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岐山
九月的关东大地,渐入凉秋。
一股濒死的气息,在军营上空瘟疫般弥漫。连日的降雨,似一块烂狗皮塞满大家的心,令人情绪沮丧,莫名焦躁。这是一群如丧家之犬的人,在解放了的关东他们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甚至还会随时丢掉性命。虽然几十天前,他们还无比傲骄地被日本关东军誉为帝国的骄傲。
高桥一郎大队长清楚,他率领的是一支装备齐全,技术精湛,经验丰富,作战能力较强的特殊部队。高桥一郎记得,当初被任命为大队长时,部队作战手册上明确规定,主要任务是训练从关东军其他兵种调来的初级指挥官,以及学生出身的见习军官。他还记得一个月前,苏联红军进攻东北日军,他率大队攻击了西边的苏联机械化部队,击落击伤三架苏军战机,击毁四辆重型坦克,应该说战绩辉煌,可是,一个令人无比沮丧的消息突然来临——无条件投降,令人十分震惊、懊丧。现在,失去联系的他们像断根的浮萍,无法预知未来的命运。他和部下成了被遗弃在异国的孤魂野鬼。此时,最令他惧怕、忧虑的是被彪悍的苏联红军俘虏,因为几天前给苏军造成了很大伤亡,他担心苏军复仇,即使不被杀掉,他也不想进苏军战俘营,不想被送往那个梦魇般的地方——遥远寒冷的西伯利亚劳改营。
这天傍晚,下了一天的冷雨仍没停歇,军营里的空气似乎发霉了。高桥一郎吩咐食堂做了几个日式肉菜。可他没想到,如此诱人的家乡美味,不仅没缓解部众的压力,却勾起了他们的思乡之情,让他们情绪越发低落、压抑。几杯清酒下肚,几个小兵开始低头啜泣。几个中下级军官,唱起了家乡小调,接着,饭堂里哭声一片。副大队长岩古秀火了,把酒碗摔在地上,揪住一个小士兵大骂“八格牙路”,窝囊废,作为帝国军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许哭!岩古秀噼啪几个耳光后,小士兵嘴角上的鲜血滴滴嗒嗒落在酒碗里。中尉藤本光看不下去,把酒碗摔在地上,为什么打人?难道思念家乡,哭一声都不允许吗?就在岩古秀愣神的功夫,噼噼啪啪,饭厅里摔碗砸盘的声音突然响成一片,几百人在酒精的作用下,犹如红眼魔鬼,像一股暴怒的洪流冲向岩古秀。
高桥一郎知道,他不能再拖延、迟疑了,他必须尽快带领部众向南进发。虽然不晓得前路是凶是吉,但他知道,他无法再把这些人困在军营里等待受降了,不然,这股暴怒的洪流说不上哪时哪刻就会把他吞噬。他说,只要往南走,就会离家乡近一些,离西伯利亚远一些,就会让我们这些孤独的、颤栗的、恐惧的灵魂,得到些许慰藉、安抚。
这天清晨,天气阴冷,云雾缭绕,连阴雨总算歇了脚,三百多人分乘十几辆军车,碾压着泥泞的坑洼不平且湿滑的泥水路,匆匆惶惶行走在南逃的路上。高桥一郎脸色阴郁,一言不发,其他军官各怀心事,惴惴不安。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高桥一郎下达了不许侵扰沿途村民的戒令。他知道,日军在东北犯下了滔天罪行,关东人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们,他们必须把尾巴夹起来,灰溜溜低头逃窜,但仍有一名年轻士兵,因饥饿违反了戒令。部队行进到一片玉米地时,这名年轻士兵如一头饥不择食的饿狼,钻进青纱帐,掰下几穗正在灌浆的青棒子玉米啃起来。几个士兵饿得眼睛发蓝,虽顾忌大队长命令,但平时抢掠惯了,也跟着钻进玉米地,掰下青棒子啃。岩古秀本想阻拦,但他看见那些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的士兵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坐在前面吉普车上的高桥一郎跳下车,大为光火,抽了士兵一个耳光,吼道,国家战败了,中国的百姓,早就对我们恨之入骨,如果不想自寻死路,就别再侵扰他们,不然,惹恼了中国百姓,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永远也别想回到日本的家乡!
大家不由得一阵颤栗,突然,前边玉米地传出沙沙声响,他们惊恐地发现,玉米叶晃动处,显露出若隐若现的身影,那些中国老百姓虽面呈菜色,但手里提着的镰刀和斧头,却泛着青光,他们的眼里,射出无比怨愤的目光。年轻士兵赶紧扔掉手里的青玉米棒子,巨大的恐惧和惊惶,使他的身子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绵绵秋雨中,这些人虽穿着整齐的军服,但仍一身泥水,神情疲惫、黯淡,士气低落,如被抛弃的荒原狼,在乡间泥路上艰难行进。二十多天后,高桥一郎率部队来到一座被茂密森林覆盖的小山岗。前哨来报,他们被八路军一个团包围了,山岗下的村子叫王岗。
高桥一郎心中一凛,想到山岗下村庄的名字,王岗——亡岗!难道,上天真的要让我们葬身在这个小山村吗?一阵悲伤、酸楚涌上心头。那些军官们似乎嗅到了死亡气味,颓然跌坐在泥水里,意志如雪崩似的坍塌,他们深知,被遗弃在关东的荒天野地里,即使死了,也是无家可归的的孤魂野鬼。高桥一郎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环顾了一眼密林,心想还好,从作战角度讲,小山岗地势有利,密林可以作为掩护,如果遭到进攻,还能勉强抵挡一阵子。他命岩古秀就地修整,把带来的机枪,以及其他武器集中管理,组成几个战斗分队,安排好岗哨和侦察兵,高度戒备,随时准备战斗。然后,高桥一郎安排中尉藤本光,将大家的钱财集中起来,带两个士兵脱掉军装,到百姓家买些吃食。藤本光下山前,高桥一郎不放心,说,到了老百姓家,必须敲门,不要高声喊叫,如果他们不愿意卖,也不要恼火,再去其他人家买。
挡在高桥一郎部队前面的,是东北民主联军的一个旅。旅长曾志担心这股日军危害百姓,便派出一个主力团,将他们包围在王岗村附近的山林里。曾志得悉,这是一支特殊部队,便没有盲动,把情况向上级做了汇报。上级首长意识到,这批人极具特殊性和重要性,即指示,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支特殊部队争取过来,为我所用。我军要培训特殊兵种正需要他们,而此时,八路军总部虽从延安派出业务骨干,已在奔赴东北的路上,但也不过几十人。而被曾志部队围困的这股日军大队,竟然超过三百人,于是上级给曾志发电,立即组织精干谈判人员,抢在苏联红军和国民党部队之前,速上王岗,安抚招降高桥一郎。
一天后,曾志派指导员叶尊亮,带领伪副县长三桥(日本人)等五人,组成谈判小组,匆匆踏上前往王岗的泥泞乡路。
被包围后,高桥一郎和他的部队就成了瓮中之鳖,这些日军像惊弓之鸟一样,惶惶不可终日。接到谈判邀请后,高桥一郎犹疑了许久,他不清楚八路军急着与自己谈判,究竟为什么?为此,他和岩古秀商量,派出王岗村的伪村长和伪警长前去接头,先探探水再说。虽在八路军重兵包围下前途未卜,也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但他骨子里的傲慢,以及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仍然根深蒂固,但他错了,他这种明显的带有侮辱性质的举动,让叶尊亮大为光火,太不像话了!叶尊亮指着伪村长的鼻子说,你回去告诉高桥一郎,作为战败方,他必须端正态度,已经被我们包了饺子,还有啥狂傲的?告诉他,要想活命就来谈,拿出诚意来,不然我们就歼灭之!伪村长和伪警长吓得直哆嗦,他们没想到,看起来年纪轻轻、文绉绉的叶尊亮不怒自威,脸若冰霜,英气逼人,骨子里透出一股摄人魂魄的杀气。
高桥一郎听了伪村长的话,吓出一身冷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荒唐,他知道叶尊亮不是吓唬他,真要把八路军惹恼了,自己区区几百人,怎能抵挡住一个主力团的围剿呢?高桥一郎赶紧派藤本光带着五名尉官,代表他去参加预备会。藤本光虽然脱了军装,衣内却掖着手枪。他们冒着瓢泼大雨,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瑟缩着向山下走去。
傍晚时分,结束谈判的藤本光出门,大雨已经停了,西天的阴云裂开一道缝隙,久违的阳光,像簇簇金剑穿透乌云,投射到苍莽的远山上。浓重的暮霭潮水般漫来,小山村升起了袅袅炊烟,一股爆葱花的香味,勾起了藤本光强烈的饥饿感,这是家乡妈妈的味道啊,多日没吃到热乎饭菜的几名日本尉官,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升起对家乡的思念。
夜幕中,高桥一郎终于见到手电的光亮,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他顾不得藤本光饥肠辘辘,把他拽到自己帐篷,和岩古秀一起了解谈判情况。八路的,十分友善,藤本光喝了一口高桥一郎递过来的热水说,他们非常真诚,并不想消灭我们。
第二天清晨,天空仍然寡着脸,用过简单的早饭,高桥一郎带着两名中尉,下了山。他不敢再怠慢了,他清楚作为败军之将,他是没有谈判资本的,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失而惹恼对方。
这次谈判地点,改在王岗村西的土地庙。叶尊亮隔着一张旧柞木桌,向高桥一郎点点头,示意他坐下。高桥一郎想,藤本光说得一点不假,对面这个不卑不亢、波澜不惊的年轻面孔,的确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高桥一郎调整了下坐姿,但骨子里的傲慢以及残存的那点所谓尊严,让他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但很快,他的心便拔凉拔凉。三桥说,现在县城里有2万多日本人,正焦虑地等待遣返回国。他们听说高桥一郎带着几百名身着军装、携带武器的日本军人来到王岗,都很惶恐,担心他们与中国军队作战,而牵连到城内的日本人,导致同胞流血、伤亡……
高桥一郎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楚,他没想到,自己和部众竟成了同胞的累赘、威胁。他沉默了几秒钟,眼中充满了愧疚,对三桥说,三桥君,请您务必转告县城的同胞,我们之所以冒雨来到这里,并不想与中国军队打仗,只觉得往南走,会离本土近一些……可是,高桥君,三桥打断他,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既然为了避免作战,为何不把武器丢掉?高桥一郎面色羞红地嗫嚅道,离开得太匆忙,所以才把武器带在身边的。三桥将信将疑地撇撇嘴,又看了他一眼。
在高桥一郎与三桥唇枪舌剑时,叶尊亮并没打断他们,而是手拄下巴,冷静地观察着。待他俩不再争吵,叶尊亮说,县城2万日本人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高桥一郎既然如你所说,就该将武器扔在兵营,而不是带在身边,只有拿出诚意才能获取我方信任。自古两军对垒,从没有口口声声说要投降,却还将武器紧紧攥在手里的,你不觉得你的说辞有些苍白、虚伪吗?三桥附和道,威胁到了几万同胞生命安全,却不感到羞愧?
叶指导员,我这次带大家从驻地出来,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部下的安危,高桥一郎急了,语速极快地辩解道,请贵军一定相信我们,绝没有负隅顽抗的意思,我的这些部众,也是有父母兄弟姐妹的,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将他们平安带回日本,所以,我们不愿发生战斗,更不希望有人受伤或死亡,请贵军相信我们的诚意。
高桥一郎将目光落在叶尊亮脸上,希望从那里读出点态度来,可他失望了,他看到的仍是一张沉静如水、不卑不亢的面孔,于是,他赶紧补充道,而且,我们只能对你们有好处,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请贵军放心。昨晚雷雨交加中,高桥一郎躺在帐篷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因为他不知道,八路军会如何对待他们这些战败国的军人,更不知受降仪式会出现何等尴尬、屈辱的场面。他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各种惨不忍睹、受尽凌辱的画面,他甚至想好了,如果遭受奇耻大辱就剖腹自尽,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军人的尊严,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传说中作战勇猛、不怕牺牲的八路军指导员,竟是一个带着眼镜,有学识、有涵养,且绅士风度十足的指挥官,而且,从其不卑不亢的态度、严谨有度的行事风格,以及滴水不漏的讲话来看,他极像一名成熟、稳重、老辣的外交官,根本不像“土八路”。
叶尊亮板着脸孔说,作为战败方,你们必须交出武器,这是谈判的首要条件,不容置疑,希望你们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和侥幸。高桥一郎咧嘴苦笑了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叶尊亮说,交出武器后,我们就不再是敌我双方了,我们会把你们当朋友以礼相待。
高桥一郎犹豫起来,他不知这个文绉绉的八路军指导员说的是真是假,也许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叶尊亮说,如果你们拒绝交出武器,我们就不客气了,你不会不知道吧,包围你们的是一个整编团,你们区区三百人,又没有像样的重武器,在我们几千名勇猛的战士面前,绝对不堪一击,所以我奉劝你们,不要负隅顽抗、以卵击石!
高桥一郎尴尬地苦笑了下。叶尊亮说,如果缴械投降,为了你们的处境和安全着想,只要将机枪、步枪、手枪和弹药交出来,我方不会强迫军官交出军刀,所以,是自寻死路,还是给自己留一条活路,你自己选吧。叶尊亮炯炯有神的双目,如炬般一眨不眨地盯着高桥一郎,补充道,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时间也是有限的!
叶尊亮的话像柄重锤,将高桥一郎的心砸的稀巴烂,随行的两名尉官露出惊惧的眼神看着他,但高桥一郎仍不肯相信叶尊亮的话,因为军刀是荣誉的象征,只有军刀被收缴,才代表完全缴械、臣服,可是,他们竟允许我们保留军刀?
高桥一郎回到山林营地。他心中的疑虑,仍像密林中的浓雾,缭绕不散,他召集那些焦急等待的分队长开会,这些人也是满腹狐疑,不甚相信。他们觉得,这个条件是八路军诱其投降的鱼饵,一旦交出武器,八路军可能就会把他们杀掉。但是,左有现代化重型武器武装的苏军,后有美式装备武装的国民党大军,他们已无路可退了。
毋庸置疑,这一定是世界军事史上,最为特别的受降仪式。
连阴雨虽然歇了,但天空依然黑云压城,令人憋闷。心怀忐忑的三百多人,踩着泥泞的山路走向受降地点。这些人的心里,也阴沉沉的,靴子上沾满了泥巴,脚步沉重滞涩。谁都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也许是奇耻大辱,也许是机枪喷出的火舌。
终于,他们来到指定地点。
只有叶尊亮和通讯员,站在一块空地上,他们没带武器,连匕首都没带。高桥一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可是武装到了牙齿,而受降方不仅只有两人,甚至没携带一枪一弹,高桥一郎更加惴惴不安,他想,一定是八路军在周围埋伏着枪炮上膛的大部队,一旦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被弹雨火舌吞噬,他的脑海里,甚至回闪出以前看过的一部关于缴械受降的纪录片,那些投降的人心惊胆战,在一边是大刀,一边是枪刺的夹缝中瑟瑟通过,在寒光闪烁的刺刀下,乖乖地奉上军旗,放下武器,其震撼屈辱的场景,让他恍若隔世,不寒而栗。
空地上摆着一张长木桌,叶尊亮对高桥一郎说,武器放在桌上,校尉军官的佩剑和指挥刀,如果不想上交,只要你保证他们不作为凶器使用,可以保留。
这就是受降仪式?
高桥一郎和他的部众,站在院子里懵了,难道,对我们恨之入骨的八路军,会如此轻易放过我们?在他们的字典里,我们可是双手沾满了中国人鲜血的罪犯啊!于是,没有受到任何羞辱、责难的日军走出大院,皮靴踩在泥水里,响起急促的的声音,他们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翅,逃得越快越远越好。
他们突然紧张起来,因为他们看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八路军战士和几百名村民,正站在村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呢,高桥一郎停住了泥泞中的脚步,部队中响起一阵不安的骚动。
受降仪式后,日军被安排在村民家居住,他们想,终于可以吃到饱饭了,虽然会和村民一起啃窝窝头,但只要能果腹,只要不再挨饿受冻,就是上天的眷顾。可他们没想到,第二天,八路军给他们送来的粮食竟是村民留作来年春播的种子,一些村民还主动送来了鸡鸭和蔬菜。这些东西,以前他们常从老百姓家抢夺,中国的百姓不惜与他们以死相抗,可现在,他们竟主动送来,而自己继续吃糠咽菜。
更让他们不解的是,八路军不仅没在居住地设立岗哨监视,也没架设铁丝网,他们可以在王岗村周围随便活动——去河里捕鱼、炸鱼,去山上猎获山兔、野鸡,一股不安的情绪,流云般在部队中蔓延,十分迅猛,尤以岩古秀为代表的一些老军人,更是疑惑重重,他说,享受这么好的待遇,我们哪像战败国的士兵啊?哪像投降缴械的人啊?其中一定隐藏着阴谋,有个中尉不无担忧地说,是啊,他们为何如此优待我们?
过了两天,叶尊亮派人来了,说明天上午七点,请高桥一郎部队参观伪满保安队的受降仪式。
他们要动手了!
高桥一郎脸上愁云惨淡,其他士兵也是满怀心事,站在城墙内的一处高地上,不一会儿,两列伪保安队员穿着保安服,全副武装从城门外走进来。这些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颇为滑稽,可等他们穿过城门,走进广场时,身后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厚重的城门咣当一声关上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突然一声炮响,四周枪声大作,高桥一郎部队的官兵和保安队员,头皮一炸,似乎感觉子弹就贴着头皮飞舞,继而,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事先埋伏的八路军突然出现在城墙上和广场周围。
日军吓呆了,感觉末日来临了,端着枪支的八路军战士个个严肃威武,高桥一郎的人吓破了胆,露出惊惶不安的表情,不是参观保安队受降吗?怎么突然枪林弹雨地把我们包围了?莫不是反悔了?透过雨幕,高桥一郎像寻找救命稻草似的,努力寻找叶尊亮,可他没找到,只看到风雨中闪着寒光的刺刀丛林。
错愕之际,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战士把对着保安队的枪口举向天空,几名八路军指挥员迈着整齐的军步,来到广场上,接受保安队投降。高桥一郎长舒一口气,脸上有了活泛的血色,保安队依次把枪械扔到地上,一名保安队员脱下服装,扔在泥水里,踏上一只脚,狠狠跺了下,衣服上留下了一只泥鞋印,保安队的其他人像夹着尾巴的狼,一溜儿小跑,消失在城门外。
翌日,高桥一郎接到曾志邀请,校尉级军官到旅司令部参加宴席。
难道是鸿门宴?
藤本光主张坚决不去,担心去了再也不能回返,而岩古秀却说,既然如此,还不如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高桥一郎也有过担心,但他想,如果八路军要杀我们,早就动手了,何必搞这些弯弯绕呢?他说,我们现在虽然是俘虏,但人家没虐待、羞辱过我们,要是真想杀掉我们,何必浪费食物和精力呢,藤本光点头说,大队长说的在理。
第二天下午,曾志亲自来到旅部门口,迎接高桥一郎和其他八位军官。简单寒暄后,他与高桥一郎边聊边走,来到不远处的一所小学校。
恐怕没有比这再简陋的宴会厅了。在一间阴暗潮湿的低矮教室里,学生课桌拼凑起来的长条餐桌,矮小的木凳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临时用木棒、草绳绑上,格外寒碜,但桌上的酒菜,却异常丰盛。高桥一郎他们多日没沾过酒水了,半饥不饱的肚子熬的一点油水都没有了,可是,面对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酒菜,他们仍面色凝重,正襟危坐。
叶尊亮拿眼去看曾志,曾志端起酒杯,笑呵呵站起身,示意他们一同碰杯,可他们仍木偶似的坐着。
“诗史”一词由来已久,最早见于唐代孟棨的《本事诗》。《本事诗》云:“杜逢禄山之乱,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号为‘诗史’。”[2]1656杜甫的诗歌之所以被称为“诗史”,主要原因是它们具有与史书同样的认识价值,甚至提供了比历史叙事更为具体、生动的社会场景和生活画面。清人周景益评价管世铭的诗歌说:“其发为诗也如其人,朗健深厚,有上下古今之识,大都出入于杜、韩、苏三家而不名一体,尤爱其格律最细。每咏一人、述一事,典瞻精富,无可移掇,足当诗史之目。”[3]5总体来说,管世铭的诗歌创作取法多家,内容翔实,具有多重诗史价值。
曾志见状,一口将杯里的关东小烧饮尽,又端起高桥一郎的酒杯,干了,他把酒杯倒过来,笑说,放心吧,朋友,我们共产党人一向光明磊落,言必信,行必果,既然说了要把你们当朋友,就会说到做到。高桥一郎仍没动筷子,叶尊亮笑笑,端起身边岩古秀的酒杯一饮而尽,放心地吃喝吧,我们这是招待朋友的酒宴,不是断头饭,高桥一郎尴尬地站起来,端起酒杯跟曾志撞了下,仰脖把酒干掉。这就对了嘛,咱们今天痛饮几杯,曾志嗓音洪亮地说。
酒过三巡,大家都放松下来,气氛也融洽许多,高桥一郎感慨地说,贵军的生活条件并不好,能如此真诚地对待我们这些战俘,太感谢了!曾志说,我军目前的确遇到了极大困难,但我们有广大人民的支持,有远大的理想信念,什么艰难险阻都不在话下。高桥一郎点头说,贵军的诚意让我感动,既然我们回国遥遥无期,我们想为贵军尽点心意。
好啊,曾志说,既然你这么说,我请示一下上级,高桥一郎说,上山伐木,下井挖煤都行。叶尊亮说,你们是特殊部队,我们哪舍得让你们挖煤伐木啊!晚宴结束时,已是深夜。曾志见高桥一郎他们都有些醉意,担心他们深夜回王岗不安全,就吩咐叶尊亮,安排他们宿在县城的一家旅馆。
第二天清早,叶尊亮为高桥一郎备了些肉,让他带回去,给大家改善伙食。高桥一郎心想,昨晚吃了那么好的酒菜,带来的这些军官也算有口福了,以八路军目前的状况看,他们自己都没有肉吃,哪里能找到几斤肉,给他的士兵呢?
可是,他很快就像见了怪物似的惊在门口。因为在院子里,他看到了曾志给他们准备的五头大黄牛,五十只肥山羊。高桥一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晚饭前,他们参观八路军宿舍食堂,他看到八路军战士吃的是高粱粗米,菜锅里只有菜叶,连一丝肉丁也没有。高桥一郎眼里泛起了泪花,其他日军军官,也都摇头感慨,眼圈通红。
回来的路上,天空依然下着濛濛细雨,东方天际处,一缕阳光奋力刺透阴霾,给那些秋雨下冷冷的万物生灵,带来了一丝暖意。高桥一郎带来的军官们,心里却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复杂情感霸道地搅动着。坐在驾驶室里的高桥一郎想,看来当初自己力排众议与八路军谈判,向其缴械,是完全正确的。
高桥一郎的好心情,很快就被一种意想不到的场面打碎了。他们回到营地的时候,是早上八点多钟。他看见群情激愤的士兵,正手持佩剑、战刀和一些削尖的树枝,在岩古秀带领下嘶吼着要去找八路军拼命。高桥一郎慌张地跳下车,冲过去扇了岩古秀一个嘴巴。
原来,岩古秀他们昨晚一夜未眠,他本来就反对高桥一郎赴宴,又见他和那些军官迟迟未归,就越发感到不妙,苦苦等到天明,高桥一郎仍未回来,士兵们就炸锅了,嚷嚷与其等死,不如打上门去与八路军拼个你死我活……
叶尊亮和通讯员骑马来到王岗村说,请高桥一郎去商议要事。高桥一郎扭头征求岩古秀的意见,岩古秀点点头。高桥一郎的眼神又在藤本光那些尉官脸上逡巡,也没看到反对的意思。
高桥一郎几人随叶尊亮来到旅司令部。曾志开门见山,根据战争形势发展的需要,我军拟建立一支特殊部队,但由于缺乏有知识、有经验的教官、机械师等其他技术人员支撑,此事十分难搞,我军高级将领知悉你们情况后,想请你们助一臂之力……
此事来得太过突然,高桥一郎没有思想准备,脑袋像灌进了浆糊,一片懵懂。你不要有顾虑,曾志见他迟疑,说,等条件和时机成熟,我们会尽快安排你们归国,你们的安全,我们也会负全责的。
高桥一郎心情十分复杂,他拿不定主意,因为以前日军与中国人是作战双方,作为昔日的敌人,咋能传授和帮助其建立这种特殊部队呢?
第二天一大早,下了一夜的秋雨终于累了,天空弥漫着潮湿而阴冷的浓雾。高桥一郎和其他九名军官,踏上了去沈阳的列车。曾志派了一个警卫班保护他们的安全,为防万一,他们被单独安排在一节车厢,但还是发生了意外。
日本人早投降了,在其他地方见到的日本人都是夹起尾巴的,可这几个日本人竟还佩戴军刀、肩章,几个人就霸占了一节车厢,于是,越想越恼的乘客们,喊了一嗓子,抓起身边能作为武器的东西,呼喊叫骂着,潮水般冲进车厢。有人抓起他们衣领,挥起拳头就要打人。警卫班长早有准备,立即分派士兵把两个车厢口守住,把冲进来的几个人连推带劝弄了出去,说这些战俘已经缴械受降,是特殊人才,受总司令部邀请去沈阳商谈要务的,是准备为人民做贡献的,不能这么粗鲁地对待他们。人们将信将疑,堵在车厢口不肯罢休。班长说,请你们相信我,作为老八路,我不会骗你们的,乘客们虽然痛恨日本人,但更相信八路军,便纷纷回到各自车厢了。
一行人走出沈阳火车站的时候,艳阳高照,云淡风轻,空气中飘荡着庄稼成熟的香甜和黑土地特有的浓郁气息。
总司令和政委、参谋长,一起接见了高桥一郎一行。高桥一郎和他的军官们受宠若惊,倍感不安。坐在会议桌前,表情严肃面色潮红,三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衣着俭朴,笑容可掬,跟一个和蔼的老兵差不多。总司令站起来和他握手,欢迎你们。费了很大劲,高桥一郎才听懂他浓重的家乡口音。逐一握手后,政委说,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请你们协助我们,尽快建立一所学校,组建起我们自己的新兵种,希望你们积极参与。高桥一郎有些结巴,我们的身份是战俘,怎能参与贵军的军事机密呢?
一直微笑的参谋长发话了,你不要有顾虑,虽然你们的身份是战俘,但只要协助我们工作,就是朋友。
见他犹豫不决,政委说,我们既然敢让你们参与,就对你们一百个放心,我们相信朋友。高桥一郎站起来说,贵军如此优待我们这些战俘,实在令我感动,现在又让我们参与这么机密的事情,是对我的莫大信任,但是,对于这么重大的事项,我们恐怕难以胜任,还得再考虑考虑。
司令员和政委相视一笑,没有逼他表态。高桥一郎思忖了下说,我有几个条件,不知贵军能否答应?
谈话结束了,高桥一郎站起来,打算告辞,突然,高桥一郎的眼睛盯着参谋长的腰间,像被万年松油黏住了似的,拔不出来了,而黏住他眼睛的,是参谋长腰间那把精巧的白色“勃朗宁”手枪。恰好,一缕阳光透射过来,照在手枪上,使得烤蓝愈发散发出炫目的光芒。高桥一郎不假思索地对参谋长说,将军阁下,您的“勃朗宁”手枪太漂亮了,能否赠送给我?
对不起,将军阁下,高桥一郎赶紧道歉,面色绯红地说,我失言了,请您原谅我的冒犯。我收回刚才的请求,我太失礼了!
哈哈哈,参谋长大笑,一边解手枪,一边对司令员和政委说,这是我的宝贝,反围剿时从敌军一个师长手里缴获的,从参加长征开始,它就没离开过我,他转向高桥一郎,说,你还真识货,这把枪是纯正的比利时造,限量版啊!既然你喜欢,就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高桥一郎窘在原地,没有接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羞赧地说,对不起,将军,我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把枪,参谋长把手枪拍在高桥一郎手上,慨然说,赠送给你了,收下吧。高桥一郎接过考究精巧的手枪,心潮起伏,暗自惊讶。其实刚才他并不只是喜欢这只“勃朗宁”,他是再考验一下这些将领。
参谋长将高桥一郎送到楼下。院内有辆卡车,正要去沈阳火车站,送行的参谋觉得顺路,便让车子捎他们去火车站。带来的部众和护送的战士们,一起攀上车厢。高桥一郎作为日军部队的少佐,“理所当然”地打开驾驶室车门,可是,他看见副驾驶座位上,坐着位40岁左右的中年军人,他霸道地朝那人挥挥手,说,你的,下来。那名军人愣了一下,随即嘴角露出笑容下了车,翻身跳进后车厢。高桥一郎钻进驾驶室,在刚才中年军人的位置上坐下。卡车开到沈阳火车站,那位中年军人跳下车厢,看了高桥一郎一眼,和几个人匆匆离开了。火车开动后,护送他的警卫班长问到,知道被你撵下车的是谁吗?高桥一郎说,不知道。刘铮司令员,警卫班长说,这么大首长被你撵下车。刘铮司令员?高桥一郎怔住了,他真是刘铮将军吗?
所有的警卫班战士都点头,说刚才被他撵下驾驶室的中年军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刘铮将军,高桥一郎羞愧极了。啊?岩古秀惊呼一声,张大了嘴巴,讶异的藤本光低声嘀咕道,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呢!高桥一郎没说话,心中突然飞沙走石。刘铮可是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啊,他领导八路军在太行山区,创造性地开展了“地道战”“地雷战”,打得日军魂飞魄散,在日军部队里被传得神一般。他怎么可能乘坐一辆破卡车呢?被自己撵下车,他怎么不抗争、不发火呢?无地自容的高桥一郎,脸色通红,羞惭、愧疚、感动、激动,五味杂陈。
一个月后,高桥一郎飞行大队被正式改编为东北民主联军航空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