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你得到了吗?”
“是的,我得到了。我得到过……”
人字形散开的人群,再次像落叶一样汇合在一起。得到的和没有得到的,像风中滚动的落叶,混合在一起,犹如拥抱。
但人们不能离开自身,跑到另外一个更高的地方看到自己。
自我总是自我最深的遮蔽。在人群中蔓延;仿佛同一个人的两张面孔,交替出现在每一个周末的假面舞会上。
寒暄。恭维。应酬。奉迎……
像夜一样,模糊了人的边界。
唯一剩下的,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一副共同的表情。
既不是深入也不是停留。
既不是飞升也不是降落。
既不是出走也不是返回。
既不是死,也不是生。
——“悬浮?”
“是的。悬浮。”
人字形散开的人群,再次像流水一样汇合在一起。悬浮的和沉溺的像涡流中滚动的水珠混合在一起,犹如离别。
差异被远远地抛弃到岸上,像一座楼,成为多年后另一个时代研究的课题。
你说,你想稻草人了。
你在来信中写道,“……在村乡,就算最僻远处的稻草人,也比这城里的邻居熟稔、亲切。”你说,有两样东西值得你永远怀念,一个是稻草人头上那顶父亲的毡帽,一个是穿在稻草人身上的那件大哥的破烂衣裳。
你说,在村乡,稻草人从来就是我们家庭的一员。山坡上,沟洼边,河堤旁,随处可见他们奔碌的身影。——他们替我们看护农田和收成;伸展的手臂比喊声更威风,高过我们的仰望和感恩。
“而在城市,”你的口吻转而变得忧伤,“多少亲情被冷漠中伤,多少爱被抛掷、被戕杀……一颗暮年的心,甚至比稻草人怀揣的秋风还冷。”
你说,“我想稻草人了……”
在遥远的故乡,我读着你的来信,感同身受。我说,“我就是一个稻草人;一生不曾离开土地,正是为了守护村乡最后的淳朴和不被雀兽啃噬殆尽的田园。”
很快,它们又回来了。
带着昨夜散去的激情、队形和名字以及被黑暗碾磨的秘密。
没有命令。没有指示。它们是自愿回来的。
頭上的星辰也像昨夜一样,重新集结在了一起。
这是山巅一块凹型幽谷,天使曾在此避难。老虎的尸骨像积雪堆在里面,经年不化。
它们跳进去,跳进这炽热的熔炉。
风猛烈撕扯它们的羽毛和沉默;它们的尸骨堆在里面,像积雪千年不化。
大雨焚烧。水烟高高腾起,四处蔓延。
湖水是一锅煮沸的钟声。
哪儿是前生?何处是来世?唯有此生裹缠、颠踬、扑跌在这焚烧的大雨中。
唯有此时之我将这焚烧的大雨当故乡,泪雨滂沱啊,依然牵拽着它飘飞的衣角,奔行、歌哭、憧憬;直到菟丝草再一次像大地冰凉的呼吸,爬上脸庞。
大雨焚烧,天地转暗。白昼的火车驶入一条烟雨迷蒙的隧道。我是它的第几个乘客?我将在哪一个站台被它扔下?
谁,将是这场白色大火的接站人?
而如果突然抽走雨的柴薪,我是否会氧化为一粒尚未充分燃烧的灰烬?
在我们这儿,问题从不与房子、牲畜、水有关。
像奔腾的马群一样,它的主要特点是当人们说起的时候,也许在说一场埋住陷阱的雪。
走在街上,如果不是突然遇见一个朋友,你很可能会擦身而过。在我们这儿,等待、会客都需要合乎规范的尺寸。
花常常充当提问者,答案却可能是某个开放的声音。在我们这儿,门和门框是分开的,水缸是空的,倘若你贸然跳进去,就会成为溢出思想的水花。
“午夜将至。天空如此澄澈,就像被霜洗过了一样。我要去山顶谛听星星的絮语……”可是加重的酒意瓦解了这计划,我随之倒头睡去。
这是发生在昨夜的事。
今天,又一个黄昏像异乡人走过窗前,带来漫游的灯火和古老的乡愁。我想起昨夜未曾登临的山顶和那些不曾被倾听的星辰,后来空耗在大地上,不知变成了风还是他人的梦。
我试图还原昨日未竟的夜游。
不可能有两个人,只有我一个,推开木门一样古旧的夜色,向没有虫鸣的丛林走去。湖水低咻。月光在山顶上招手。
我是一个?不,我好像至少引领着十几个“我”,在丛林后面的那片旷野上游荡……因为后来,当我到达山顶的时候,回身望去,看见好几个地方,还有人在向山顶走来。
直到我的谛听中,他们漂浮的身影也成了星星私密的絮语。
现在,夜色初落。倚窗西望,山顶只剩下一座镂空的塔影。但我再没有去攀爬的心境了。作为一个倾听星辰絮语的平台,我已用我的想象登临过了。第二次去就是重复和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