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艺霄[苏州大学, 江苏 苏州 215123]
詹姆斯·乔伊斯已经来到我们中间,而且长住了下来。一颗新星在爱尔兰作家群当中冉冉升起,一颗头等的巨星。詹姆斯·乔伊斯,从1904年离开爱尔兰来到欧洲大陆到1941年去世,他的一生共创作了几十首诗,一部剧作和四部具有代表性的现代主义经典著作,《都柏林人》作为他早期的代表作之一体现了三个重要主题,分别是“瘫痪”“爱”与“死亡”,这三个主题共同组成了乔伊斯对于都柏林的想象和书写。
“瘫痪”这一主题,首先可以作为乔伊斯对于都柏林总体面貌的一个描述,也可以作为解读整部作品的钥匙。乔伊斯确信词语具有的特殊的力量。从“瘫痪”一词的概念以及它整体的生成语境、词源学考察和乔伊斯本人的思想来看,“瘫痪”一词指的是整体丧失局部的视觉形象。在文中与“瘫痪”并列的词汇还有“磬折形”(gnomon)和宗教术语“买卖圣职罪”(simony),这三个词语均为因为某一部分的丧失而丧失完整存在的意思。《姊妹们》中圣杯的打碎预示宗教的倒塌,但乔伊斯认为宗教虽已倒塌,对于人们精神束缚仍旧存在,这些精神束缚使得都柏林人的思想失去活力,陷入“瘫痪”。“乔伊斯在这个词中发现了一种超出描述之上的‘昭显’的力量”。他认为,“瘫痪”一词本身就能够揭示都柏林人的精神现实。
乔伊斯是一个善于捕捉生活并且记忆力超群的作家,在创作自己的作品时,他经常把自己童年的真实经历转换成素材写入自己作品中,他本人从小接受天主教教会的教育,他比任何人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宗教带给他的巨大的精神压力,这种巨大的压力和艺术家的灵魂不断撕扯,在乔伊斯的灵魂里形成了巨大的反叛。《一次遭遇》脱胎于乔伊斯和弟弟斯坦尼斯劳斯的一次逃学经历。据乔伊斯的弟弟斯坦尼斯劳斯回忆,在那次逃学经历中,哥俩遇到了一个搞同性恋的人,“那人预示了乔伊斯即将步入那个危险的、有些见不得人的成人世界”。在此后不久,乔伊斯过早地开始了性生活,并在一次从剧场回家的路上与一个妓女发生关系。这次经历给乔伊斯带来的更多是负罪感,在很长一段时间,他认为性行为是不体面的,但同时他也向朋友坦白节欲是不可能的。这种欲望和宗教教义的撕扯使他感受到了宗教带来的压抑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随后他转向艺术创作来对自己进行救赎。虽然作为艺术家的自我找到了精神救赎之路,但在乔伊斯看来,都柏林人依旧生活在这种压抑之中,且并不自省。乔伊斯在1906年5月5日致理查兹的信中曾谈到《都柏林人》的创作意图:“我选都柏林做背景,因为这个城市在我看来是麻痹的中心。”可以看出,早期乔伊斯对于祖国爱尔兰是持有深刻批判态度的,《都柏林人》中形形色色的人物麻木地进行着自己无聊的生活,上帝已经死在他们的心中,剩下的只有无趣的生活,他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冷漠和麻木,并精准地用“瘫痪”一词描述了这种精神状态。
“爱”的主题在《都柏林人》中体现为“爱的无力”,乔伊斯并不描写浪漫美好的爱情故事,而是揭示精神“瘫痪”下都柏林人的种种爱的无力。《阿拉比》作为儿童时期的最后一篇作品,作者用小男孩“我”的口吻讲述了一次爱情幻灭的故事,小男孩“我”喜欢上了曼根的姐姐,曼根的姐姐向往阿拉比集市,所以“我”也十分神往,但当“我”去到集市时,集市多半已经关门,最后“我”“抬头向黑暗凝视,我看见自己成了一个被虚荣心驱使和嘲弄的动物,于是我的双眼燃烧起痛苦和愤怒”。“我”心里向往的阿拉比是繁华热闹的带有异域风情的东方集市,而“我”真实所见却只是一些萧条的景象。乔伊斯在文中巧妙地放入了一段对话,这段对话来自集市上的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读起来没有任何意义,仿佛是走在街上无意钻进耳朵里的一些破碎的片段,但通过这段破碎且无聊的片段,乔伊斯借小男孩的耳朵揭示了爱情的无力与虚假。阿拉比在文中更像是爱情的象征,在“我”的心中,对于阿拉比的美好幻想来自于“我”对曼根姐姐的爱情,而最后“我”认识到自己不过是被虚荣心驱使的动物,也代表了“我”对爱情的幻灭。
在《伊芙琳》中,主人公变成了女性,伊芙琳长久地受到父亲的暴力威胁,这种威胁使得她心惊胆战,她计划与她的爱人私奔,但在动身的关头却不敢迈出最后一步,“她双眼望着他,没有显示出爱意,也没有显示出惜别之情,仿佛是路人似的”。《痛苦的事件》里的杜菲先生,远离市区,一直过着孤独的生活,在一次看戏中认识了西考尼太太,并和她发生了一段浪漫情事。他们总是在夜里幽会,但杜菲先生始终认为自己是属于自己的,很快从这种感情中抽离出来。过了几年之后,他在报纸上阅读到了西考尼太太的死讯,这则报道让杜菲先生对西考尼太太产生厌恶之情,最后“他感觉到自己是孤身一人”。“把短期间已经向悲剧的高潮发展的生活,结束时又还原其枯燥混乱的状态,这是《都柏林人》的创作手法”。比起浪漫爱情的书写,乔伊斯似乎对透析人性更感兴趣,他描绘爱情破灭之后的失落,人在爱情中的自私和面对爱情时的胆怯,并认为麻木“瘫痪”的爱尔兰社会环境是导致这一切隔绝的原因。
“死亡”是一个贯穿《都柏林人》始终的主题,以《姊妹们》神父之死开始,又以《死者》结束。《姊妹们》中,乔伊斯以神父的死喻表都柏林人精神的倒塌,乔伊斯的态度是冷峻批判的,但在《死者》中这种态度发生了变化。《死者》中生者与死者的和解反映了乔伊斯作为艺术家的精神变化的过程,预示着乔伊斯与祖国的和解。《死者》写作的冲动来源于两件事,故事中加布里埃尔与妻子的故事脱胎于乔伊斯与妻子的真实经历,另一个灵感则来源于乔伊斯在音乐会所听到的汤姆斯·摩尔的《爱尔兰歌曲》里的一首歌《哦,亡灵啊》。这首歌的内容是生者与死者的对话,对话表现了生者与死者之间互相的嫉妒,最终达到了某种平衡和解。《死者》处于乔伊斯创作《都柏林人》的后期,多年的流亡生活进一步改观着乔伊斯对创作的看法。对于故乡都柏林,年轻的乔伊斯一直是抱着某种批判和审视的态度来看待的,这种态度可以追溯到易卜生。易卜生的戏剧曾在青年乔伊斯艺术观的形成上起到过深远的影响,在易卜生的影响下,乔伊斯认为,“真理就是批判和揭露”,所以在创作初期,乔伊斯采取了客观克制的叙述人外视角的写作形式,在距离上,也是采用一种远离和批判的态度来展现都柏林。这种疏离的叙事方式类似于散文的风格,形成了一种单调乏味的感觉,反映了在精神“瘫痪”的都柏林人单调、乏味、灰色的生活,真正进入了都柏林灰暗的角落。
但在1906年9月25日致斯坦尼斯劳斯的信中他却改变了这种态度,觉得自己之前的看法有些苛刻,之前的短篇,并没有完全勾勒出这个城市的面貌。比如爱尔兰的热情好客,所以《死者》的开头就以盛大的宴会开始,为的是展现爱尔兰可爱的一面。由此,可以看出乔伊斯创作态度的变化,《死者》中加布里埃尔对于爱尔兰态度的变化从某种程度上也映照了乔伊斯本人的心理,带有乔伊斯本人的复杂情绪。故事从一场舞会开始,在舞会中加布里埃尔对妻子产生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情欲,但是妻子却由一首歌想起了已经死去的情人,加布里埃尔从心底生出一种对于死者的嫉妒之情。在最后,又开始下起了雪,雪拍打着加布里埃尔家里的窗户,也落在妻子死去的情人迈克尔·福瑞的墓上,“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覆盖了一切,达成了生者与死者的平衡。乔伊斯对都柏林的审视也在这样电影般的镜头中结束,他与都柏林也达成了一种和解。
《都柏林人》是乔伊斯为祖国所作的一面“有裂痕的镜子”,是他以他冷峻的语言和独特的风格为自己的祖国写就的一部“精神史”。作品虽然分别创作于不同时间,但从一开始就被构想为一个整体,“瘫痪”“爱”和“死亡”这三个主题互相组合,构成了乔伊斯对于都柏林的独特想象和书写。作为乔伊斯创作中的重要一环,乔伊斯早接受了易卜生和尼采等文化精英的思想,对于祖国他一直采取冷漠和批判的态度。虽然在乔伊斯的心里爱尔兰已死,但“死者”爱尔兰的低语还是时时萦绕在乔伊斯的耳边,后期流亡的经历使得乔伊斯逐渐认识到爱尔兰文化的魅力之处,《都柏林人》展现了乔伊斯与祖国在艺术上的反叛与和解,是乔伊斯创作中不可忽略的重要一环。
① 王逢振编:《乔伊斯评论集·名家论乔伊斯》,周汶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74页。
② 戴从容:《乔伊斯小说的形式实验》,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页。
③⑧⑨ 〔美〕理查德·艾尔曼:《乔伊斯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49页,第86页,第56页。
④ 〔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乔伊斯书信集》,蒲隆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98页。
⑤⑥⑦⑩ 〔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都柏林人》,王逢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46页,第53页,第42页,第2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