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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戏剧真人秀《戏剧新生活》里的表现来看,采访刘添祺会是件棘手的事。他似乎是个社交恐惧症患者,在一帮游刃有余的老戏剧人面前,那种局促不安尤为显眼。
然而,一旦进入戏剧排练的环节,刘添祺就突然生龙活虎了起来,仿佛沟通的按钮被触发,串连起他和旁人、节目的所有关系。他的原创戏剧《鸡兔同笼》、《巴西Brazil》也成了该节目最出圈的作品,引发一众网友的点赞转发。
陈丹青曾引申罗兰·巴特“文学不再受保护”的叹喟,一言道破如今的艺术环境:绘画已经不再光荣,所以现在是闲聊绘画的时候。
戏剧艺术,似乎也是如此。在这个聒噪、浮躁、急躁的世界,艺术的白炽灯被打开,与物欲、流量、绯闻赤条条摆放在一起,顿时失去了神秘稳重的美感。
刘添祺的特质,在某种意义上恰好符合了时代对于艺术家的想象与期盼。人们需要一个沉默寡言、石破天惊的天才,去抗衡艺术的降维。
人们希望他保持神秘的同时,又忍不住对他好奇。
在采访刘添祺之前,我曾发了一条微博征集问题。有位粉丝让我转告刘添祺,他在发光。刘添祺听到这句话时怔了一下,说:“这太吓人了。”
他至今没有适应拥有“粉丝”这件事:观众怎么突然就变粉丝了?他的微博不开放评论,不发日常,只转发节目的官方联动营销,透露出浓浓的抗拒。
《戏剧新生活》中有个环节,嘉宾们一起空降戏剧粉丝群群聊,他待了一会儿就走了,理由是,不习惯这么多人,他迟一会儿会写一封信给大家。后来他还真的发了一封手写信,回答了粉丝的许多问题
在我采访前日,他破天荒在微博发了一条日常视频,是一条做俯卧撑的视频。
对于这个反常的举动,刘添祺解释,因为朋友建议:你不能因为拥趸众,而失了自然,应该保持平常心。他思忖之后觉得有道理,就发了这条视频。内容依然没有什么沟通的意向,仅是当天生活的截取。
他对粉丝的态度与其说是诚惶诚恐,不如说有些真情实感的困惑,不知道如何自处。一方面,他对纷至沓来的喜爱有德不配位的惊慌;另一方面,他又试图在外界变化下,保持自我,那个普通人的自我。两方拉锯,呈现出一种dry humor的神经质。
刘添祺在参加《戏剧新生活》之前,从业经历简单到甚至有点“简陋”:毕业于天津大学表演与文化管理专业,在表演机构当过表演老师,在横店跑过龙套,一度生计吃紧。他对电影与戏剧的热爱,全是在这种颠沛流离中自己迸发出来的。
在创作戏剧《鸡兔同笼》之前,他曾在2019年4月于北京隆福剧场主演过自己参与创作的话剧《照影记》,并没有引起太大反响,这也是他之前唯一的一次正式戏剧触电。
按照一般励志故事的走向,非名校毕业,又没有傍身佳作,白屋寒门要挺进主流圈,总归要看尽炎凉,踏破铁鞋。
结果,通向成功路上的重重机关却被《戏剧新生活》这扇门给绕过了,刘添祺一眼就见到了广袤。从籍籍无名,到作品在小圈子里被认可,紧接着又在节目里与从业几十年的前辈同台,被黄磊推崇,被赖声川肯定,被粉丝热情点赞……他就像在日头下被猛然摘去了眼罩,刺得两眼睁不开,他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在采访中,刘添祺再三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并不大,只是他的才华被节目放大了。“哪有什么发光,我觉得我爷爷包饺子也在发光”,聊着聊着,他突如其来地插了这么一句。
采访之后,他又特地叮嘱我:“千万不要把我写得太好!”他害怕他的“好”,又会拔高别人对他的期待,那股压力会让他有负担,但他又无法满足期待,因为“那就不是我了”。
旁边的经纪人忍不住咯咯直笑。她说,“那就不是我了”是刘添祺抗拒工作时的口头禅。两人的合作远远早于节目播出。经纪人对他有些“爱与痛边缘”的无奈:帮他推掉了无数采访,因为刘添祺不想;帮他在宣传和商务需求中斡旋,因为刘添祺不情愿;在他“尬聊”时充当翻译,因为“他一紧张,就不会说话了,又怕人家误解他的意思。”
但她又觉得,刘添祺犹如刚出土的璞玉浑金,大力雕琢,会让它碎掉,需要小心保护,再细细打磨。所以她现在只能筛选适合的工作,与刘添祺本身的性格做一些平衡与取舍。“在这个圈子里,他的特质是少见的。”经纪人说。
如果让我总结刘添祺那种少见的特质,可能就是白。整场采访中,涉及到戏剧的部分,他没有谈过易卜生和莎士比亚,只说自己从前戏剧看得少,也是通过这次录节目才得到更多的知识。
谈论到电影时,他也不聊镜头语言与蒙太奇等等,只说电影好看就行。说到最近喜欢的片子,他兴奋地点名《金刚大战哥斯拉》,因为“金刚跑起来屁股好可爱”。
提到他的导演与演员双重身份,他也没有探讨方法派和体验派,只是坦言自己其实更想做演员,因为导演好辛苦。让他说说喜欢的导演,他也没有列举什么小众文艺大咖,只提了李安、斯皮尔伯格、诺兰、昆汀等等。“大家不都喜欢吗?”他反問我。
他喜欢李安,说不仅仅是喜欢李安的电影,还佩服李安的温和、平静、尊重演员,从不骂人,说自己将来也要做一个温柔的导演。
而事实是,李安会在片场发脾气,会为演员念台词时“吃螺丝”(结结巴巴)拂袖而去,还曾与身兼编剧的明星艾玛.汤普森斗智斗勇博弈。显然,刘添祺对艺术创作过程充满过于理想的乐观。
只有在提到喜欢的作家时,刘添祺才“高雅”了一把,他的心头好是卡夫卡。他说卡夫卡在表达自我的同时,已经把“分享”糅杂在了叙事中,这和他的创作理念契合。他认为表达不是最重要的,在表达之前的创作、交流、训练对于他来说更重要,而表达端的任务已经移交给了角色和观众。
从某种角度上,卡夫卡的荒诞与象征笔法,与戏剧的要素确实不谋而合。尽管刘添祺有些刻意地和我展示他的流俗,他的平庸,好让他“不再发光”,但他还是拥有藏匿不住的敏锐天分。
可以用很多词来形容他,比如真诚,但真诚已经在互联网的胁迫下,裹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廉价;也可以说他可爱,但可爱是一个匮乏的词语,粗暴地格式化了各式的灵秀,并且刘添祺对该词也十分抵触,“我跟可爱这个词不沾边啊!”;抑或说他天真,可天真又沾着不谙世事的愚钝,他并非象牙塔里的娇花,也曾为生存伤透了脑筋。
所以我只能形容他“白”,既是未被浸染的干净,又是性格的直给,更是油盐不进的执拗。
歌德说过一句话:众生,无论富贵还是贫贱,都要承认,人所能获得的最大幸运,唯有自身的个性。
而刘添祺站在染缸边,依然能保持自己的个性、自我的坚持,也与他一路上相遇的同行人息息相关。
当我问到刘添祺是否觉得自己幸运时,他说当然,他拥有那么多朋友,继而自顾自讲起了与朋友的二三事,不是节目里那些知名的朋友,而是他一路走来、不被公众认知的素人朋友。
他是真没听懂我的提问。他的出名建构在明星综艺所带来的机会上,但对于刘添祺来说,提携他的名人朋友,似乎与他身边的素人朋友没有本质差别。名利与精神上的互助,没有高下之分,甚至后者让他更自在些。前者反而因为有“营业”任务,让他从本性上,以及衍生出来对自己言行不妥的歉疚感上,感到窘迫。
朋友,也是他言语中的高频词,欢喜溢于言表。他未崭露头角之前,身边就围绕着惺惺相惜的朋友,艰难而快乐地做着戏剧。他穷途末路时,也是他们提供了糊口的工作机会。他们最近就在山东,一起结束了一个旅游景点沉浸式戏剧的排练。
他的综艺节目敲门砖,获得第七届乌镇戏剧节小镇奖“最佳戏剧奖”的作品《鸡兔同笼》,就出于朋友蔡力豪的“撺掇”。彼时,刘添祺在横店跑龙套许久,已经快吃不上饭了,蔡力豪告诉他,获奖奖金20万。
《鸡兔同笼》讲述了一个三年级小女孩去监狱探望父亲,两人之间发生对话的故事,服化道非常简单。刘添祺粗略算了下,参赛只需要准备两把椅子,两件衣服,成本可控制在百元内,是个不赔的买卖,就欣然前往了。
乌镇戏剧节的评委给了《鸡兔同笼》高度的赞誉:“从容有致,朴实有华,我们终于等到了一部四两拨千斤的佳作……编导演的自信与智慧,铸就了最不打折扣的深刻。”
《鸡兔同笼》灵感来源,刘添祺说得轻描淡写,没什么如梦初醒的顿悟,荡气回肠的经历。他回忆,在横店跑龙套的日子里,会分到寥寥几语的剧本,他就在剧本的基础上扩充,聊以解闷,于是写出了《鸡兔同笼》。
让他感到兴奋的,除了一解燃眉之急的奖金,还有某地方监狱的反馈。他们看了《鸡兔同笼》之后,深受感动,通过微博联系上他,表示如果有需要,欢迎刘添祺去监狱实地参观,他们乐意给他提供很多类似的素材。刘添祺说“这是最高鼓励”。
刘添祺对于获奖本身的快感倒没有那么强烈。获奖后他接受采访也很直白:由于我没有很漂亮的个人简历,所以以前都没有什么人找我演戏,很多导演连试戏的机会都不给我。希望这次得奖之后,能够给我一些试戏的机会。结果他等来了《戏剧新生活》。
直到《戏剧新生活》快录完,刘添祺也没有适应朝夕相处的集体生活,但他还是交到了好朋友,尤其对修睿的感情很特殊。因为修睿总能春风化雨地缓释他的社交恐惧。他们排戏排得很辛苦,刘添祺时常饥肠辘辘,又羞于表达自己的困窘,这时修睿就会挺身而出,与刘添祺一拍即合成饭搭子,还会看似铺张浪费地点一桌菜,体恤刘添祺的大饭量,维护他的“不好意思”。
刘晓晔、吴彼、赵晓苏这些戏剧圈老前辈,也异常呵护这个新人,从排练剧目时不时地递话给他就可以看出,他们没有因为他资历尚浅而忽视他,给予了他极大的尊重与支持。
但节目结束后,刘添祺再没有主动联系过节目里的同袍。在我采访的前两日,吴彼、修睿和赵晓苏刚巧都微信了他,表达了“没什么事儿,就是想你了”的思念。刘添祺承认,自己做不到这么“肉麻”,但只要回北京,一定会去找他们叙旧。“我是怕打扰到别人,但是如果朋友需要,我一定会出现,大家都知道我的性格就是这样。”
我突然想起一則很有意思的科普。俄勒冈太平洋大学视觉功能学院所长、视觉科医生吉姆.希迪博士研究证明:海盗总是戴着独眼眼罩,并不是因为他受了伤,而是水手必须经常在漆黑的甲板下和明亮的阳光下这两处地方交变换位置。而那个眼罩,能够使他快速适应光线的变化。
我想,对于刘添祺来说,从老朋友到新朋友,从经纪人到节目的友善粉丝,可能都是他的独眼眼罩,是他的保护,是他的过渡,能让他在日光下脱去头套,而不被灼伤双眼,可以尽情在甲板上舞蹈。
有时候,我们缺的不是天才,是保护天才的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