出明确回应,我觉得我还小,并不想像堂姐等乡下女孩那么早就结婚生娃,开始一眼看到头的日子。那样的生活里一点惊喜都没有,令人提不起兴趣,我喜欢来点戏剧性——可能因为我当时看了太多的偶像剧和青春小说。但我不屑于和奶奶说明真实想法,只道,总得有感觉才行吧?我得好好挑一挑,那是一辈子的事,总不能像我小姑那样遇人不淑,离了结结了离最后选个老光棍吧。奶奶道,呸,有几个像你小姑那么倒霉,再说,你比她安分得多,肯定比她强,但总是黄了又黄对女孩的名声也不好,下次你看准了再同意交往,要是觉得不行就一口回绝,对谁都好,明白吗?我点点头,心想奶奶看错了人,我可不是什么安分的人,至少我现在渴望的不是安定,不是婚姻,而是激情。

没过多久,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在县城里的一家服装店打工。我和伙伴们经常趁着不工作时到县城瞎逛,在那家店里买过几次衣服,一來二去,眉来眼去,搞到了一起。要了我的手机号之后,他单独约我吃饭,看电影,相处没多久我们就上了床。婚前性行为在我们那里并不算新鲜,不能说百分之百,百分之八十总有的,但那些男孩和女孩发生关系都是经过双方父母默许或心照不宣的。大部分父母都认为孩子们的婚前性行为具有和结婚证同等的约束力,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要对彼此忠诚,等到法定婚龄再领证,即便中途发生意外,也有父母担着,对孩子的影响不大。能够感觉出来,在恋爱方面他比我有经验,哄女孩子很有一套,其实多年之后回过头来再看,也不过是些陈旧的老把戏,只怪当初的我涉世不深,被他弄得五迷三道,本想玩玩而已,结果陷得很深,难以自拔。发现他原来是个脚踩两条甚至几条船的渣男之后,我和他大吵大闹了几次,一开始可能想着挽回这段感情,到最后却只是为了挽回面子。浑浑噩噩一段时日后,我终于熬到人生最初的“梦醒时分”,不再找他,同时对感情也看得淡了,对男人失去了信任,甚至开始效仿他,身边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有镇上的,也有县里的,却始终不谈结婚——一开始我就不是朝着结婚去的,而是恋爱。新鲜劲儿一过,就和他们分手,我总是先一步抽身而退,以防自己受伤。有些男人也找过我,看他们痴情的样子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觉得可笑,我像个无赖似的说,你真的爱我吗?对方说,真的爱你。我笑道,那给我买套房吧。往往是这句话便终结了这段关系,那时候县城的楼房其实还不算贵,均价不过两三千一平米,但对于大多数农村人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主要是他们觉得没必要——住独门独院的大瓦房或是二层小楼不好吗?你在县城又没工作,住那里干嘛?可就在五六年后,楼房几乎成了婚姻的必备品。我也不是非要住到县城,但总觉得那个小村庄已然装不下我,虽说我还住在那里,可心早就飞了出去,却无栖息之地。

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像炖肉的香味一样在村里飘来飘去,钻进闲人们的鼻孔,再从她们的嘴巴里添油加醋地吐出来。说什么的都有,比如说我是个疯丫头、傻丫头,不检点,跟了这个跟那个,或是更难听的。父母怎么也没想到我会成为这样的女孩子,被乡邻们说三道四,他们原以为我会像堂姐那样臣服于命运的安排,早早地嫁作他人妇,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不知不觉熬成黄脸婆。父母说了我几次,可我发现自己的叛逆期似乎来得比较晚,可能是因为青春期时太乖巧,其症状延后到了如今才发作。他们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明知道是为我好,可依然我行我素,好像和不同的男人厮混已成了习惯,刹不住了。

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了奶奶耳朵里。有天晚上,我照例回来很晚,才躺下,她就说,以后你别跟我住了。我一惊又一喜,我巴不得早点搬出去呢,随后意识到她的语气不对劲儿,带着划清界限的意味,便问,为什么?她说,我一辈子行得端坐得正,没遭过人口舌,老了老了不能叫你带累坏了,我还想清清白白地进棺材呢!我顿时明白了,便问,谁跟您嚼舌头了?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嘴长在人家身上,我管不着,他们也管不着我。她道,你敢情天天不着家,来我这儿像住店,一句话也听不见,我可是天天待在村里,你不知道他们说得多难听。我哼了一声道,那些人是嫉妒。她不解道,嫉妒啥?我说,嫉妒我年轻、长得漂亮,招男人喜欢,自古就这样,长得好看的人总会被人说闲话,习惯就好了。她道,你快得了吧,把自己当貂蝉啦?以为男人围着你转是好事?我不屑道,你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还以为像你们那时候,面都没见过就谈婚论嫁,我们这是自由恋爱,自己做主,我得慢慢选,选个满意的。

她道,选也不是那样选,这世上的很多事你不认真对待它,它就不会给你好结果,婚姻更是如此,容不得半点儿戏,我是过来人,虽说我只结过一次婚,可我见得比你多,你这样的人你以为我没见过吗?到头来没一个得到好的,孩子,听奶的话,别玩了,踏实点儿。我怔住,犹豫片刻才道,你以为我不想找个人好好处吗?可是不能够了。她问,因为谁?卖衣服那小子吗?我诧异道,你怎么知道?她叹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那阵子你的魂儿都没了,他怎么得罪你了?我没好气道,早过去了。她道,要真过去了,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开。难怪呢,我猜不能无缘无故就变得疯疯癫癫,我孙女不是那种人,指定有人伤了你。我想了想,只得说,他是个渣男,跟好几个女的好。她咳了一声,为那种畜生不如的东西,犯得着糟践自己吗?我一声不吭,只在黑暗中重重地呼吸。奶奶接着道,以后的路长着呢,啥样的人都可能遇见,像这种玩意能躲开就躲开,实在躲不开就一脚踢开,为了他耽误自己不值当。

我是突然有一天才体会到奶奶的话无比正确的,当时我正在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脸不仅憔悴,还显得陌生,有一股风尘气弥漫在脸上,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个人的行为会逐渐改变她的容貌和气质。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认真对待感情,考虑婚姻和未来。可在镇子上,我几乎算得上声名狼藉了,已经很久没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了,即便父母和奶奶等亲戚托别人介绍,即便我不再放浪形骸,也再没有媒人肯登门。奶奶道,看来只能往远处嫁了,都怪你从会用筷子起就攥得那么靠上,果然应验了吧。我啼笑皆非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家人都着急,怕我年纪越大越找不到好的,可我并不担心,如果非要嫁得远也未尝不可,我觉得一旦我离开家,离开这个镇子,我身上的一切不妥之处都会自动消失。

半年多后,我遇上了一个各方面都比较适合我的人,重点在于他并非本地人。他家在山东某地,来我们县城出了一个较长时间的差,刚好租了大姑家的房子,我去大姑家串门,从而结识。当他在这边跟踪的项目进入尾声时,我们已经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每当向他人讲述我们的认识经过时,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总是:我本来去出差,没承想捡到一个老婆……尽管家里人舍不得且不放心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县城没有直达车,要到北京转车,大概三个多小时,结婚之前,我和他一同回去过两次,见了他的父母),但他们又担心我错过这段姻缘很可能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因此只得放手。在离家远嫁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我沉浸在对崭新未来的憧憬和热烈的恋情中,竟无半点不舍之意,直到前三天的晚上——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奶奶同住,才终于意识到我这一去究竟牵动了多少亲人的挂念。

当时我正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旧沙发上,那是我家淘汰不要的,摆在了奶奶这儿。我低着头给未婚夫发短信,奶奶坐在炕沿,两条腿像木偶的腿一样垂着。她问我之前问过我好几次的问题,无非是关于未婚夫、婚礼和他的家庭。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当她忽然蹭下炕朝着门口走去时,我刚好和他说了再见,于是瞧着奶奶走向柜子,从那只装鸡蛋的鞋盒子下面掏出一沓东西。我没看清,也没在意,只仰脸看着她走到我跟前。她紧盯着我的脸,目光复杂,忽然把手臂送到我跟前,倒把我吓了一跳。她摊开手掌,对我道,拿着。我看清了,是一叠钞票,有几张百元的,还有几张五十的和十块的。要是你改变了主意,她说得有些颤抖,有些急迫,仿佛濒死之人在托孤,要是你不想结婚,你需要一点儿钱离开那里,买车票。

当她说到“改变主意”,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当她说到“你需要一点儿钱”的时候,我意识到她是认真的。我当下目瞪口呆,望着她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僵坐着不能动弹。我很少如此近距离地仔细观察她,这时我才发现她已老得不像样子,可那张皱巴巴的脸此刻却带着几分舒展的神色。她的目光渐渐涣散,好像她对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产生了警觉和悔意。接下来的话,她也是用一种警惕的语气说出来的。尽管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她仍然努力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了出来,结婚可能并不是你唯一的出路。她以前从未说过如此文绉绉的话,听起来像是从小说或电视中照搬的台词。我摇摇头,把她的手温柔但坚决地推了回去,我绝不能让她看透我的外强中干,淡淡地说,不用,我肯定能适应那边的生活,做个好妻子。那好吧,她收回钱,背对着我道,你想好了就行,我是怕你日后后悔,沒有谁规定非要结婚,一辈子不嫁男人也没啥,还落得自在干净呢!

她在关心我,但这种方式令我感到些微不适,像是被人猜透了内心。作为礼尚往来,过了一会儿我对她说,等我走了,您就在我家和二妈家轮着住吧。她马上说,不用,现在还没到那份上,我能照顾好自己,等挪不动爬不动了再说。我说,你一个人不值当做饭,再说,到了冬天怎么取暖,炉子你一个人又生不来,而且还不安全,每年冬天都有人一氧化碳中毒。她道,到时候再说吧,我喜欢一个人住,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也不想看你二妈的脸色。我明白她的心思,她独立惯了,即使跟她住了这么久,她也从来没让我帮她倒过尿罐儿,只是有一次她病了,起来得比我晚,我帮她倒掉,她还不好意思,嗔怪我多事。我尽量宽慰她,他们伺候您是应该的,谁都有这么一天。她道,知道啦,你不用惦记我,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7

我和那个山东人的婚姻只维持了不到一年便散了伙。

结婚之前我就知道要和他父母同住,他还有个姐姐,早已出嫁多年。和公婆同住我是不大愿意的,日子长了肯定有矛盾,但之前见过他的父母两次,我觉得这两位老人还不错,不像是事儿多的人,况且当时的我被爱情冲昏了头,总以为只要两个人感情好,其他问题都不是问题,因此并没多想。他家的房子很大,是之前的两套回迁房打通了连在一起的。如果不想和公婆见面,甚至可以一天都见不到,但婆婆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旦我不主动找她,她也会主动找我,并怀疑我嫌弃她,在刻意躲着她。

婆婆比我妈大五六岁,可看起来却年轻七八岁似的,这主要是她的生活优渥,不需要风吹日晒干农活,不需要操心经济来源,有钱吃得好,穿得好,心里又不装事。随着和她的相处,我逐渐发现她心里不装事不是因为没有事需要她操心,而是她活得自私,凡事只可着自己合适,把责任和担子全推到别人身上。就说做家务和带孩子吧,这两样活儿大多数女人估计都做过,可她没做过。据老公说他和他姐都是他奶奶带大的,婆婆对孩子没耐心,听见孩子哭闹就没好气,有时甚至动手打,就好像不是她亲生的一样。他奶奶觉得孩子摊上这样的妈太可怜,便主动承担了照顾孙女和孙子的责任,一直到他们上幼儿园还是爷爷或奶奶接送。当然,婆婆可能是没时间,她从年轻时就开始上班,而且很忙,即使不忙,家务活也都是公公在做,比如做饭、拖地、洗碗、洗衣服等,婆婆几乎没进过厨房。日子越过越好之后,还请了钟点工,她更可以一切只等着享现成的。公公是个好脾气的男人,对老婆几乎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正因此,才把婆婆惯成了这副德行。后来才从老公那里得知这是事出有因,婆婆家是县城的,公公当年是个乡下出来的“凤凰男”,靠着岳丈的关系才得以吃商品粮,混进机关,所以他才对婆婆百依百顺。婆婆退休前曾任妇女主任,身上还残留着浓浓的官腔,不仅对我,对她的儿子和老公亦如此,好像我们这些人是她的下属,天生就该被她命令。

我因刚嫁过来,人生地不熟,加之这个地级市的工作机会少,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找到工作,便承担了一些家务活,比如做饭、洗碗等。有一次,婆婆让我打扫卫生间,我本不想干,因为每隔两三天会有钟点工上门打扫,但她说,你先干一回,小李今天不在。小李是她经常用的一个钟点工。话已至此,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打扫。没承想这一干不要紧,后来小李就总是“不在”了,这差不多成了我的分内事,婆婆却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什么活都不干,不是出去跳舞,就是参加各种老年艺术班,回到家还喊累得慌,让公公或是儿子给她捶背,让我端上她喜欢的“大红袍”,再配上黑糖饼干和各样坚果,把她伺候得宛如太后。

面试了几次后,我终于得到一个工作——在一个广场的品牌服装店里做导购。导购这活听上去没什么技术含量,其实不然,不仅需要情商和脑力拉单子,还需要体力配合,一站就是十来个小时,搞得腰酸背疼腿抽筋,连脚后跟也跟着疼。回到家只想躺着,连饭都懒得吃,因此根本没空也没体力做家务,小李再次经常上门做保洁。时间一长,婆婆便有了意见。

有一天轮到我休息,公公不在家,三个人点了外卖火锅。婆婆问我一个月赚多少钱,我怕她小看,故意多说了点,可她依旧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道,累得连家务活都干不了,才赚那么点?还没我退休金多呢!老公替我解围道,慢慢来,以后有了经验和积累肯定会涨钱。婆婆道,那工作能有什么前途,就是干上十年八年还不是一样,不如辞了再找。老公道,不好找,你们的关系又不给她用。婆婆道,你当我们不想帮她?谁让她学历那么低,首先条件就不符合,就算托人走后门,真给她找个正经事儿,她干得来吗?婆婆的话让我终于确定她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之前我也这么觉得,但一直忍耐着,希望靠自己的努力和温顺得到她的认可,但这显然不太可能,我注视着水气氤氲中的那张脸,不紧不慢地说,人走茶凉,您以前的关系怕是现在用不上了,还是靠我自己比较好,虽然赚钱不多,但至少能自食其力。婆婆道,哟,你真以为能自食其力?你们的吃穿用度还不都是我提供的,要靠你们自己,能住得这么舒服,吃得这么好?老公捏了我的大腿一把,意思是让我别再犟嘴或是干脆说些软话,可我不想再忍下去,便道,我们又没白吃白喝,没上班时家务活不都是我干的吗?您伸过手吗?就是上了班,每天的晚饭还不是我来做?您就是在家看电视玩手机也没做过饭吧?甚至连菜都没买过,当然了,肯定连菜市场在哪儿都不知道。婆婆气得拍桌子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敢跟长辈这么说话?干点活儿不是应该的吗?真是没教养。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朝她儿子道,都怪你,我早就说过别娶农村的,你就是不听,你是成心要气死我。我还想说什么,但被老公吼道,行了,闭嘴吧你!我脸上挂不住,一气之下,起身回了房间。

我扑在床上,想着自己离乡背井,千里迢迢追随他而来,把他当成依靠,没想到他却因为一个如此不堪的妈对我大呼小叫,又想起自结婚以来从婆婆那里受到的种种不能言说的憋屈,忽而又开始想家,想起了妈妈、爸爸,还有奶奶,于是更觉得委屈难当,哭得更加伤心,眼泪打湿了枕头。屋子里暖气烧得很旺,空气里有一股甜香,像是婴儿房的气味,墙上的石英钟“嘀嗒嘀嗒”地走动,时间仿佛在这个傍晚突然静止下来。我闭着眼睛,想象着回到了老家,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活着,想干什么干什么,心里有话就可以说出来,任何时候都不用假装舒服。过了许久,在我对老公已不再抱有期望时,他进了房间。可他并沒有安慰我,而是试图让我认识到自己刚才的不妥之处,且让我明天跟他妈道个歉。

我没有理他,说什么我也不会主动给她道歉,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我和他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我们之间的冷战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在涉及到离婚之前的那一次大吵中,我们彻底说开了。我说我讨厌他妈的做派,讨厌她的腔调,讨厌她大手大脚地花钱,享受生活是没错,可作为父母和长辈,怎么能如此无所顾忌,一点都不为儿女着想呢?老公道,我妈就那样的人,你受不了也得受着。我哼了一声道,长辈不该这个样儿!他反问,那该什么样儿?我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奶奶的形象,这才意识到在我心目中,奶奶才是一个老人该有的样子——隐忍、善良、节制、慈悲、任劳任怨。我说,算了,你要是不想和他们分开过,那只能咱俩分开,我受不了她。

离婚后,我没有回老家,暂时也没有告诉父母,而是过了半个多月才告知我哥,并让他替我保密。他让我去北京,并给我介绍工作,当时他正在从事和钢材交易相关的电子商务工作,认识不少贸易商,其中还有很多同乡,因此我成为北漂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是钢材销售,等到有了些许资本和经验后才开始寻找待遇更好、更加适合我的工作。漂在北京这几年,为了谋生,我身上的某些棱角确实在不知不觉中被磨平不少,连家里人都说我脾气变得好了。我心想,不好能行吗?在外面混首先讲究的就是“忍”,谁也不会像家里人那样包容你,即使再委屈也只能受着,或是下班了在出租房里发发牢骚,等到一上班又得笑靥如花,装孙子。大家还不都是这么活吗?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既然选择独立,就得承受压力。离婚,我一点儿都不后悔,也没有特别想再婚,每当环视房间,认识到一切都是我自己亲手赚来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奶奶说过的话,也许婚姻真的不适合我,我有别的出路,那就是靠自己,我相信通过妥善的自我管理和努力踏实的进取,我可以得到想要的生活,能和任何人平起平坐。

8

从北京四惠长途汽车站乘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便能抵达老家县城。饶是如此方便,我也没有经常回家,只在法定长假和小长假和我哥一起回,有时他会带上女朋友。离婚后半年多,实在无法再瞒下去,我先告诉了父母,没过多久,亲戚们差不多都知道了。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催我再婚或是张罗对象让我回老家,这让我感到纳闷。后来有一次和妈妈聊天,才获知我大姑、二姑等人都曾要给我介绍对象,却被我奶奶拦下了,她说小玲现在过得挺好,她要想找对象早找了,在外面见的男人肯定不少,还用得着你们?再说,你们介绍的那些男人肯定配不上她,让她自己找吧。难怪奶奶从来不问我离婚和再婚的事,就像并不知道我又恢复了单身似的。每次回家她只问我工作累不累,过得开心不开心,且非那种笼统地询问,是真正出于关心,比如一些不懂的名词和事物,她会让我给她解释清楚,并竭尽所能去理解和想象外面的世界,次数多了,她好像多少弄清楚了我的工作是怎么回事,总结道,看来还是跟人打交道,难怪嘴皮子比以前厉害多了,你觉得舒心就行,别管别人怎么说。

说这话的时节,奶奶已开始在我家和二妈家轮住,三个月换一次。她的身体逐渐出现各种问题,高血压、高血脂,虽然吃着药,也经常头晕、手脚麻木,走路越来越慢,颤颤巍巍,似乎下一秒就会摔倒,后来不得不拄上拐杖。晚辈们都担心她一个人在老宅里住会出事,便劝她在两个儿子家轮住,可她一开始并不同意,只说到了冬天再议。那个夏天,我堂哥终于找到对象,且议定等到秋后天凉了办婚礼,那女孩也在县城工作,她希望堂哥在县城买套两居室。堂哥没有固定工作,开出租不过是私下里拉活儿,也就是所谓的黑出租,因此无法从银行贷到房款,只能四处借钱。二伯和二妈从各自的亲戚那里东挪西凑了一部分,加上积蓄,刚刚够。买了房就要装修,即使不是精装,再加上置办家电等也需要几万块,再想从亲戚们那“搜刮”显然不太可能——凭什么让人家为了你儿子结婚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时奶奶发了话,她同意轮住,好将老宅出掉,以便解堂哥的燃眉之急。老房子不值钱,值钱的是房基地和院子,加之位置不错,因此很快被村里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买下了,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已结婚,急需一套房子安身养老。堂哥靠着这兩万多块钱装修了新房,娶上了媳妇。后来我哥跟我说,奶奶曾让他不要计较,说他比堂哥赚钱多,且不着急结婚,让他别怨她。

奶奶不想轮住主要是不想看别人的脸色,儿子不管怎么样都是自己的,怎么着都可以,主要是儿媳妇,更准确地说是担心二妈不待见她,毕竟这对婆媳失和多年,早年间甚至大吵大闹撕破了脸,后来虽然有所缓和,却始终貌合神离。但事已至此,她只得搬了,先搬去了我家,三个月后又搬去了二妈家,就这样轮换着住了两年多,最终在二妈家去世。不管她住在谁家,都是一个人住着大房间,可她的气场似乎撑不起如此宽阔的空间,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炕沿,仿佛舞台角落里的道具,她仅有的贴身之物也放在旁边,比如被褥衣服等,她和它们融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小旮旯,她不想或是没有能力去占据更多的空间,只在需要出去的时候才走动走动,更多的时候她只是看着房子的主人们(舞台的主演们)在这里行动自如,说说笑笑,而她根本插不上话,这时她又从道具变成了观众。

晚辈们对她都不错,把她照顾得挺好:她喜欢吃软的就给她蒸馒头,擀面条,用高压锅炖肉炖鱼,连鱼刺都是软烂的,在她生日时,我哥还给她买了生日蛋糕;她怕冷,就让她睡在热炕头,挨着暖气片,不烧炕时就给她插上电褥子;她爱看戏曲节目,她房间的电视机便基本定格在央视戏曲频道。我回家时若是赶上她刚好住在二妈家,自然会去看她,她会跟我说最近有谁来看过她,给她买了什么,若是二妈不在旁边,她会跟我说二妈一些含沙射影的言行,她怀疑那是针对她的。我当然不能附和她,即便真是如此,我也让她装糊涂,她说她知道,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跟我唠叨唠叨。其实,就算是我妈,她对奶奶好也只是尽一份孝道和义务,或是单纯觉得奶奶是长辈,理应尊重,婆媳关系再好,也始终存有天然的隔阂,不可能如同真正的母女那般亲密无间。

奶奶后来便不再抱怨,反而说起了二妈的好,那时她已行动不便,吃喝拉撒虽然还能勉强自理,但其他事基本干不了了,甚至连梳头都因为胳膊抬不起来而做不来。二妈把她伺候得很好,不仅为她梳头,洗头,天气热了以后还给她洗澡,使得奶奶的身上不至于有汗味。奶奶生命中的最后两个多月是在炕上度过的,我妈和二妈轮流伺候她,她虽然瘫痪,脑子却清醒,话也说得利索,只是气力比以前弱了许多。我妈跟我说,每当她和二妈为奶奶翻身、擦身时,奶奶的眼睛里都会充满感激,还有一丝无奈。她对我妈说,不会麻烦你们太久了,三媳妇啊。我妈自然也知道奶奶的大限已到,但还是宽慰她,让她不要多想。在奶奶去世之前一个多月时我回了一次家,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清醒的她,后来再次看见她时,她已被穿戴好停在了门板上,只剩一口气迟迟未咽。那次她还能吃东西,我带来了她爱吃的糕点,喂她,她只吃了一口就不再吃了,我让她多吃点,她说,吃得多拉得多,又得麻烦。我说,没事儿。她闭起嘴巴,盯着我,像是有许多话要讲,又像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关系。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她正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死亡的最终降临,等待她的将是无尽的黑暗和虚无。她的人生已经谢幕,只剩最后一个仪式,不仅她,就连我们这些至亲其实也在暗暗期待那一天早点到来,因为现在的状况对于她和我们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半个多小时后,大巴驶出北京城区,高楼大厦和各种建筑逐渐消失,高速公路两边皆为田野,秋收早已完成,空旷的野地在阳光的笼罩下显得稀薄、轻盈,泛着忧郁的光辉,周遭一派非同寻常的静谧。接到我哥的电话时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几天前和家里通话时得知奶奶已米水不进,即将进入弥留状态。我和我哥坐在一起,他闭着眼睛,也许睡着了,不知是否梦见了奶奶。到站后,堂哥已在那里等着,于是直奔老家。亲人们都在二妈家,奶奶整个人被套在寿衣中,显得干瘪、无助,假牙已被摘去,嘴角塌陷,嘴唇几乎消失不见,两只眼睛尚睁着,暗淡无光,犹如剥了皮之后放置许久的葡萄粒,无法逆转的结局笼罩着她的脸。我们几个在她耳边大声喊了两句,她的嘴唇动了动。我们到家时大概是下午四点多,直到了晚上九点奶奶才停止呼吸。她在这世上活了八十六年,按照习俗,天一岁,地一岁,因此命纸(类似讣告)上写的是八十八岁,爷爷走了之后,她又活了七年。

次日夜里守灵,我和我哥、堂哥、堂姐四个被安排在上半夜。吃过晚饭,我们便来到灵棚里坐着,不时烧纸添油。不一会儿,堂姐才过两周岁的儿子被姐夫抱了过来,这是老二,老大是女儿,六岁了,在家和她奶奶呆着,这个小的离不开妈,就把他带来了。姐夫将孩子放到堂姐腿上说,你哄吧,一個劲儿闹,非要找你。堂姐拍了儿子的屁股两下,吓唬道,你想干啥?你再闹,大马猴抓走你。孩子没有被吓到,但噤了声,扎进他妈怀里撒娇。我哥对我说,小娟刚才那表情,那口吻,就连那句话都跟小时候奶奶吓唬你差不多。堂姐笑道,那时候咱们赖着不走,奶奶还爱吓唬咱们,说日头没红眼过,让咱们家去。我哥说,上次公司组织出去玩,晚上分组生火烤羊腿,我很快就把火点着生旺了,其他组一直冒烟,有个同事问我怎么弄,我就叫他支起柴禾,留有空隙,随口说,火心要空人心要公,话一出口我才想起那还是小时候我帮奶奶烧火,她告诉我的。堂姐道,到现在我熬粥都要放碱面,干活戴套袖,都是受奶奶的影响。堂哥道,还说呢,有一次我拉活,见一个老太太摔倒了,本不想扶的,怕她讹上我,后来还是扶了,就因为她长得和奶奶有几分像。我哥说,奶奶虽然死了,可她活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堂姐道,呸,这话说的,就好像奶奶的鬼魂要附身了。

我们几个便笑,我明白我哥的意思,他是说奶奶的一些习惯早已注入了我们的日常,某些不经意的瞬间,她就会被记起。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比如我的那次婚姻,我觉得换一个城里长大的女孩也许就能和我的前夫过到一块,能够忍受甚至推崇他妈的做派,因为她所崇尚的“生活要有仪式感,要为自己而活”正是目前大多数人所追求和信奉的,他们一方面要尽量满足私欲,一方面要活得体面、光鲜,这是给外人看的;他们既要金钱和物质,又要虚荣和面子。可我奶奶那一代人不是这样的,那个时代的人们不会刻意追求财富,并不以金钱为标准来衡量生活,在他们看来,人应该将贫穷置之度外,靠自身的天赋和努力而活着,对那些不劳而获、以享乐为人生目标的人表示深深的鄙视和淡淡的羡慕;要自尊自爱,不要靠恭维和谄媚他人而生存,他们为此感到羞耻。在他们看来,人生就是生老病死,就是天气、食物、情感和生命,一代又一代……当生命走到尽头,会有一种收获和丰饶感。

经过一系列程序之后,终于到了出殡的吉时。墓地在村北的二道渠旁边,我爷爷也埋在那里,队伍犹如一条白色巨蟒,缓缓前进。墓穴上午已由挖掘机挖好,到达后,吊车再次提起棺材,徐徐落进方方正正的坑中。众人行礼,奶奶的三个儿子各填了一铁锹土后,便由他人代劳。一座新坟很快落成,花圈盖住坟头。人们脱掉孝服,按照风俗,翻过来,叠好。其他人纷纷回去,只剩我们这些至亲还站在那儿。这时,我爸指着墓碑道,名字怎么刻错了,二哥,你找的哪个人?我们上前查看,只见墓碑右边有一行新刻上去的铭文,本来应该是“焦吴氏”结果刻成了“吴焦氏”。我二伯说,我找的就是上次给咱爸刻字的那人啊,我都让小川(我堂哥)把要刻的字发到他手机上了,怎么还弄错了?我爸说,他准是让他儿子来的,赶紧打电话问问。二伯让堂哥打电话,这时我哥阻止道,算了。我爸道,不能算。我哥道,这要改的话,肯定把墓碑弄得很乱,我奶奶本来就姓吴,跟着我爷姓了这么多年焦,临了就让她回归本姓也没什么。我爸道,可她到底是老焦家的人,让人看见像什么话。我二姑道,谁吃饱了撑的来瞅这个?我哥道,没有我奶,就没有咱们,是她养活了一大家子人,我看咱们都跟着姓吴也不过分。我爸道,胡说八道。我大伯道,算了,反正都是那仨字,顺序差了而已。大伯发了话,我爸不再言语,算是默认。一阵秋风吹来,黄叶纷纷落下,当我们转身,眼前是一片才露头不久的秋麦,半黄半绿,柔嫩中透着坚韧,在夕照中呈现出蓬勃的生机。

【责任编辑】大 风

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2008年开始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长城》等期刊发表作品,另出版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中短篇小说集《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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