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熬夜看球,我本来脆弱的神经更坏了。早上邻居可能在洗漱,碰出微弱声响,我半梦半醒间以为是外卖,紧闭双眼大喊,放门口放门口谢谢!一早上喊两三次。
欧锦赛和世界杯是球迷的节日,四年才过一次的春节。而节日的美妙之处,在于像哈姆西克这样的右脚选手,在欧锦赛舞台上用左脚拉出完美弧线。这种美妙,跟波切利站在罗马奥林匹克球场中间,唱起《今夜无人入眠》一样,都是生命中有关于节日的记忆。每当想起这些,你会发现当你认真对待生活,生活也不曾辜负你。
人的记忆和梦境类似,通常是灰色,而且充满了四肢瘫软的无力感。可是有关大赛的记忆是彩色、热烈、活蹦乱跳的。我记得1998年世界杯三四名决赛那天,在我姑当时的出租房里,我太饿了,姑姑给我煮了一碗方便面。它是怎样的包装,什么香气,什么口感,我至今还记得——也可能因为方便面至今没变。
丹麦对芬兰的比赛显然不是什么值得守候的焦点,它就像长途跋涉中的故意设置的小庭院,走不动了,躺着睡一觉。满屏的北欧大汉,我几乎都叫不出名字,他们勇猛,全力冲撞、争顶、抢断,一场技术含量不足的足球赛是最好的安眠药。
这时候,场上有个球员自己倒下了,他像突然断电的机器人一样,瞬间失序,所有的肌肉都丧失能量,他面部垂直,以頭抢地。他叫埃里克森,在他倒下之前我就知道他叫埃里克森,丹麦最有名的足球运动员。一分钟以后,医生跑到他身边,开始做心肺复苏。他的队友手挽手围成一圈,挡住摄影机,也挡住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场面。十分钟后,他依然躺在地上没有醒来,医务人员运来了自动电击器(AED),队友开始啜泣,观众掩面呜咽,埃里克森的太太来到场内,她彻底崩溃了,站在球场的另一边,丈夫躺在50米开外。她不敢走过去,因为她不知道如果走过去,被人围起来的那个人还会不会再一次起身抱她。
这时候全场观众开始呼唤埃里克森,芬兰球迷喊:克里斯!丹麦球迷接:埃里克森。这一刻生死高于足球。
终于,埃里克森被抬上了担架运出球场,没有人知道他好不好。
我想以这场比赛催眠的目的彻底失败,陷入巨大的悲怆和恐惧之中。镜头切回演播室,我看到了宫磊,这个曾经的中国专业足球运动员,现在的解说嘉宾。他正值壮年的时候从国内退役,转而去到大溪地,变身当地球王。甚至还被当地提名为世界足球先生候选人——这等同于,如果每一条街道都可以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话,说不定我可以代表黄浦区建国新路参选。
他或许是一个还不错的老球员,不过并不适合解说工作。因为他说话结巴,词汇量小,造句能力不及格。他像那种25块钱的电动老鼠,只有一句台词:比赛又来到了57分钟到78分钟的进球高峰期。我儿子两岁半,这样的玩具,玩2分半钟就丢掉。
宫磊旁边坐着我的故人。他叫孙雨辰,我的前同事,七八年前我们同在一家互联网创业公司工作。他是明星主播,我负责整个内容部。自认为有才华的人多半桀骜——这种人才华大不大不好说,桀骜却是一定的,比如我。孙雨辰看起来好像也是这样的人,显而易见,他的水平明显高于我们当时的其他主播。
直到有一天,孙雨辰的领导(我的朋友)说,这个人不好管,要不把他裁掉好了。我想也没想,手起刀落。我通常对朋友就是这样,甚至觉得自己很帅。不过,当我看到孙雨辰坐在央五主播台上的时候,他的手分明伸出屏幕,在我的脸上啪啪作响。
我感到羞愧。就像小时候试图从存钱罐里抠五块钱出来,却被人当场抓住一样羞愧。我要向你道歉,孙雨辰,对不起。我当年的的动作是多么的狭隘、卑劣,甚至我都怀疑,裁掉他是不是因为他比我更优秀,我感到恐惧。总之,抱歉。
这一个无眠之夜,我睁着眼,看着夜幕被天光刺破,我知道海棠花未眠。
我依然每天看球。看球成为我合理失眠的借口。
有天在飞机上,我刷虎扑。旁边的中年男子叫程杭,他说呵呵,你还是虎扑用户,你是哪个队球迷?我报以尴尬微笑(我好累,不想聊天),说,AC米兰。然后戴上耳机。
空姐过来说要起飞了,把耳机摘下来。程杭这时候说,我很感慨,飞机上还能碰到虎扑用户,我是虎扑创始人。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关上的灯被打开了,我伸出手,我是Goalhi时期的老用户!谢谢你做了虎扑。我理解了饭圈文化,就跟我当年看到张路似的,手足无措,脚趾发麻——不排除是人到中年,劳累过度。
我问他,做这么大的企业你焦虑吗?怕不怕有一天你不再被需要,甚至一个业务没有你却变得更好了。他说他已经退出运营两年多了,并且现在尽量不去公司。因为天天刷存在的父亲,那是在滥用父权,是邪恶的父权。而那些只给钱少说话的父亲是受欢迎的,所以除了分股份的时候,他不需要存在。
至于我的问题,他说他有年去火神节,和朋友一起裸奔,他们30个人约定,27人爽约,最后剩下3个互相打气,最终脱掉衣服,要超越自己。结果走在街上,压根没有人在意他们,最多有老外平静地举起大拇指。他就发现过多的自我意志,有时候变成幻象,让人误会自己的重要性。
我刚听了觉得挺有道理,后来一琢磨,这是他获得安宁的尝试,并短暂成功了。而我们不同,我们的欢喜与哀愁不一样。那些欢喜与哀愁,都是我们的影子,而决定它们的,只是太阳从哪边照过来。
但我喜欢这个朋友,不管他当不当我是朋友。我在加他微信的时候,甚至敲错了字,他和他的虎扑,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来源,我感恩。就像在欧锦赛的过程中,让我遇到程杭,比任何时刻都恰如其分。
总有人问我,今天买球了吗?
我说我不买球,看着就已经很开心了。没看过足球的人,可能也懂人生。但我的命运,感谢足球。
后来,埃里克森脱离了生命危险,他在医院里站起来了,跟队友们打视频电话,鼓励他们继续踢下去。干杯吧,朋友。